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影燈下,橫陳於手術台上的石友三形同一具殭屍。腳上的輸液導管和麵部的給氧系統,彷彿輸電線路的兩極,用有限的生命能源維繫著這條岌岌可危同時又一錢不值的生命。
他可以對一切都不負責了,將那由他一手製造的全部惡果甩給了這位被他穿過小鞋的年輕主刀。
“蓋上手術巾。”
許桐不願多看那張臉,面對局部他會平靜些。夏穎熟練地用手術巾蓋住了受術者的面部,只留下顱部那塊創面。
創面很清楚,這要感謝劉瑤的剃刀。她刮去毛髮的手藝比理髮師還強。許桐抬起雙臂,讓小護士蘇珊幫他緊了緊護腰的帶子。隨即又伸過額頭,蘇珊輕輕地替他揩去腦門兒上的汗。抬起眼皮時,他和陸百鑄的目光相遇了。
難道是巧合麼?數天前,也是這個位置,他們的關係恰恰相反。
在一年多的合作中,他們之間互為主副已不是頭一次了,從來都很默契。對許桐來說,做副手毫無怨言地心甘情願,可以盡情地觀摹陸主任那精湛得令人讚嘆的醫術;做主刀同樣非常愉快,由於內心踏實致使手下的活兒做得格外漂亮。
可今天卻不一樣了,兩個人的位置被一種看不見的力量生硬地顛倒過來,第一次顯得有些特別。因為有手術帽和消毒口罩的遮擋,兩個人的交流渠道只剩下一對眼睛。
陸百鑄的眼睛格外亮,和以往一樣,這位顱外科專家一上尹術台,神情便條件反射般亢奮起來,進入最佳狀態。記憶中,不只一次出現過這樣的情況,手術剛剛結束,陸百鑄就虛脫而垮,讓人無法相信,幾秒鐘之前他還神氣十足地擺弄著人的腦袋。
今天亦如此,看不出任何不同。
“主任,你看……”許桐小聲地發出一聲詢問。
劉瑤的聲音丟過來,“麻醉完成!”
那聲音比平時略高些,顯然在提醒他。許桐怔了一下,立刻進入狀態,他發現,劉瑤今天是最支持他做主刀的人,有些異乎尋常。
“心電。”許桐發問。
“正常。”劉瑤回答。
“給氧!”
“正常。”
“血壓!”
“舒張偏高。”
陸百鑄低聲道:“可以開始了!”
劉瑤側過頭,注視了許桐一跟,重複了一句:“可以開始了!”
此刻是午夜二十三點十七分。
劉瑤的全部神經均處於高度集中狀態,燈光下,她保持著神態的安詳。這麼做是很必要的,一方面可以穩定許桐的情緒,另一方面也能影響護士們的心理。這樣的手術,任何一個環節都是至關重要的,不能出現絲毫的閃失。
劉瑤幹這個已經十六七年了,當然有充分的自信。可怕的是,今天這個手術與平素太不一樣了。受術者和主刀者的關係,受術者和副主刀的關係,構成了兩組顯而易見的矛盾。說句不好聽的,干好了是救人,幹不好……怎麼說呢?
老天爺!一輩子怕只會碰上這麼一回。
她不知道許桐是否理解了自己的暗示?估計沒有完全理解。根據他向陸百鑄徵詢意見那舉動,她認為許桐此刻最信賴的仍然是那位飽受心理刺激,甚至已從事過行凶行為的專家。無論怎麼說,劉瑤現在只能推測那一棒子是陸百鑄打的。眼下,人沒打死,於是就麻煩了。除去雪恥這一目的不提,單就出於自我保護,陸某也不會讓石友三醒過來。因為她知道,以石友三受創的部位和角度看,他不可能看不見行凶者。
由此說來,等待著陸百鑄的只有滅頂之災!原先是雪恥,現在又多了個滅口。他無路可走了。
要命的是,許桐對所有這些,還處於不知階段。唉,極其糟糕!背後就是萬丈深淵,他還在那兒全神貫注呢!
當然可以理解。
望著許桐嫻熟的操作動作,劉瑤的手心出汗了。她非常明白,這個手術對許桐的壓力是空前的。功利目的已經談不上了,什麼職稱不職稱,屁!自立了軍令狀那一刻,他便把自己的前程押上了。成功了理所應當,一旦失敗,他可能就要告別手術台了。
因為唐老太太打一開始就反對他做,理由也挑明了。許桐很可能會被冠以挾私報復的罪名而洗刷不清。
今天邪門兒了。
盡最大的努力,保住石友三這條命!劉瑤別無選擇。她注視著監視器上的每一個細微的變化,並不時地用跟角膘著陸百鑄那兩隻手。
只要他那雙手始終抬著就沒事兒。
不好,他要上手了!
“牽引器!”陸百鑄低聲道。
器械護士把工具拍在他手掌上。
劉瑤的心臟懸了空,只見陸百鑄伏下身,協助許桐牽開了患者的帽狀腱膜。
“線形骨折。”陸百鑄無表情的聲音。
許桐舒出口氣。劉瑤的心也歸了位。線形骨折,這是石友三的造化,若是凹陷性骨折就慘丁,鬧不好傷了腦組織,保不齊就變成了植物人。線形骨折一般都沒什麼大問題,恢復思維意識是有把握的。
劉瑤望著陸百鑄那雙專注的眼睛,試圖推測出他此刻的心理活動。要知道,石友三一旦恢復意識將意味著什麼。
“小許,”陸百鑄低聲道,“可以保守些,鑽孔引流!”
“不!主任。”許桐竟提出了不同意見,“為了徹底清除腦血腫,我主張開顱引流。”
很簡潔的對話。
在劉瑤聽來卻極為震撼,不知為什麼,她更同意陸百鑄的意見。鑽孔引流不必承擔太大的風險,可開顱就不一樣了。因為是緊急手術,大致方案確定後,還要據實際情況靈活掌握。許桐這是怎麼了?幹嗎要揀那個風險大的干。
“許桐,現在你是主刀。我的意見是鑽孔引流,但以你的意見為準。”
“我擔心鑽孔引流減壓不徹底。”許桐道,“開顱的減壓效果要好得多。”
劉瑤提醒道:“許桐,你慎重些。”
她不能說更多的,這是規矩。
許桐不再言語,抬手要開顱器械。陸百鑄當然更懂得規矩,不再堅持意見。
劉瑤向身後吩咐道:“蘇珊、小夏,站好位置,準備急救。”
器械撞擊瓷盤的聲音又響起來。
劉瑤集中心神測試著受術者的血壓,比開始略高些,“許桐,舒張壓更高了。”
“五十毫克氯丙嗪,準備靜脈滴注。”陸百鑄吩咐道。
蘇珊去了。
許桐勾下身子,進入了最集中狀態。他的開顱術一向做得非常漂亮,這是包括陸百鑄在內都公認的。劉瑤望著佇立不動的陸百鑄,似乎理解了許桐的選擇。不錯,開顱雖說風險大,但效果好,小伙子想追求最大的成功。
不好!陸百鑄又想伸手……哦,他的乒縮了回佔。
劉瑤的後背出汗了。活見鬼!今天這是怎麼丁?畢竟四十出頭了,她有些氣喘心跳。
蘇珊舉著注射器過來了,將裝藥液的安瓿泡出示給劉瑤看,“馬上滴注麼?”
陸百鑄搖了搖頭,“不忙。”
劉瑤認為陸的說法是正確的,“等等。”
蘇珊嗯了一聲,站到輸液架前等候指示。
現在的時間是……劉瑤抬頭望望掛鐘,零點六分。
“腦組織沒有損傷,引流。”許恫的聲音十分自信,“注意觀察各項指標。”
手術進入了決定性階段。
劉瑤無法遏制地盯住了陸百鑄那雙手,咦?她發現陸的雙手背到了後邊,絲毫沒有行為跡象。手裡千萬別攥著什麼東西?因為病人的腦組織正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她不敢久留,迅速將目光轉回監視器,“夏穎,注意給氧。”
“主任,出血量確實較大!”許桐道。
“嗯!”陸百鑄湊近了些。
劉瑤抬起頭,低聲喚道:“陸主任,你來看看心電情況。”
陸百鑄快步繞過來,險些撞倒輸液架。利用這機會,劉瑤看清了,陸百鑄手裡竟攥著方才用過的牽引器。
“哦,老劉!心電情況無異常麼!”
“你看這波形?”
“是的,無異常。”
“那就好。”劉瑤怕做得太露骨,便笑了,“主任,小心您手裡的器械。”
陸百鑄怔了一下,尷尬地咧咧嘴,回到了原位。劉瑤的疑慮更重了。陸百鑄的舉動明顯地違反常規,這對於一個顱外科專家來說,是絕對不應該出現的。
“小夏,替陸主任擦擦汗。”劉瑤也不得不違反一次常規了,她相信夏穎的鬼氣,這姑娘肯定明白她的意思。
夏穎過去揩掉陸百鑄額頭上的汗,順勢收走了那把牽引器。
零點十一分。
手術順利地進行著,暗紅色的淤血順導流管引出,成功在即。雖說由於唐碧君的扯皮而耽誤了一些時間,這個手術仍然是及時的。因為石友三是醫院的幾朝元老,身體狀況和病史比較熟悉,相對又節省了許多時間。尤其是許桐的技術發揮,應該說是無可挑剔的。
小伙子很沉著,劉瑤想。
她瞟了陸百鑄一眼,但無法看到對方的表情,媳敢肯定,這位大主任已到了隨時都會失控的程度。他比誰都明白,許桐的手術成功了!石友三將在十二至四十八小時之內甦醒過來,以後將會發生什麼,不言自明。
劉瑤忽然湧出一股強烈的同情。該死的!要不是石友三的造孽,一切均平安無事。麗今不行了,老陸,倒霉的老陸,他像個無能的拳擊手,被許桐的醫術和石友三頑強的生命力,無情地逼到了死角!
指望石友三甦醒後緘口不語麼?難!幾乎不可能——姓石的壓根兒就不是個善良之輩。
“老劉!”陸百鑄突然低低地叫了一聲。
劉瑤嚇了一哆嗦,她發現陸百鑄的目光正死死地盯著手術台側的白色罩單。天哪!罩單在顫動!那下邊是石友三的手背!
許桐立刻住了手。
受術者開始躁動,劉瑤的臉白了,果斷指示:“小蘇,滴注氯丙嗪。”
“老劉,收縮壓多少?”陸百鑄沉著地問。
劉瑤迅速測試:“一百八。”
“不要緊!”陸百鑄指示許桐,“注意出血量。”
五十毫克氯丙嗪加了進去。
劉瑤吩咐夏穎:“加大給氧。”
沒過多久,石友三的躁動停止了,進入正常狀態。眾人鬆了口氣,許桐繼續操作。
零點三十七分了。
綠色的液晶波形在心電顯示器上跳動著,石友三的心臟功能強壯得令人羨慕,難怪他有那麼大的命,那麼多過剩的精力!劉瑤這麼想著,又一次不放心地瞟瞟陸百鑄。對方絲毫沒有失控的跡象,反倒顯得很鬆弛。劉瑤心裡的懷疑漸漸動搖了。
她很困乏,強撐著。手術已進入尾聲了,不出意外的話,用不了半個小時就可以結束。突然,背後嘩啦一聲,兩個消毒瓷盤掉在地上。夏穎嚇傻了,被劉瑤的目光逼得垂下頭去。
“想什麼呢?眼睛長到哪去了?”劉瑤很氣惱。
“不……不是我。”夏穎囁嚅著。
蘇珊趕忙應道:“是我不小心……”
“集中精力!現在不是走神的時候!”劉瑤坐正了身子。
她聽見許桐低低地罵了一聲:“扯淡!”
該罵!劉瑤想。這種時候鬧出大動靜,會使主刀人手顫,因而造成惡果。
陸百鑄趨身叮囑道:“注意情緒。”
許桐仰頭穩定了一下心神,開始做最後的處理。掛鐘的時針指在零點五十一分上。
零點五十五分,人們聽到陸主任發出一聲由衷的喝彩:“非常成功!”
所有的人同時鬆了口氣。
“肌注抗菌藥物!”劉瑤吃力地站起來,朝蘇珊下達指示,隨後向許桐揚揚手,表示祝賀,“真有你的,小許!”
許桐離開手術台,朝洗手間走過去,“不能大意,成否還要看四十八小時,請ICU(重症監護室)加強監護。”
“我馬上通知他們!”劉瑤最後一次瞟了陸主任一眼,完全打消了對他的懷疑。
陸百鑄脫去手術衣,拉下了捂了許久的消毒口罩,腮上存留著兩塊潮紅。從他的臉上仍看不出什麼,既無欣喜,也無沮喪。
“小許,看來開顱減壓是對的,取得了最佳效果。”
許桐訕笑道:“窮而後工,我也是斗膽在刀尖兒上跳回舞罷了。人被逼到毫無退路的地步,反倒能出現奇蹟!”
隨即傳來了嘩嘩的水聲。
劉瑤安排著清理工作,暗自替許桐慶幸。她井然有序地做好這一切,出門告訴老朱和家屬,“手術成功了。”
歪睡在沙發上的唐皓跳起來,推了姑媽一把,“媽!姑父沒事了。”
老夫人站起身,泛起一個無奈的苦笑,問劉瑤道:“我們進去看看行麼?”
“暫時還不行,需要觀察四十八小時。”
“可我們是家屬哇!”
“不行!老太太,誰也不行,”劉瑤絲毫沒有通融,“這裡是無菌操作,患者一旦發生感染,責任算誰的?”
唐碧君不再堅持,轉身和老朱商量用藥的事去了。劉瑤回到手術室,俯身觀察石友三的情況:正常,一切正常。她在凳子上坐了下來,習慣性地按住患者的脈搏。
脈搏有些不規則。
這是怎麼了?她迅速觀察心電監視器,果然,波形不對!
“老陸、小許,你們快來!”劉瑤猛然升起一股不祥之感。
她繞到另一側,抓起了血壓計的皮球。
陸百鑄和許桐聞聲而至。
“老陸,似乎出現異常了!”
陸百鑄翻起病人的眼皮,喉嚨里馬上發出一聲驚駭的聲音。只見石友三的瞳孔在散大。
“血壓?”
“降得很厲害!”劉瑤的聲音在發顫。
許桐慌了,快步奔到氧氣瓶前,氣表顯示給氧量不低。劉瑤的話遞過來:“小許,加大給氧!”
“已經不少了。”許桐道。
“再大些!”劉瑤的聲音很堅決,又抬頭吩咐夏穎,“準備強心劑!”
變化來得太突然,致使所有的人都缺少心理準備。劉瑤尤其不懂,這樣的手術從未出現過如此反复,今天這事怪了!
石友三的呼吸極淺,而且很慢。
她驀地盯住了陸百鑄!
“老劉!你怎麼了?”
“噢,我沒事兒!”劉瑤控制著情緒,果斷地指示夏穎給石友三注射了一支強心劑。
ICU來人了,劉瑤說還要觀察一夜。此刻,她的大腦比什麼時候都冷靜。是的,絕對有問題,她相信自己的判斷。從打幹這行以來,這種情況還是第一次碰到。假如石友三的創傷過重,似乎還能夠理解。問題是,他僅僅是個線性骨折,並沒有傷到腦組織呀!更何況,搶救得不但很及時,而且手術做得極好。
不應該!絕對不應該。
“老陸、小許,你們先到會診室坐會兒,我來觀察。”她必須請他們馬上離開。
原則上說,手術結束後,正副主刀的責任區域已經完成了。陸和許明白她的意思,默默地離開了手術室。
她關上門,詳細地向ICU的人介紹了病人的受創情況、CT造影及手術經過,全無紕漏。為謹慎起見,她建議今晚患者留在手術室監護。再量血壓時,情況有所好轉,呼吸也趨於平穩了。石友三命真大!
回到會診室,她告訴大夥沒事了,眾人便一一散去。老朱問她能否盯住,她說沒問題。陸百鑄好像要說什麼,忍了忍,默默地走了。
劉瑤讓許桐幫她抬個沙發過去,目的是要把他還不知道的那些事說說。沙發剛抬出門,陸百鑄竟然回來了。
“剛才人多,我不好說。”陸百鑄那張長臉在過道的光線下泛著青灰色,“你們都是內行,也就不必繞彎子了。小許,你要有所準備。”
“準備什麼?”
“鬧不好……”陸百鑄嘆了口氣,沒有繼續說下去,“看看再說吧!”
言畢,那佝僂的身影離去了。
劉瑤倚在沙發上,半晌沒說話,其實她已經明白老陸想說什麼了。毫無疑問,經過這個反复,石友三的情況或許會從根本上發生變化,變成一個……植物人!
植物人——這和死人沒有多大區別。
“小許,”她抬起頭,“你仔細想一想,在手術過程中……我是說,你是否發現陸主任有什麼異常?”
“我不懂你的意思?”
“那好,我現在就告訴你一些情況。”
她扼要地把聽來的那些有關內情敘述了一遍,最後道:“怎麼樣?明白了麼?”
許桐的臉變得煞白,許久才說出話來,“這麼說,我確確實實是在刀尖上跳舞!可是大姐,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陸主任沒出現任何過格的舉動!”
“再想想!”
“真的沒有。”許桐道,“他就在我旁邊,如果有的話,我肯定會有所覺察。”
“無論如何……”劉瑤提心吊膽地說,“石友三隻要不嚥氣,兇手就……”
“別說了大姐!我全懂。”許桐胸口起伏著,“謀殺並沒有結束!”
“也許他變成了植物人,就消停了……”
植物人!許桐不由地打了個冷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