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遙遠的彼岸
《遙遠的彼岸》的作者香納諒一,本名玉井真。 1963年1月13日出生於橫濱市。早稻田大學文學部畢業後,在出版社上班。
1990年以《影的彼岸》獲得第7屆織田作之助賞之佳作賞,翌91年以獲得第13屆小說推理新人賞而登龍推理文壇。
1992年發表的第一長篇《時間永眠在夜晚的海》是屬於正派行動推理小說而受注目。之後作者拓寬自己的創作領域,發表冒險小說《石頭的獵人》、私家偵探小說《到了春天你就……》、《風熱都市》等。
1999年以《夢幻女人》獲得第52屆日本推理作家協會賞而確立行動推理小說家地位。
香納諒一雖然嘗試不同傾向的作品,本質上是行動推理小說家。在《時間永眠在夜晚的海》所塑造的40多歲的中年私家偵探,是一位富有正義感的獨身漢。
行動推理小說上的偵探大多是善於打鬥的獨身。這一點,也可算入行動推理小說的特徵之一。
短篇集《雨中的狗》就是碇田偵探為主角的連作集。 〈遙遠的彼岸〉就是連作中的一篇。故事是寫碇田與3個惡棍——結婚詐欺鄉達司、黑白兩道的頭目佐賀仁志、惡德警官桑原的鬥智。
引擎一關,就听到蟲子的叫聲。
東京灣岸燈火通明的高樓,展現在擋風玻璃前方。黃昏時候的一場雨,驅散了汽車廢氣,使得灣岸的夜景比平常更讓人心曠神怡。
星期四了。再一個鐘頭左右就又是另一天的開始。越過停車場,向店裡走去。那是一家倉庫改裝的店,顯得有些擁擠。人的熱氣淹沒了整個地面,而香菸的煙霧、便宜的香水、古龍水,刺鼻的氣味瀰漫在挑高的天花板之間。天花板附近的大電扇懶散、有氣無力地轉著。
坐在閣樓上的男子看到左顧右盼的我,抬起手對我作了個手勢。
我懶得舉手回應,掏出香菸,叼在嘴上。自顧自地穿梭在幾乎看不出通道、交錯排列的圓桌子空隙中,一邊拿起捨棄式打火機點火,邊上樓梯,邊吐著煙霧。
店內的牆壁,甚至柱子、天花板,都掛滿了亮度微弱的燈泡。圓圓小小的亮光,倒是照亮了整個場地。也許是裝潢設計師的精心傑作吧。不過對於沉溺於飲酒作樂的人,哪裡都可以是個好地方。
男子所在的桌位,有一道光線剛好從頭上右斜斜照著男子的半邊臉。
我想,選擇這樣的位置是故意的,故意讓空氣中漂浮著隱微的惡意。在他面前,大部分的男人都會有點不知所措吧。正是因為明白這一點,這傢伙才能夠從事目前的行業。
一邊看我在對面坐了下來,一邊重新點燃一枝萬寶路香菸,都彭打火機的火光在一端亮起。
“抱歉哪,特地把你叫出來。”
“是工作的話,就算是您老兄和女人翻雲复雨的旅館房間我也會去。”
“那是俺的工作場所,不是隨隨便便的人可以進出的。”
撇了撇左嘴角,表情令人不寒而陳。看起來卻是一副充滿關切和溫情的笑容,像同時擁有人生的黑暗和光明面。實際上如何,那就不得而知了。
鄉達司,本名不詳。在我們的交際中,這個男人就一直使用這個名字。但對女人們的話,應該每個對像都有個不同的名字吧。詐欺師的收入遠比偵探好得太多,看看身上的穿戴就可一目了然。
我向走過來的侍者點了一杯蕃茄汁。
“什麼嘛,你太客氣了吧。到這兒一切都算俺的!”
“要談工作的話,喝醉不就免談了。”
“呵,你還真嚴肅。”
“我只是對喝酒的對像比較挑剔罷了。”
啐,鄉達司嘴裡嘟嚷著,微微露出潔白的牙齒:“俺就想多喝一點。”說著又叫了一杯白蘭地加冰塊。
我翹起腿,環視樓下的桌子。
店裡的顧客幾乎都是年輕人。大部分是情侶,再有就是一些三五成群的男男女女。店內低低地流動著爵士樂。
“有時候拋開工作,就想到這家店裡來輕鬆輕鬆。”鄉達司兀自說道。 “你看!碇田先生。靠牆壁的座位,有個女人落單羅?這裡的女客人太多了吧,還等著別人去搭訕。”
我在煙灰缸彈了彈煙灰。感覺到落單的女了正往這邊瞧,當然不是對我。恐怕是在註意鄉達司吧。就像這男人講的,等著他出聲搭訕。卻不料半路殺出我這個不速之客吧。
“你不是說有重要的事嗎?”
我一面說一面對著女人眨眨眼。女人瞪了我一下,不屑地把眼光轉向別處。
“你聽過桑原這個名字吧。”
“佛祖桑原?”
“是啊,沒錯。”
當然,這是個諷刺意味的綽號。
警察局搜查四課通稱為暴力團體負責組,即使桑原、桑原的每個人都朗朗上口,卻避之唯恐不及。據說是因為桑原所到之處會倖存下來的只有佛祖之故而被這麼稱呼。事實上是個和佛祖一點也扯不上關係的男人。
鄉達司加冰塊的酒送來了,還有我的蕃茄汁。我啜了一口馬上就後悔了。如果我不那麼堅持,有點酒精會好過一些。這種場合不喝酒,對這一整天真是褻瀆的行為。
“我被這傢伙盯上了。”
鄉達司嘆了一口氣。
“大禍臨頭羅!你知道嗎,要向警察說再見可不是那麼容易的。”
“香朵拉對吧?那本書我全部看過了。寫了一大堆怎麼追求女人的文章。”
看書這種事是見仁見智吧。
為了了解詳細的情況,我催促著他。
“也沒什麼詳細的情形。要我一半的收入,否則就要二課通緝我。”
我重新叼上一根香菸。鄉達司習慣性地伸手湊過打火機來,我用手製止他,自己把火點上。
“什麼時候開始的收入?”
“從今以後的。啐,硬要插上一腳,還說算起來是便宜我了。結婚詐欺這種事可是私人營業呀,警察憑什麼要分一杯羹?”
“——”
吐了口煙。過了一會兒,我再問。
“那,你要我怎麼做?要我跟在桑原後頭,去挖掘他的弱點,對吧?真是無理取鬧!”
“怎麼?你不是也很討厭刑警嗎?我想,你答應我的要求也沒什麼關係吧。”
“那種只靠權力枉顧正義的刑警是找不到弱點的。”
一時之間,鄉達司似乎在思考我話裡的意思。這個男人對除女人之外的事物能有多少程度的理解力,我實在很難想像。
“幫幫忙吧,碇田先生。你一向是弱者的朋友,不是嗎?”
“您什麼時候也變成弱者了?我想到的只是你誘拐弱女子、尋找獵物這一類的事。”
鄉達司微微地蹙著眉頭。
我停下話來,等著對方的反應。
“誘騙這檔事也許是微不足道。然而,這可是很大的商機。穿的、用的哪一樣不花錢。為了不讓女人對自己失去興趣,任何時候都非得讓自己有豐富的話題才行。所以中學畢業、連文法都搞不清楚的我才自修法文、英文哪!”
我不置可否地聳聳肩。
鄉達司繼續說。
“最重要的是年紀的問題。你猜我幾歲了?一走到陽光下,滿臉皺紋想掩都掩不住,再怎麼整容也有限。或許,該是轉業的時候了,也有那種心裡不踏實的夜晚,八成會用身邊的小錢開一家小店試試看吧。”
“那,又得拉客人羅?”
“別開玩笑了。餵,你不覺得太過分嗎?俺可是盡心盡力在自己事業上勤奮工作的人,卻時常被這些濫用權力的傢伙剝削。實在令人懊惱。再怎麼說,你替我想想辦法吧。”
說著,凝視著我,雙手在臉孔前合十,眉頭皺成了倒八字。在這男人所有的表情當中,這是唯一不讓我覺得討厭的。看起來可憐兮兮又無所依靠。他洞悉到我會這樣想而裝出這副樣子,應可說是真不簡單吧。
“於是,你就答應了那個詐欺師的要求?”
佐貫興業的事務所約在新大久保和新宿的交界。這個角落,半夜裡常常有年輕的外國女郎穿著時髦的迷你裙在路上徘徊。第二天,我準時赴約登門拜訪,說明事情的原委。佐貫仁志覺得很無趣地搔了搔臉頰。
佐貫的兩眼一直盯住電腦的畫面。這一分鐘有一億元的進帳,下一分鐘把一億元輸光了。光是這一點,還真叫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對於能收進口袋里以外的錢,我完全領會不到得與失的實感。
以前調查某個案件的時候認識了佐貫,前前後後將近有一年的交情。
“是吧。”
我應了聲,一邊用很別緻的叉子切開我小弟送來的蛋糕。
“不好意思哪,再多等一會兒。快結束了。”
“噯,其實你專心做個股票族也就夠了。”
“我們這一夥人應該都算黑道吧,再怎麼做也只是換湯不換藥。”
我喝著紅茶把蛋糕衝下去,隨即點燃香菸,企圖將舌頭的甜味趕走。
不久,佐貫關掉電腦的畫面,兩手使勁地搓臉。邊用指尖按摩,邊轉過椅子麵對著我。
“你也真是愛管閒事,”佐貫一臉無聊地說。 “你不覺得安分守己是件好事嗎?”
“幫助有困難的人,是我生存的意義吧。”
佐貫張大他的銅鈴眼,瞥了我一眼,接著把奶油蛋糕送進嘴裡。
看著看著他已然吃個精光。喜歡吃甜食卻能維持均勻的體型。因這男人每週三次,到以入會費昂貴出名的運動俱樂部充分流汗。
“哎呀,老碇,你的計謀被看穿啦。”
“這是什麼意思?”
“桑原這傢伙,直到現在應該還在為這些小錢忙碌吧。通常,這些結婚騙子之流的,當然不會因為這樣就被榨乾。不過,竟然說要他們收入的一半,佛祖先生在金錢上恐怕相當困難。也許這傢伙內在均衡已經崩壞。”
“那又怎麼樣?”
“你別裝蒜了。刑警先生一旦失去平衡點,我們這個世界遲早會被拖下水。所以,你得一手掌握警察內部的消息來源才行。”
我哼了一聲。
“你所謂這個世界,可不要把我也算在內唷,我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佐貫吃吃地笑。
“你剛好介於兩者中間。所以什麼油水也撈不到。”
“別替我操心了。”
佐貫拿了一塊口香糖丟進嘴裡。看起來是剛戒菸的樣了。我看在眼裡,故意又抽出一枝香菸,點起火。
“啊,算了!”
佐貫盯著我的嘴邊,改口說道。
“老實說,我也挺擔心的。桑原這傢伙為了賺錢,簡直不擇手段。”
“什麼時候開始的事?”
“據我所知,應該是最近一個月。藉口公務,針對一些地下色情行業、賭博行業毫不留情地嚴加取締。”
接著具體地列舉了一些幫派的名字。
“即使那樣,佛祖桑原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佐貫嘴裡嘟嘟喃喃,搔著下巴對著我。
“專程來到這裡嘛。不妨說給你聽一聽吧。桑原太太的事你聽過嗎?”
我默默地搖頭。
“一點傳言都沒聽過嗎?她可是警察界有名的惡妻。”
“我對刑警的私生活沒有興趣。”
“聽一聽嘛。桑原需要這些小錢的理由,大概是因為太太的緣故。丈夫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刑警,卻堅持要女兒上一流的私立學校。入學前後都花了一大筆錢。泡沫經濟時期卻買了超高價的公寓,這又是個填不滿的無底洞。也不管是否欠了一屁股貸款,這位太太簡直是豁出去了。這麼奢侈的話,應該去當黑道夫人吧。怎麼樣,提起興趣了沒?”
“沒有。”
搖搖頭,我再次感受到,黑道的事要問警察,警察的事要問黑道,這是最直接的吧。比起我來,這夥人不但互相認識,而且更有一層不為人知的親密關係。
“沒有興趣我也沒辦法。我能做到的只是調查這傢伙的家庭變化等等事情而已。”
我向這位大哥欠個身,站起來。
走到門口,又從背後被叫住。
“餵,老碇。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說起來,桑原還算個好警察。知道如何去使用他的權力。維持街上的秩序,並不是靠升級考試及格的警察總監,也不是靠那些窩在派出所唯唯諾諾的小警察,而是那樣的傢伙。總歸一句話,只要時常在他口袋裡塞點小錢,一直到退休為止,都會把街道上的事情處理得有條有理。”
“你到底想說什麼?”
“知道什麼消息的話,可以來告訴我。當然,會給你好處。”
“你知道了會怎麼做?”
“有利用價值的話,就加以利用。”
“沒有的話呢。”
黑道大哥沒有回答。
粗屑。
質地粗糙的頭髮,好像是要明顯地描出髮際輪廓般地豎立著。雖應是不太可能禿頭的毛髮,但倒是夾雜著一些白髮。身高160公分左右。肩膀寬闊,虎背熊腰。下半身則是長的恰到好處的腿。手背和脖子曬得極黑,這是刑警的共同特徵。喉結處長著稀落的短鬚。或許差我不到5歲,看起來卻像是足足大我10歲。
哈,這是我個人私心的看法也說不定。今年夏天我也多了一歲,重新認識到我又度過無所事事的一年,卻還是找不到和自己年齡相應的老去方式及生活方式。那些我沒確實活過的40年及其他歲月,就在某個遙遠之處一滴滴地流逝;那裡還有另一個我,對那些不知道也無所謂的事一概不知,抱持溫馨的家庭、愛、正義和真誠的信念而活。但卻還是學不會,即使現在,偶爾也還會做這種不切實際的夢。
秋天的街道。
至少還令人感到清爽真可說是得救了。如果是盛夏或嚴冬,調查貪瀆刑警的行踪或家庭狀況等,大概半天就受不了。
佛祖桑原默默地辛勤“工作”。
太陽還高高掛著,已經繞了兩處新宿幫派的據點。第一家他憋著呵欠走出來,第二家則是邊摸著上衣內袋的地方,一副滿足地走出來。
黃昏時進入一家專營賭撲克的酒吧,待了一個半小時左右,假埋伏監視之名快樂地大贏一場。
然後到風化區繞了幾圈,途中遇到地下證券商和情趣用品的商人又勾肩搭背了一會兒。夜晚,和濃妝的外國女郎及拉皮條的男子打招呼。
總之,當黑道老大用電腦賺錢,詐欺師引誘漂亮女孩,以情慾之床去詐騙錢財的時候,桑原還是一如往常,一步一步用腳來收集他的小錢。這就是佐貫所說的“維持街道秩序”者的英姿。但是,這位高級黑道大哥的見解也不是完全錯誤。街道秩序的,充其量也不過是這種程度的東西。
桑原的太太到美容院燙了一個像播種前的蒲公英般的大爆炸頭。她是那種到附近買點東西,也必須花俏地濃妝豔抹一番的女人。她寧可花時間在裝扮上,也不願花時間和桑原相處。
讀私立高中的女兒,一上學就變了樣。頭髮染成褐色,擺明了把新宿區當成學校。父親拼命地在街上賺錢,女兒拼命地在街上花錢。
或許該從這女兒下手。
女兒的輔導紀錄不少,桑原總是拼命替她銷案。懂得世故的警察同仁會放放水,當然裡頭也有不買帳的同仁。一旦女兒從不良行為的現場被抓回來,受到那些不明狀況同仁的警告和責備,多少都會觸及桑原的痛點。
整整過了兩天的此刻,接手這無聊的工作讓我感到十分後悔、厭煩。佐貫的確指出了事實,原本我想,如果抓到了壞刑警的弱點,或許還可以確保住警察內部情報提供者,但那也只是曇花一現。
看來該草草結束,及早收手了。
私家偵探唯一的好處是,沒有所謂得與失,可以隨好惡決定自己的人際關係。
感覺到了。
不像是很有膽量的流氓,準備襲擊誰似地躡著腳走路。一眼可以看出他神態倉皇。更何況襲擊的對像還是警察。
應該假裝視而下見吧。但事實上心裡雖然這麼想,還是越過黃金街,跟踪到花園神社里。
我這個爛好人偵探,當然不能忍受有人在自己面前用刀子刺殺別人。
我在鋪著砂礫的地面上跑,桑原和小混混都聽到了腳步聲。短刀出鞘,正對著刑警的背部直捅過去。
干擾者讓小混混的動作遲緩了一下。刑警趁隙避開。看了我一眼,唰地轉向背後,回過上半身往小混混的方向踏前一步。手掌朝斜上方對著短刀劈去。
短刀飛了起來,在空中呼嚕呼嚕地轉。
“哪裡來的傢伙!”
喝地一聲。桑原更前進一步,右拳重重地揮出。小混混被打得鼻血直流,仰著頭,兩手好像要抓住什麼似地往前劃,最後終於後腦著地倒下。
鼻樑想必斷了。若是鼻樑斷了,大部分人都會失去戰鬥意志。
桑原的攻擊並沒有放慢。
他對著倒在地上小混混的腹部、背部不由分說地踹踢。我伸手想抓住桑原的肩膀,卻被他一手擋開。嫌我多事看了我一眼後又繼續地踢。
“適可而止了吧,對方動都不動了。”
我發出聲音制止。他斜眼凝視著我。
“正當防衛,殺死了也沒關係。”
深沉粗暴的聲音說。
“開玩笑!你這樣算什麼正當防衛。”
他終於停下腳來,人整個轉過來面對著我。
“你想出面作證嗎,偵探先生?”
出人意表。偵探這行業原本就比刑警單純,交往也不夠廣闊。但我並不想因為不給刑警面子,而使他也給我難堪。
桑原繼續說。
“為什麼跟踪我?”
“什麼話!我只是路過這裡,碰巧看到一個揮著短刀鬧事的傢伙,忍不住阻止了他。”
“別裝蒜了。這個小混混跟著我,充其量不過是今天晚上的事。但是,我感覺到有個像金魚糞的傢伙,已經黏著我好久了。”
“——”
“偵探先生,你呀,太老實了。跟踪這種事情,即使前面發生什麼,也是絕對不能露面的。”
不用說,我也正為這件事情后悔。
小混混壓低呻吟聲,偷偷地挪動身體,想伺機拔腿就跑,雖然希望不大,似乎想賭賭運氣。
桑原對准他腰部又踹了一腳,這回他大聲地呻吟起來。
“滾吧!”
桑原說:“給我傳話回去,下次再有這樣的事,支使你的傢伙就會永不見天日。”
小混混搖搖擺擺地站起來,蜷曲著身子往後退,退著退著,一轉身就逃之夭夭。
“到底是哪一路人馬。”
望著小混混的背影,我若無其事地問。
“天知道。想殺我的道上兄弟,在新宿少說也有五萬個。”
“那,為什麼要放他走?”
“把他抓起來還不是一毛錢也賺不到。嚇嚇他就夠了。”
我搔搔鼻頭,忍不住想笑。
“誰委託你的?”
桑原突然冒出一句話。
“不要藉故找碴喔。我不是說我只是偶然經過嗎。”
一瞬間,我們就這樣互相凝視著,直到有點厭煩才把視線移開。剎那間,我竟然感覺到自己和這位壞刑警在個性上有點類似。至於哪里相似,我想都不敢想。想的話,只有徒增加嫌惡感而已。
“我可以走了吧。”
我壓低著聲音問。
“等一下。你是碇田沒錯吧。事務所在有樂町的天橋下。”
“那又怎麼樣?”
“想保持現在的生活狀況的話,就不要再接近我。我非常討厭偵探這種野狗。”
“我倒是討厭一般的家犬。”
至於刑警又回了什麼話,就省略不談吧。倒不是顧慮什麼,而是不提也罷。
走下花園神社的石階就是明治大道。
朝著新宿五丁目的方向稍走幾步,將身子隱在人行步道旁。
我沒抽菸,只是靜靜等待。如果桑原從明治大道出來,沒有走這條路也就算了,否則我打算繼續跟踪。明天我會尾隨著桑原的女兒,如果胡鬧的時候被我抓到,那也不錯。接下來,結婚詐欺師和桑原要怎麼討價還價就看我的羅。
桑原在明治大道叫了輛計程車。
從高田馬場、學習院往下走,在過千登世橋一帶下車。穿過馬路,閃進一條巷子。雖不知是不是被發覺,但已管不了那麼多。跟著走入巷子,不久就到了市區電車鬼子母神廟前的小車站。每次想起鬼子母神的傳說,能了解母親悲哀的大概只有我吧。
桑原掀起就在車站旁黑輪店的門簾。灰泥牆獨棟的房屋,面對著巷子的一半以上都被建成店面。櫃檯的座位充其量能排上五、六個人,其他就只有擺三四張桌子大的地方。入口拉門的開關並不是很順暢,窗戶上的毛玻璃被灰塵和香菸的油脂染成了黃色。
將香菸以指頭把玩了一陣,含在嘴裡,點燃。
緩緩地吐著煙,心裡想,到底會在這待多久呢。像一般比較早打烊的店舖一樣,午夜以前都充分地利用時間先把布簾子收起來。出來收布簾的,似乎是個小學低年級的男孩,老闆娘是什麼樣的女人倒沒有看見。
店舖的燈火終於熄了,桑原還是沒有出來。刑警和帶著小孩賣“黑輪”的老闆娘到底在做什麼,那不關我的事。我的好奇心到此為止,於是離開了那個地方。
“真意外,女兒長得還不錯嘛。”
兩天后的傍晚,詐欺師到我的事務所來,看著桑原女兒的照片得意地笑。那是在任何女人面前絕對不會顯露出來的好色笑容。也就是說,這是生意人的另一面。
我所偷拍的照片中,桑原的女兒正從一個頭戴棒球帽,身穿運動夾克的年輕男子手中接過一瓶健康飲料。
我從咖啡壺裡替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問說要喝嗎,他點點頭,沒辦法只好又倒了一杯。咖啡擺在鄉達司面前,沒有加奶精也沒有加糖,我自己先端起咖啡暍了一口。咖啡從中午放到現在,一股苦冷的感覺環繞著舌頭。
“連底片一起給你羅。戴著棒球帽的男了是共和會暴力團的成員。新宿派出所的警察同仁里,有的人並不欣賞總署桑原的作風。如果,桑原又想來糾纏你,就把照片給他們看。”
鄉達司看著照片,沉思許久。啜了一口咖啡,凝視著我。
“——讓你這麼費事,真謝謝你了,老碇。不過女孩這條路線,再怎麼說都行不通吧。”
“為什麼不行。我們毫無選擇的馀地。”
“也不能這麼說。”
他搖著頭繼續說。
“剛才,桑原那傢伙傳喚我去見他了。”
蹙著眉頭反問。 “傳喚?”
“你放心好了,我不會將央求你做什麼事等等洩漏出來。”
“那他說了些什麼?”
“都是些無聊的事。”
鄉兩眼無神,用完全不帶感情的聲音說。
“我可能得去誘騙桑原的老婆。”
“怎麼……不會吧,他逼你這麼做的?”
“你……桑原的老婆上勾了嗎?”
“啊哈。”
“到底是個怎麼樣的女人呢?”
“哪,自己去確認確認吧。順便,雲雨巫山,樂一樂。”
“不要當成別人事情似地胡鬧。”
話雖如此,為什麼桑原要這個男人去做這樣的事呢?
“總歸一句話,桑原這傢伙下定決心要和他老婆斷絕關係。然而,贍養費可能多得讓他受不了。所以刻意讓妻子紅杏出牆,離婚協商的時候可以當作籌碼。你也知道吧,一個準備拋棄老婆、女兒的男人,拿著女兒的把柄去威脅他,我想,他一定理都不理。”
我不自覺點燃香菸,回過神以後,才吐出煙。比起那些裝腔作勢以正義使者自居的刑警,也許桑原這種男人比較容易相處。忽然,我突發奇想,如果試著以另一個角度來看這件事的話……。
“原來如此。拿賺到的小錢,一個人去開拓新的人生吧。”
“這可不是好笑的事。”
我把突然想到的事情說出來。
“搞不好根本就不是一個人也說不定。”
“難道還別有苗頭?”
“再怎麼差勁的老婆,再怎麼墮落的女兒,一家人畢竟還是一家人。當考慮到離婚的時候,與其說是想恢復單身,可能是另外出現了可以長相廝守的人。”
我把前幾天在黑輪店看到的事說給他聽。
結婚詐欺師沉默下來,嘴唇左右動了動。
結婚詐欺師和壞刑警的事應該告一段落了。我替他打打氣、勉勵勉勵他,準備送客。
“那,你就這麼想吧。如果你不想一輩子被桑原糾纏的話,只好暫時忍耐,當這傢伙的好夥伴,幫他騙騙老婆,那不也是很快樂的事嗎?”
“我拜託了你,你也稍微親切點嘛。”
“我們的交情沒有到這種程度吧。”
“唉,老碇。我就算再卑微也是有自尊的。至今,我也不過是騙了些年輕的女人。”
“什麼事都有例外的。”
“老碇——”
我擺出一副嚴肅的臉孔對著鄉達司。
“想想看。不管是分你一半的收入,或第二課的通緝,這一類的威脅老早就司空兒慣了吧。如果你不答應桑原的要求,我想這傢伙是不會輕易放手的。”
“……”
“對了,這件工作並沒有圓滿完成,必要的話,我會原封不動地退還訂金。”
“算了,那是工作的酬勞。只是,你多少再為我做點什麼呀。”
無法拒絕,只好帶著鄉達司到鬼子母神廟附近的黑輪店去。
對於黑輪店所見到的事並沒有任何先入為主的看法,只是做了另一番大膽的假設。早就料到結婚詐欺師在前往鬼子母神廟途中一定會不斷地哭訴、拜託、請求幫忙。我只是裝作若有所思的樣子。
搭乘國鐵到大塚,再轉搭市內電車。傍晚時分的電車內空蕩蕩的,封閉的窗戶上頭三分之一是敞開的通風口,風帶著秋天的氣息跑進車內游盪。穿過家家戶戶後門的風,似乎混著準備晚餐時特有的香氣。如果不是多了身旁這位礙事的伙伴,乘車的感覺真好。
正打算把結婚詐欺師丟在黑輪店附近的巷口獨自離去。小孩子從後頭用手指戳著我的腰。
“叔叔,你們在這裡做什麼?”
小孩子大概看到了準備離開的我以及鄉達司苦苦哀求的樣子。他哪裡知道我正在應付一個最難纏的人。
一時之間我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如果我沒記錯,這個孩子正是那一天摘下黑輪店布簾的小孩。
“吵架的話請到別的地方。在這裡鬧事的話會妨害營業喲。”
男孩一副老成的口吻,大眼珠炯炯有神。頭髮被發推打理得清清爽爽。夏天日曬的痕跡還殘留著,把肌膚染成了古銅色。身材並不高,那一天還把他當成小學低年級,現在從講話的語氣聽來,應該是五或六年級學生。
“對不起哪。”
我道歉著。其實不應該多話的,結果還是忍不住地問:“小弟,你是那家黑輪店的小孩吧。”
“你怎麼知道?”
“叔叔是常客啊。”
我微笑著說,小孩卻沒有笑。
“你胡說。”
“為什麼?”
“我哪,每天晚上都在店裡幫忙洗碗盤。如果是常客,我都會記得他的臉孔。”
“哈,其實我只去過一次。”
聽著我胡謅,鄉達司從一旁搶白說。
“對了,小弟。我想問你,這家店裡只有媽媽和你兩個人嗎?”
“對呀。”
“爸爸不在嗎?”
小孩子一臉狐疑瞧著我們。
“叔叔們是誰?如果是壞人,我會告訴爸爸把你們抓起來。”
這回更挺起胸。 “我父親是專門捉拿壞蛋的刑警喲。”
我並不想改變孩子單純的想法,反倒是另一件事情讓我十分在意。桑原到底是這孩子真正的“父親”還是正準備去當他的“父親”?如果能夠釐清這項線索,或許結婚詐欺師不必擁抱刑警的黃臉婆,事情就可以落幕了。
可是,這已是和我無關的交涉了吧。
以前不知是誰說的,不論何時被招待至料亭,都不會讓人想剽不幸之事。
幾天后,佐貫興業的佐貫仁給我一個難得的體驗。
“什麼風把您吹來的。想挖角的話,請趁早走人。”
我一邊講著俏皮話,一邊收起先前的啤酒,換上好酒好菜。能吃的時候就吃,能喝的時候就喝,聽說是最健康的方法。
“怎麼啦,老碇,佛祖桑原近況如何?”
熱絡地閒聊一陣以後,我們開始談到重點。
“那個案子,我已經收手了。”
“為什麼下管了?”
“噯,那有什麼不好。”
“如果可以,你把詳細的情形說來聽聽吧。”
黑道老人眼光掠過整桌酒菜,然後眼皮上翻,眼珠盯著我。好像在說,你小子可知道今天是誰請客。我毫不猶豫地把鄉達司和桑原的糾葛等等說給他聽。佐貫注意地聽著,反應卻不如我預期的熱烈。
“離婚嘛……”他只嘟嚷了這麼一句。
“桑原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我不自覺地把身子探過桌子問。
“總覺得這個節骨眼,桑原的行為似乎有點牽強。長久以來,這個傢伙的確是個腐敗的刑警。但是,絕對不會不停地強行勒索、敲詐。更何況太過分的話,黑道兄弟們也難免會白刃相向。這傢伙至今讓我欽佩的是恰到好處的程度,而且小錢納進口袋以後,也很盡職地擺平街道上的糾紛。”
“最近真的太過分了嗎?”
“比起當初你到我事務所的那個時候,可說是一天比一天嚴重。有幾處新宿的幫派已經開始把桑原當成眼中釘。是不是應該出面阻止呢,對整件事情我完全不知如何插手。”
我並不感到驚訝,花園神社所發生的事情依然記憶猶新。
佐貫繼續說。
“我倒想听聽你的意見,有些事我還是搞不瞳。為什麼桑原這小子突然間拼命地搜括。如果正如剛才所說的,因為離婚而需要一筆錢,那也未免太過分了。”
“是不是另有高利貸或巨大的借款等等呢?”
“不對。你以為我是乾哪行的。有這種事,一定會經過我這裡。我的管道四通八達,借錢的警察我馬上會知道他的名字。可是,這些名單裡面卻沒有桑原的名字。”
“那麼,是不是準備辭職,換個更好的行業呢。”
“為了這種事去搜括錢財?算了吧。這樣的話,一辭掉警察的職務,會有誰對他卑躬屈膝,還不群起而攻之。”
確實是這樣。而且,這種事桑原也應該清楚才對。
“你怎麼想?”
“不知道呢。我只能說,真是個自尋死路的笨刑警。”
“可是,一個不要命的傢伙竟會耍花招,威脅結婚騙子誘拐他的妻子,然後投向另一個女人的懷抱?”
“說得也是。”
料理店的服務生過來時,佐貫叫了份茶泡飯,我則多點了一樣酒。茶泡飯和酒讓桌子的空間變小了。
等女服務生離開,我問。
“那,今天晚上叫我出來到底是為什麼?”
佐貫低下頭從胸前口袋掏出金閃閃的香菸匣。
“戒菸又失敗了嗎。”
佐貫訕訕地笑,邊吐著煙,似乎又有點遺憾。 “就是飯後一根菸罷了。”
瞇著眼,吐著煙,一副重度麻藥患者的表情。聲音和煙同時飄了出來。
“我想再僱用你一次。”
“要我再調查桑原的事。”
“是啊。”
“我真搞不瞳。為什麼要這麼做,好奇心的驅使嗎?”
“街道的秩序必須維護呀。”
“我可是很認真地問你。”
“桑原這傢伙不管會變成怎樣,我都無所謂。只希望能夠繼續順順利利做生意罷了。”
“——?”
“碇田先生,我在新宿也算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同行中如果有誰殺了警察,想藉著這種傻事揚名立萬,我一定會受到牽連。對警察而言,不管是什麼樣的警察也是自己人。殺警是絕對不能原諒的。黑道和警察能夠共存共榮,才是再好不過的事。”
“這樣,街道秩序才能夠維持嗎?”
“嗯,是啊。也許你不知道,警察的報復手段比起我們黑道還要惡毒許多。”
誰有那份榮幸,能成為福澤諭吉的所有者呢?
誰是最好的人選呢?腦海裡一陣思索,最後鎖定了一位老新聞記者。常駐警局將近20年的社會新聞部記者。這位記者一直屈居於副組長的職務,然而,相較於那些來來去去的組長,卻擁有事件現場的實際發言權。傳聞他常常和公司起衝突,所以一直無法調升到副手以上的職務。
他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順風耳。
隔天下午,我打電話到記者休息室找人。常駐警察局的資深記者除非有重大事件,否則中午以前是不會出現在記者休息室的。
問說可不可以佔您一點時間,結果他毫不猶豫地回答OK。條件是,傍晚在新橋中央競馬會別館附近的燒烤店見面,好好地請他吃一頓晚餐。
新聞記者比約定的時間晚到15分鐘。我喝著大杯生啤酒,揚揚下巴,示意老闆也給他一杯。
“那麼,偵探先生。您要問些什麼?”
邊用毛巾擦臉,一邊直接了當地說。這是個討厭講廢話的人。
“想知道警察同仁之間,放高利貸的情形。”
我說出準備好的問題。
警察當中,有不少人沉溺於賭博無法自拔。總務福利課對於這些傻瓜一概不予貸款。於是同事之間互相借貸,進而演變成一些警察靠此賺取利息的情況,這已經是半公開的秘密。
“那個嗎,想知道什麼事?只要不是'我想知道全部實情'這種傻問題,有條件地談談倒也可以。”
所謂的條件,大概是指能有幾張福澤諭吉吧。沒關係,今天晚上資金充沛。因為我的委託人可是把電腦當成了寶槌,敲一敲,金銀財寶就源源不斷。
“警察局的暴力團負責組中,最近有個拼命搜括錢財的傢伙,我想知道他為什麼那麼需要錢。”
“是嗎,只想知道這些?”
“沒有必要知道的,我也不需要知道。”
新聞記者端起生啤酒杯大口地喝。用手背擦去嘴唇上的泡沫,向煙霧後面忙著燒烤的老闆點了吃的東西。
然後側著臉繼續說。
“我說,偵探。這是屬於比較不好回答的問題,對於警察,如果記者們不能負起某種範圍內的道義,今後我們就得不到任何獨家報導的消息羅。”
因為問題不好回答,所以才先點了東西吃吧。
“你只要點頭或搖頭就成了。用你的順風耳聽聽看,我現在要說的名字和我所說的事有沒有關連。”
“你說說看。”
“桑原。”我小聲地說。
新聞記者的臉頰動了一下。這個幾乎把所有情緒隱藏在皺紋裡頭,不動聲色的人,卻不知怎地一副忍不住要笑出來的樣子。
“有什麼奇怪的嗎?”
新聞記者搖搖頭。 “不,沒什麼奇怪的。”
“如何?回答我是或不是。”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什麼意思呢,何必這樣賣關子。”
“也就是說,那傢伙的名字我聽過,也確實和你所說的事情有關連。不過和你想像的完全相反。”
“——”
大約過了兩秒鐘,我才恍然大悟。桑原這個人的內心比起外表更強悍。利用執行職務的時候,從黑道蒐集金錢,然後不斷地貸款給同事。
“哪,偵探先生。誰委託你調查的呢?”
“和你一樣,我這一行也必須負起某種範圍內的道義。”
新聞記者的魚尾紋皺得更深了。
“喔,好吧。那麼把我說的當作是自言自語,姑且聽一聽。警務部的監察官最近動作特別頻繁。”
“——”
我不由得注視著新聞記者的側臉。警務部的監察官所扮演的角色,主要是調查警察同仁之間的違法事件。
新聞記者嘰嘰咕咕繼續說。
“目標大概就是你剛才提到的那個人。利用高利貸來發橫財,警務部的人聽到了當然會將調查方向指向他。可是我卻不這麼認為。為了讓桑原受到懲戒免職,背後的黑手應該是一些黑道的同夥和桑原同事里聯合黑道同夥掙些小錢的人。正是所謂的樹大招風吧。”
烤好的烤雞皮串送來了,新聞記者大口地吃。
呆了一會兒,我問道。 “有什麼具體的證據嗎?”
“沒有。”新聞記者搖搖頭。 “我應該說過這只是我自言自語了吧。”
就算是有,也不會告訴我吧。
“你為什麼告訴我這件事,”
“我希望說了以後,事情會有轉機。”
“——”
“偵探先生,我不曉得你怎麼想。至於我呢,並不討厭桑原刑警。你不知道吧,那傢伙還得過3次警局總監獎哪。”
“不會是用賺來的錢買的吧。”
我開玩笑地說,老記者卻笑也沒笑。
“哪,偵探先生。到了我這個年紀,對於事情總有另一番詮釋;人,有善也有惡。比起一個人只行善或只是作惡,我寧可相信又行善又作惡的人。”
撥號到結婚詐欺師的手機。
多半是工作中吧,過了一會兒他才回電。一開口就是趾高氣昂的腔調。大概在女人面前得擺出一副青年企業家的模樣吧。
依照約定的時間,大約20分鐘後我的手機響起。
“怎麼樣,黃臉婆的事情搞定了嗎?”
我故意大聲地問。
“少來這一套。你不是說撒手不管了嗎。”
“是呀,是這樣啊。不過我很想听你吐吐苦水。”
“我啊,可是有專業水準的。”
“是嗎?剛才是不是和那黃臉婆在一起?”
“換個話題吧。我說桑原這傢伙,看不出他那麼有耐性。面對那樣任性、自私、自信滿滿的女人,換作是我自己的老婆,早就引起殺人事件了。”
我沒有出聲只是苦笑。
詐欺師繼續說。
“首先,老碇,你想想看。如果不是過於自負,怎麼會去相信像我這樣的好男人迷戀她那樣年過40的刑警老婆。”
“你怎麼接近她的?”
“一位落魄的企業家,有一天邂逅了某個外出購物的女士。他並不知道這位女士是刑警太太,他們東南西北地聊。終於,這位女性完全地信任這名男子。告訴你吧,若是平常,我的計劃還會準備得更周詳些。”
“已經到手了嗎?”
“只是遲早的問題吧。那個女人,大概自以為是愛情連續劇的女主角,而且還是那種老掉牙、午後兩點的愛情劇場。什麼嘛,我也有我的想法咧。”
“你怎麼想?”
“餵,餵!奇怪啦。為什麼忽然這麼感興趣?”
“想學一點征服女性的訣竅啊。”
“什麼時候請我吃喝一頓,到時候再好好傳授給你。”
對方結束了電話。
我把手機揣入懷中,從市內電車站走進巷子。等鄉達司電話的那30分鐘裡,我早已經在前往鬼子母神廟的途中。
我約略地看一下手錶,店應該快打烊了。在新橋出乎意料地和新聞記者談得投機。該說是一和新聞記者分手,忽然有一種應該到黑輪店走走的念頭才是正確的。
桑原這個男人,到底在盤算什麼?
為什麼會輕率而不擇手段地搜括錢財?
把墮落的老婆丟給結婚騙子,計劃巧妙地脫身。沒有貸款,也沒有向哪個警察同仁借錢,反倒是把自己“賺”來的錢當本金,在警察局裡提供借貸,拼命地賺取利息。佐貫也一再地指出,桑原在數十年的刑警生涯中,是個深知對黑道的勒索不能太過分的男子。
那麼,為什麼呢?不但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還甘願冒著被免職的可能,不斷拼命地賺錢?
知道其中原因的人,除了桑原以外,恐怕就是稱呼桑原“爸爸”那孩子的母親。
掀開布簾,打開玻璃門。
秋風中,迎面撲來一陣熱氣。
只有兩個客人。佔據著櫃檯的座位。大概以為是常一起喝酒的伙伴吧?不經意地轉個頭後又轉回去自顧自地繼續聊天。
櫃檯裡面有個小個子的女人。
身穿深藍色、樸素的和服,頭髮向後攏。是酒精的關係吧,雙頰微微泛紅,肌膚被襯托得更加白皙。頹頭稍寬闊,下巴緊繃,小一號的鼻子,鼻子側邊有顆黑痣。而維持整張臉平衡的就是如同上回見過的男孩一樣的那對瓜仁似、醒目的黑眼珠。
沒有看到男孩的影子。並不是每晚都幫忙洗碗盤吧?現在的小鬼們,不是上補習班就是玩電視遊樂器,應該忙得不可開交才對。
“還可以坐坐嗎?”
我客氣地問,女人笑著點頭。
我叫了啤酒,又酌量點了些黑輪。
櫃檯右邊角落放著一台小電視,正在播報運動新聞。我默默地飲酒。兩位客人和女老闆聊天的時候,我也趁機有一句沒一句地加入他們的談話。很自然地也就一直待了下來。
兩位客人起身付賬的時候,我請女老闆再燙一壺酒。她看起來性情溫和,不會斷然拒絕客人的問題。
“這家店是什麼時候開的?”
客人離開之後,我直截了當地問女老闆。
預期的答案連一絲進展都沒有就被扣斷了。
正面玻璃門被大聲地打開,桑原刑警衝了進來。
“賢一發生什麼事了?!”
近乎咆哮地詢問女老闆,然後忽然意識到我的存在。
我不自覺地站起身。刑警忽地靠上來,抓住我的胸口,椅子絆住小腿,我差點往後倒。
桑原拉著我的胸襟,使勁地勒緊。
“你在這里幹什麼?”
我不作聲,只是瞪著刑警。沒想到不管什麼樣的人都有冷不防一把抓住黑輪店客人的權利。
桑原兩眼佈滿血絲繼續說。
“要像釘子一樣釘住我嗎?如果一定要繞著我轉來轉去,我會讓你無法在街上生存。”
“放手吧。我在喜歡的場所裡喝酒,在喜歡的生活環境裡生活,沒必要被人說三道四。”
桑原還是沒有放手。
“渾蛋傢伙,是不是你告訴那些流氓這家店的事?”
“——”
我三緘其口。如果有告訴誰的話,那就是佐貫羅。
“到底發生什麼事,為什麼你臉色那麼難看?”
桑原沒有回答。再次把臉轉向女老闆。抓著我胸襟的手並沒有打算放開。
“賢一有沒有在裡面?”
女老闆眨著大眼睛。
“——傍晚到同學家做功課……”
“馬上打電話看看。”
“為什麼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女人臉上開始浮現著不安的神色。
我撥開桑原的手。
“你到底在說些什麼,小鬼發生什麼事了——”
“偵探,這裡的事,你告訴過哪個流氓?”
桑原盯著我,一邊揮手要女老闆趕快打電話。
“被綁架了嗎?”
店面太小了。我不由自主壓低聲音問。並下是怕女老闆聽見,而是怕引起不必要的驚慌。
桑原沒有說話只是點頭。
張大鼻孔吸了一口氣,又大口嘆了出來。
“到底如何我也不太確定。這家店對我有特別的意義,知道的人應該有限。會對賢一動手的,一定是熟人。”
那一瞬間,我心頭浮上一個名字。
不是佐貫,是結婚詐欺師。 “……什麼嘛,我也有我的想法咧。”我想起他在手機裡所講的話。
男孩早該從同學那裡回家。
因為同學的母親從事特種行業,所以身為朋友的男孩已習慣每個月總有好幾天陪伴著他一起用功,直到店裡打烊,即使晚一點回家也不曾在意……。邊說著,一邊笨拙地安慰倉皇失措的老闆娘,桑原走到我站著的門口。
“我一定把他帶回來,在家裡放心地等著。把店關了,門鎖好。”
說完,就關上玻璃門。
坐上桑原的車子之前,我問。
“賢一是你的親生兒子嗎?”
桑原看都不看我一眼,手憑在駕駛座門邊,答非所問地說。
“這小子比親生的孩子更可愛。”
所有的交談只是這樣。離開那家店以後,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也沒應他的話。
我胡謅個理由,打大哥大問出結婚詐欺師的住址。帶著刑警一起前往。只有一個約定,那就是不可使用暴力。也沒有一定的證據可以咬定是鄉達司這傢伙做的。而且,即使他是這樣的人,畢竟也還是舊識。
這個差勁的便衣刑警果然沒有遵守約定。
鄉達司被拖進酒吧的廁所,迎面一拳被打得撞向牆壁。腹部又被連踢兩下。
“把我的小孩弄到哪裡去了?”
“——你在說什麼呀,我什麼都不知道呀。”
“你再裝糊塗,我就把你的臉打到再也不能出現在女人面前。”
“為什麼,沒頭沒腦的……老碇,這傢伙真可惡……”
鄉達司向我投出求救的眼光。
內心一定對我非常氣憤吧。先前僱用的人變成了背叛者,不但騙他,還帶著刑警一起來。唉,隨他怎麼想羅。
我把手搭在桑原肩膀,用力扳過來。
“這裡讓我來說話。”
“這是我該善後的事。給我閃一邊去。”
桑原一把推開我。
他手伸進上衣內側,拔出一把手槍。鄉達司的下巴差點掉下來。睜大著兩眼,滿是驚惶恐懼。
這是怎麼回事!我盯著刑警側面的臉孔。難道說,刑警平時都帶著手槍嗎。
桑原正對著結婚詐欺師,槍口向前抵住詐欺師的鼻尖。
“把那個東西拿開!”
“讓開,偵探。不然我就在你胸口開個洞。”
聽到這句話,不禁從背脊升起一陣涼意。
和這個人面對面,除了花園神社的那晚以外,今天晚上算是第二次。和那一晚有些不同,在眼前的對手瞳眸中屯聚了想壓抑也壓抑不了的狂氣。總之已是一觸即發的局勢。
“聽我一句話。如果這傢伙真的知道什麼,我一定幫你問出來。光挺著那礙眼的東西晃來晃去是不行的。”
我毫不思索幾乎是咬緊牙根地說。舌頭有點乾燥的感覺。
桑原沒有說話。
汗水一個勁地沿著桑原的右臉頰流下。我感到不好的預感。桑原並沒有盯著我。而只是努力地要將渙散的眼神固定在我臉上。
我趁機扭過身子抓住桑原的手腕,膝蓋一蹬,衝進他的懷裡,順勢用手肘往他的胸窩一頂。
桑原受到重創地吐出一口氣。我沒有收手,繼續捻轉他的手腕,我將手臂像是旋轉似地舉向天花板,再順勢將他的身子撞向牆壁。
手槍落在地上。我一腳踢開。又對著桑原的臉部毆擊。
桑原整個人向後倒下。
那是想唾棄他的心情。
我到底在期待什麼呢。可笑吧。我似乎在等這個男人展現他體內的強給我看。我在期待一個滿手污穢,卻能維護街道秩序、處理紛爭的男人。
“老碇,我現在才知道,這傢伙還是個毒蟲。”
背後角落傳來鄉達司悻悻然的聲音。
即使沒有說,看到桑原趴在地上,雙肩痛苦地抽搐、呼吸急促,也可以一目了然。
洗手間裡鴉雀無聲。
不去理會注射毒品的事,算是給桑原留點尊嚴吧。
我望著洗臉台,鄉達司凝視著洗臉台的鏡子。看他用水把手帕打濕,不斷地用涼水擦臉。
“我從來沒有想過對小鬼下手。”
沒有人問他,鄉達司自己先開口了。 “真的,老碇。你要相信我。我會騙騙女人,不過,綁架勒贖這種下三濫的事,從來不做。”
我點燃香菸。
“黑輪店的事,你告訴過誰?”
“赤城幫。”
“舄什麼告訴他們?”
“說了你可別怪我。赤城幫是最早把桑原當成眼中釘的。當我想到我不得不去抱他那黃臉婆的時候,曾經在他們那兒抱怨了幾句。”
頓了頓又繼續說。
“但是,等一下。沒有任何理由一口咬定是赤城幫綁架小孩啊。首先,如果說他們綁架小孩,目的又是什麼?”
“我知道目的是什麼。”
洗手間的門大開,桑原的身影出現在門口。總算又恢復了原來那副目中無人的表情。如果有人知道這支撐之下的真面目,就再也感覺不到他那外強中乾、紙老虎似的威嚴了。
“怎麼知道的?”
鄉達司呆呆地問。
桑原對著我回答說。
“今天晚上我踏平了毒品販賣集團的地下指揮部,將他們一網打盡。新宿的一些幫派是批發商。這回是預定來取貨的,赤城幫也是其中之一。”
——所以才會帶槍嗎?
“啐,什麼一網打盡。應該是收回去自己用吧?還是打算和那伙人交換、妥當處理?”
不理會鄉達司的調侃,桑原走近我。
“偵探先生,手槍還給我吧。我們必須找到赤城幫那伙人作為根據地的隱匿處。”
“一起去嗎?”
“對。手槍還我。”
“不行。”我堅決地搖搖頭。 “手槍不能交給毒蟲。”
“拜託。我這條命就算豁出去,也要保護賢一。”
我轉過身背對著桑原。
“等一等,偵探。你打算怎麼樣?”
“我決定了,手槍我拿,一起行動。”
“那麼,貨到底在哪裡?”
車了開動後,我問握著方向盤的桑原,事關小孩子的性命,一點也馬虎不得。
“不是說把這些毒販,繃打盡了嗎,證物嘛,當然全部歸警察局保管。”
我皺起眉頭。
“別假了,你是這種省油的燈?”
我一口氣說完。桑原半邊臉浮起笑意,有一下沒一下地看著我。
“的確,就像你想的。只是,我會把必要的部分蒙下來。當然不可能是全部,不然起訴這些毒販的證據不就沒了?”
我有點不耐煩。
“別裝糊塗,少說那種好聽話。本身是毒蟲,卻舉發毒品販子。這條街上還有哪一個人敢把毒品賣給你。”
“所以我說,蒙下必要的部分。”
“——?”
“赤城幫方面,都知道我已經把貨寄放在警察局裡了,和幫派有聯繫的警察會將消息散播出去。只要再等一晚,一定會有人親切地打電話到辦公室給我的。今晚貨將從警察局被挾帶出去,明天中午以前送到指定的地點。所以趁現在對方不明狀況,不能驗明正身的時候,前往突襲救出賢一。”
我點燃香菸。
話語和煙一同吐出。
“真是不能理解。在管束黑道份子、從回扣中揩油後,這回又忽然翻臉不認人地舉發毒販,爭取大功勞嗎?你到底在想什麼?”
桑原沉默了一會兒。
“餵,偵探。你下覺得金錢萬能嗎?”
這倒是沒想過。
“生活處處都需要錢哪。雖然有種種不同的說法,但是追根究底就是這麼回事。”
“頗有同感。”
該死,一切很明白了,不管怎樣說下去,這傢伙是都不會對我說真心話的。
“有點想吐。”
我順著話,試著問。 “什麼時候開始染上毒癮的?”
“不關你的事吧。”
“之前賢一這個小鬼頭曾經說過……”
“父親是正義的使者。”
“別說了。”
“一個壞蛋也不放過的刑警。”
“啐,你想挑釁嗎?”
“是啊,盡我所能地。”
“那我只能報以沉默及蔑視了。因為我已莫名其妙地陷進去了。”
我不得不安靜下來。
荒川河岸附近的舊倉庫。
右手邊是泡沫時期留下來的空地,左邊是某家工廠。接近午夜,這兒幾乎見不到半個人影。
倉庫的空地上停著一輛黑色的汽車,我們在外牆周圍繞了幾圈,確認該車沒有動靜才走向河岸。
身體移動著,耳邊是水流的聲音。接著攀越過後門的圍牆。
“餵,手槍還我。”
桑原不死心地嘟噥著,我視而不見,吭都不吭一聲。
窗戶看不見任何燈影,小心地更往前走,只見腳邊地下室氣窗的空隙,隱約洩漏出微弱的亮光。但是那空隙不足以讓一個人鑽進去。
終於找到一處破損的窗戶。做個手勢,就進入屋內。
很幸運的,地板是水泥地,走起來幾乎聽不到腳步聲。只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猶豫一陣,只好從口袋裡掏出筆型手電筒。
花了些時間才看見樓梯。
下樓梯前我關掉了手電筒。就在這時,樓梯下門的里側傳來收音機裡DJ的聲音。幾個人在看守小孩呢?無法知道。但是,只有一輛車子的話,充其量也不過4個人。流氓最不喜歡一大群人塞在車子裡到處跑。
門下的間隙漏出燈光,看了看情況。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做了手勢,擺起破門而入的姿勢。
我從上衣的口袋拿出手槍。桑原雙手握著門把,慢慢地旋轉。也不知上鎖了或是沒上鎖,迴轉之間突然一鼓作氣把門推開。
首當其衝的男子,坐在圓椅子上,垂著雙腿往前搖晃。桑原以肩撞擊。
男子以外還有兩個人。賢一在房間的最裡面,兩手兩腳被綁著,倒在地上。我對準站在他身邊的人飛奔而去。
與其說“飛奔”,應該說“衝刺”比較正確。突然眼睛的馀光意識到,第四個人正躲在門背後的死角。
一回頭,男子的手剛好從懷裡抽出,而且拿著手槍。
我調過槍頭,毫不猶豫地扣動扳機。
男子被射中大腿,身體向前傾,倒在地上。
桑原打倒第一個男子以後,進入房間裡面。被遮擋住的短刀鋒芒一閃,在放有收音機的桌子旁的男子,一刀刺向桑原。
桑原不但不躲,也沒有挪開身子。像一頭咆哮的野豬,一把抓住短刀的刀刃,衝著對方的前額使了頭槌。男子雙眼翻白打膝蓋癱軟下去。
真令人咋舌。
由於被桑原的身體擋著,一直瞄不准房間最裡面的男子。等我移動到可以瞄準的位置,對方已經先我一步,拿賢一當盾牌。
“不要靠近。我會殺掉這小鬼。”
男子的臉長得像狐狸。他瞇細了原本就細長的眼睛,以冰冷的聲音說。
甚至連我們的“野豬”都定住了。
男子的眼光從桑原轉移到我身上。
“不想要小鬼被殺的話,把手槍丟掉。”
我並沒有放低槍口,更抬起左手幫忙握緊槍身,瞄準男子的腦袋。可是我隱藏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