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天衣無縫·日本當代推理名作家傑作選

第3章 十歲的委託人

原尞,1946年生於佐賀縣島棲市,九州島大學文學部美學美術史科畢業。本名孝。曾任電影副導演、鋼琴演奏師。 30歲左右開始醉心於閱讀西洋偵探小說,特別喜歡錢德勒作品。 1985年之後專事創作小說,88年以處女作《然後黑夜甦醒》一炮而紅,闖出名號,不僅成為第2屆山本週五郎賞的最終後補作,還獲選為該年度日本最佳推理小說第二名(JICC出版局所辦專家票選活動)。之後又屢創佳績,如《我所殺害的少女》、《天使們的偵探》等,均為膾炙人口的傑作。 《我所殺害的少女》:1989年第102屆直木賞。並獲選為該年度日本最佳推理小說第一名。 《十歲的委託人》描述的是“常人奇事”,也就是“平凡人遭遇的不平凡事件”。

作品的原名是《少年見到的男子》,同系列的長篇《我所殺害的少女》曾經榮獲直木賞,主角一樣是私家偵探澤崎。 通常我們說“少年少女”都是指十多歲的青少年,但日文的“少年少女”似乎年齡要更小些,相當於我們說“男童女童”。 此系列屬於“冷酷派文學”。大致上而言,這類小說的主角好像部很“酷”,或者很愛“裝酷擺酷”(莫非以為那樣較能吸引異性?),實際上,腦筋卻不頂好,也有人稱之為“肉體派”。如果作者把主角寫成神機妙算智慧超人,有如諸葛孔明再世、福爾摩斯重生,那就會被“人家”從這個派別裡“踢”出去。 所以這類作品大都以“感人”取勝。但本篇除了“感人”之外,還有“極深刻的主題”,讀友仔細鑑賞之後,便可明白同系列作品為何能勇奪直木賞了。

那是梅雨季的一個星期五下午。一位少年拿著黃色雨傘站在偵探社門口,雨水正從他身上的鮮紅色襯衫和雨傘滴下來。 “勞動基準法”規定雇主不得僱傭未滿十五歲的兒童,如果是十二歲以下,當然更不能僱傭,即使是利用課餘或放假期間也一樣。但反過來說,未滿十二歲的兒童可否僱傭偵探呢?開給十二歲以下的兒童一張偵探費用的帳單,會不會被視為無效……當那名少年推開偵探社的門走進來時,我最先想到的便是這件事。 “幹什麼?”我壓抑內心的慌亂,問道。 少年只應了一聲“唔”,就垂下頭望著地面。辦公室的地板已經被他身上的水滴弄濕了一大片。 “如果你要惡作劇,我可每時間陪你玩。”我說。 “如果要談正事,請把雨傘放在門外的長椅旁。”

少年依言照辦,然後走回來。 我很後悔剛才語氣沒兇一些,好讓他不敢在進來。我正在讀大竹英雄著的《佈局要訣》,現在只好把空的香煙盒當成書籤夾在〈黑棋必勝的秀策流〉那一頁了。我吸的是沒有濾嘴的和平牌香煙。 “把門關上,坐到這椅子上來。” 我說完就站起來,走到衣帽櫃前拿出一條毛巾,拋給這位正要往客用椅子坐下去的少年。 “沒關係的,我不怕身上濕……” 少年拿著毛巾說。好像要把毛巾丟還給我。 “你這樣子,我看了都會感冒。快擦!” 少年聞言照做。 他的紅色襯衫下面是一條黑色短褲和一雙白色及膝,腳上穿的是帆布膠底的輕便型運動鞋,頭上戴著一頂“養樂多燕子隊”的棒球帽。 我心裡想:小孩子應該戴去年全日本職棒冠軍隊的帽子才對。

事實上,我在怯場,此刻我比十二年前因合夥人渡邊不在而獨自接下一件案子時更加不知所措。 “有何貴事?”我返迴座椅,拆開一包新的香煙,拿出一根點燃。 少年停止擦拭身體,以認真的表情回答: “要請你當保鏢。” “什麼?有人欺負你嗎?該不是要叫我去對付那些欺負你的孩子吧?” “不是當我的保鏢,是要請你去保護一個女人。” “哦……女人?是什麼人?” 少年沈默片刻,以謹慎的語氣說: “你肯答應嗎?” 他身高約一百四十公分,看來不過十歲左右,講話卻像個大人。那張被太陽曬黑的臉上,兩隻眼睛生輝,眼神正經而嚴肅。 他好像想起什麼似的,又補充說道: “我身上有錢,你只要保護她到明天早上即可,那要多少錢?我這裡有五萬圓,不夠的話……”

“給我閉嘴!小鬼。”我說。 “不准再提錢的事!我不想被一個像你這麼小的孩童僱傭。如果你再提起錢的事,我立刻把你踢出門外,知道嗎?” 少年似乎吃了一驚,毛巾掉到地上,又慌忙撿起來,然後才點點頭。 “你是小孩子,我是大人,你向我求助我當然盡力幫你,但是,假如你判斷你的父母或學校老師,或者警察伯伯對你更有幫助,那麼你應該去找他們,別來找我,這樣懂嗎?” 少年睜大眼睛瞪著我。他的表情看來很不老實,但不知是否真的如此,就像大人不一定全部是邪惡的一般,小孩也不一定全都是善良的。 “可是,這件事很荒謬,我又沒有辦法說得很具體,警方大概不會理我,所以我才來拜託你。” 我拿起便條紙說道: “我姓澤崎……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似乎有點猶豫,但很快就回答道: “我叫夏本大介。”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最近的小孩子名字都叫大介或大助。 “今年幾歲?念幾年級?” “十歲,念淀橋第四國小五年級。” “住址呢?” “北新宿三段五十號,新宿第二國宅二零五室。” “電話號碼呢?” 少年露出回想的神情然後告訴我一個電話號碼。區域號碼是北新宿方面的。我熄滅香煙,拿起桌上的電話,撥了那個號碼。 “你……”少年似乎要抗議但又馬上住嘴。 訊號響了四五聲,對方拿起話筒。 “餵,這裡是夏本家。”傳來了上了年紀的女性說話聲。可能是少年的母親或家裡的女傭。 “大介小朋友在嗎?”我問。 眼前的少年垂下頭,露出死心的表情。

“不在。他說要去找朋友玩,已出門去了……” “那裡是淀橋第四國小五年級學生夏本大介的家嗎?” “是的……請問您是哪位?” 我放會話筒向少年問: “要我保護的那位女士叫什麼名字?” 少年抬起頭,好像已放下心來似的說道: “她叫西田幸子。” “這名字,我好像在哪裡聽過。” 少年露出不解的神情。這個年齡的小孩子大概不會認識那位歌星吧? “她和你是何種關係?” “什麼意思?” “是你的親戚嗎?還是同學或女友?還是學校的老師?” “都不是。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完全是陌生人。” “哦……要請我當保鏢起碼要知道她人在哪裡吧?” “恩,這個我知道,她好像在副都心一家叫'嬉有曲十七'的珠寶店上班,那裡位於'黑色大廈'的二樓。”

“好,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你要請我去保護她?” 少年點點頭,開始說明。他和普通小孩一樣,說話速度很快。 “今天下午老師們都要開會,所以中午就放學了。回家途中,我跟同學順路去'兜神社'廊內玩,忽然下起大雨,別的同學都跑回家去了,只剩下我跟正史。我們鑽進神社地板下方的空間玩了一會兒,雨停後,正史就回去了,因為我一回到家馬上就會被叫去上小提琴課,所以想在外面多玩一會再回去……這時候又下起雨來,我就拿出'金肉人'的漫畫來看,那是正史借給我的。此時有兩名男子跑到神社正門躲雨,並且開始交談。 “起先我沒有聽到他們在講什麼,但當我看完漫畫想要回家時,卻聽到其中一名男子說:'請你把西田幸子這女人做掉,她在一家叫嬉有曲十七的珠寶店上班,那裡位於副都心黑色大廈的二樓。'”

“他說'做掉',是嗎?” “是。” “那是什麼意思?” “那……不是殺掉的意思嗎?” “恩,那麼,另一個人怎麼回答?” “他問:'什麼時候?'第一個人又說:'希望在今天之內。'” “然後呢?” “他回答:'好吧!'” “你看到他們的臉了嗎?” “沒有,我聽了以後很害怕,一直躲在地板下……不過,其中一人走出神社時,我看到他的背影,只知道是個高高瘦瘦的男人。” 我想了一下。 。少年以擔心的表情偷瞄著我。 “為什麼你不乖乖去練小提琴?” “因為我回家後,老師打電話來,說今天感冒要休息……所以我就拿了錢跑到這裡來。”

“為什麼不找別家偵探社?” “因為我經過這條路,知道這裡有一家,我又不曉得別的偵探社在哪裡……” “漫畫和電視上的偵探,跟實際上的偵探是不同的,你知道嗎?” “這……”他似乎在困惑。 “可是……” “算了,就當我沒問過這個問題。你為了請我去保護一個素未謀面的女人,竟願意把存下來的零用錢花光,是嗎?” “這是因為……人命比金錢重要得多……” “是誰教你這種愚蠢的想法?錢拿出來讓我瞧瞧!” 少年從褲袋中掏出一束折疊起來的萬圓鈔,我看了一下,大概只有五張。 “好了,收起來吧!” 他慢吞吞的收起鈔票,表情好像在說:“怎麼又改變主意不收錢了?” “我問你,象'嬉有曲十七'這麼少見的名字,你怎能聽一遍就記住了?” “我在上小提琴課時,老師都會放古典音樂給我聽,訓練我的聽力。我喜歡莫札特的曲子,所以知道有一首叫'十七號嬉有曲'。” 我又拿出一根煙叼在嘴上,但沒有點火。我還想不出要怎麼對付他比較妥當。 “你答應當西田幸子的保鏢了嗎?”少年問。 “我正在考慮。”我答道。 最正確而且最穩當的處理方式應該是帶著他去附近警局報警吧?但這要有被警方大罵說沒事找麻煩的心理準備才行。 “抱歉……”少年站起來說。 “我想上一號,可不可以藉個廁所?” “出門向左轉,走到盡頭就是了。” 他將毛巾掛在椅背上,走出辦公室。 我站起來,走到窗邊,俯視著煙雨濛蒙的停車場對面那條街。玻璃窗上“渡邊偵探社”幾個字的油漆已大半剝落了,那是我的合夥人還在的時候漆上去的,後來一直沒重新漆過。像大介這樣的小孩看到這些油漆剝落的字時,不知會有什麼印象,這點我以前倒沒想過;若是大人,則不用想也知道會有何反應。 兩分鐘後當我正在點燃香煙時,才想到那少年並沒有回來。我一急,衝出辦公室跑進公廁,但未見其踪影,走廊上供客人等候用的椅子旁那把黃色雨傘也不見了。 我再度衝出辦公室,跑下狹窄的樓梯,來到大廈的門口,打開沒有鎖而滿是鏽斑的信箱。果如所料,五張潮濕的萬圓鈔票疊得好好的放在那兒。 我已經被一名年僅十歲的“小鬼”僱傭了。 副都心高樓這裡“黑色大廈”正確的名稱應該叫“東神大廈”,因大樓外觀是黑色的而有此綽號。整棟大樓分為四個部分,分別是東神公司總社、東神百貨、圓邊大飯店、以及有“黑珍珠”之稱的出租專櫃區,地下則是東神電鐵的終點站。 去年秋天,我曾因某案到過東神總社,所以對這棟大樓還不算陌生。名為“嬉有曲十七”的珠寶店就在“黑珍珠”二樓靠中央的位置。 現在我就坐在珠寶店斜對面一家叫“杜若”的咖啡廳裡。我已經走訪過“嬉有曲十七”,要求跟西田幸子會面,結果別的女店員回答說:她不在,從早上就陪一位熟客交際去了,不過最遠在下午三點前會回來。於是我改變策略,說待會兒再打電話過來便離開珠寶店,然後再偷偷走回來,不讓女店員察覺,進了這家咖啡廳。 這家店的咖啡號稱“碳火烘焙”,確有一股發霉的味道。我喝了一口咖啡,然後打電話給新宿警局的錦織警部,對方答說他今天休假沒去上班。 二點三十分整,我看見一名四十歲左右的苗條女子提著一個滿滿的公事包走進“嬉有曲十七”,她直接進入裡面的房間,不久又走回店內。手中的公事包和身上的薄外套已不見了,大概放在裡面的房間。她穿著一件白色絲質襯衫打著黑色蝴蝶式領結,下半身是黑色長裙——這是珠寶店女店員最常穿的製服。剛才跟我講話的女店員走近她,兩人開始交談。我從咖啡廳櫃檯前的座椅上站起來,走到靠裡面的地方打電話。剛才我已查出珠寶店的電話號碼。 我看到那位剛回來的女店員離開同志身邊,走過去拿起話筒。因為太遠,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餵,這裡是'嬉有曲十七'珠寶店。”聲音清脆而有力,不像這個年齡所發出的。 “請問西田幸子小姐在嗎?”我問。 “我就是——” “我叫澤崎,適才去找過你。” “哦,剛剛我聽同志說了……請問有何貴幹?” 這種場合,我只能單刀直入的問。 “要請教一件事:有人想要你的命,你知道是誰嗎?” “你說什麼?到底是怎麼回事?”聲音已不像剛才那般有勁。 “有人聽到兩名男子在交談,說今天之內要把你做掉。這件事你有無線索?” “沒有。你說有兩名男子,究竟是長什麼樣子?” “這點就不清楚了。” “工作的關係,我必須隨身攜帶一些極昂貴的商品,因此比普通上班女子危險得多,要特別小心,這是上司平時一直叮嚀我的……但我從未遭遇什麼危險,又不是小說中的劇情。” “原來如此。” “你叫澤崎是吧?請問是警方人員嗎?” “不是,不過請相信我,我是一個關心你安危的人。對了,你認識一位叫夏本大介的少年嗎?” “不認識。”她回答。 “你說的少年,差不多幾歲呢?” “十歲,是淀橋第四國小五年級的學生。” “是不是這位小朋友聽到了那兩人的對話?” “是的,因為是小孩子,說不定是聽錯了。” “我也是這麼想的……” “西田小姐,你有小孩嗎?” “哦……有,是個女孩子,在念初中。” 我覺得她的聲音變得有點沙啞,但在電話裡無法判斷她是否在說謊。 “……總之,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打電話給你的。凡事都要預防萬一,我建議你,今天之內務必特別小心。” 她好像心不在焉似的說了聲謝謝,就掛斷電話。我回到原來的座位,視線一直沒有離開她。 她再度拿起話筒,打了一通電話,但只三言兩語就掛斷,既然距離很遠我還是看得出她的態度十分慌張。她走到剛才那位同事身邊說了幾句話,對方頷首後,她就快步走進裡面的房間。 我到收銀機前結帳。在西田幸子帶著那件白色外套出來並離開珠寶店後我也跟著走出咖啡廳。 我跟踪的對象搭電梯到地下樓,穿過大樓間的地下道離開黑色大廈,然後往新宿車站西口的方向走去。這條地下道的上方是新宿一丁目,許多大公司都集中在這裡,如銀行和人壽保險公司等。 她在地下道裡走了七八分鐘才走到地上。外頭的雨幾乎已變成了霧雨。她走過“新宿郵局”之後再右轉,然後速度加快,來到一棟約五六層樓高的灰色大廈前面。 我抬頭一看,“第一興業銀行”的藍色大招牌掛在這棟大樓旁邊,我很快的瞄了一下手錶,已經兩點五十五分了。 我跟在她後面走進去。雖然我是個沒有任何存款和存摺的窮偵探,但對這家銀行來說,我似乎不是這天最惡劣的顧客,因為當時我進門時已經有兩名持槍的搶匪在裡面了。 我最先看到的是一個身材壯碩的男人,他臉上蒙著一副有斑點圖案的滑雪罩,正跳上銀行櫃檯的中央。另一名高瘦的男子頭戴黑色面罩,在我的左後方靠牆而立。看來我是不可能轉身逃走了,因為他們手上都有自動手槍,一把好像是'柯而特',另一把似乎是'史密斯暨魏遜'。 儘管如此,大家的動作卻都慢吞吞的,跟電視或電影中搶銀行的場面不一樣。接下來的十幾分鐘都是這種情況。 “本行今天提早打烊!”站在櫃檯上的大漢以洪亮的聲音喊道。 走在我前面的西田幸子楞然站住,轉身愈跑,剛好和我撞個滿懷。 “別動!”牆邊那黑面罩男子揮著手槍道。 “我不希望有任何人受傷。”櫃檯上的大漢說。 “站著的人立刻就近找椅子坐下!” 兩、三名行員及數位客人依言照做,我也拉著西田幸子的受臂走到附近一張正方形桌子旁,座到皮椅上。行員共約十人,客人的人數也差不多。 “很好,等一下要是有人未經我的同意就站起來小心吃到子彈!” 大漢說道,把槍口指向腳跟旁的女行員,然後將警報裝置卸下來。那女行員嚇得縮成一團。 “要幫我去把入口的鐵門拉下來的人請舉手。” 一名比較靠近門口的年輕男性行員戰戰兢兢的舉手。 “麻煩你了,真是抱歉,請務必在三十秒內拉下鐵門。” 年輕行員迅速離開櫃檯,往門口走去。黑面罩男子跟在他後面。 “等一等,你聽著,”大漢對著那位行員說。 “你要是做出多餘的行動,死的將不只是這位小姑娘而已!” 年輕行員吞了一口口水,點點頭。他從玻璃自動門出去,走到大廈入口旁邊的大理石牆壁附近。黑面罩男子站在一個從外面難以望見的位置,槍口隔著自動門的玻璃遙指行員。 此時行員應該立即逃出去報警,他應受過這種訓練,但實際上他卻沒有這麼做。大概是擔心造成死傷吧?他打開牆上的金屬嵌板,按下鐵門的開關。 我看看對面牆上的時鐘,分針幾乎指向正上方,也就是說,銀行在三點整時成為一個“密室”。 “第一興業銀行”的新宿西口分行佔地面積不大,從入口到最裡面約有十五公尺,進門後靠右側有個將店面一分為二的縱向櫃檯,從客用座椅的背面的牆壁到行員背後的牆壁則約僅十二、三公尺,遠比不上位於新宿車站東口旁“三月百貨”隔壁的新宿分行,而且供客人出入的門只有一個,正好適合這兩名強盜行搶。 拉下鐵門的行員一回到座位,兩名搶匪立即拉開身上灰色夾克的拉鍊,各自取出一個疊好的帆布手提袋。 “這裡的負責人請舉手。”櫃檯上的大漢說。 一個坐在最裡面那張大桌子旁的男人舉起手來。他年約五十歲,身穿深藍色西裝,戴著金邊眼睛,頗有銀行家的派頭,但頭髮和眉毛又濃又黑,身材不高,手臂卻極粗壯,像個某種業餘球類運動的教練。 “你是什麼身份?”大漢問道。 “分行行長武藤榮治。” “很好,看來很有精神,希望你用接待重要客戶的語氣說話,態度客氣一點。現在回答我的問題,保險箱里共有多少錢?等等,聽好!你可要老實回答,要是說謊被我知道,這位小姐的膝蓋就會被子彈射穿,知道嗎?” “應該有一億兩千萬圓左右吧,今天的業績尚未計算,所以不曉得確實的數目。” 大漢吹了一聲口哨,說道: “了不起!想不到這麼小的分行居然有那麼多錢,日本錢真是淹腳目呀!武藤先生,現在請你過來拿這手提袋。” 行長穿過行員桌子間的通路,走向櫃檯的大漢,到了距離三公尺時,大漢命令他止步,然後把手提袋丟給他。 “還有一個!” 黑面罩男子飛快的上前,隔著櫃檯將另一個袋子拋給行長,又馬上站回原來的位置。 “發什麼呆啊?武藤先生,你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麼?還好保險箱室的門開著。”大漢說著。以空下來的手指向兩名比較靠近行長的女行員。 “你,還有你,你們去幫行長的忙,同時三個人要互相監視,別讓任何一人做出傻事來,譬如說,有錢不放進去了、偷按保險箱室裡的警鈴了……要是有任何一人敢耍花樣,其他兩人也要付連帶責任,懂了嗎?” 行長和兩名女行員走向保險箱室。 大漢又說:“動作要快,別讓顧客久等,顧客的不愉快時間越短越好,銀行就是這樣,要存錢很快就辦好,要領錢時動作就慢吞吞的,還要辦很多煩惱的手續,這種毛病該改了。” 三人進入保險箱室。 “剛才去按下鐵門的那個……”大漢說。 那個年輕行員立刻跳起來。 “你的手錶有秒針嗎?” 行員露出訝異的表情,答說有,並且一直點頭。 “抱歉,可否請你大聲讀秒?從一開始讀,要讓保險箱室裡的人也能聽到喔!” 行員猶豫了一下,然後以高亢的聲音開始讀秒。數到三十八秒時,行長和兩名女行員走了出來。行長拎著一個袋子,兩名女行員合力提另一個袋子,好像很吃力似的。大漢用槍口指示他們將袋子搬到櫃檯上。 兩個帆布袋脹鼓鼓的,放在離大漢不遠的位置。 “辛苦了。”大漢說。 “你們可以回去原來的座位,現在這項交易已經在友善的氣氛下平安……” “砰”的一聲,櫃檯上的大漢往後方倒飛出去,後腦撞在地板上。慢吞吞的場面突然變成恐慌狀態。原來分行行長武藤以一把預藏在帆布袋後面的左輪手槍射穿了那名大漢的胸膛。 銀行內的大多數行員及客人都發出驚懼的叫聲,紛紛擠向離槍擊地點較遠的地方。 我注意著黑面罩男子的反應。他一會兒看看呈大字形躺在地上的伙伴,一會兒又看看站在櫃檯後方拿槍指著他的武藤。他那隻拿著槍的手正無力地垂在瘦長的身體旁邊。 “束手就擒吧!”武藤以沉著的語氣說。 “我在保險箱室裡已按了警鈴,現在銀行應該已經被警方團團包圍了。” 黑面罩男子悶哼了一聲,又舉起手槍。銀行內其他人都縮起身子,似乎在猜測誰的槍會先響。 “老公!危險呀!”坐在我身邊的西田幸子突然站起來對著武藤大喊。 兩名持槍者同時轉頭看她。武藤只露出驚訝的表情,黑面罩男子卻反射性的將槍口指過來。我立刻朝著西田幸子的雙腿撲過去,猛然將她摔倒,我自己也趴下去。就在兩人倒地的同時,槍聲響起,我感覺有一顆子彈從我的背部擦掠過去。 銀行內尖叫聲大作,接著槍聲再度響起。我心中期盼分行行長能擊中黑面罩男子,抬頭一看才知事與願違。黑面罩男子奔向櫃檯,一把抓起一個帆布袋,向門口跑去,在通過自動門時,還轉過身朝著天花板再開了一槍,並且說:“誰也不准動!” 接著他跑到金屬嵌板前面按下那卷上鐵門的開關。鐵門開始往上升時,他就把滑雪面罩摘下來塞進夾克口袋裡。等鐵門拉上約五十公分後,他就抱著帆布袋側身滾出門外。 我挺起上半身,把被我壓在下面的西田幸子扶起來。她輕聲道謝,然後拍掉外套上的灰塵,一副好像不明白自己現在處於何種狀況的樣子。 我站起來,往櫃檯後面望去。武藤倒在地上,他的右胸被子彈擊中,襯衫上滿是鮮血,每次呼吸,嘴角就冒出一些血泡。 其他客人和行員都望著門口,然後一起嘆氣。我也往鐵門外面望去,只見一群武裝警員正將高舉雙手的搶匪團團圍住。這個高瘦男子的背影讓我想到一匹正在牽往屠宰場的馬。另一隊武裝警員此時從門口蜂擁而入。 首先趕到現場的是新宿警局搜查課的刑警,接著救護車抵達,以擔架將重傷的武藤抬走。西田幸子說自己是武藤分居中的妻子,要求一起去醫院,警方也同意了。 倒在銀行地板上的那蒙面大漢以被確認死亡。警方拍下照片並查問過當時的狀況後,就將屍體裝入一個黑色塑膠袋運走了。要是當時黑面罩男子的槍口角度在低十幾度,現在被裝在那運屍袋中的人恐怕是我吧! 接下來警方開始查問在場的行員及顧客。大部分客人都只留下姓名、住址,並簡單供訴一翻後就被釋放了。接受警方詳細詢問的包括暫代行長職務的出納課長、跟行長一起進入保險箱室的兩名女行員、被蒙面大漢持槍威脅的那名女行員、被命令去拉下鐵門的年輕男性行員、在比較近的位置目擊開槍的幾位行員和客人,以及我。新宿警局的刑警中,我認識的有兩、三位,因為去年秋天那件案子,我多少和他們有所接觸,所以認識了一些人,不過我還記得姓氏的只有一位,那就是田島主任,他現在應該已經看到我了,卻沒有表現出看到我的樣子。 負責指揮偵察工作的是搜查課長,他有一張苦瓜臉,說起話來會另聽眾感到非常不安。 四點二十五分,也就是警方趕到現場後過了一個小時,錦織警部才從銀行後面那個行員專用門出現。所以大概是田島主任打電話教他來的。 四點半的時候,我才被詢問完畢,但負責詢問的刑警並未讓我離開。錦織警部跟搜查課長及田島主任談了幾句話,把所有筆錄大略看了一遍,然後漫步走向我。 “你跟我來!”他用很不高興的聲音說話,但表情正好相反,雖然不至於到雀躍萬分的程度,卻明顯露出興奮的樣子。 以前有位職棒的強打叫豐田泰光,此時錦織警部的申請就跟在一出局滿壘的關鍵時刻踏金打擊區的豐田泰光一模一樣,而我就是那位面對著他的投手。 錦織警部和我坐在一輛轎車內吸煙。車子停在這棟灰色大樓後面的小巷子裡,外面天色已暗,雨勢又大起來,雨水如瀑布般流過前面的擋風玻璃,彷彿J。 P。梅維爾的電影場景。 “你為什麼在那家銀行里?”錦織問。 “我在推銷我自己。如果有人領出一大筆錢,我就上前問是否需要保鏢。” “少裝蒜!沒事你會跑到這種地方來嗎?” “我也要跑銀行了!” “哼!那個銀行有你的戶頭?以為我不知道你還有多少存款嗎?這是你準備以假名將五年前渡邊分給你的五千萬存進這家銀行?” 渡邊是我昔日的合夥人,也是錦織以前的上司,六年前他假裝協助警方對付黑社會中途卻帶者一億圓現金和大約同等價值的迷幻藥逃逸無踪,成為警方通緝的對象。錦織知道我並未參與其事,所以他這句話只是開玩笑。 “我想開個戶頭不行嗎?今天接一件案子,才一天就進帳五萬,生意不錯的!” “那為什麼快三點了才進銀行?” 我沒有回答,只是把香煙拋出車窗外。 “不要弄髒我的街道。”錦織以帶刺的口吻說。 “我的煙只有菸葉和紙,早晨會回歸大地。象濾嘴那種東西才會永遠存在,直到地球毀滅。”我把儀器板上的紙灰缸拉出來給他使用。 “廢話少說,你想要讓我們把你拘留幾天嗎?罪名是涉嫌協助搶劫。” “為什麼認為我有這種嫌疑?” “聽說歐洲的搶匪常常教一名同夥裝成普通客人混進現場,以便在危機時出手相助。從筆錄上看來,你的行為很可能是為了防止同夥爛殺無辜,以便減輕其罪狀。” “你的腦筋還是和以前一樣怪嘛!隨便你想好了。” 錦織理了理那條跟去年秋天同樣款式黑色領帶,說: “不如這樣吧!我就對那些守侯在銀行外面的報社及電視台記者說你是個救人一命的神探,怎麼樣?大報不曉得會不會刊登,但那些三流報紙跟體育報紙一定會搶著報導你的。這死梅雨下個不停,棒球比賽都停止了,所以你一定會上報的,想想看,在你的玉照旁邊寫上'他是救人的神探?還是搶劫的共犯?'的標題,那將會怎樣?” 我嘆了一口氣。如果每個人都認得我,那我以後還能當偵探嗎?況且錦織並不是一個只會嚇唬人的刑警,他說得到就做得到。 “我在跟踪一個人。”我說。 “誰?” “問也是白問,你明知我不會說的。” “你能保證此人跟這件銀行搶案及槍擊案毫無關係嗎?” “沒有任何證據顯示有所關聯,這點我敢肯定。” “是誰僱你去跟踪的?” 我緩緩搖頭,說:“那是一個更加沒有關聯的人。” “有無關聯應該交由我來判斷。” “你錯了,應該由我判斷。”我苦笑著說。 “要是你判斷錯誤,責任該誰負?” “我自己。” “你錯了,是由我負這責任。”他板著臉孔道。 我覺得鄰座這位“公僕”是說正經的,所以也不想在揶揄他。 “如果有必要,我會通知你的。”我說。 “別忘了你這句話。後座有傘,你可以拿去用。” 我打開助手席這邊的車門,說: “你這把傘是從遺失物品中摸來的吧?所以我只要一碰,你就回馬上以竊盜共犯的罪名逮捕我,不是嗎?” 我跳出車外,朝著通往新宿車站的地下道入口奔去。到達入口時,我已經淋成了落湯雞。 第二天,各報對這件“第一興業銀行”的搶劫未遂案都有大篇幅的報導。搶銀行這種案子現在雖已不希奇了,但因分行行長和搶犯演出槍擊戰,並打死其中一人,所以仍是足以聳人聽聞的。 “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才是新聞”指的就是這種情況。 報上的評論對武藤這位分行行長的行為都持否定看法。他們的說法如下:第一,武藤非法持有槍械,本身已犯法,第二,掏槍與搶犯對射,使周圍的客人及行員陷入極度危險的狀態,必須負起責任;第三,射殺搶匪之一,乃屬過當防衛——不過,這只是表面上的論調,骨子裡並未全面否定,這點很微妙,象昨晚的電視新聞就曾評論道:“搶案激增,吾人卻在'非暴力'的美名——或者虛名——下坐以待斃,如此消極無力的做法,豈非過猶不及?”像這類處處可見的暗示性言詞或許才是新聞媒體的真心話吧? “我認為那個行長太過分了。”一位接受采訪的上班族說。 “不過,那畢竟是幫別人保管財產的地方,雖說有保險可賠償,但也未免太容易遭人行搶了吧?” 第一興業銀行的副總裁道歉說:“無論如何,危險已波及顧客,在此致十二萬分的歉意,今後當會特別小心,不讓這種事再度發生。”然後又陳述意見說:“我個人打算在武藤先生刑滿出獄後儘一切力量幫助他。”結果這個意見又引來一些爭議。 新聞報導中也提到:武藤在十多年前擔任課長時,銀行就曾遭搶匪洗劫,六七年前他在琦玉縣一家小分行任職分行長時也曾遭遇銀行搶案。行里的出納課長說:“或許因為這個緣故吧,武藤先生極力主張應加強銀行的警衛安全工作。每當聽到發生搶案的消息時,他都表現出非常憤慨的態度。”這是在表達他對武藤的同情。 有位教社會學的大學教授則說:“像這種'以暴制暴'的想法是絕對要不得的!”但接著卻說:“希望這樣的結果能對減少此類犯罪有所幫助。”簡直不知所云。 另外,有人將武藤的做法扯上“自衛隊問題”而予以譴責,也有人以相同的理由來肯定其行為。 在“新宿警察醫院”接受治療的武藤,經開刀取出子彈後已無生命危險。新聞報導上這麼寫,但對其分居中的妻子則隻字未提。 搶匪的身份已經查明,死掉的哪個叫堂上忠勇,四十六歲,是個瀕臨破產邊緣的不動產業者;沒死的那個叫淺田誠也,三十三歲,無業。 淺田的公訴不出警方所料,他表示一切都是堂上一個人計劃的,他只遵照其指示行動而已。 手槍部分,武藤所持者為菲律賓所製的三八口徑改造手槍。報導中也提到他今年元月休假期間曾赴東南亞觀光。 比較另人意外的是搶匪的手槍。淺田用來射擊武藤及西田幸子的是三八口徑的“史密斯暨魏遜M52”手槍,但堂上手上拿的卻是一把玩具模型槍,只是外型很像“柯而特”槍而已。武藤似乎把應該先射擊的對象弄錯了。 看完報紙後,等到十一點,我就開著那輛“青鳥”車前往北新宿的第二國宅。天色陰暗,但並未下雨。 我在第三棟二樓五號室前面看到一個寫著“夏本”的牌子,按了門鈴,一名十歲左右的男孩出來應門,但他長得跟昨天來找我的那位少年一點也不像。我覺得有一種不妙的預感。 “你是……夏本大介小朋友嗎?”我感覺那預感似乎是對的。 “是的。”男孩答道。 原來那小鬼竟用假名耍我,真是好大的膽子,不過也可能有不得已的苦衷。 “家裡還有誰在?” “我媽媽中午會回來。因為今天星期六,她早上去做有氧運動。” 我看著手錶,大概還有二、三十分鐘可用。 “可以回答我幾個問題嗎?” “好……”男孩露出不安的神情,但仍因好奇心而穿著拖鞋走出門外。 “你的朋友裡面有沒有人知道你家的地址和電話?只限男孩子。” “有,同班同學每個人都知道,因為有通訊錄,上面有每位同學的住址和電話。” 昨天那少年是一開始就存心用假名的嗎?現在回想起來,總覺得好像是在倉促之間臨時藉用夏本大介這名字的。不過就算他一開始就存心欺騙我也不會感到驚訝。 “你班上有幾位男同學?”我問。 “大概是……二十三位吧!” 人數真多,今天又是周末,而且小學總務處窗口對一名偵探來說是個極為棘手的地方,這下可麻煩了。近年來由於綁票案大增,那種地方都已加強戒備,變得跟財政部造幣局一樣門禁森嚴,有如銅牆鐵壁。何況那位少年並不一定是這個男孩同班同學,要找出他可能需花不少時間。 “啊,不,是二十二位。”大介輕輕敲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更正道。 “去年夏天正史轉學後就少掉一人了。” 正史?這名字我聽過。那麼,難道正史其實是大介,而大介其實是正史嗎? “那位正史小朋友知道你的住址跟電話嗎?” “知道,因為他跟我是好朋友,我們都喜歡拍攝電車的照片。他家已搬到三鷹市去了,本來還有寫信跟打電話彼此聯繫……”男孩的表情變得有點悲傷。 “可是,三月的時候他寫了一封信給我,說可能要搬去目黑區他爺爺住的地方,後來就音信全無了……信上他說,他的父母或許會離婚。” “哦,那他姓什麼?” “姓武藤,叫武藤正史……對了,昨天他爸爸在銀行——”大介突然停止說話,露出警戒的神情,好像我忽然變成一個醜惡的壞蛋似的。一會兒之後他又問:“你是誰?警察嗎?” “不是。” 常言道:孺子不可欺。但我認為,既然小孩和謊言同時存在於這個世上,這句話就講不通。不過現在這個場合,我還是決定要遵從這句格言。 接著我又說:“我是個偵探,受正史所託,從昨天開始就在保護他的媽媽。” “你的偵探社是在新宿的'成子天神'附近嗎?” “對,你怎麼知道?” “去年有位叫幸治的同學離家出走,正史曾託我去請你幫忙尋找,但我只走到偵探社所在的大廈門口,就因害怕轉身回家了。因為幸治第二天就回到家裡,所以後來就沒再找你……” 我趕緊向他道別,離開公寓,以免他想到那位同學家的小狗走失之後的事而開口要雇傭我幫忙尋找。 五天過去了,這期間我對武藤榮治和西田幸子做了一翻調查。西田是幸子婚前的舊姓,因尚未離婚,故正確來講應叫武藤幸子。 離婚要求是幸子提出的。她不要贍養費,條件是十五歲的女兒佐榮子及兒子正史要歸她撫養。然而武藤不肯離婚,原因不詳,有人說是因為他還深愛著妻子;也有人說他是捨不得放棄兩個孩子;另外還有人說他是因離婚而影響到自己在公司的前途。究竟何者為真,我也查不出來。 他們的鄰居和朋友說,曾經聽到他們激烈爭吵的聲音。從今年三月開始,兩人就分居了,女兒跟母親同住,兒子跟父親同住。鄰居們似乎都猜想他們最後會離婚,而且會演變成一莊相當複雜的離婚訴訟案。 我打電話到新宿警局找錦織警部,在忍受了普通人一年份的惡言惡語轟炸之後,終於讓他答應幫我調查搶匪淺田誠也作案當天正午前後人在何處。那是正史少年在“兜神社”廊內偷聽到一個高瘦男人與另一名男子談話的時間。然而第二天我所得到的答案卻是:那段時間淺田有完整的不在場證明!錦系町一家酒吧的女侍應生作證說,她和淺田從前一天晚上到搶案發生前不久的下午一點之間,一直都窩在吾妻橋附近的一家旅館內。 世上的男人有九分之一是高高瘦瘦的,看來我的臆測是完全錯了。 我另外還查出了兩、三件事,但那也用不著花五天。我打算五天后才去找武藤,因為我要等他的傷勢好轉一些。 “新宿警察醫院”是一棟三層樓的建築物,剛好位於新宿警局與“東京醫科大學附設醫院”的正中間。當我正在一樓大廈的吸煙室抽煙時,錦織警部邊脫外套邊從大門走進來,那件外套的肩膀部分已被雨淋濕了。 他只看了我一眼,就往我對面的方向走去,向櫃檯裡的製服警員出示警察證,然後穿過警員背後一道類似剪票口的柵欄,小時在一扇寫著“事務局”的房間。不久,他和一位女警一起出來,朝我招手。此時那件外套已不在他手上了。 我捺熄香煙,走出大廳,往櫃檯後面那道柵欄走去。錦織隔著柵欄交給我一張附有夾子的塑膠製通行證,說道: “夾在胸前,跟我來。” 我依言照做,跟著他們穿過事務局與警務局間的走廊,在盡頭處搭上電梯。女警按了三樓的按鈕。我們三人的胸前都佩帶著同樣的通行證。 電梯到達三樓,女警帶著我們在醫院的走廊上前進。走廊和普通醫院不同,沒有看見任何四處溜達閒逛的病患或探病的人,一路上只有兩名護士和我們擦肩而過。 三零三號房前面有兩個制服警員在守侯。我們靠近時,病房的門恰巧打開,一位白頭髮的矮小醫師和一名護士小姐走出來。 女警向醫師說: “這位是新宿警局的錦織警部,他申請跟病人會面。” 醫師報出自己的名字,然後在護士遞過來的病歷上看了一眼。 “會面時間僅限三十分鐘以內,請勿讓病患太累。護士會在旁照料,一切要聽從她的指示。” 醫師說完就和女警一起離去。我和錦織隨同護士進入病房。 除了窗上有鐵欄杆外,裡面的陳設和普通病房完全相同。武藤榮治躺在房間中央的病床上,右肩包紮著類似石膏的東西,上半身稍微墊高。本來以為周圍會有許多醫療器材,結果沒有,可見他的傷勢要比想像中復原得快。 武藤之妻西田幸子和一個肥胖的中年男子坐在病床另一邊的椅子上,看到我們後人都站起來。 “我是新宿警局的錦織警部,這位是我在電話中提過的案件參考人澤崎先生。” 中年男子露出警戒的神色,說道: “我姓醍醐,是武藤先生的律師。這位是他的夫人幸子女士。” 護士從牆角搬來兩張折疊式座椅給我和錦織坐,西田幸子和律師也坐回椅子上。 醍醐律師乾咳一聲道: “說老實話,我曾建議武藤先生拒絕這次會面,因為他已坦承自己非法持有槍械及其他涉嫌的事項,目前正靜待檢方起訴……既然如此,一切都等到上法庭時再說即可,不必再接受警方的訊問。不過由於你在電話中說發現了一項與搶案有關的新事實,武藤先生便說談談也無妨,於是安排在這裡面見面,這點是我必須事先說明的。在進入正題以前,我想先問一件事,就是這位案件參考人澤崎先生有何資格和理由在場?” 錦織解釋道:“他是案發當時在現場保護武藤夫人免遭搶匪以手槍擊中的人。” 西田幸子立刻記起了我,她說: “真是對不起,當時外子渾身浴血,我嚇得忘了向你道謝。後來我向孩子們提起此事,我那兒子還罵我說:'媽,你真糊塗!'呢。” 病床上的武藤也向我千恩萬謝,因為我是他老婆的救命恩人。 “這麼說來,澤崎先生也是本案的證人羅?”醍醐律師的臉色稍微和緩下來。 “你發現了什麼新的事實嗎?澤崎先生。” 我點點頭,先徵得錦織同意,才說: “這件事似乎與搶案沒有直接關係,但因為很重要所以我必須提出來。那天我會在搶案現場,並非出於偶然,而是因為我跟踪武藤夫人之故。我從她上班的地點一路跟踪到那家銀行。” 武藤夫妻和醍醐律師臉上都露出納悶的表情。西田幸子撥撥額上的波浪型頭髮,瞇起眼睛看著我。從她的表情看來,她似乎在回憶那天我打給她的電話。由於搶案的衝擊,她原先大概已忘了那通電話。 “你的委託人究竟是誰?”武藤的聲音幾乎小得聽不清楚,不知是因胸部上石膏的關係,還是內心已有所動搖。 “是個十歲大的少年,自稱叫夏本大介、淀橋第四國小五年級學生。不過後來得知那是藉用了同學的名字,他真正的姓名叫武藤正史。” “是我兒子?”武藤大叫,眉頭因傷處疼痛而皺起來。 “你不要緊吧?”護士問。 武藤無視於護士的存在,問道: “你是不是說,我兒子去請你保護內人?” 我點點頭,等我所說之事深深印入武藤腦中後,才說: “武藤先生,現在你既然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我想這所謂的新事實,還是由你來說比較好吧?” 武藤凝視著我的臉,一會兒之後突然別過頭去。 “這是怎麼一回事?”醍醐插嘴道。 “這位先生好像一直在講些與搶案無關的、莫名其妙的事來為難武藤先——” “我來解釋一下好了。”我說。 “搶案發生的前一天晚上,武藤先生在電話中跟夫人大吵了一架。這是那位正在替夫人辦理離婚訴訟的律師告訴我的。吵完架後,武藤先生還怒於那位律師,就打電話恐嚇他。然後那位律師打電話給夫人,說'聽說你們夫妻倆最近又大吵了一架'。另外我還得知,正史小朋友對你們瀕臨破裂的關係似乎知道一清二楚。” 武藤夫妻並未否認這些話,只是低頭不語。 “現在就來談搶案。”我說。 “不過我要談的是武藤先生在十一年前和六年前遭遇的那兩件搶案。關於這兩件案子,新宿警局已詳細調查過了,所以我看由錦織警部來講比較合適。” 錦織好像不太高興似的瞪我一眼,才勉強開口道: “十一年前,'第一興業銀行'澀谷分行遭兩名搶匪洗劫。搶匪得手後開車逃走,途中與警方發生槍戰,主犯遭射殺,從犯和九千五百萬圓現金從車中消失,直到今天仍下落不明。六年前,位於崎玉縣的興野分行遭一名手持來复槍的歹徒行搶,被搶走六千萬圓,案子至今未破。” “然後呢?”我催促他說下去。 錦織又瞪了我一眼,才說: “專案小組中有人認為,十一年前逃走的那名搶匪和六年前行搶的那名歹徒,以及這次的搶匪堂上中男很可能都是同一個人。從年齡和身材來看,這種說法似乎沒有矛盾,但前兩次的案子已經發生那麼久,要重新調查實在很困難,而且這次的搶匪堂上又已經死亡,使得調查工作陷入瓶頸……” 我接下去說:“堂上行搶時的態度看來非常熟練,簡直像個資深的教師在面對一群小學生,可見應該不是初犯。因此,假如能夠證明前後三名搶匪其實都是堂上的話,那恰巧在這三家分行上班的武藤先生將會是什麼樣立場?” “慢著!”醍醐律師以尖銳的聲音說。 “你們是在暗示說武藤先生是搶匪的共犯吧?如此瞎編亂猜,究竟有何證據?” 律師來勢洶洶,武藤夫妻卻只露出疲倦的表情彼此凝視。 “沒有證據。”我說。 “但是。正史小朋友因雙親吵架鬧到要離婚的地步而感到非常痛心,然後有一天,他在父親的衣櫃裡發現了一樣物品,那是一把連小孩也看得出是真槍的手槍……警部,你們應該已經搜過武藤先生的家了吧?有沒有扣押手槍之類的證物?” “有。”錦織以很不愉快的聲音說。 “在他的衣櫃角落找到一個'JAL'航空公司贈送的旅行袋,裡面有一把手槍和剩下的三十顆子彈,都用油紙包著。他家裡並沒有任何鎖住的保險箱或藏匿物品的地方,因此很容易找到。” “小孩子豐富的想像力使正史以為父親要用那把槍來對付感情不睦的母親,他非常擔心,每天都趁父親不在時偷偷去檢查手槍是否還在,只要手槍還在原處,就表示母親沒有生命危險。但就在搶案發生的那一天,他發現手槍不見了。他想打電話通知母親,不巧母親外出辦事不在店內,又不曉得是否該通知父親。依我看,他可能是很害怕,所以不敢打電話給父親。當然了,他更不敢去報警,因為父親並不一定是想用那把槍去殺母親,萬一父親本無此意,他卻去報警,那父親就完了。” 我說到這裡,停下來看看武藤夫妻。他們一臉慚愧的樣子,似乎因為了解到自己讓年幼兒子如此苦惱而在自責。 “這時候,正史想起了住在新宿時曾見過的私家偵探社。在他的認知領域裡,似乎以為'偵探'就是電視或漫畫中出現的那個人物,於是他想:能夠保護母親的,就只有坐在那扇窗口對面的人了……” 我停了一下,才說出結論: “武藤先生,假如你真的在'那一天'帶著手槍去上班,那麼,你一定事先就曉得'那一天'銀行會發生搶案,不是嗎?除非你有超能力。” 病房內一片寂靜。武藤榮治沉默不語,交握在胸前的雙手指節已發白,顯然是用力緊握的緣故。看來若要擊潰他那道最後的防線,還必須再加把勁才行。 “我沒有任何證據。”我重複一遍。 “不過,假如你否認自己是搶匪的共犯,警方一定會叫正史去接受審訊的。正史為了保護你,大概會編出一堆謊言來,但最後警方還是會問出必要的答案,到時候正史就會發覺,自己在情急之下僱傭的偵探會破壞了父親的計劃,這也就是說,自己竟揭露了父親的罪行。所以,這次要輪到你來保護兒子了,不是嗎?” “老公……”西田幸子以哀求的語氣說。 武藤對著妻子用力點了幾下頭,說:“我知道了,我不會讓正史被傳喚到法庭去的。”然後他轉身問錦織:“我會坦白認罪,但你可否答應我一個要求?” “什麼要求?” “醫師已經允許我在下午三點跟兒子女兒會面,請不要取消這約定,只要讓我跟女兒見一面,我就再也沒有遺憾,可以安心接受法律的製裁了。” 錦織考慮了一會兒,答道: “不管要不要認罪,你都可以跟兒女見面,誰也不能剝奪這項權利。” 武藤露出放心的表情,點頭道: “如你們所言,我的確是三件搶案的共犯。這位先生說得一點也沒錯。” “慢著!”醍醐迅速說道。 “武藤先生,你什麼也不必說,你有緘默權——” “不,醍醐先生,在我保護自己之前,我有保護兒子的義務。請不要阻止我。” 律師只好閉嘴。 “你為何殺死堂上?”我問。 “因為我不想繼續再幫他搶銀行。他是一個不管得到多少錢都只會把錢花光的人。假使我不殺他就會繼續遭他脅迫,一而再再而三幫他搶銀行。一開始他只是個從犯,當時我從事非法的超額貸款,被大數掌握到證據,因而被脅迫加入他們行搶澀谷分行的計劃,那是一切噩夢的起頭。” “你為什麼不朝淺田開槍?難道當時你以為他拿的是玩具槍,而堂上手中的才是真槍嗎?” “是的,按照計劃是那樣的。我是搶匪共犯這件事,並沒有讓淺田知道,所以我從一開始就不打算殺他。他向我開槍時,我真的吃了一驚,我不曉得他們為什麼要交換手槍。” 錦織提出專家的意見道: “也許後來他們想到堂上要站在櫃檯上,看不到後面,所以真槍還是交給能夠綜覽全局的淺田拿著比較保險。” 我看著武藤夫妻的臉,問道: “夫人提出離婚要求,應該和這次的搶案有關吧?” 妻子猶豫不決未開口,丈夫代她回答道: “大約一年前,堂上找上我,一直逼我再幫他搶銀行。銀行內部有內應的話,對搶犯而言方便多了,最大的好處就是可以事先知道保險箱內有多少錢。 “由於我百般拒絕,堂上對我施壓力。於是我只好把一切來龍去脈都告訴內人,包括前兩次的搶案在內。我們兩人互相打氣,勉強撐了兩、三個月,結果堂上卻把目標移到就讀中學的小女身上,老是寫信或打電話對她說'你老爸的財產都是用非法手段得來的'之類的話。一個才十五歲的女孩子,對此會有何反應,大概可想而知吧? “內人一直希望我去自首,以便將過去做個了斷,但我太傻了,竟然相信只要完成我想出來的'計劃',就能夠永遠逃離那個噩夢! “這個計劃的內容,我並未告訴內人,因為我要是說打算將堂上殺死,內人一定會反對到底的。她認為我這次還是會幫搶匪做案,就跟我分居,帶著女兒遠離我身邊,然後又要求和我離婚,並且要求兒子的監護權。她不要我付贍養費,是因為我的錢是髒錢,不適合用來贍養兒女。 “至於我兒子正史的想法,據他爺爺說,他似乎認為只要自己留在父親身邊,將來總有一天會讓父母破鏡重圓一家團聚的。他願意留在我身邊,讓我感到很安慰,他是我內心深處最後的依靠。為了他,這幾個月以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想著舉槍射殺堂上的那一瞬間……諷刺的是,這孩子最後竟成為我那計劃的致命傷!不,事實上應該說,是這孩子驚醒了我的噩夢!你們說對不對?” 我和武藤幸子在病房外談了一會兒。當初她在電話中聽我提到那名十歲少年之事,便認為那可能是自己的兒子正史。掛斷電話後,她想起正史在就讀淀橋第四國小時有個叫大介的好朋友,但此時她並不知道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據她說,她和正史已經有兩個多月沒見面了。然後她立刻打電話到目黑區武藤之父的家裡,但找不到正史。 最後她說:“因此,我只好趕往銀行,想去找外子商量。” 離別之際,我交給她一個信封,裡面是多餘的偵探費。我告訴她:三十分鐘左右的保鏢費只要一萬圓就夠了,不過我沒有那種可以開給十二歲以下兒童的收據。她起先拒絕收下,但我嚇唬她說,今後他們的生活將會很困難,到時候就連一萬圓也會十分珍惜,然後強迫她收下。 我在雨中走向新宿車站。我打算先去吉祥寺的一家修車廠領回我那輛“青鳥”。昨天這輛破車的宿疾——氣喘病又發作,被我送進了修車廠。 當我在“小田急舊船公司”前面的行人穿越道旁等紅燈時,看到那位正史少年就隔著馬路站在我正對面。他撐著一把跟六天前一模一樣的黃色雨傘,身邊是一位初中女生,大概是其姊佐榮子。再過去是個老人,可能是他們的爺爺,也就是武藤榮治之父。武藤曾說三點的時候要和孩子們見面,所以其父大概是陪孫子前來的吧? 紅燈轉綠,他們開始走過來。我想要躲開,卻已經來不及了。正史少年的視線從正面射到我臉上,我只好往前走去。在這個地方碰面,他絕對想不到我是剛從“新宿警察醫院”走出來的,而且這裡也是從我的偵探社要走到新宿車站的必經之地。 我們的距離逐漸縮短,彼此的視線都未移開,因為無法移開。雙方都覺得一旦移開視線,對方就會出聲打招呼。在擦肩而過時,少年那把傘的尖端抵住我的臂膀轉了一圈。 至於他有沒有回頭來看,我就不知道了。 ——十歲的委託人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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