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謎宮的構圖·日本當代名作家傑作選
謎宮的構圖·日本當代名作家傑作選

謎宮的構圖·日本當代名作家傑作選

东直己

  • 偵探推理

    類別
  • 1970-01-01發表
  • 73593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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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帶小孩的客人

《帶小孩的客人》作者東直己,1956年4月12日出生於北海道札幌市。小樽商科大學肄業、北海道大學文學部西洋哲學科肄業。之後一直居住在札幌鬧區芒草野,在這鬧區當過家庭教師、土木工作員、貼海報小弟、卡拉OK推銷員、地區雜誌編輯等。 1992年發表《偵探在酒吧》而登龍推理文壇。這是一部行動推理小說。所謂行動推理小說的寫作原理是,以土角(都是偵探或解謎者)的第一人稱,記遊自己的查案經過,有愛(大多是性愛)、有冒險,讓讀者感到是有血有淚的故事,是這類小說的特徵。 這本書的作品內容是,主角的“我”是芒草野的便利屋(替人作各種各類的雜事維生的人)。這次的事件發端是主角替大學的學弟尋找失踪的女友,而被捲入殺人事件,“我”如何去推理、解謎,是本書的主題。

凡是撰寫行動推理小說的作家,大多塑造一個個性強烈的偵探後,以這個偵探為主角,撰寫系列小說。 東直己也不例外,之後發表的《打來酒吧的電話》、《消失的少年》(短篇集)、《坐在那端的男人》等都是芒草野的“我”為主角的行動推理小說。 這系列之外,東直己另塑造私家偵探畝原浩為主角的行動推理小說系列,作品有《渴望》。東直己作品的最大特徵是故事背景都設定在札幌。 今年(2001年)以惡德警官為主題的《殘光》,獲得第54屆日本推理作家協會賞。 《帶孩子的客人》是一篇人情味濃厚、推理解謎氣氛稀薄的小說。主角是43歲的飯店經理岡嶋。有一天,一個年輕女人帶著一個男孩到麓明閣投宿。岡嶋關心這對不尋常的母子,果然發覺孩子的母親是為了跳脫丈夫……

進到大廳的這對母子讓人不得不注意他們。暑假的旅遊旺季已經過了,距離楓葉轉紅還有一段時間,是溫泉街回歸平靜的時期。又加上這兩個人並不是搭經過旅館的公車來,也不是開自用小客車來,而是搭計程車來的。儘管這並不是什麼特別奇怪的事,但是對〈麓明閣〉來說,是有點少見的。 經理岡嶋已經站在櫃檯等著,他在大約30分鐘前,就接到計程車公司的聯絡。 “我們公司的司機啊……” 電話裡〈紅丸交通〉的常務辰田有氣無力地說著。 “唉。” 60歲左右的辰田曾經當過警察,就這一點而言,岡嶋也一樣。因為岡嶋才43歲,就兩人認識時的情形來說,是要尊稱辰田為前輩。不過,退休的警官輕輕鬆鬆地就當上地方上計程車公司的常務,像這樣顯而易見、所謂警察這種組織特有的體制、岡嶋卻被排除在外。所以,他很難把“我和您出身同行”這句話說出口。然而雖然表面上不說,辰田好像已經知道岡嶋以前的職業。

剛剛在車站載了客人: “唉。” “說是要去洗溫泉。” “客人這麼說嗎?” “是啊……樣子看起來……有點可疑……我不太放心……” “的確。” “我介紹了你們旅館。” “謝謝。” “幫我注意一下,如果可以的話,希望可以從你們這裡得到一些資料。” 真不明白為何一介計程車公司的常務會有這樣的舉動,但是辰田的口氣卻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岡嶋一邊想著和辰田的對話,一邊向走近櫃檯的這對母子行禮。 歡迎光臨。 這位母親人約20來歲,頭髮染成參差的金色,臉色驚人的白。眼睛張得大大的,但是眼睛周圍給人的感覺卻非常不健康且陰沉,感覺是刻意畫的妝所製造出來的效果。於兩耳和鼻子上共穿了3個環,稍稍歪斜、且下唇凸出的嘴巴感覺特別鄙俗。雖然才剛進入9月,山里的溫泉街已經有點冷,在這樣的天氣裡,露出的白手臂和小腹感覺冷颼颼的。肩上背著大而廉價,且特別花俏醒目的提袋,然後左手握著小孩的右手。

這個小孩看起來像是小學一年級的樣子,繃著一張臉、一語不發,給人一種陰晦的印象,他神色不安地用眼睛瞪著岡嶋。 “辛苦了。歡迎您光臨〈麓明閣〉。” “啊……我沒有預約。” “是。剛好,今天……” “有空的房間?” “是的。給您安排可以俯瞰河川的房間好嗎?” 筱崎紀子正好從女服務生休息室走到櫃檯來,神情愉悅地對客人說“歡迎光臨”。這對母子像是被她的聲音嚇了一跳似地回頭。小孩馬上就把視線轉回到岡嶋身上,但是母親卻在短短一瞬間,像是在品頭論足似地,對紀子上下打量一番。 “那麼,就麻煩您在這裡寫上您的大名、住址跟電話。” 住宿登記簿一遞過去,母親拿到手里大約沉思了5秒鐘左右,然後流暢地一口氣把它填完。之後突然態度180度轉變地把住宿登記簿退還給岡嶋。

“謝謝您。您的房間在本館5樓的1號房,我們將會為您帶路。” 岡嶋把鑰匙交給紀子,恭敬地行個禮。 “請往這一邊。” 在紀子的的引領之下,這對母子一語不發地朝電梯走去。 即使是這樣一條沒沒無聞的溫泉街,每年也會發生幾次自殺或殉情事件而引起騷動。這四年來,由於旅館公會、計程車協會、以及警察的合作成功,所以全都以未遂收場。不過街上仍然對自殺發生的可能性很敏感。岡嶋首先向老闆作簡單的報告,然後再打電話給〈紅丸交通〉的辰田常務。 “關於剛才那對母子。” “啊、怎麼樣?” “感覺不是很好。” “是嗎。從哪裡來的?” “……這些資料……應該不是客人本身的吧。” “她在寫的時候有遲疑過嗎?”

“有那麼一會兒。這應該是她娘家的住址吧。” “是哪裡?” “神奈川縣橫濱市、綠區……” 岡嶋念出住宿登記簿上的資料。 “三浦,數字的三、浦霞的浦,華穗、華麗的華、稻穗的穗,三浦華穗。23歲。小孩叫做拓哉、木村拓哉的拓哉。5歲” 從那之後的4天裡,這對母子……起碼母親三浦華穗幾乎沒有踏出房門一步。 兒子拓哉偶爾會到大廳來,總是一副無所事事、愛理不理的樣子、呆坐在沙發上,環視冷清的大廳,然後無聊地站起來、走回電梯裡。在重複這樣的動作當中,他有時或遛達至名產專櫃,或盯著那座四平八穩地擺在大廳正中央的鹿的標本、又或是對掛在北側牆壁上的油畫(老闆自己所畫、引以為傲的200號大型風景畫)仔細端詳。

有一次過了晚上8點,當結束宴會第一回合的團體客人還滯留在大廳裡時,拓哉下樓來。也許是大廳一下子變得這麼熱鬧,他覺得很新鮮、很有趣,拓哉的表情變得比較開朗,不斷用羨慕的眼神盯著這些在興頭上的大人們,其中有幾個喝醉了、笑鬧著。這時候,有一個禿頭的中年男人發覺到小孩的視線正朝向他們,人概是喝醉了吧,他說著“餵,小朋友,小朋友”靠了過去。面對這個滿臉通紅、穿著浴衣朝他走來的伯伯,拓哉的表情變得有點害怕,不過因為這位伯伯笑容和藹,所以他並不退縮。 “小朋友,真好耶,來溫泉旅行嗎?好豪華的假期啊。這個、這個啊、是伯伯剛剛抽獎抽到的,給你吧。” 如此說著,拿出在商店裡也有販賣的“濃味幹乳酪起士蛋糕”10個裝的盒子。這是去年春天,街上的西點屋商品化的產品,並不是什麼稀奇的東西,但是很受觀光客喜愛。是使用鄰鎮、也就是本地的牛乳加工製造而成的本地限定商品,所以很受歡迎。

“哎呀!課長!好不容易才抽中的耶……。” “羅唆。我啊、是不能吃甜食的。雖然喜歡,但是一吃就會搞壞肚子。” “那是慢性胃炎!” 女職員似乎是喝醉了,笑鬧著。 “那給我們不就好了嘛。人家好想要呢。” “什麼、你們在胡說些什麼呀。你們不都已經結婚了嗎?” “人家還是單身啦。” “就算是這樣,與其給你們、不如送給想送的人我還比較高興呢。被可愛的小朋友吃掉蛋糕也會比較高興呀。” “哎呀!真過分!” 雖然說話討人厭,但他不是一個壞人,可想而知他很受部屬喜愛、岡嶋聽了這樣的對話也不禁莞爾。 這時候,拓哉把收到的蛋糕盒子遞給了女職員。把盒子抵在她的腹部位置,然後低下頭來。

“哎呀!” 女職員們慌了。 “看、都是你們說了那樣嘴饞的話,讓這個小朋友過意不去……。” “對不起,小朋友。那是開玩笑的啦。雖然這個伯伯又胖、又沒水準。” “你啊……” “但是是個好人。這個、你就收下吧。我們是開玩笑的,你不要介意,拿去吧。” 一瞬間拓哉把頭低垂著,然而他就那樣臉朝下地把盒子抱在腋下,飛快地往樓梯的方向跑去。他臉上是什麼樣的表情,岡嶋沒能看見。 就房務員紀子那裡偶爾得到的報告範圍內來看,三浦母子似乎並沒有具體需要警戒的地方,起碼沒有會製造出什麼問題的徵候。雖然話少而陰沉,但似乎是一對感情很好的母子,只不過,洗澡只用房間裡的小浴室、吃飯一定叫廚房送到房間裡、母親足不出戶,這些地方還是讓人覺得奇怪。

況且在〈麓明閣〉,露天溫泉是最大的賣點。岡嶋本身也很喜歡這間溫泉浴池,所以心裡總是希望無論如何要讓每一個客人在這裡泡一次澡。說到這個,他還有一項希望讓客人享受到的,就是在楓葉轉紅之前,從山里的散步小徑眺望溪谷的景色。看到拓哉閒得發院的樣子,也讓他很擔心。 第四天上午,岡嶋抓了大約是早餐之後慢慢品嚐完一杯茶的時間,撥電話到本館5樓1號房。 “餵……。” 陰沉且充滿警戒心的聲音。 “啊,您好,我是岡嶋經理。” “您好……” “不知道您住得還舒適嗎?” “啊、很好……” “有沒有什麼要改進的地方、或者您有沒有什麼需要……” “沒有……” “這樣啊……那麼,嗯……,我想到您那裡拜訪一下,不知道您現在是否方便?” “啊、好的……沒問題……。” “那麼,我現在就過去,麻煩您了。” “好的……。” 本館5樓1號房一開門進去是和室,裡面有一個大落地窗的空間則是西式的房間,岡嶋脫了鞋了進到和室,跪於地兩手平貼行禮,這種時候就會覺得和這一身經理的製服不相稱。原本這裡就是由老旅館所改造而成的溫泉飯店,光是這一點就已經很不合適,其他還有許多格格不入的地方。 “這次在溫泉街這麼多飯店當中,您能夠賞光留宿在我們〈麓明閣〉,實在是非常感謝,我們飯店上自經營者下至從業人員都衷心地感謝您。” 三浦華穗也正襟危坐,與岡嶋正對著。她似乎是在接到電話以後才匆匆忙忙地化了妝,眼睛周圍比起初次見面的時候自然且看起來年輕,讓人有好感。在這個母親的背後,拓哉也有模有樣、一臉認真地端正坐好。 岡嶋先是聊一些無關痛癢的雜事,然後才切入正題。 “那個……實在很抱歉,對於長住的客人,我們飯店希望能夠每3天結一次賬,所以如果方便的話……” “咦?啊、您說錢嗎。啊、對噢。好的,我知道了。” 華穗非常自然地說道。 “一共多少錢呢?” 岡嶋從上衣內側的口袋裡取出信封,裡面裝著賬單,上面記錄了大人一名和小孩一名3天份的住宿費、早餐送到房間裡加收的服務費、採客房服務的午餐費、冰箱裡飲料的費用(全都是果汁類、沒有用過啤酒或其他酒類)等等,共高達5萬多元。電話倒是一次都沒用過,這讓岡嶋覺得很奇怪。 “好的。” 華穗說著接過了信封,取出賬單放在膝上,把布製彩色刺繡小背包拉了過來,然後從黃色蛇皮皮夾裡拿出5萬5千元的紙鈔。 “謝謝。” 岡嶋收下錢、寫了收據並找零。華穗的態度穩重而自然、幾乎到了掃興的程度,實際上面對面之後,發覺她是個老實的女孩子。 “那麼,三浦小姐。” “什麼事?” “不知道您預定停留到什麼時候?” “啊?……” “啊,不是的,以旅館的立場而旨,如果客人時間上允許的話,當然是希望可以長久住在這裡,我們絕對是希望客人賞光。只不過這樣一來的話,我們就希望可以在餐點的內容多下一點功夫,畢竟像我們這種觀光地的飯店……因為是從旅館改造的,所以說雖然對於每個季節不同的料理都有幾分自信,不過如果是長住的客人,就有可能每天都吃到一樣的餐點,這樣的話就有點過意不去……。” “喔……。” “如果您決定要住一段時間的話,例如用鄰鎮特產的牛肉所做的日式火鍋、或者是香菇火鍋等等,我們都可以為您料理。另外像是針對小朋友做的漢堡肉,這樣的東西我們也可以準備。” “好的。” “實際上打個比方,如果接下來……對了,舉一個具體的例子,如果是要留宿三晚的話,今天晚上的餐點因為待會就要做了,所以姑且先做日式火鍋,明天的話可以做加入很多香菇熬煮的土雞湯,後天的晚餐就稍微特別一點,是針對小朋友所做的瑞士起士火鍋,諸如此類,希望可以帶給您不同的驚喜……” “好的……。謝謝您這麼費心……” 然後華穗就沉默了下來。岡嶋很自然地等候華穗的回复,態度沉穩、安靜地端坐著。不久華穗說話了。 “嗯……那麼,暫時再打擾3天好了。” “那真是太感謝您了。” 岡嶋兩手平貼行禮,臀部的地方看起來有點緊,他抬起頭、挺直腰桿之後,臉朝向拓哉直接對著他說話。 “對了、拓哉。” 拓哉有點被嚇到,眼睛盯著母親的背,岡嶋問華穗。 “您的公子、是叫做拓哉對吧。” “是的……。” “拓哉,這個飯店裡有很多有趣的東西哦。” 拓哉把嘴唇翹得高高的,用一副像是在生氣的表情看著岡嶋。 “首先,這裡的浴池很豪華。說到這座岩石浴池,是用很大的岩石所完成的大型浴池,毋為地板濕滑、所以請你要小心。這個浴池沒有屋頂,可以看得到天空,是個很棒的浴池呦。” “……” “還有,在通往浴池的途中有一個遊樂場,雖然沒什麼了不得的遊戲,但是種類很多、很有趣。” 華穗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對於岡嶋所說的話一點都不關心的樣子。不過拓哉雖然裝做一副不在乎,臉卻微微漲紅了起來,勉強自己不去注意,卻興致勃勃的樣了。 “還有,”岡嶋對著華穗繼續說。 “我們飯店後山的散步道風景很優美,連接到瀑布的上方,途中可以眺望溪谷的景色……就連我們這些已經看習慣了的,還是會忍不住發出讚歎。而且走出來到瀑布上方心情會變得很開闊,這條路小孩子一個人走不太安全,所以如果您有興趣的話,請務必帶拓哉一起去散個步。” “嗯……謝謝。” 華穗用曖昧的口吻回答、低頭行禮。似乎是想要早,點結束談話。 隔天早上11點左右,拓哉下來大廳,這時候他像平常一樣在沙發上坐了20分鐘左右,然後就又回去了。不過,在回去的途中他稍微瞄了岡嶋一眼,於是岡嶋抓住他的視線,微微點頭示意。這種情形是第一次發生。 然後過了2點,拓哉又下來了。跟往常一樣坐在沙發上,不過這一次有點坐不住,一直注意著岡嶋。岡嶋剛開始裝作沒發現,後來和拓哉的視線正面交接,他疑惑地斜著頭看他、對他微笑。拓哉作出生氣的表隋,嘴唇翹得老高,把臉別了過去,於是岡嶋又不再理拓哉。 櫃檯的電話鈴響,岡嶋接起電話,是花店打來的,說是今天晚上團體客的宴會有花要送,如果太早送來的話,保管起來很麻煩,這時候就會請他們提早通知。岡嶋回答說宴會從晚上7點開始,所以在開始前15分鐘送到就可以了。然後把話筒放下,這時候拓哉正站在櫃檯對面,抬頭看著岡嶋的臉。 “你好。” 岡嶋鞠躬招呼之後,拓哉微微點頭。 “嗯……”他結結巴巴地問。 “請問遊樂場在哪裡?” 岡嶋環顧四周大廳,一片冷清。這是一天當中最清靜的時刻。 “我現在就帶你去。” 岡嶋先退進櫃檯的後面,向主任樋口說:“帶客人去一下游樂場。” “啊?你說我嗎……。” “不,我來就好了。” 然後從櫃檯出來,跟拓哉點個頭說:“在這邊。”然後就走到前面帶路。 岡嶋對電動玩具並不是很了解,他是第一次幫小孩了帶路到這裡。他想到:雖然說是自己飯店裡的遊樂設施,但是裡面裝了什麼樣的遊戲機?受不受歡迎?他完全不知道。由於是全權委託給業者,所以內容他幾乎都下知道。這樣子不行啊,他反省著。 拓哉在遊戲機之間晃過來晃過去,一臉無趣地來回走動著。現在這個場地裡就只有岡嶋和拓哉兩個人,只有兩個人的遊樂場,雖然看起來明亮、耀眼,但是靜悄悄地特別冷清。 “如何。沒有什麼有趣的遊戲嗎?” 岡嶋問。拓哉搖頭、沉默地繼續閒晃著,這時候他坐上裝有方向盤、加速器和煞車的電動賽車駕駛座上,沒有投幣,抓著方向盤假裝開車的樣子。 似乎是沒有帶錢。 (不、住手) 不經意地,岡嶋對自己說道。 (不,不要插手) 雨正在下著。在鬧街的巷弄裡。一個女人被雨淋濕,一邊哭、放聲大哭,一邊走著。 (不,不要插手) 岡嶋不斷地對自己這麼說。那個女人是一個毒販的同居人,而這個毒販是岡嶋的一個證人,他金盆洗手之後當上婚喪喜慶互助會經理人,努力地工作著。然而這男人被人陷害、逮捕入獄。由於岡嶋指摘一名同事沒有善盡職守,激怒了那名同事,於是為了氣岡嶋,把這名完全沒有關係、從事著正當職業、想要重新做人的毒販抓進牢裡。 女子邊走邊哭。在雨中。 (不,不要插手) 岡嶋在心裡不斷地對自己呼喊。 (這麼做又能怎樣呢!) 可是他終究還是幫這女子撐了傘。 並不是有什麼企圖,這種事他當時想都沒想過。的確,自從和妻子離婚以來,這3年當中幾乎沒有和女性接觸過,但是至少在那當口,為她撐傘的時候,並沒有那樣的打算。可是女子緊緊抓住岡嶋,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一個禮拜後兩個人就一起同居了。 (不,不要插手) 岡嶋再次對自己呼喊,但拓哉的側臉看起來一臉哀愁。 “沒有帶錢嗎?” “我踩不到腳踏板……” 拓哉說道,然後從駕駛座下來。接著他又開始到處晃,最後坐到一台螢幕上有一個上身赤裸的男人和像是妖怪的東西在打鬥的遊戲機前面。 “拓哉……你身上沒有錢嗎?” “媽媽有……” “這200元給你當零用錢。這台遊戲機一次要50元,所以你可以玩4次喔。一直待在飯店裡也很無聊吧。” “才不會呢。……不過,謝謝你。” 拓哉輕輕地點個頭。岡嶋把兩枚百元硬幣放在他小小的手掌裡,突然心裡一陣難過於是趕緊離去。 (到底想做什麼呀,我……) 自己心裡覺得很痛苦。 “岡嶋先生,你有小孩嗎?” 拓哉問。大廳的沙發上坐著拓哉,前面站著岡嶋。拓哉似乎對電動玩具很拿手,大約經過了1個小時才從遊樂場回來。岡嶋依然沒有什麼要緊的工作,所以就走到坐在沙發上消磨時間的拓哉旁邊去。 (不,不要插手) 像這樣對自己發出的呼喊已經近乎聽不見的微弱。 “沒有,我沒有小孩。” “為什麼?” “怎麼說呢……大概是因為上帝沒有賜給我。” 如此說完之後,岡嶋感到十分厭煩。到目前為止他從來沒有用過“上帝”這種字眼,也根本沒想過要用。他自己……和他離婚的妻子沒有小孩。岡嶋本身對這樣的事並不覺得怎麼樣,然而對妻子而言,這似乎是個很嚴重的問題。熱中於治療不孕的妻子的想法、每每跟他訴苦說“很難受”的那種肉體上所承受的痛苦、以及經濟上的負擔,他幾乎都不關心。 “這樣啊。……如果上帝賜給你的話,你想要有孩子嗎?” 就一個5歲的小孩而言,他算是一個想得很深入的小孩,岡嶋這麼想。 “這個嘛,我是蠻想要有小孩的。” “如果有了小孩,你會疼他嗎?” “會啊。” “這樣啊……。” 拓哉有點沉默了下來,喃喃地說:“媽媽說她本來不想生我。” (跟小孩說這是什麼話……) 岡嶋覺得生氣,不過他努力讓自己下表現出來。 “那一定是媽媽在跟你開玩笑的啦。” 拓哉頭微傾。然後,從沙發上咚的一聲跳了下來。 “謝謝你給我錢。” 他很有禮貌地這麼說,然後走向電梯離去。 “聽說她離了婚的丈夫出獄了。” 辰田對著一杯薄薄的摻水酒小聲地說道。這里活脫是一家每條溫泉街都會有的便宜小吃店。帶著朋友一起來喝得爛醉,上班族一行5個人在卡拉OK店裡喧鬧著。說話的聲音沒被任何人聽見。 “是這樣啊。” “正如你所說的,橫濱的住址是那個女人的娘家,她本人好像是在濱松町的一家香港美容沙龍工作,小孩則寄存夜間托兒所。” “……” “她先生是高中時期的同班同學,是一個粗暴的男人,有5項前科,偷車、恐嚇、傷害、竊盜、司空見慣的不良少年。也曾進過少年教養院。這種情形很常見。那個女的被他暴力相向,於是離婚,但是他窮追爛打、死纏著不放,結果不久又言歸於好,這是常有的事。常有的事哪。” “……” “就是這樣一再重演,然後懷了那個小孩,於是入了戶籍。'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吧。這樣的女人實在太天真不懂事了,這種事我聽膩了。” “……” “可是小孩出生之後,他仍舊是本性難移。整天遊手好閒、惹事生非,於是因為傷害事件而被關進牢裡,1年3個月。然後在這期間離婚成立了,但是不久他開始辯稱,之所以會在離婚證書上簽字是因為受律師所騙,於是不斷地寄信恐嚇說等出獄之後就要採取報復行動之類的。” “原來如此……。” “他就快出獄了。管轄的人說會特別注意那個女人住家的周圍,萬一發生了復仇殺人、或者跟踪殺人案,豈不就稱了媒體的意,到時候他們又要大肆報導。話說回來,那男的好像前天出獄了。” “……” “在那之前女的先逃了出來,應該就是這個原因吧。……看來她是相當害怕。” 岡嶋點頭。 “所以說,那對母子本身並沒有什麼問題,只是不知道接下來有什麼打算,這是我比較在意的。不過反正事不關己,所以只要她付得出錢,就讓她繼續住著也無妨。” “……” “倒是萬一那男的跑來找她的話,就比較棘手了。” “查得出來嗎?在這裡的事。” “……很難說吧……不過還是小心點兒好,畢竟這種人壞主意最多了。” “是啊。” “一旦那男的出現了,就馬上通知派出所。警署那邊我已經大致聯絡過了。” 岡嶋輕輕點頭。 “謝謝您。” 這時候岡嶋的手機震動了,有電話進來,是女服務生紀子打來的。 (緊急情況,請快回來) “我也去。”辰田跟著岡嶋一起回去。兩人抵達櫃檯時,情勢已是一觸即發。一名眼神飄忽不定、頭髮剪得奇短的年輕男子用髒話叫囂著,右手裡拿著原本放在大廳桌上的一個沉重的大理石煙灰缸。岡嶋迅速瞟了周圍一圈,沒有任何地方受損、也沒有人受傷的樣子。岡嶋雖然臉色鐵青,態度還保持冷靜。 “去你的!別想騙我,我手裡有這個!” 他憤怒地大聲喊叫,右手裡的煙灰缸緩緩地左右擺動。 “那個叫三浦的女人!啐!王八蛋、我姓笹岡!三浦是什麼東西啊!” “這位先生……” “隨便地就退出戶籍,姓什麼三浦啊!” “請你安靜一點。” “王八蛋!叫她出來!叫那個女人出來!快點啊!” “我是這家飯店的經理,敝姓岡嶋。” “什麼?!你想耍我啊?!” 不知道為什麼男人激動了起來,高舉起煙灰缸,辰田攔住他的手脕、拗過他的手肘向後扭轉,岡嶋把煙灰缸奪下。 “你是笹岡真人吧。” 辰田說,語帶威嚇。笹岡一時啞然,抬頭看著辰田。 “要鬧儘管鬧,很快的你又會再回到籠裡了。怎麼樣,想回去嗎?” 兩名穿著制服的警官趕到現場。 “還沒有鬧出什麼事來,只是有點大聲吵鬧。對吧,經理。” 辰田對著岡嶋說。 “要報案嗎?” “不,還不到那個地步……” “好,就這麼辦。接下來就麻煩你了。” 笹岡被警官抓住手腕、兩側簇擁著帶了出去。 “OK。這樣一來,那傢伙消失了,事情也就到此告一段落。” 辰田如此說。 “再見。”輕輕地揮手離去。 隔天一整天都很平靜。岡嶋和拓哉一起洗溫泉。是三浦華穗打電話給櫃檯的。 “不知道這樣的請求是不是很冒昧,我的兒子說想去泡露天岩石溫泉……是否可以麻煩哪一位幫忙?” 的確,讓孩子自己一個人去空蕩蕩的大浴場多少是會不放心的。 “如果不嫌棄的話,就讓我陪他吧。”岡嶋回答。然後就照電話里約定的,下午2點去客房接他一起洗溫泉。拓哉很喜歡露天岩石溫泉,沒有什麼雲、清澈明朗的藍天,以及從樹葉間灑落下來的日光美極了。 拓哉的身上沒有半點傷痕,也沒有舊傷的樣子。岡嶋原本有點擔心,萬一他的身上到處都是瘀青的話該怎麼辦。但是看起來拓哉現在、還有在他父親人獄之前都沒有受到嚴重的虐待,至少在肉體上沒有。這也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 “岡崐先生、這是熱帶雨林嗎?” 拓哉問了幾次這樣的問題。為了把這座用當地特產的姥谷石所砌成的岩石浴池圍起來而栽種的紫杉,在拓哉眼中看起來似乎就像是熱帶雨林。 在透過紫杉流洩而下的日光裡,水蒸氣閃爍著光芒。瞇著眼眺望這片光景的拓哉忽然抬頭望著天空,臉上露出笑容,揮舞著手大聲喊道“餵!餵!”。天上有一隻大鳥悠然飛舞著,大該是鳶吧。 岡嶋帶著開心地笑鬧著的拓哉回到本館5樓1號房。 裡面沒有半個人,拓哉的表情一下子僵硬得像石頭一樣,不論問他什麼話都不回答。行李像原先一樣留在房裡,可是華穗卻失踪了。 一經調查,女服務生紀子說她看到華穗出門。由於她很少下樓到大廳來,所以紀子跟她打招呼,她回答說“出去一會兒就回來。”就在那時候,飯店前停了一輛深藍色小客車,華穗馬上上車,然後小客車就開走了。 華穗從此沒再回來。 當天晚上紀子一直在客房裡陪著拓哉,等到天亮之後岡嶋就向警察報告事情的經過,而拓哉就留在女服務生單身宿舍(就是飯店後面4間6張楊榻米大的房間的木造建築物)裡受照顧。兩天內,拓哉什麼話都沒說,一直沉默著。 2天后笹岡真人和前妻三浦華穗的屍體被入殮了。兩人在深夜裡被群馬縣警的巡邏車追捕時,駕車從山頂上騰空衝了下來。天一亮入殮作業便展開,一共發現兩具遺體,過了中午死者身份便查明。然而當岡嶋在早上的綜藝節目看到新聞報導說有年輕男女兩人破壞自動販賣機偷錢、殺傷追捕的員警駕車逃逸後,於山頂沖出馬路外、車輛燒毀的那一瞬間,他就猜到是真人和華穗兩人做的。 不,在那之前,華穗失踪的隔天,當他聽到連續發生了超商搶案、搶劫高利貸未遂、強盜傷害事件等的犯罪現場逐漸北移,以及每當他聽到犯人是一對年輕男女、乘深色小客車的新聞時,他就覺得:啊、這兩個人已經沒救了。 縣警似乎也很早就料到,犯下連續強盜傷害罪的是這兩個人。越過縣境,事件發生地點移到群馬縣之後的第2件,是他們最後的行動……破壞自動販賣機偷錢。新聞裡可能沒有報導到,不過進入群馬緜、剛開始犯下搶劫高利貸未遂事件之後,馬上兩個人就被完全圍捕了吧。 之後調查兩人的行動電話通話紀錄,結果發現這對離了婚的夫妻在丈夫出獄之後,立即頻繁地相互打電話、通電子郵件。又、在當時確定是他們兩個人所犯的7件罪行當中,其中有3件,華穗也揮刀傷人,導致共5人受輕傷。 慌亂的日子持續了3天左右,縣警對外盡可能地隱瞞華穗的行跡,然而不知道是從哪兒得到的消息。媒體的人跑到〈麓明閣〉來了,還有人質問說她的兒子應該是在這裡沒錯,但是岡嶋堅決地保護拓哉。拓哉一直都和市立兒童諮詢所的職員一起住在女服務生宿舍。 在這3天當中,決定了拓哉的去處。住在橫濱市綠區華穗的娘家拒絕收留他,而且聽說拓哉也表示“絕對不跟爺爺一起住。” “也難怪。” 夜裡來訪的辰田暗地裡告訴岡嶋。 “根據橫濱那裡的兒童諮詢所的紀錄,那小鬼3歲的時候因為營養不良而被所裡的人帶回去照顧。當時華穗把小鬼寄在娘家,自己在新宿工作,……娘家的人似乎不怎麼讓小鬼吃飯,……聽說華穗的父親主張他是在”管教小孩“。華穗的父母心裡很痛恨笹岡和拓哉……而且似乎不是普通的恨。” 岡嶋默然點頭。他坐在遊戲機的前面,拓哉的側臉浮現眼前。 其他的親戚也都用各種理由推託,最後由相關人土討論的結果,決定讓拓哉住到橫濱的兒童養護中心。 養護中心來迎接的那天下著細雨,拓哉整理好儀容,由市立兒童諮詢所的女職員陪他坐在大廳沙發上。華穗留下來的行李整理成一袋,由諮詢所的職員拿著。 岡嶋一直站在櫃檯。自從一起洗溫泉以來,就幾乎沒有和拓哉見面,確認他在宿舍裡很乖、受到大家細心的照顧也就安心了。他決定不刻意去跟他見面。 會很不自然嗎?去探望的話會不會很奇怪呢? 他不下數次這麼問自己,但結果還是沒去。 拓哉現在在想些什麼呢,他不發一語地坐在沙發上,盯著自己的腳尖看。 這時候正門口停了一輛老舊的TOYOTACARINA,雨刷緩緩擺動著。兩個大人從車上下來,是一對臉上義務性地浮現親切笑容的中年男女。 “看、他們來接你了。” 諮詢所的女性說道,催促著拓哉。拓哉一臉無趣地從沙發上咚的一聲站了起來,諮詢所的職員低頭看他、用手帕擦拭眼睛周圍。 這時候拓哉突然看著岡嶋,眼睛張得大大地看著岡嶋。那是彷彿眼淚就要流下來似的眼睛。岡嶋一沉默地向他微微點頭,拓哉表情變得失望,乖乖地讓大人牽著手走向那輛CARINA。紀子還有其他幾個女服務生圍在旁邊緊緊跟隨,每個人都在哭,旅館老闆禿了的頭很有禮貌地向官員們鞠躬打招呼,然後對拓哉不知說了什麼、跟他握手。 拓哉坐進車裡,車子馬上發動。正面排列著老闆和女服務生們,另外還有眾集到一旁的職員們,或揮手、或鞠躬示意。 岡嶋從遠處的櫃檯目睹這一切經過。那天在露天溫泉里盡情歡笑的拓哉臉龐再次浮現眼前。 岡嶋咬緊嘴唇,總算是讓自己忍住不哭出聲,但是雙眉抽動、眼淚決堤,他一邊不停地擦拭淚水、一邊目送遠去的CARINA。 ——帶小孩的客人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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