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玫瑰的烙印

第4章 迷惑的光輝

玫瑰的烙印 宫部美雪 14633 2018-03-15
有理子輾轉反側,難以成眠,只好起床。她覺得陣陣噁心,宛如暈車暈船,看這情形,是無法入睡了。 “一定是見到那東西的緣故——” 今宵必定又是燠熱難耐吧?她香汗淋漓,粉頸上沾滿髮絲。被單吸了汗水,已然濕透。除了內褲,她身上一絲不掛。濕被單黏在皮庸上面,使她感到一片溫熱。方才一直在耳邊嗡嗡作響的飛蚊,此刻卻悄然無聲,大概是在她的玉臂上吸飽了鮮血,已經心滿意足之故。 腳下有一條皺巴巴的毛巾被,她撈過來擦汗。這條毛巾被已用了五年多,早已洗到褪色發硬處處綻線。當初是因貪便宜才買的,上面還有漂亮的玫瑰花圖案,如今卻已破爛不堪,慘不忍睹。 暖爐經年累月未使用,早已覆滿灰塵,上面有一把蒲扇,是從賣酒的那邊拿來的。有理子一面以手背擦拭香腮粉頰上的汗珠,一面伸出柔荑拿起蒲扇,用力掮風驅熱。

這棟公寓的屋頂是鐵皮做的,她的房間在二樓。在夏天,室內溫度只升不降,加上整天門戶緊閉,到了晚上就有如蒸籠。只有在扇子附近,那些熱氣才會稍微流動。 “——是因為看見了那東西。” 有理子勉強壓住反胃感,喃喃自語道。但這樣卻造成反效果,差點就引發嘔吐。 她拋開扇子,趴在毛巾被上呻吟悶哼,然後倏地一翻身,看看枕邊的時鐘。現在是三點半,輾轉難眠的狀態已持續了一個半鐘頭。 “唉,假如沒看見那東西就好了——” 有理子望著那已被熏黑的天花板,長吁短嘆。她很絕望,心想:“這種悲慘的生活,我再也不要了。”所有的事,她都心知肚明,但那反胃感卻無法平息。她在薄被子上翻來覆去,不斷擦拭額上的汗水。她想尖叫,但又怕吵醒隔壁那名男子,只好忍氣吞聲。兩個房間只隔了一道薄牆,而且那名男子是建築工人,早上必須很早起床。

她輾轉終宵,直至天明。嵌著毛玻璃的木窗對面已漸漸透出魚肚白,好不容易進入昏昏沉沉的狀態,卻被幾隻烏鴉吵醒了。不得已,只好起床開窗。窗戶發出吱吱聲,晨風吹進屋內,勉強稱得上涼爽。噁心感依舊存在,還好那涼風讓她舒服了一些。 ——我果然有病在身。 有理子茫然坐在棉被上,望著逐漸變成淺灰色的天空沉思。只有在這種時候,她才會稍微憶起雙親和兄嫂。 ——唉,莫非我真的有毛病? 已經五年不見親人。有理子想起他們的容顏,長嘆一聲。她很想回憶幼時一家團圓和樂的景象,但浮現在腦海中的卻盡是他們那些排斥的目光。那種目光是沉痛而難過的,甚至是冷淡而疏遠的。 最後她只好站起來,將疊好的棉被挪到牆角。這房間大小約僅四席半。有些衣服必須找時間送到投幣式自動洗衣店去洗,她將那些衣物塞入紙袋,然後取出“寶盒”,打算欣賞一下。

她抱膝坐在疊好的棉被上,輕輕開啟“寶盒”的蓋子,然後凝視著盒中物,只覺得百看不厭。房裡除暖爐外,收音機是唯一的電器。她打開收音機,開得很小辭,然後等待嘔吐感消失,但等了許久卻無效。 ——不行,還是沒用,非想出辦法不可。 有理子心灰意冷,唉聲嘆氣。 “想辦法”是何意,她自己最清楚。然而,就在她下定決心時,噁心感和反胃感竟消失一大半,不僅如此,她還覺得精力充沛。雖然通宵未眠,嬌軀卻未萎頓,思路也變得極為清晰。她也明白,自己忽然變得異常亢奮,躍躍欲試。 ——要設法解決,對,一定要解決。 她獨自點頭,然後緩緩關上盒蓋。看看時鐘,已到平常起床的時刻。 這棟公寓樓下是店鋪,房裡連浴室也沒有,流理台小得不像話。她在流理台上將毛巾弄濕,擦拭全身,然後拿起旁邊的衣服穿上。夏季的衣裳,她只有裙子兩條,襯衫五件,連選擇的餘地都沒有。她的衣服不是像牙色,就是棕色,要不然就是深藍色,都是便宜貨,每一件都已穿到破舊而且褪色。究竟是多久以前買的,她也想不起來了。

不過,有理子對服裝打扮毫無興趣。她認為,只要清潔乾淨,穿什麼都無所謂。她也從不在意什麼“上下要搭配”,只要有得穿就好。 正在穿衣服時,隔牆傳來咚咚的聲響,好像隔壁那男子也起床了。有理子輕攏烏雲,以黑色橡皮筋綁好。打扮完成後,她就靜待隔壁那男子出門。 隔壁那男子看來年約三十五、六歲,身高比有理子還要矮,猴子臉,看衣裝就知道他是個工人。雖說是五短身材,但肌肉發達,皮膚黝黑,似乎孔武有力。額頭上有數條敏紋,眼睛很小,眼角往下垂。由於他老是以曖昧的眼神注視著有理子,所以有理子很討厭他。在走廊碰面時,有理子總覺得自己全身上下都被他看光了,感到既恐怖又噁心。因此,她總是在聽見那男子出門的聲音之後,再經過幾分鐘,才走進陰暗的走廊。

抵達上班地點時是七點半。她照例進入化妝室更衣。當她穿上那套不合身的淺綠色制服時,敲門聲響起,店長在呼喚她。她脂粉未施,面色蒼白,臉孔看來要比平日浮腫,跟這套制服實在不相配,而且這套制服太緊,前面的鈕扣險些就要繃斷,然而她從無怨言。她認為,只要圍上圍裙,別人就看不出來了。她迅速係好圍裙,將換下來的衣服挾在腋下,走出化妝室。 店長正在將零錢放進收銀機內,見有理子出來,便笑著說:“今天發這個月的薪水,不過我另外跟老闆談妥一件事。” 店長的肌廣滑膩晶瑩,欺霜賽雪,昨晚的勞累一絲也沒有留在臉上。她今天穿著一件乾淨的連衣裙,是白底的,上有藍色條紋。豐滿的胸部上方有一條細細的白金項煉,正在閃動寒芒。她應該已年過四十,但皮膚上面卻找不到任何斑點。

“有理子,你工作勤奮,夙夜匪懈,所以特地給你加薪,每小時多三百圓。” 有理子只覺得昨夜留存到現在的那股噁心感霎時消逝無踪。 “有理子,這是因為你努力工作,所以特別優待的,你要趕快把債還清,可別拿去亂花。因為你這樣日夜加班,身體會承受不了,像這種工作方式是無法持久的,以後可能就沒機會了。” 有理子悄悄低下頭,店長含笑望著她,說道:“加油吧!” ——我一定要做到,一定可以做到。 有理子將抹布鋪在托盤上,開始擺杯子,同時在心中迅速計算了一下。 每小時多三百圓,一天就多了四千八百圓。除每週固定休息一天外,她每天從早上八點工作到半夜十二點,中間休息兩小時,但店長說那兩小時也要支薪,因此一天就是工作十六小時。若一天多四千八百圓,則一個月大約可多領十二萬圓。

——下子就多了十二萬圓。 有理子停止擺杯子,望著自己的手背沉思。洗太多碗,一雙柔荑已日漸粗糙,十指都貼著膠布。雖然如此,那雙玉手還是比一般人滑軟細嫩,手背上還有小窪,柔若無骨。她所注視的這隻手,中指上面戴著一枚鑽戒,只要有一絲亮光,那鑽戒就會發出絢爛奪目的異彩。 ——決定了! 這家飲食店生意很好,早餐時刻高朋滿座,接著是推銷員和送貨員的休息時間,也是人潮洶湧,然後就是午餐時間,更是賓客如雲。有理子忙裡忙外,和別的打工店員高聲交談,還要向著廚房大吼,報告客人所點的菜。這天她比平常更加活躍,動作乾淨俐落,身手矯若遊龍,但另一方面,她卻不時在偷看時鐘。 下午三點開始,便是兩個鐘頭的休息時間。有理子匆匆忙忙吃完飯,就去換上便服,將剛剛拿到的薪水袋塞進皮包,然後昂首闊步走出餐館。

店長發薪時,曾向有理子說:“要花在刀口,別浪費。再辛苦一陣子,大概就能有存款了。” 當時有理子只是點頭不迭。 這個月有理子特別勤勞,連休假日也跑去幫忙打掃。平時的晚上,客人常常坐到深夜還不走,她就留下來,一直工作到兩點多。這種情形最近特別多,因此扣稅後的薪資就領了六十多萬圓。她拿著這麼多現金走出餐館,本來應該向右轉,她卻向左轉,而且毫不猶豫。當她看見車站前那家百貨公司的時候,心頭小鹿亂撞。 “麻煩一下。” 每次都是這樣,在有理子開口招呼之前,百貨公司的店員絕不會理她。那些店員顯然是以貌取人,狗眼看人低。有理子乘電梯來到八樓,馬上走進這處賣場。女店員擺出晚娘面孔,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但有理子立刻叫她過來,毫不遲疑。因為她知道,再怎麼裝模作樣,終歸也只是一個女店員而已。

“我想看看這枚戒指。” 這女店員長髮披肩,秀髮染成褐色,貌美如花,婀娜多姿。其實她剛才就看見有理子了,但卻裝成現在才發覺的樣子。此刻她雖然面露微笑,但那表情卻充滿不屑。 “好。”女店員答道。 “請慢慢看。”她一邊開展示櫃的鎖,一邊又說:“要看多久,悉聽尊便。” 女店員拿出有理子說要看的那個戒指,戴在自己纖細的手指上,擺出各種姿勢。那戒指鑲有綠寶石。 “很美對不對?”女店員微笑道。 “你還是看看那邊的櫃子好了,那邊是打折的,本來要二萬圓,現在更便宜了。是比較小粒沒錯,但已經很好了。第一次買鑽戒,最好別買太貴重的——” 當女店員看見有理子故意放在櫃子上的手時,立即臉色大變。她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把有理子全身上下打量一遍,然後再度將視線移回有理子手上。有理子看到對方的驚愕表情時,內心感到無比愉快。

“這枚綠寶石戒指賣多少錢?” 女店員沒有回答,只是捧著有理子的手叫道:“真是太美了!”然後又將有理子的手拉到面前,杏眼圓睜,目不轉睛。 ——怎麼樣?如此貴重的鑽戒,你沒有吧? 有理子不動聲色,讓女店員慢慢欣賞。這東西令人吃驚,是理所當然的。那戒指上共鑲了二十四粒鑽石,任何一粒都極耐看,何況是二十四粒,而且每一粒的刀工、色彩及透明度都是上上之選。二十四粒總共有二點四克拉,呈“二”字形排列在戒指上。這樣的鑽戒可不是隨便就能買到的。 “餵,那戒指能不能讓我戴戴看?” 有理子輕輕從女店員手裡抽出皓腕,然後問道。女店員終於回過神來,滿臉陪笑,滿口應允,同時拔出那綠寶石戒指,戴在有理子的玉指上。那戒指對有理子而言太小了,只能穿過第一個關節,再來就套不進去了。但光是這樣,有理子就已心臟狂跳,興奮莫名。 “多少錢?” “這真是物超所值哩,我們這裡才賣七十二萬圓,如果你去別處買,就不只——” “哼,比我預料的便宜多了。質料方面如何?” 有理子向表情僵硬的女店員瞥了一眼,再將目光移到戒指上。她伸長手臂,從遠處欣賞那戒指,又望著櫃子上那橢圓形的鏡子,從鏡中眺望戴著戒指的手所展現的風情。巨大的綠寶石嵌在戒指中央,上下左右各有一些小鑽石,如此圍成一個“十”字形,給人“年輕活潑”的印象,看來十分新穎別緻,極富個性。排列在上下左右的鑽石宛如寒星的光芒,一定是要讓人聯想到天上的星星。昨天有理子曾經來這賣場參觀,只一眼就被這別出心裁的設計給迷住了。 “那顆綠資石是非洲尚比亞出產的,是最高級品。旁邊的鑽石大都切割成錐形——” 女店員似乎慌了手腳,一直陳述有關珠寶的知識。那些事,有理子早就知道了。 “這東西可以當流行飾品嗎?” 有理子以若無其事的口吻說道。女店員的面部肌肉更加僵硬,並且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一直點頭。 有理子說要先付現金五十萬,當作定金。女店員忙哈腰鞠躬,說道:“請稍待。”然後退下。數分鐘後,帶著一名笑容滿面的男店員回來。 “剩下的款項,等我下次來拿時再付,可以嗎?” 有理子問道。她把戒指還給女店員時,故意將自己的手晃動了一下,使手指上的鑽戒威棱暴閃,奇光陡現。兩名店員齊聲答道:“當然可以!”於是有理子從布製的破舊皮包中掏出五十張萬圓鈔票,交給他們,然後在收據上寫下姓名住址,並說:“麻煩你們了。” 她決定馬上離開。要是再待下去,那些店員一定會拿出很多珠寶首飾向她推銷,如此一來,她必定又會動心,她無法抗拒那種誘惑,到時候,已經消逝的噁心感必會捲土重來。這一點是她能夠確定的,因此,雖然她想參觀的珠寶還有很多,她還是決定要離開這裡,而且離去時一定要目不斜視。 ——到了下週,那十字形的閃亮明星就會套在我的手指上了。在等電梯時,她從旁邊的大鏡子中發現自己的裙擺脫線了。那是一條淺褐色的裙子,有一根線綻開脫落,垂在裙擺下方。她將那根線捲了一圈,用力一扯,不料線卻愈拉愈長,最後連裙擺的褶邊也掉了下來。 鏡中的有理子足履深褐色膠底鞋,身穿長裙,襯衫上有淡黃色小花朵的圖案。那種打扮實在難以登大雅之堂。頭髮若剪短一些,或許看來會較清爽,但時間上和經濟上都不允許,因此她已三年以上沒剪秀發了。 不過,有理子本人對這些事卻毫不在意。手指上面那些鑽石的奇光異彩才是她的全部。只要有珠寶,她就不會再噁心反胃。有了鑽石,她才能安心過日子。若能得到綠寶石鑽戒,她就可以回去努力工作,賺錢還債了。 她希望擁有很多寶石,愈多愈好。她每天都這麼想。其實,艷光四射的寶石是百看不厭的。寶石具有不可思議的魔力,好像能把人緊緊吸住,又好像拒人於千里之外。她認為每一種寶石都有魔力,包括鑽石、紅寶石、藍寶石在內。從二十歲以後,她的人生就已陷入寶石的魔力陷講中。 “不行呀!小川有理子小姐,這樣只有半數呀!按照契約,你每月必須償還二十萬,你這樣不就違約了嗎?” 有理子挨罵了。這家小小的“金融事務所”,她已來過許多次,感覺已很熟悉。這天運氣不好,所長恰巧在辦公室,所以把她罵了一頓。 “本公司因為信任你,才把錢借給你,我是一番好意,你豈可不守信用?”所長身材瘦削,腰很細,穿著半透明的襯衫,隱約可見到乳頭,褲子是低腰的,臀部都快露出來了。門牙斷了一小截,微笑時就可看出來。此刻所長正來到櫃枱前面,一面揮手一面說道: “還有十萬,快拿來!” 有理子縮起脖子,小聲說道:“對不起,這個月因為有急用——下個月一定還。” 所長歪著嘴巴,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一遍,然後說:“又來了,你以為我會相信嗎?敬酒不喝,難道要喝罰酒?”“我下個月會連這個月欠的一齊付——” “不行!當月債要當月還!剩下的十萬拿來!” 這位所長好像很擅長“先聲奪人”,有理子每次聽到他的叱罵聲,都差點嚇哭。 她想,說不定自己真的有毛病,已經和普通人不同了,所以才會陷入這種困鏡,來到這種不該來的地方。事到如今,她才開始反省。 “小川有理子小姐,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所長以沙啞的聲音說道。櫃枱內有一位女職員,年紀看來和有理子差不多,每次所長一吼,她就偷看有理子。直到幾個月前為止,女職貝都會露出同情的神色,但最近好像變得比較世故了,臉上都是一副瞧不起人的表情。 “如果你手頭不方便,可以馬上去賺,怎麼樣?” 所長忽然以諂媚的口吻說道。他笑的時候,露出缺了一角的黃色門牙。 “我想去別處借——” “哦,那我幫你介紹另一家錢莊好了。你從去年拖欠到現在的借款,最好能一次還清,這樣對本公司也好。你只要騙他們說你會還,他們就會上當的。” 有理子含淚垂首,默然不語。當初她找到這家“金融公司”,也是別家地下錢莊介紹的。她借了高利貸,無力償還,對方就介紹她來這裡借錢還債。其實這樣只是“以債養債”,愈欠愈多,如今她已債台高築。 “小川有理子小姐,你換換工作怎麼樣?” “我下個月一定——” “你最好換個工作,很輕鬆就能賺進大把鈔票的工作,我可以幫你介紹,好不好?小川有理子小姐。”所長猥笑道,並且以下流的眼光看著有理子,好像想用眼光舔遍她全身似的。 “一開始,每個女人都會說'討厭!不要!'但是很快就會改變想法的,每個女人都會覺得自己很幸福,既能爽,又能賺進大把銀子,簡直是天堂。我不但藉錢給別人應急,還能幫人介紹好職業,讓大家感謝我。最重要的是,從此以後就能過奢侈的生活,非昔日所能比。不是我誇口,我做的可以說是一種慈善事業哩!” “——我會設法去籌錢的。” 有理子說著,打躬作揖,想要抽身而退,但對方只哼了一聲,她就嚇得不敢動彈。 “你還有什麼東西能換錢的?我看你只能齎身了。以你的姿色,最好是做這個,怎麼樣?我可是一番好意哩!” 有理子緊咬櫻唇,雙腿顫抖,倏地轉身逃出這家錢莊,但那沙啞的嗓音卻從背後追來。 “限明天以前!餵!明天你若不把剩下的十萬拿來,我們就到你工作的地方找你算帳!小川有理子小姐!” 有理子邊調整呼吸邊等電梯。此時錢莊的玻璃門又開了,所長探頭出來,破口大罵。 有理子嚇得尖叫,急忙從狹窄的樓梯跑下去。 她從這棟看來有點蕭條的大樓跑出來,快步向前走,頭也不回,心裡一直想:又弄糟了。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她拖著沉重的腳步,邊走邊從皮包中拿出隨身攜帶的珠寶盒,取出戒指戴上。右手戴的是呈“一”字形的鑽戒,左手則是紅寶石戒指。她一見到那些“珠光寶氣”,就立刻恢復鎮定,只覺得心平氣和,毫無所懼。她如此努力工作,就是要收集這些清麗絕倫的珠寶。 ——只好再找別家借了。 她邊走邊看手上的寶石。一見到那種光芒,自然就會想要去借錢,真是不可思議。她認為世上所有的珠寶都會站在她這邊,都是她的守護神。只要能夠得到更多珠寶,無論什麼事她都敢做。 她長嘆一聲,走進一條小巷。能夠無條件立即貸款給她的錢莊,一定是隱藏在不顯眼之處。她早已在不知不覺中學到了這個知識。 有理子任職的那家餐館位於一棟大樓的一樓,白天的客人大都是這棟大樓的業者、附近的上班族以及過路的人,晚上則以和酒吧、舞廳等有關的客人為主。那些聲色場所中,有很多店是不升火的,想吃那些需要用到火的料理,就必須外叫,因此有理子任職的餐館常接到電話訂菜,有時還要外送。 到了晚上,熟客一一光臨,店內的氣氛和白天不相同,變得十分悠閒,卻又不失熱鬧。有理子每天從早做到晚,所以只有她知道白天和晚上的不同。 “你又戴這條呀?真漂亮!” 店長向一位女客人說道。店長只在白天露一下臉就走了,直到傍晚才會再來。此刻她正坐在櫃枱前,和一位正要去上班的酒家女交談。那位酒家女在同一棟大樓地下二樓的酒家上班,據說白天是普通公司的女職員,晚上才搖身一變,成為酒家女。正在洗碗的有理子聽到“又戴這條”這句話,就知道那酒家女今夜又戴了上次那條項煉。 “也不曉得是不是假的哩!”酒家女以開朗的語氣說道。 “怎麼會呢?”店長笑道,然後望著有理子說:“是真是假,有理子一目了然,對不對?” “那是真貨,而且是最上等的,刀工方面無懈可擊,設計方面無出其右。”有理子真心讚賞道。她正站在流理台前面,雙手都是泡沬。 “謝謝。”坐在榧枱前的酒家女芳心大喜,笑著說。 有理子一邊洗碗,一邊望著自己的戒指。那些戒指發出冷電寒芒,她面露微笑。數日之前,她曾看過那條項煉。那時她一見傾心,無法忘懷,以致引發嘔吐感,終宵痛苦到天明,此事無人知曉。 “我正想要叫另一個人買珠寶給我呢!”酒家女說。 “這是原來那人買給你的嗎?” “是呀,但臉色很難看,下次我要叫別的男人買。” “哦!”店長以親切和藹的表情靜聽這位二十歲不到的酒家女說話。 店長看來像普通家庭的賢妻良母,那些酒家女都非常喜歡她,常跑來找她傾吐心事。她無論面對如何高級名貴的服飾珠寶,都不會露出羨慕的眼神,永遠都是真心誠意在讚賞別人。對有理子而言,這是極不可思議的。若換了有理子,保證三天不到就被那噁心反胃的感覺打倒了。 此時另一個身穿綠色洋裝的酒家女走進店裡,一見到店長,便嚷道: “嘿,老闆娘,你看!他終於買給我了!” 她說完嫣然一笑,抬起纖纖玉手,置於酥胸前面。那青蔥般的玉指上有一顆巨鑽,正在閃動精芒,綻放異形。 “唉約!這是誰買的呀?”先前那酒家女問道。她們兩人是同事。 “就是他嘛!上次那個呀!”後來的姑娘甜甜一笑。 “啊,你們都好幸福呀!我看得眼花撩亂。” 店長說著,含笑起身,回到櫃枱內側。 有理子看到第二名酒家女的玉手時,險些窒息。 那鑽戒清麗絕倫,美不勝收,中央有一顆巨鑽,四周圍繞著許多碎鑽,閃漾著複雜的光輝。仔細一瞧,居然還配有四粒小型的紅寶石。那紅寶石陷身在鑽石群中,醞釀出一種楚楚可憐的形象。 一剎那間,有理子腦中一片空白,無法思考,全神貫注在那姑娘的玉手上面。那些寶石散發出高貴的光芒,傾訴著無聲的言語。有理子似乎在聆聽那些話語,以致無法聽見別的聲音。 “餵!有理子!” 不知被喚了幾次,有理子才清醒過來。 店長皺眉說道:“去那邊把客人的點菜單拿過來!” “啊——是!” 有理子慌忙沖掉手上的泡沬,快步走向客人的桌子。輕微的噁心感從胃中湧出來。 “蝦仁增飯一客!冰咖啡一杯!” 向廚房裡的師傅喊過話之後,有理子嘆了一口氣,要求那酒家女給她欣賞手上的鑽戒。 “我怎麼比得上你呀?有理子。”酒家女嬌聲說道,同時望著有理子的一雙柔荑。 “看吧!你今天戴的不是也很漂亮嗎?看那顏色就知道,和以前的又不一樣了。你到底有多少鑽戒呀?” 兩位風塵女郎笑容滿面,邊喝咖啡邊看有理子。有理子受到感染,嬌靨上也浮出笑容,不知不覺中也注視著自己的手指。那裡有她的寶石,那些寶石永遠是她的,那是氣質高雅又惹人憐愛的寶石。 手上的寶石金光四射,那的確是有理子最心愛而且引以為傲的寶石,但現在有理子的心卻完全被酒家女的鑽戒奪走了。那顆巨鑽威棱暴射,冷電連閃,顯然只有鬼斧神工的最高級品才能綻放出這種奇光異形!周圍只要有些微亮光,它就能全部吸收,徹底反射!它清澈如水,一塵不染!有理子只覺得反胃感愈來愈強烈。 “又來了,現在可不是發呆的時候呀!有理子!” 香肩被店長一拍,有理子才從失魂落魄中回過神來。剛才她一直注視著酒家女手上那枚鑽戒,魂不守舍。 ——我到底總共欠了多少債呢? 她忽然想到這件事。為了要付清上次那綠寶石戒指的餘款,為了要還這個月尚未還完的債給那位囉唆的所長,還有,為了得到今後的生活費,她去向一家以前沒去過的地下錢莊借了四十萬圓。利息怎麼算,她沒問清楚,但依她多年來培養的直覺來看,這家錢莊一定是高利貸。向上次那位所長借的錢,她記得一開始好像只有一百萬或兩百萬,但利上滾利之後,現在到底連本帶利要還多少,她也不知道。她還向另外兩家錢莊借錢,也都是高利貸。 ——至少,一億跑不掉吧? 她衷心希望能拾獲意外之財,從草叢中也好,水溝裡也罷,只要有錢撿就行。她時常這麼期盼。 “有理子!菜好了!” 一直到店長怒吼為止,有理子都在凝視那巨鑽的神光異芒,同時也在想這些事。她全心夢想:有朝一日,白馬王子突然現身,她自己則變成葛蕾絲·凱莉。她一邊想,一邊以慢吞吞的動作去端那已做好的蝦仁燴飯和冰咖啡。 一如往常,有理子回到家時已快凌晨一點了。公寓一樓是木材公司的店鋪,所以鐵門已拉下,四周悄然無聲,二樓也是一片黑暗。 或許是大熱天在店內忙了一整天之故,她玉足浮腫,腿酸腳軟,步履維艱。長時間勞動與時薪增加三百圓所帶來的,就只有這種疲勞與無力感,而且今晚她又覺得噁心想吐。 ——是因為看見了那東西。 鐵梯上的油漆已完全剝落,扶手也都生鏽了。每天都有筋疲力盡的工人、一貧如洗的學生以及數人同居一室的外籍人士觸摸那扶手,磨到最後,那扶手變得異常光滑,摸起來很舒服。 樓梯口有個小型鞋櫃,其實只是個木板架子罷了,上面的牆壁卻貼了一張紙,寫道“鞋子請置於鞋櫃內”。那些木板已乾燥變形,那張紙也早就黃斑處處了。這塊不到半個榻榻米大的水泥地,平時總是堆著許多膠底鞋和涼鞋,都是隨意放置的,雜亂無章。有理子踩在別人的鞋子上面,將浮腫的雙腳慢慢抽離膠底鞋,然後拿著鞋子走向走廊,此時臀部撞到了牆角的滅火器。那雙鞋子雖然是深褐色的,但一看就明白是女用的,她不想讓別的房客知道。 她將鑰匙輕輕插入鎖孔,盡量不發出聲音,然後扭轉那黃銅製的舊門把。打開門之後,一股熱氣撲面而來,但她覺得併不像往常那麼熱。當她伸手去按門邊的電燈開關時,才發覺房裡的樣子已有所不同。 棉被原本該在牆角,現在已鋪在榻榻米上。被單和枕頭套都已換成新的。那破舊的榻榻米上還有一條圖案華麗的毛巾被,使整個房間看來乾淨而清爽。旁邊有一個紙袋,裡面除了幾件新衣服之外,似乎還有其它東西。 ——是媽媽! 枕頭上有個信封,有理子瞧見之後,急忙走過去拿,也不管自己的腳已很髒,就踩在那條新的毛巾被上。信封上寫著“有理子收”,的確是媽媽的筆跡。 ——她來過了。 有理子打開信封,裡面有一張白色信箋和幾張萬圓鈔。母親老是惦記著她,這點有理子最清楚。不僅母親,父親對她一定也關懷萬分吧?其實,有理子離開家庭自力更生的最根本原因,正是出自雙親對她的疼愛。 “有理子,你近況如何?媽媽和家人都安好,不用擔心。千言萬語,難以訴盡,總之,希望你能早日歸來。身體要保重,你一定很辛苦吧?這是一種磨練,你要挺下去。” 讀完這封言簡意賅的家書,有理子長嘆一聲,躺了下來,螓首靠在枕頭上,粉頰碰觸到那新的枕頭套,只覺得冰冰涼涼。一滴珠淚流過香腮,在枕頭套上留下了淚痕。 有理子二十歲生日那天,雙親送給她一項別緻的禮物,那是一條“鑽石項煉”。她從十歲開始,雙親就每年都買一粒小鑽石給她當生日禮物,這條項煉就是將那十粒鑽石串連後製作而成的。當母親幫她戴上那項煉時,她感激涕零,心蕩神馳。從那一瞬間開始,她完全被寶石的婀娜多姿與婷婷裊裊所迷住了。 從此以後,有理子就像中邪般瘋狂搜購珠寶。看中意者,不弄到手就極為難受。然而當時她只是個大學生,以她的零用錢能買到什麼好貨,是可想而知的。比那條“鑽石項煉”更加美麗動人的珠寶,更非她的能力所能購得。 “真正好的珠齎,一生中只要擁有一、兩件就好,這樣才能顯出其價值。”母親如此安慰有理子。 “下次你要靠自己的力量去買,或者去找個溫柔體貼的夫婿,讓他買名貴的珠寶送你。” 母親自己幾乎完全沒有珠寶首飾,出門時也永遠都只戴著唯一的戒指。對於母親這些話,有理子一個字也聽不進去。她想要得到珠寶,想得要死。就在此時,她發現了一件事。 她發現“購物”乃是簡單至極之事,不費吹灰之力就可得到她所要的東西。只要辦好信用卡的手續,寫上雙親姓名,蓋個章,就能拿到如夢似幻的奇珍異寶,接下來只要每月分期付款即可。 最初花掉的金額並不大。她為了支付這些費用,不但跑去打工,還把從小儲蓄的存款全部花光。但後來她手中的珠寶愈來愈多,負債金額也就隨之水漲船高。不久,她開始從父母的錢包中偷錢,接著又拿他們的信用卡出去消費。再沒多久,她就找上了錢莊,那都是一些“一通電話即可藉錢應急”的公司。 在接到高利貸公司的討債通知單後,有理子的雙親和新婚的兄嫂才發覺她有這種“毛病”。當時雙親為了跟兄嫂同住,已花了大筆金錢將屋子改建,正是缺錢的時候。對於有理子的債務,雙親幫她扛了下來,總算沒出事,但那時的負債金額也已超過五百萬。 彼時有理子在家人面前嚎啕大哭,發誓再也不亂買東西。但第二個月就破誓了,又去購買新的珠寶。她自己也知道這樣不行,無奈控制不住。只要見到漂亮的珠寶,她就無法忍耐。她並不認為“美麗的東西愈多愈好”這種想法是錯的。當她想到“這東西我要定了”的那一瞬間,父母親的不悅臉色以及兄嫂的責怪眼神就會全部被她拋諸腦後。 “這樣下去,這個家會垮掉的。” 父親第二次幫她扛下所有債務後,終於叫她搬出去。父親是個清苦的薪水階級職員,為了有理子的債務,已經將所有的退休金、土地、房子等全賠進去,喪失了所有財產,走投無路,連媳婦也鬧著要離婚,不得已,只好出此下策。 “在你洗心革面之前,我只能這樣做,別無他法。” 父親愁眉苦臉,如此說道。母親坐在一旁,淚如泉湧。大哥和大嫂則以輕蔑的眼神望著有理子,長吁短嘆。這是五年前的事情。本來有理子已在一家公司找到工作,但公司方面好像有調查過她的私生活,就將她排除在外了。在大學畢業的前夕,有理子終於離家出走。 “春色無邊,太好看了!”沙啞的嗓音突然出現。 有理子大吃一驚,抬頭望去。那裡原本應該是一道冷冰冰的褐色門扉,此刻卻站著一個壯漢。這人已把身上的背心往上拉至腋下,正在撫摸自己那健壯的腹肌。 有理子這時才想起方才忘了鎖上房門,但已太遲了。那壯漢身手矯捷,一個箭步闖入房門,撲向有理子,騎在她的嬌軀上面,用肥厚的手掌撝住她的櫻口。有理子身上還穿著外出服,並未寬衣解帶。 “出聲的話,你要曉得後果!”那人一面急速喘氣,一面向有理子耳語。 “要怪就怪你自己,門戶沒關好!” 有理子立刻明白此人就是住在隔壁的男子。那張猴臉,平時她總是避之唯恐不及的,此刻卻近在眼前。她望著正在搖晃的電燈泡和似乎已經扭曲的天花板,雖然口不能言,心中卻極冷靜。 “俺打你的主意已經很久了,你一定知道吧?” 壯漢騎在有理子身上,迅速脫下自己的背心,塞入她口中,並且綁起來。有理子只覺得一股噁心的汗臭味與鹹辣味在口中擴散開來。壯漢的身軀背向電燈泡,看來黑漆漆的。 不知何時闖進來一隻小飛蛾,在那燈泡四周飛來飛去。感覺上,時間似乎過得特別慢。 “現在這公寓中只剩咱兩人。那些學生回鄉下去了,泰國姊妹花外出未歸呢!”壯漢邊說邊伸祿山之爪,隔著衣衫揉捏有理子的酥胸玉乳。 有理子香腮上淚痕未乾,拼命點頭,表示願從,然後微抬螓首,以眼神和下巴示意,表示“門未關”。壯漢似乎恍然大悟的樣子,翻身下來。 他跪在棉被上,膝行前進,到了門口,先往走廊張望了一下,就要把門關上,此時有理子已拿起“寶盒”,往他的後腦重擊下去。由於那盒子就放在棉被旁邊,所以有理子只消一伸手便拿到了。那一擊之力使她的玉手一麻,“寶盒”當的一聲掉落。那男子悶哼一聲,倒在散落一地的珠寶上面。有理子用來收藏珠寶的盒子是大理石製的,如今那盒蓋已經損壞了。 有理子茫然俯視著這名男子,愣了半晌,只覺得光陰已全部凍結,時間不再流動。唯一在動的,只有那隻正在燈泡四周撲來撞去的小白蛾。 休息時間一到,有理子就去吃午餐,然後換上便服,帶著平常用的布質皮包走出餐館。她花了好幾秒,才忍住那種欲向左轉的衝動,好不容易戰勝了那種誘惑,向右轉身,往前走去。整條街看起來一片朦朧,彷彿籠罩在濃霧中,那大概是“光化學煙耢”所造成的,過往的行人與車輛似乎都在喘息不止,痛苦不堪。有理子手握拭汗用的羅帕,足履平時穿的膠底鞋,踏著輕快的步伐前進。 今天那位所長和女職員都在錢莊的事務所內。由於這天並非“繳款日”,有理子竟然出現,因此那所長一見到她就以冰冷的語氣說:“你休想再藉!” “我一次還清!” 有理子將皮包放在櫃枱上。以前她都不敢正眼瞧所長,現在她卻圓睜杏眼,瞪視著所長的臉。剎那間,所長露出吃驚的神色,但等他看見有理子從皮包中取出厚厚的信封後,立刻換了一張臉,快步走過來。那女職員慌忙拿出一些文件,開始按計算機。 片刻後,女職員報告金額。有理子微點螓首,核對帳單,然後從信封內拿出兩捆鈔票,拆了封條,故意擺在櫃枱上點數。所長一臉懷疑,小心監視著她的一舉一動。有理子將鈔票遞過來,所長連數兩遍後,才說:“沒錯。”然後搓著雙手,滿臉陪笑道:“敝公司隨時歡迎你再來光臨指教,小川有理子小姐。”他一笑,就露出缺了一截的門牙,不久前恐嚇有理子,要她去賣身償債的那副嘴臉完全不見了。 有理子看了一下女職員交給她的“借貸證”及收據,然後當著所長的面將那張“借貸證”撕個粉碎。那女職員看得花容失色。 “我知道你是名門閨秀,令尊總有一天會雪中送炭的。” 所長諂笑道,然後開始高談闊論。有理子露出再也不願見到他的神情,告辭離去。 接著,有理子又跑去另三家錢莊,把債全部還清。短短三十分鐘內,共有將近七百張的萬圓鈔飛了。 ——大功告成。 她雙膝抖個不停,也許是心理作用吧。那麼多錢可以買多少珠寶呢?她一想到此事就心疼不已,但也無可奈何。花錢消災,現在總算能重新做人了。多年來的心頭重擔,如今已一掃而空,她芳心雀躍,眉飛色舞,蓮步輕盈,神清氣爽。迎面走來一位半老徐娘,一手撐著陽傘,另一手拿著羅帕遮住櫻唇,正露出納悶的神情注視著有理子。 ——他真是我的白馬王子。 有理子邊走邊想。 或許是“寶盒”擊中了要害的關係,那天深夜企圖摧殘有理子的壯漢就此倒地不起。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有理子才拉起那男子的雙腳,將他拖回隔壁的房間。這一來是因為她不想讓人知道自己差點慘遭蹂躪,二來是希望把那具污穢的軀體清除掉。雖然已是深夜時分,氣溫卻仍居高不下,她只覺得自己像是因太熱而做了一場惡夢。 走進那男子的房間,一股怪味撲鼻而來。此處和有理子的房間一樣,都只有四席半大小。至於家具物品,則只有凌亂的棉被和紙箱,榻榻米上放著報紙、酒瓶、餅乾、泡麵等,亂七八糟的。有理子把那男子放在榻榻米上,弄成像是從棉被中滾出來的樣子,將其頭部擺在紙門邊,那上面有個木架,是用來放雜誌和手提箱的。然後她將那已經空空如也的“寶盒”放在那男子的腦袋旁邊。 那時她氣定神閒,毫不慌亂。 她沒有忘記把可能留下指紋之處均擦拭乾淨。本來那男子是仰臥的姿勢,她將之翻轉過來,變成俯臥。做這些事時,完全沒有現實感。如此心平氣和,她自己也覺得很奇怪。 木架上的石盒掉下來,砸死了那男子——這就是有理子正在布的疑陣。就在此時,她瞧見木架上有個手提箱,心中暗忖:裝成是手提箱砸死的比較好。於是將手提箱拿下來,打開箱蓋。一看之下,心臟狂跳。那裡面竟有許多鈔票!數量之多,是她前所未見的。那時她又感到一陣噁心。她有生以來,首次被珠寶以外的東西引發反胃感。 ——反正閣下已用不著這些鈔票了。 有理子十分冷靜,手拿鈔票,目視那男子。她等了很久,那男子依然動也不動。她雖然很不情願,卻仍伸出柔荑,按住那男子的手腕。沒有脈搏。一隻白色飛蛾正停在那男子的背上。那隻蛾好像是從有理子的房間跟過來的。 “麻煩一下。”有理子說。 百貨公司的女店員一見是她,急忙飛奔過來,打躬作揖,哈腰陪笑。有理子視若無睹,聽若無聞,只是指著一條由鑽石和紅寶石串成的項煉。前面有個像牙色的牌子,上面以黑筆寫著“4200000圓”。 “如此珍貴,才寶四百多萬,未免太便宜了吧?” 有理子的問題使那女店員跑去找來另一個人。那男人年約五十,白髮蒼蒼,名牌上印著“經理”兩字。他一來就瞇著眼睛向有理子解釋,說項煉上只有那顆最大的鑽石和紅寶石是最高級品,周圍那些較小的寶石都只是仿造品而已。 “唉唷,有假貨混在裡面呀?那我不要了。” 有理子故作失望貌,經理急忙鼓動三寸不爛之舌,向她推薦別的珠寶。最後,有理子決定買下一個可以立刻帶回家的鑽石手鐲。那手鐲是由無數鑽石組成的,適合給出席舞會的貴婦戴。 “我要這種可以馬上帶回去的。那種還要等著調整寬度的,我不要。”有理子說。 經理瞧見她手上戴的綠寶石戒指,連忙巴結道:“是,是,真對不起。” 有理子戴著那鑽石手鐲回到餐館。店長杏眼圓睜,望著她的皓腕說道: “有理子,你的毛病又犯了嗎?” “我沒病。” “唉,你要知道,這種東西,買再多也不會變成財產的,拿到當舖去,頂多只能當個兩三元。你日夜辛勞所得,不買別的,只買這個,太劃不來了吧?我早就說過,你有了錢,應該先去還債,別再買這個了。” 店長以惋惜的眼神望著有理子,黛眉微豎,長嘆一聲。 ——其實你該羨慕我才對。 有理子對店長露出曖昧的笑容,然後坐在客人用的椅子上,望著自己的皓腕柔荑發呆。玉指上有巨大的綠寶石和鑽石,皓腕上還有更加閃亮的手鐲。若有人從她的手肘開始慢慢往下看,必定會以為她是外國來的貴婦。比較可惜的是指尖還貼著膠布,好在那些珠寶發出了萬丈光芒,膠布應該會因此而看不見吧? “你這孩子,真拿你沒辦法。” 店長以訝異的語氣說完這句話,就往廚房走去。有理子心想:這是那男子送我的禮物。無論他本意如何,這總是一項捨命換來的禮物,是這幾年來唯一關心我的男人所送的禮物! ——看吧!金光萬道,日月失色,和我多麼相配! 有理子高抬皓腕,頻轉柔荑,上面的珠寶冷電連閃,威棱暴射,令她百看不厭。她心中明白,此刻已是準備晚上營業的時間,但她不管那麼多。一如往常,在店長呼喚她之前,她就這樣一直呆坐著。 “有理子!” 店長在呼喚她。感覺上,時間好像過了很久。她回眸一笑,只見店長背後站著兩名陌生男子。 “警察先生有事找你。” 店長說話時表情僵硬,說完後瞥了那兩人一眼,就走到收銀機那邊去了。有理子望著那兩人,高舉的粉臂也沒有放下來。那兩人同時亮出黑色記事本,上寫“警視廳”三字。 “你剛才是否去'撫子金融事務所'還錢?” “——是。” 剎那間,所長那張門牙缺角的臉孔浮在有理子腦海中。她很不想再憶起那張臉孔。 “你那些錢從何而來?” 說話的人身穿灰色西裝,繫著一條很寬的領帶。旁邊那人一言不發,只是拿著一條手帕不斷拭汗。 “從何而來——” “你總共付給他們兩百二十六萬圓,對吧?” 此時店長已全身發抖。有理子魂不守舍,六神無主,連高抬的皓腕也忘了放下來。 “那些錢是山形縣一家信用合作社前年失竊的贓款,有封條為證!” “——什麼山形縣,我從未去過。” “所以才問你,錢從何來?” 有理子一見這兩人的臉,就覺得既悶熱又難受。她寧願望著那手鐲,她覺得那些結晶體既冷酷如冰,又熱情如火。 “請據實回答,錢從何來?” 這次那猛擦汗的男士終於開口了,然而有理子已不想再看他們。 “是白馬王子——” “什麼?” 無數鑽石環繞在有理子皓腕四周,異彩連閃,搖曳生姿,如夢似幻。她能夠感覺到鑽石手鐲的重量,但無論她怎麼凝視,怎麼撫摸,那些鑽石的神光厲芒卻似乎離她愈來愈遠。 “美艷絕倫,對不對?因為這是王子送的禮物呀!” 有理子望著手鐲自言自語。 “不錯,很美。”男人的聲音說道。有理子心滿意足,微點螓首,然後輕移皓腕,改變角度,讓那些鑽石發出不同的奇光異彩。 “你可曾在別處使用那筆錢?”一名男士問道。 “錢從何來是不可告人的嗎?”另一人說道。 “本來我明天要去另一家銀樓選購的,那邊的珠寶不漂亮,但店員比較親切,氣氛比較好。” 那兩人向前走了幾步。 “錢也是一樣,我看了就不舒服,會想吐——拿讓我不舒服的東西,我就想要弄到手。” 有理子凝眸不動,注視著手鐲,以唱歌般的語調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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