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晗的母親下午出門買豆腐的時候讓車撞了,撞得不輕。虞守水得知消息時,老太太已經送醫院了。他把存摺上不多的幾個錢取出來,準備買點兒東西去看看。結果前妻打上門來要孩子的撫養費,虞守水頃刻成了一文不名的窮光蛋。
這樣,他便沒好意思去看章晗她媽。
在刑警隊抽煙喝茶下象棋,直到天黑,兩隻眼睛莫名其妙地有些不舒服,他沒在意。可趕到七賢山莊發案現場時,每一個人碰到他的眼睛都不敢正視。
在虞守水看來,不敢和自己對視的人八成是有問題的。結果在場的每個人都變得十分可疑。尤其是那個叫楠楠的男孩子。
他一碰上虞守水的眼睛,哇地就哭了。虞守水悄悄問小順子:“我臉上有什麼。”
小順子悄聲答:“隊長,你眼睛血紅血紅的,真他媽可怕之極!”
他這才明白問題在自己身上。
不過,一種奇異的感覺在他的意識裡飛奔,他覺得眼前這起命案非常非常的邪門,準確的感覺不好形容,一定要說的話,那就是在場的每個人都顯得很不對勁兒!
的確是!
最慘也最可以首先排除的是蹲在牆角那個叫何斌的小個子傢伙。他挨了數不清的拳腳,眼睛和襠部都受了些傷,臉上被女人的指甲抓得慘不忍睹。虞守水依次打量眼前的三個女人,問是誰幹的,無一承認。
虞守水說:“不承認也成,咱們去技術科化驗指甲內殘留物。”
結果那個叫江小露的女人走上來說:“是我抓的,怎麼樣!”
虞守水咦了一聲。
事實上他已經初步排除了何斌作案的可能,誰能想像兇手殺了人還要到牆角的布簾子後頭去沖一泡尿呢!笑話!但是重要的是那混蛋呆的地方,他完全應該看到作案的整個過程。
卻沒敢看。
他當然承認了自己為何許人,以及“為什麼會出現在那個地方”。當他說出自己是來殺北方集團的總裁魯小北的時候,除魯小北以外,所有的腦袋都愕然地轉了過來。
虞守水同樣怔了一下,卻不是太強烈。無論如何他一個刑警隊長,遇到諸如此類的事情不是第一次了。使他心裡忽悠一動的是那個名字:
魯小北——他小學同學。
居然誰也沒認出誰來,他瞟了瞟歪在藤椅裡痛不欲生的那位“魯總”,心中突然發出感慨:媽媽的,這恐怕就是所說的“歲月”吧!
眨眼間兩個人都過了“正午”。
報案者不是魯小北,是七賢山莊的麥經理。雙方一搭上話,馬上就听出了對方是誰。前些天調查巫林偉那件事時,兩個人交談過。虞守水帶人趕到時,老麥說:“現場保留完好。”
虞守水指揮人迅速分散,把守外圍重要位置,技術人員進入現場。舉著攝相機的一個胖子踩了老麥一腳,然後誰手裡的照明燈突地亮了,晃得老麥用胳膊肘去擋。
虞守水這才朝老麥點點頭,道:“現場保留得好不好得我們說了算。”
當時經過魯小北的身邊時,他根本沒想到那是自己過去的小學同學。
這不是冤家路窄麼!
老太太朱可心確實是被撞擊而死的,太陽穴和左後腦中間那塊地方,差不多能看出粉碎性顱骨骨折的凹痕。但她的面容卻不怎麼可怕,僅僅是臉很白,血很紅。
導致其死亡那沙發的橡木扶手上有一些血,不多。
死者依然是斜靠姿,沒有動過。但麥經理說現場保留完好是不准確的,只能說屍體四周保留尚好。至於室內(包括里外間)已經由於毆打何斌而搞得毫無線索價值。
像個鬥獸場!
一切能搞亂的都亂了,能想像那何斌被打得多慘。空氣中飄浮著尿的臊味,極其難聞。虞守水走進現場的時候吩咐外邊的每個人都不要過多走動,那些人很聽話。他讓麥經理找點去痛片之類的鎮痛藥給何斌吃,老麥很配合。
何斌卻很痛苦地要求給他口東西吃。
虞守水從里屋出來的時候,何斌剛剛把一個麵包塞進嘴裡,脖子一梗一梗的像要噎死。他不等問就說了一大堆話,弄得人們驚愕不已。
這是一個極為膽小,極為想洗清自己的人,虞守水想。
他居然想殺人!
“來吧!我要單獨問你一些問題。”虞守水不想讓更多的人聽到他們不該聽到的內容。
虞守水沒發現魯小北有什麼表示。那是由於強烈的精神刺激所致。虞守水瞟瞟他,決定等他緩解些再談話。
“小順子,讓那個男孩子哭聲小一些。”他指點一下,然後帶著走路噝噝吸冷氣的何斌往辦公室而來,“行麼?”
何斌用手摀著褲襠,看來踢得真是不輕。
“坐吧,不能坐就蹲著。”
結果何斌蹲下了,襠部和一條褲腿是濕的。虞守水皺了皺眉,然後用眼皮臨時蓋住自己那兩個通紅的眼珠子。他幾乎能想像出何斌聞聽死了人那一刻的心態,小便失禁——這不是一般的驚嚇。
就從這裡問。他將小邵叫進來筆錄,同時掏出了章晗那個“微錄”按了起動鍵。
“說吧,從你尿褲子說起。”
何斌看著那錄音機,神情再度緊張:“我……說?噢噢,那時候他們發現了我……發現了。他們沒命地打我,我覺得我要被打死了。我……”
“喝水麼?”
虞守水見他幹得嘴唇起皮,便把桌上不知什麼人的半杯涼茶遞了過去。何斌如獲至寶,以令人無法想像的模樣把茶喝了下去。然後翻著眼皮噎了口氣。
“誰救了你?”
何斌往後挪了挪,靠在了牆上:“那個經理,他不攔住,我肯定死了。”
虞守水往窗外看看,看見麥經理在游泳池前和小順子在交談——上次來調查巫林偉自殺一案,小順子和章晗都來了。老麥還問了一句:這麼漂亮的女孩子是真警察。
虞守水噹即告訴他:“絕對貨真價實!”
他收回目光,心裡有些空——章晗不在身邊他總覺得百事無味,感情這東西就這麼厲害。
“剛才在外邊我沒問你就說了一大堆,現在從被我打斷的那個地方說。”
何斌思索了一下,想不起在哪裡被打斷了。虞守水提醒他:“'好幾次就要得手了……',你說到這裡。”
何斌點點頭,從好幾次就要得手卻功虧一蕢講下去,很快講到被那個持電棍的保安逼進了死者——也就是老太太朱可心的房間。
虞守水道:“從這兒開始,細緻講,不能放過任何一個細節。講吧——”
何斌這時基本平靜了,腦子變得開始好用,因此也講得很順。虞守水在四個地方反复細問,依次是:“魯小北的妹妹進來一次,玻璃杯叮地碰響了一下”。 “玻璃窗上映照的一個女人的影子,看不清是誰”。 “鞋底擦在地板上的聲響,以及咚咚咚的三下撞擊”。 “老太太臨死前說的話——那張紙”。
玻璃杯,窗上的人影,撞擊,那張紙……
“還有什麼?”
何斌想了想,搖頭道:“就這些,想起來我會說的。”
“好,看看記錄,簽字。”虞守水起身看了看表,“如果困就靠牆打個盹。”
“你是不是相信我是無罪的?”何斌急切地問。
“這不是你該問的。”虞守水道,“今天你要是把魯小北殺了,事情就兩樣了。”
他走了出去。
游泳池邊的每一個人都在註視著走過來的這個警察,注視著他的紅眼珠子,還有那基本上沒有什麼肌肉的身體。他們當然怕他“沾”上自己,卻又分明想知道他會“沾”上誰。結果那警察誰也沒“沾”,僅僅在走過那張藤椅時小聲衝精疲力竭的魯總招呼了一句:
“魯小北。”
魯小北驚得彈坐起來,那警察卻走進了現場。
例行的一切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虞守水指指沙發邊的那個茶几問:“所有的杯子都在這兒麼。”
“問過服務員月紅,她說的確是四隻,都在。”偵察員杜伯海道。
“指紋?”
“只有這只上邊有指紋,其它三隻沒有,指紋是新的。”杜伯海已經把那隻杯子裝進了袋子裡。
虞守水讓小杜採集每個人的指紋,以便核對。然後他快步走到何斌躲避並尿了褲子的那個牆角,看那塊窗玻璃。玻璃上映照的是房後狹長的一條走道,他探頭出去,見地上生著些被踐踏過的草。這無疑正是何斌翻窗進來的必經之路,也是保安來回搜索過的地方。那個幽靈般的女人所站立的位置很容易確定。
他離開了那個尿跡斑斑的角落。
“地面上的腳印還有沒有存在價值的?”他問小歸,歸亞軍。
“外屋的完全沒用了,所有的人都進來打何斌,一塌糊塗。現在就看里屋的這一塊。”
歸亞軍比劃了一個範圍。
虞守水走近老太太死去的那個沙發頭,指著靠近那一角的地面說:“特別是這裡,兇手有可能留下足印。噢,對了,據何斌記憶,那個兇手的鞋底是擦著地板進來的,有拖拉的磨擦聲。”
“哦。”歸亞軍很重視,“是穿拖鞋麼?”
虞守水拍拍小伙子的腦袋,對他的聯想表示認同。
二人伏下身子看地板,略微看到了幾條拖痕。虞守水掏出放大鏡看,確信那就是拖痕。神了,兇手難道真是穿著拖鞋進來的麼?再看,那拖痕果然是新的。
“你注意。”他用小拇指的指尖點點那拖痕,“這裡有一些深度,噢,這裡還有!是不是很有趣,即便是拖痕也有深有淺。還有這兒——”
如此細微的線索,只有老偵察員憑經驗能發現。共發現了三處。那的確是相當難發現的——在拖痕的中間有大約一公分的痕跡較為深。
“不會是布拖鞋,布拖鞋沒鞋釘。會是皮拖鞋麼?”歸亞軍有些激動地看著隊長,“帶有鞋釘的皮拖鞋?”
虞守水扶著腰站起來,四處看,然後他指著死者床頭櫃下邊的擱鞋板道:“你看,七賢山莊用的不是皮拖鞋,那是一種歐式的布拖鞋,極軟。”
“除非某位來客自帶了有鞋釘的皮拖鞋。”歸亞軍說完這話自己也覺得不太可能。
“再找找別的地方還有沒有較深那種划痕。”虞守水吩咐小歸,並往四下看著,“小歸,聽你那意思,傾向於來客作案?”
小歸道:“假如兇手肯定不是那個姓何的,我們就有理由相信他說的是實話。而他說的如果是實話,進來行凶那人只剩下來客啦。”
“你能肯定姓何的沒說謊話麼?”
“那當然不能,現在還不能。”
“可姓何的卻恰恰不是'來客'呀!”虞守水望著天花板,“你覺得會不會還有一個外來者?”
小歸哦了一聲,很重視。
姑且不作結論,虞守水離開現場出來,琢磨了一下是找老麥還是找魯小北。
還是先找老麥吧。
他沿著走廊朝游泳池過來,那些人果然都老老實實地各就其位。心裡怎麼想的不知道,反正虞守水從他們臉上看不出什麼。他讓各位忍耐一下,人命關天的事情不是開玩笑的。然後朝老麥作作手勢,意思是“談談”。
老麥過來的時候,魯小北的目光也“過來”了——他顯然也認出了老同學。
“麥經理,我真沒想到會這麼快又見到你。你我恐怕有緣。說說吧,剛才那個姓何的說話時,我發覺你比其他人更吃驚。”
老麥瞟瞟遠處的那些人,又疾速地收回目光,點頭道:“虞隊長,這還用問麼,我當時一下子就想到了前一起自殺案,那個巫林偉的案子!可是我不明白,這和我的七賢山莊有什麼關係!”
“現在你想明白了麼?”虞守水用兩隻紅眼盯著他。
老麥的額角有一層細細的汗珠在閃。聽了這話便點點頭:“不錯,我一聽那姓何的說到白浪灘,就差不多明白了。兩起案子都和北方集團有關係。”
虞守水迅速捉住個用詞的微妙點:他說的是“北方集團”,而不是具體的人。
“你為什麼不直接說魯小北,姓何的畢竟是來殺魯小北的呀?”
“可被殺的卻是老太太。”老麥道,“虞隊長,你難道不知道麼。那位老太太是北方集團的常務副董事長呀!”
噢,他是這麼理解的。
虞守水略感吃驚,卻沒表現出來:“照你的意思說,只要是北方集團的,姓何的都可能殺。是麼?”
老麥的眼睛睜大了:“咦,不這麼認為,老太太的死就沒有解釋啦!”
虞守水沒就這個話題往下說,因為再明顯不過了,老麥眼下仍然把何斌作為凶手第一人選。
可能持這一看法的人最多。
但,事實恰恰有可能不是這樣。
於是便有了下一個疑問:又有誰能替眼前這些人作保呢,包括老麥?
事實上白浪灘的情況在調查巫林偉之死的過程中接觸過,章晗那裡存有全部調查文字。如今又冒出個何斌,事情眼見著就不簡單了。而作為那個白浪灘事件(假如可以稱之為“事件”的話)的主角,魯小北可真有些該死啦。
實事求是地說,因為搞清了巫林偉屬自殺身死,虞守水沒有再深究白浪灘那件事的來龍去脈。加上近來為情所困,他腦子裡只裝得下一個章晗。
他收回神:“麥經理,說說基本經過吧。不談巫林偉,單說眼前這些客人,一切對我都有用。越細越好。”
他按下了口袋裡的微錄。
老麥說得簡明扼要,強調請魯小北一家來度假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所以遲至今日完全是藉著修繕的機會。至於為什麼魯小西來了,潘一黎和李薇來了,郭長平也來了。他作為經理,可以說一概不知。至於暗中還有一個殺手何斌,就更不在他的想像之列了。
“誰都怕惹火燒身,對不對。我絕對不可能知道會出這麼大的事。這起命案會嚴重影響我的生意。不說您也理解。”老麥這樣結束了陳述,多少有些自我開脫之感。
虞守水琢磨著他的話,找不到任何反邏輯的地方,但有一點很重要——老麥一開始就把巫林偉的事情講給了魯小北。不是說他不能講,而是說魯小北的心態無疑在一開始就不對頭了。
“那個人你沒說——”虞守水朝遠處的草亭指了指。
“噢,他叫古良。魯小北的副手。”
“副手。”虞守水點點頭,又抬了抬下巴,“那個潘,那個李,還有那個郭——你都知道多少?”
老麥說了說他們的身份,更多的不肯說,並解釋不是不想提供,實在是了解的不多。
“那個姓郭的比較危險,魯小北挺怵他。具體原因最好直接問魯小北。”
總之,老麥是個很清醒的人。
“麥經理,你剛才有一句話吐出一半就縮了回去,好像有人挨了黑打。”
老麥的胖臉一下子充血了:“噢噢,看我。是我的一個員工,腦袋上被拍了一板磚。不過問題不大。”
“誰拍的?”
“不知道。”
“不,你已經有數了!”
老麥被虞守水剎那間驟變的銳目盯毛了,終於說了實話:“我……我覺得是那個姓何的打錯了人。他把我那個員工當成魯小北了。那員工外號大傻。”
虞守水盯著他:“這沒有什麼不可以說的麼,你何必猶豫呢。”
“是這樣,我派那個員工暗中保護魯小北,怕那個姓郭的不懷好意。剛才沒說是因為我不原意把自己攪進去。”
“我能理解。”虞守水看出對方說了實話,“不過咱們這是破案,不是一般的事情。噢,忘問了,上次來了解巫林偉自殺案,至少發現你這裡有四五處可以進出外人的地方,都修好了麼?”
老麥不敢信口說話了,答應去了解一下。無論如何,殺手何斌畢竟是偷著鑽進來的!
離開了老麥,虞守水回到辦公室,弄醒了靠牆而睡的何斌,一句話就把他弄得險些磕頭。
“你瞞了個很重要的問題,何斌!你用板磚砸傷了一個服務生。那人叫大傻!現在不許睡了,認真回憶。”
杜伯海來叫他,亮出一把短柄寬刃的匕首,說是插在一個磚垛後的土地裡。
何斌一見,忙說:“呀,那刀是我的!”
虞守水呸了一口,說:“幸虧插進土裡了,要插進大傻肚子裡,你他娘的就有好看的了!”
外部的勘察基本完成了。
游泳池附近和幾條走廊“人氣”自然很旺。可能由於今天的人多,諸條青石小徑也不太有線索價值了。最可惜的是竹叢深出,特別是外沿一帶,因為搜索何斌而遭到了嚴重踐踏,和破案有關係的痕跡搞得幾乎無法確認。不出虞守水所料的是,在靠西北那一角,七賢山莊與地礦局“二招”那裡的籬笆牆板壁,至少有兩塊是浮搭著的。
民工幹的這活兒叫“貓蓋屎”。何斌那渾蛋假如發現了這裡,逃出去簡直太容易了,何必自投羅網跳進老太太的房間呢。
虞守水仔細地研究了那個漏洞,十分無奈。請老麥來看,老麥更是無奈,沮喪得要命。
“也難怪,二招的一隻大波斯貓時常過來。虞隊長,是不是這給你們破案製造了困難。”
虞守水想告訴他,這情況使事情的“不確定性”增加了許多。事實上他什麼都沒說。
“麥經理,有適合談話的地方麼?小一點沒關係。我想分別找這些人談話。”
老麥說:“我給你開一個房間不就行了。”
“好,可以。”
他讓老麥去辦,利用這機會站在籬笆牆那兒給章晗打了手機。章晗的聲音很疲勞的樣子,說她母親的情況不要緊,用不著作手術。又問他七賢山莊的案子是不是很有難度。虞守水說不難還不刺激呢,死的是我一個小學同學的媽。章晗問人手夠不夠用,不夠的話我馬上來。
虞守水噹然特別希望她“馬上來”,但於心不忍。便說這用不著你操心了,你睡吧。
隨即他便關了機。
女孩子的聲音留給他一些溫存感,然後想想自己這破落戶的樣子,情緒便開始煩了。來到老麥準備的那個房間時,杜伯海已經領來了第一位。
“古良?”虞守水問。
“是。”古良謹慎地朝他點點頭,說話很簡潔。
“請進——”
虞守水進屋坐進沙發里,示意古良在對面坐。古良整體給他的感覺是內斂,穩定,並且相當平靜。他不明白杜伯海為什麼首先讓他來。
“請你來,是談談你所看到或聽到的基本情況。這是例行公事。”虞守水示意古良。
對歸亞軍所謂的“兇手在來客當中”的說法,他本質上不持疑義。於是就很顯然了,何斌殺魯小北,不管最終是不是“未遂”,現在已經退至次席了。何斌的價值集中體現在他“聽到”了作案的全部經過。而屋外這些“來客”乾了些什麼,何斌無從知道——要破解這個,那是自己的事。
那麼,自己首先須要知道面對著的都是些什麼樣的人,是何種利害維繫著他們——他記得一個挺有名的大人物說過,人類所有的關係最終可以歸結為兩個字:利害!
如果不從絕對意義上理解的話,這說法是對的。
這個古良在兇案有何利害呢?作為北方集團的僱員,他首先要依附於這個集團,這一點不言而喻。至於更深層的東西呢?
“請談談,古良先生。現在已經十點半了。”
古良道:“我很想幫助你們,可我不知道從何說起。真不知道,你能不能提示我一下。”
虞守水料定這是個謹慎的人,頭腦清晰。
“比如說,從保安發現了那個姓何的並開始搜查,直到發案,這一段時間內所有的一切——”
“你指的是我,還是其他人?”
“所有的!”
古良的目光垂下去又抬起來:“我只能就我所知的說對麼?”
“對。請吧——”虞守水抬腕子看看表。
於是古良開始說,表達能力相當不一般。前後只用了四分鐘。歸納起來恐怕只有一點有用處,他說他“無意中看見江小露繞到房後去了”。
“繞到房後去”的人,最有可能是那個映在玻璃窗上的影子。
虞守水點上支煙,踱到窗前,這裡可以很清楚地看見那個叫江小露的女人。幽幽的,像一隻貓。虞守水覺得。
“她好像是你們董事長的夫人。”
“是。”古良的回答還是那麼簡潔。
虞守水回頭看著他:“我想問一句,你覺得不方便可以拒絕回答。古良先生,我很想知道,這個純家族式的休假,你怎麼會跟著來了呢?”
“這沒什麼。”古良道,“我是集團副手,總有許多幹不完的事情,魯總讓我一道來休息休息。而且最重要的可能因為我是個單身漢。”
“噢,明白了,節假日無處可去。”虞守水坐回原位,“現在,古良先生。我想听你談談白浪灘那件事情——本來我打算直接問你們魯總,現在看來他的情緒不適合多談。你是副總,又總有乾不完的事。我想你能把那件事講清楚。”
“公安局好像接觸過這件事了。”古良看著虞守水的臉,“我有印象。”
“是的是的,但很不完整。談談好麼?”
“好吧。”古良思索了一下,“事情其實毫無秘密可言,業內人士差不多都知道。我們北方集團原先在城北高科技開發區弄了一塊地,一百五十多畝。我們自然為此而進行了必要的投入。可是由於整體規劃需要,加上我們北方產業集團的業務科技含量小,這一百五十多畝土地被開發區重新進行了規劃。為了補償我們,開發區在城南的白浪灘撥給我們二百畝土地。這二百畝土地當然沒有高科技開發區的含金量高,但作為房地產來經營,我們也不算太吃虧。這就是基本經過。”
虞守水點點頭:“我聽懂了,也就是破地換好地。面積大一些。事實上我接觸這件事和你們換土地無關,可能你也有所耳聞,白浪灘的小業主已經自殺了一個。今天來殺你們魯總的何斌也是小業主之一。實事求事的說,小業主被剝奪土地使用權一事才是所謂的'白浪灘事件',而不是你方才所說的土地交換——那頂多算事件的背景。”
古良用力點頭:“那可能是我表達的不准確,是的,您說的對。可是,關於小業主們的遺留問題我不是很清楚,這你可以問魯總。”
“我會問的。”虞守水結束了談話,自然要補充一句“有事我還會找你的”,古良便在記錄上簽了字離去了。杜伯海問他下一個找誰,他看看窗外,“江小露。”
江小露一進屋就盯住了虞守水那兩隻紅眼,虞守水同樣盯著她那對深幽幽的黑眼,兩個人都覺得對方的眼睛十分可怕。
“請坐。”虞守水示意。
“不坐,有什麼話你說吧。”
虞守水心裡嘀咕,這女人定有毛病,你看她身上溢出的那股感覺,整個是病態的。憂鬱,也許會偶發歇斯底里。隱約還有些“誰怕誰”的架勢。
談話照例進行,套子不變。有沒有收穫那要看聽者的本事。江小露開始談得很費勁,很不得要領,有時還會故意較勁似地擰著談。這一段給虞守水的總體感覺是亂。
接下來她似乎進入了一種狀態,依次罵過去,罵得很刻骨,還是捕捉不住要領,彷彿全世界的人個個都該死。虞守水只抓住了一句話——老東西早該死了!這無疑是指死者。
以此為楔入點,虞守水認為有戲了。江小露的所有恨都生髮於此,不會錯。
恨過之後她開始推拖,問什麼都說“不知道”,“不清楚”。最後竟反過來問:“你們還想知道什麼?”
這一亂、一恨、一推,虞守水知道怎麼辦了。
他咳嗽了一聲:“江小露,你說你恨這個恨那個,那是你跟你婆婆的事情我不想問。可是你把何斌抓得滿臉流血,看起來你還是挺疼你婆婆的呀!別插嘴,你聽我說。事實上我們知道你在出事前夕乾了什麼,我們得到的線索證明你去過那個房間的後窗——這一點不會假吧!那麼你應該從窗戶那裡看到何斌對不對?這個你沒談。”
雞一句鴨一句,重點不亂,這種提問有時會在特定對象身上管用。江小露果然愕住了。
“你以為我去幹什麼?以為我發覺了何斌?完全不對。我是去看魯小西乾了什麼。她要害她媽,你們知道麼?魯小西恨她媽恨得要死!”
虞守水心頭突突直跳,急忙用手抹了抹臉以作掩飾。至於何斌所說的杯子叮的一響,這裡顯然進一步肯定了。
“玻璃杯對不對?她動過一隻玻璃杯!”
江小露莫名其妙地爆出一個古怪的笑,彷彿面對的是一個非常古怪的警察:“見鬼,你其實什麼都知道。告訴你,我就是為了看看那隻杯子的。在老太太沒死之前,我偷偷溜進屋把杯子放了一個特殊角度,我肯定魯小西一定會害她媽。果然,我發現那杯子被動過了。不過我當時以為老太太已經毒死了——她靠在沙發上,真的像死了。”
毒死!
好他媽凶險!虞守水暗暗吃驚。他當然不排除江小露有病態心理的妄想成分,但那個魯小西顯然對她媽不是個孝女。虞守水印象裡不記得什麼魯小西,他有印象的是魯小北的姐姐魯小南。 “文革”中魯小南出去串聯再也沒回來,這些他都影影綽綽記得。魯小北是老二,那時跟自己一樣屬於剛剛封上開襠褲那種人。魯小西肯定是後來才生的“老閨女”。魯小北他爸哪年死的,虞守水完全不知道了。
誰會記這些呢,若不是發生了這個案子,虞守水相信自己不會專門打開這封塵的記憶的。他和魯小北本來就不是一路人。
“你憑什麼這麼肯定魯小西要害她媽?”
“這是感覺懂不懂,感覺!”
“既然她那麼危險,幹嗎要帶她來?”虞守水必須承認這句話問得很隨意,毫無目的性。
所以便有了那個詞,叫“歪打正著”。
“誰也沒請她呀,她是莫名其妙來的。鬼都不知道她怎麼弄清了我們的行踪。小北一直很怵她。我估計是古良通知她的……嘿,你不要用那兩隻紅眼睛看著我好不好!你可能還不知道吧,那騷貨一直在追古良!”
談話到此,絕對有收穫。
對對,虞守水想起來了:經理老麥說過,這魯小西是不請自到的。此外還有幾位。
“先說句題外話,魯小西。我覺得你長得和你姐挺像的。你姐,魯小南。”
剛剛坐定的魯小西被這齣乎意料的開場白弄得睜大了眼睛。虞守水斷定,這雙眼已經流過眼淚了。是呀,死的畢竟是媽媽——能夠排除是她幹的麼?
虞守水留了一個問號。
“你怎麼知道我姐?”魯小西絕對是真實的驚訝。
“我是你哥魯小北的小學同學,上學之前我經常看見你姐領著你哥去買吃的。那時候你們家住大獨院,我們家住貧民窟。你們姐倆挺像的,唯一不一樣的是,你看上去比你姐厲害。”
“你覺得纖纖淑女最好,是麼?”魯小西開始咄咄逼人了。
虞守水卻不可思議地想到了章晗身上,章晗“淑女”麼,好像也不。是的,未必只有纖纖淑女有魅力。
“好了,言歸正傳吧。我知道你心裡很難過,但是破案畢竟是眼前的當務之急。”
“我不難過。”魯小西的回答非常令人吃驚,面對虞守水的驚愕與激憤,她緊跟著說,“我媽媽已經是肝癌晚期了,這是檢查報告。”
一張紙片遞了過來。
虞守水不由地閉了閉眼睛,說不清原因。肯定是有原因的,但他一時說不清。
肝癌!
魯小西的聲音是輕柔的:“這個結果沒準兒對我母親是個好事呢。你也許不知道,肝癌患者臨死前非常痛苦!”
“我爸就是這個病死的。”虞守水擺擺手,“好了魯小西。我們現在例行公事,來吧,談談你所知道的一切。”
魯小西望著虞守水,望得虞守水怪不舒服的。隨後魯小西說:“我想看看偵探是不是都特神,對不起。”
“我神麼?”
“你不。你看上去根本不像偵探,說了你別不高興,你倒是挺像壞人的。另外,咱們這種審問特別像演戲。”
虞守水徹底接受了她所謂“不難過”的說法,難過可能也就是一下子。他望著魯小西懶散的樣子,道:“這不是審問,這是例行調查詢問。至於像演戲,這可能和事件發生的環境有關。你沒見過我們全國追逃犯呢——那倒不像演戲。噢,開始吧。我不能把時間都給你一個人。”
魯小西“所知道的一切”很大地超出了案件的範圍,時時冒出衝動與情緒。最明顯的便是摻雜了許多對他母親的怨恨與對她哥哥的不屑。至於今天的情況,她的敘述反倒沒什麼新東西。當她終於憤憤地說出“不通知我我更要來”時,虞守水攔住了她的“演講”。
“不通知你你怎麼知道的?”
魯小西詭秘地瞇起了眼睛,顯然發覺自己說走了嘴:“果然是偵探!厲害!不過既然你問了,我也不瞞你了——我接到一個神秘的電話!”
“古良。”
魯小西杏眼瞪大了:“咦,你怎麼會想到他?明白了,一定是江小露說了我的壞話。但是請聽著,打電話給我的絕對不是古良,那是一個經過偽裝的聲音,是一個女人!”
虞守水承認自己這一刻略有些激動,他記得何斌講述中提到了這麼一句,說魯小西和古良說到過一個匿名電話,當時順嘴而過,看來有必要再問問。
他讓杜伯海和魯小西聊聊,徑直出門去了。
游泳池邊的所有目光再次追來。
幾分鐘後落實了,何斌完全證明了魯小西的說法不假。如此說來,這命案背後的水可謂不淺,虞守水被一種接受挑戰的情緒弄得有些興奮。
“你完全想不出那個打電話人的口音麼?”他坐回沙發點上支煙,不看魯小西。
魯小西道:“她要是有口音,我肯定能想起是誰。可惜的是她沒有口音。”
“聲音節奏呢?”
“能和播音員媲美。”
“你和古良在談戀愛?”
魯小西顯然被這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談話搞得很不習慣,但話題她很愛談。那興沖衝的樣子,使虞守水接受了江小露的說法:是魯小西在追古良。
“魯小西。”虞守水把話引向比較關鍵的那個問題,樣子也顯得十分嚴肅,“有一個情況發生在你母親被害之前,我們有足夠的證據證明和你有關……”
“我去過我媽的房間,我動過一隻玻璃杯。對不對?”魯小西絕無半點遲疑地說,“那個姓何的王八蛋當然聽得一清二楚——你還想問什麼?”
虞守水望著她的俏臉,淡淡地說:“我想問,你是不是把咱們之間的關係搞反了?”
魯小西這才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忘形:“我是說……這事情很清楚。”
“你為什麼那樣重視一隻杯子?”
魯小西朝窗戶瞟了一眼,小聲道:“我擔心江小露給我媽下藥,下毒藥。餵,你明白了麼,她溜進那屋裡擺弄過那隻杯子!”
虞守水這一刻最大的感觸用一句話便可概括——這都是些什麼人呀!
“請看看記錄,無誤請簽字。”他面無表情地指指記錄冊,心裡的厭惡噎得他很不舒服。
“虞守水兒——”
外邊傳來一聲魯小北的嚎叫,有些嘶啞。在虞守水聽來,那水字後邊那帶拐彎的“兒”音,竟然有幾分親切的滄桑感。記得小時候,只要虞守水一打他,魯小北就會貓似地乞求:別打我了,虞守水兒。
虞守水推門而出,盯著魯小北。魯小北馬上“蔫”了。
“大半夜的,喊什麼你。我最後一個找你談。”他抬腕子看看表,一指郭長平,“你——”
“那雜種招了麼?”郭長平一進門就擺出一副關心之極的樣子,就算是真的也透著假。
他所說的“那雜種”自然指的是何斌。至於他為什麼如此開場,最簡單的理解便是把自己摘出去——很明確,也很蠢。
“你還不太懂規矩。”虞守水示意他坐下,“不該問的最好別問。先自我介紹一下吧,這是例行公事。”
郭長平碰了一鼻子灰,點上煙開始說。小杜飛快地記錄,虞守水望著眼前這個半大不小的“老闆”,心裡好像有一股很不光彩的東西在蛹動——他媽媽的,錢怎麼全讓這種狗日的賺走了!
“你先告訴我,你是怎麼知道魯小北一家到這兒來了?誰通知的你?”
郭長平馬上象受了誰的委屈似地騰地站起來:“這有啥麼不能說的,是老太太打電話請我來嘮嗑兒!”
虞守水靜靜地望著那張粗悍的臉,堅信此人毫不粗悍。他顯然具有敏感的一面。 “這有啥不能說的”,這急哧白臉的強調,只證明他對那個問題非常在意。
不過,此回答很可能是最無法證實的回答了。老太太死了。
“真的麼?”虞守水抓不住感覺的時候往往會反問。
“不是咋地,老夫人讓我來拿錢。魯小北欠我點兒碎銀子一直不還。”
“碎銀子,多少?”
“十來萬。”
虞守水心裡罵:我日你先人,十來萬——碎銀子!
“坐下說話,”虞守水探手在口袋里費力地把一支煙從煙盒裡弄出來,點上。他不想讓這個傢伙看見自己抽的煙的牌子,“把你到來以後的情況說一說,細緻些。”
郭長平說他沒有太多東西可說,他說他就是來拿錢的,如果早拿到錢,他肯定早走了。虞守水靜靜地聽,聽到出事那一刻,他坐直了身子。
“也就是說,你壓根兒沒跑進出事那個套房?”
“絕對沒進!”郭長平又要往起站,“向上帝保證!”
“上帝是誰?”虞守水噎了他一句,“你可以說你沒進,但是這很不符合人的心理。這東西說多了你也不一定懂,一句話,當出了人命這樣的事情發生時,沒衝進屋的人我反倒覺得極不正常!”
“咋個意思?”
“我說得還不夠明白麼?你想想是不是這麼回事?”
郭長平愕住了,然後明白了此言確實不謬。
“事實上,沒進屋的不只我一個。”郭長平像一頭不留神掉進井裡的野豬,顯然急了,“潘一黎和他帶來那個娘們儿也沒進屋!”
虞守水體驗到拳擊手擊中了對手軟肋時的快感,心理邏輯關鍵時就是管用。
“這一部分必須說細!”
“有……有必要么?”郭長平不安了。
那不安之感沒逃出虞守水的眼睛:“你難道沒聽見那個女服務員講麼,老夫人被人撞了以後當時沒死!”
“這……這說明啥?”
虞守水輕輕一笑:“比如說,我要是那個兇手,肯定不會第二次沖進那個屋……”
“你、原來你……聽你這意思,你們懷疑我……”
“別慌別慌!”虞守水抬起一隻手,“在沒破案之前,在場的每個人都有必要說清自己的行為線索,這恰恰是為了證明不是你!”
“本來就不是我!”
“那就說說吧,你們幾個沒進去的當時都在幹什麼。不要編造——你們將互為證人!”
“成成,你厲害!”郭長平用陰森的眼睛看著面前這個瘦乾巴警察,“你厲害透了!該咋咋了,說就說吧。老警,我沒進去就是因為那個姓潘的也沒進去,我要是進去了,那個姓潘的就得手了!你現在就去,去呀——!看見外邊那個石麒麟沒,你把手伸進嘴裡去摸,那裡頭有一封信!老警餵,你該給我獎勵才對呀!”
虞守水感到自己衝動起來的時候,已經把臉扭向了窗外。他不想讓這個傢伙看見自己情緒的起伏,當他看清了那座石麒麟後,情緒克制住了。
“不是還有個女的麼?”虞守水把話題扯開一些。
“她不可能得手,她好像在草亭子那邊。反正不在附近。要得手就是那個姓潘的。”
“來,你跟我來。”虞守水做了個手勢,叫上郭長平出了房間。
眾目睽睽,虞守水把瘦胳膊伸進了那石麒麟的大嘴。
一片寂靜,每個人都摒住了呼吸。疲勞和萎頓這時已飛得精光,個個都很有神的樣子。
“小邵,你來!”虞守水抽出被卡住的胳膊,“脫光膀子才行!”
小邵脫光膀子的時候,虞守水分別瞟了瞟那個姓潘的處長和那個叫李薇的女子。前者已面色如蠟,後者尚屬平靜。
他又看了看那位老同學,見他驚愕得眼睛都快鼓出來了。他在註視著眼前的一切,表情懵懂。虞守水拉了把藤椅坐下,迅速梳理出重點線索——
老夫人朱可心離席回屋的時候,何斌已經藏在屋裡了。這從何斌的述說和現場遺留痕跡基本可以證實。那麼,排開何斌前來行刺不論,問題的關鍵——也就是所說的“外邊”所發生的情景,已經像冰山出水般露出了一角:老太太回屋……魯小西來觀察那隻被江小露擺弄過的杯子(何斌聽她叫了聲媽,杯子發出叮的一聲)……接下來,江小露也以同樣的心思繞到房後,從窗外觀察那隻被魯小西弄過的杯子(何斌看到了她映在窗玻璃上的影子)……然後是兇殺案發生,何斌被捉、被打……外邊剩下了三個人:郭長平(他說他在監視姓潘的)。姓潘那處長要去石麒麟的大嘴裡取一封信,沒得手。而那個叫李薇的女人,那時卻在草亭子那裡——屋裡的情景和外邊的情景都有輪廓了。
小邵打著光膀子依然沒成功,他說那石麒麟下邊帶拐彎兒。虞守水又瞟了那位潘處長一眼,問經理老麥有沒有吸塵器。這回成了——隨著吸塵器嗡的一響,彎彎的管子吸出了一個牛皮紙信封。
潘一黎站起來推開藤椅,開口了:“是不是該我了?我來解釋。”
虞守水攥著那信封,看也不看潘一黎,示意李薇:“你來,李小姐。你先來吧——”
口袋裡的手機有動靜,他快步走上走廊湊上去聽。是章晗,虞守水立刻被那種稱之為溫馨的感情包圍了,心情無比的好。
“什麼都不用你管,休息。放心,我已經有七成的把握了。真的,大哥多年的經驗還是可靠的。睡吧。”
被一個自己所愛的女孩子如此牽掛,虞某足矣!是愛情麼——聽上去俗,但確實是。那個失敗的婚姻絲毫沒給他如此的感受。
他愉快地走進了那個房間,坐在沙發上的李薇馬上站了起來。虞守水讓她別怕,這話一出口他就發覺小杜瞟了他一眼。哦,口吻太溫存了!
“請吧,李小姐。該你談了。”
李薇沒有太明確的表示,沉吟了片刻才開口:“您讓我說什麼?要是說這封信,我什麼都不知道。”
虞守水捏著信封看了看,又面對李薇:“這個信口沒封上,小姐。”
“我知道。”李薇望著虞守水,“可是我確實不清楚那是一封什麼信。我絕不偷看不應該看的東西。”
“人人都有好奇心呀,小姐。”
“可我真的沒看,我不是那種任性的人。”
虞守水更願意把她所說的任性理解為某種老練:“從你們怎麼到來開始講好麼?”
李薇像郭長平一樣,被這快速的話題轉換弄得很不適應,再沉吟片刻,道:“我覺得你最好問潘處長,我是跟他來的。”
確實老練,虞守水想。超過了她的年齡。
“照此說來,你什麼都不知道。”
“我沒這麼說,我也願意把見到和聽到的東西講給你們。不過,我估計這些你們都有記錄了。”
她看看杜伯海。杜伯海馬上把凝在她臉上的目光移開。
“但說無妨,有些內容可以互補。”虞守水一開始就發現小杜的眼睛長了勾子。
這女人長得的確很美,很有品位。
李薇便不再羅嗦,從到這裡來開始,款款地講到此刻。
有兩點新東西,第一,虞守水注意到了特容易被忽略的一個情況——李薇始終強調,那封情急中丟進麒麟口中的信是潘處長讓他交給老太太的,目標並非魯小北。第二,李薇未迴避早與魯小北相識這一情況。
這第二點使虞守水差不多認定她與潘處長之間有超出僱傭關係的“關係”。譬如僅僅為了交遞一封信,貼上郵票往信筒裡一扔,不是更好麼。姓潘的找一個認識魯家的人自然大有深意。
他又想到了“利害”二字。開門見山吧。
“李小姐,我相信你不會白替潘處長做事對不對。咱們都是聰明人。”
“我在託他幫我弟弟辦出國。”李薇果然聰明。
“你和魯小北呢?”
“曾一度有過感情,但已經結束了。”李薇認真地望著虞守水,“潘處長覺得我和這家人認識,所以……”
“言歸正傳——那封信重要么?”
“我無法回答。”李薇依然點水不漏。
“出事那一刻你好像沒有衝進現場?”
李薇的目光倏地移開了,腳尖也朝後縮了縮。虞守水終於逮住了這一細微情形——她緊張了。
“小姐,我問你呢?”
李薇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我知道姓郭的想得到這封信,因此那時我的注意力在他身上。”
虞守水敢肯定她這裡說的不是實情——這是構思後的東西。瞞得了外行卻瞞不了內行。
“你想知道這封信的內容麼?”虞守水出其不意地問。
李薇看上去是頓了一下,隨即搖頭道:“不!我現在更沒有這份好奇心了。”
虞守水用不著再問了,他相信她絕對看過這信封裡的東西,絕對!
“好了,我們先談到這兒,請順便把潘處長請進來,謝謝。”他朝房門抬抬手。
潘一黎走進來的時候,虞守水已經在讀那份東西了。潘很平靜地在對面的沙發上坐下,面色雖說不怎麼樣,情緒卻完全平靜了。這表情、這架勢,反倒襯托得虞守水有些故作深沉。
那東西嚴格意義上說不是信,是一份材料的複印件。內容看上去很可怕,竟是某人臨死前的一份證言,揭露了歷史上的一樁冤案。那冤案的始作俑者不是別人,正是今天被殺死的老太太朱可心。
這無論如何有些出乎虞守水的意料,他有些心驚。
那白白的頭髮,那被撞碎的顱骨,那鮮紅的血……他媽的,潘一黎把這東西送給老太太,分明能要了她的老命呀!
頗像個複仇故事!
他擱下那份東西,抬頭望著眼前的潘處長。
“您是'老三屆'。”
“初.67。”
“給張名片行麼?”
潘一黎摸出名片夾,抽出一張遞了過來。虞守水於是知道了對方的頭銜:市建委開發區規劃處處長。
肥差。而且對上了“白浪灘事件”。
“潘處長,您先解釋一下這個好麼——”他拍拍那份材料,“我知道您是打算把它送給死去那位老夫人的。”
潘一黎蒼白的臉上掠過一個冷笑:“是的,很遺憾她沒看到。”
“她要是看到了,不死也會損半條命。”虞守水翻著那幾頁紙,“你等於在抄她的老底。”
潘一黎表示同意:“這麼說也可以。你看到了,她當年可坑害了不少人。那個被逼自殺的潘月蓀就是我父親!”
“30年後,兒子來復仇了。”
“遺憾的是,有人先下了手。”
“我為什麼不能懷疑是你幹的呢?”虞守水微笑道。
潘一黎也微笑了:“我始終就在這個游泳池邊,若干人可以證明這一點。我覺得你不會在那房間裡找到一絲和我有關的痕跡。”
虞守水點煙抽了一口,用手指點著材料上的另一個人名:“這個九死一生的魯言我知道,是魯小北他爸。噢,你吃驚了!”
潘一黎道:“你們原先就認識,同學?”
“對,小學的。”虞守水道,“可我真不知道魯小北他媽連他爸也給出賣了。”
“很畸形是不是?那就是文革。”
“是,這一點你比我看得深。”虞守水道,“可是,你覺不覺得你這樣的複仇很假麼,我很難相信。要復仇早幹什麼去了。”
“我不覺得假,你相不相信那是你的事。”
虞守水突然傾身向前,湊近潘一黎:“我要是告訴你,老太太已經是肝癌晚期,你又作何感想?”
他凝視著對方的臉,準備捕捉其表情中最深層的變化。
潘一黎明顯得一震,絕對無法掩飾。看得出,他極其驚愕與失望。隱隱的還夾雜著些許沮喪。
所謂“復仇”,絕對是他臨時編的假話,虞守水毫不猶豫的認定——姓潘的來意比這要深得多!
“她恐怕獲得了一個最好的死法。”潘一黎最後哀哀地嘆道,略感做作。
虞守水往後一靠,依在椅背上。他打了個巨大的哈欠,並用手背揉揉鼻子:“問一個問題,潘處長。你真的是看見魯小北那輛車才臨時決定進來的麼?我聽人這麼說的。”
“現在我對你沒有必要再找藉口了——當然不是那樣,不是。”潘一黎也打了個很大的哈欠。
“那你怎麼知道魯小北一家來這兒了!”
“我接到一個電話,很神秘的電話。”
“女的?”
“不,那是經過偽裝的一個男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