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凝視黑夜

第2章 第一章冥幣

凝視黑夜 蓝玛 10237 2018-03-15
誰都會以為那個人睡著了。 這是一個個子較小,臉也較小,基本沒有什麼突出特徵的男人,四十歲上下。他歪靠在飯店大廳角落的圓柱沙發里,從天黑前直到此刻華燈大亮,始終用那種難受的姿勢歪坐著不動。走來走去的客人,以及各種各樣的干擾聲彷彿對他毫無影響。 但是,不……他醒了。 何斌突然就醒了! 你甚至可以猜測他一直是醒著的。看,他的眼縫兒倏然睜開了。兩束幽亮幽亮的賊光,從那對長時間被病態心理折磨得毫無生機的眼窩裡透射出來。 這個快速的變化過程,會使人立刻聯想到鷹隼發現了夢寐以求急待捕捉的獵物。 事實確是如此—— 北方產業集團董事長魯小北,正在一些阿諛者的簇擁下瀟灑地走下飯店大廳正面的扇形階梯。

心臟的驟然狂跳,使何斌幾乎作嘔。 那一刻,墨綠色的地毯襯托著魯小北挺拔的身板款款而下,使其原本就一絲不苟的全身,越發透出那一社會階層的獨有的氣派。 何斌慢慢地坐直了身子。 差不多三週了,何斌一直在等待著這個機會。如今機會出現了,他突然覺得喉嚨很乾渴。 何斌彷彿覺得魯小北的目光從自己身上掃了一下。於是他站了起來。身體有些輕微並且難以自抑的顫抖。握在手中那根裹著彩紙的鋼管,剎那間好像成了有靈性的東西,嘶嘶作響地要竄出去……要擊碎那位董事長的顱骨。 他想像那個腦袋被擊碎的時候,很可能像紅瓤大西瓜被魯莽的民工一掌劈開。 砰,有聲有色! 何斌甚至發覺,這種“非常”的想像能給人以極其特殊心理快感——鋼管擊碎顱骨!

有聲有色! 他強迫自己鎮靜,隨即抽身離開角落裡的沙發,朝玻璃轉門走去。他知道自己必須離開大廳,在這裡動手百分之百是要失敗的。那幾個看似木訥的保安,會在眨眼之間變得靈活異常,把自己沒頭沒腚地摁翻在地,一通暴打後送走。 何斌怕的不是被“送走”,已經橫心不活的的人無所謂這個。他怕的是一舉不能得手——這樣的事,一舉不能得手是絕不可能再有第二次機會了。 今晚一定要把他幹掉!不能含糊! 大廳外已經開始泛著涼意了,節氣事實上已接近農曆的白露。何斌在涼涼的夜風裡打了個哆嗦。 膝蓋在轉門上磕了一下,疼得鑽心。不過和即將到來的“最後一擊”相比,這點小傷算不了什麼。他閃到門外的角落裡,脊背貼緊了後邊的玻璃牆。

透過玻璃,他看見魯小北面無表情地在人們的簇擁下走向轉門。 夠不到——何斌突然發現自己的凶器根本不可能夠到那轉門的距離。再說,這樣站著很容易讓人發現並引起注意。想到這裡,他左右看看,果斷地閃到附近的冬青樹後,躬身摸向魯小北那輛轎車。 幾個小時前,他就是盯著魯小北從這輛車裡鑽出來的,絕不會錯。當時他很奇怪,因為印象裡魯小北的車是輛黑色的“林肯”,而不是眼前這種“捷達王”。 但是魯小北確確實實是從這輛“捷達王”裡鑽出來的。 算了算了,這個問題很次要。何斌拂去胡思亂想,竭力穩定著心神,溶化般地縮進車後的陰影裡。 看,果然是這輛車。魯小北很敷衍地向他的阿諛者們擺擺手,徑直地朝里走過來。邊走邊掏出了口袋裡的手機。

“餵,是我……啊,你好你好,老麥!……噢噢,好極了!非常感謝,非常感謝……” 何斌聽著對方那很有共鳴的男中音,心裡難以克制地冒出些惡毒的妒意。他不明白老天爺為什麼如此偏心眼兒,為什麼把各種令人羨慕的東西全給了這些富家子弟:機會、地位、金錢,甚至包括相貌和聲音。 他握緊鋼管,悄無聲息地朝前摸索過去。 哦,太好了!魯小北望著天空嗬嗬地在朝手機笑,笑著笑著竟把後背轉向了他。 何斌咕地咽了口唾沫,感到一種神助般的興奮。 魯小北毫無所察,繼續說著:“……真是沒有辦法,老麥!我家楠楠指名道姓一定要去你的七賢山莊。我說去白鹿苑行不行,他說不行,他說白鹿苑沒有獅子……啊啊,我估計他把你那頭石麒麟當成獅子了……”

何斌掂了掂手裡的鋼管,努力地調整著急促的呼吸。這時,他已經距離魯小北不到三米遠了。久壓在心的仇在無法遏制地膨脹著、燒灼著。他似乎聽到了悲劇迫近的腳步聲。那既是魯小北的悲劇也無疑是自己的悲劇,擊碎仇人的頭顱,自己的頭顱難道保得住麼! 他媽的,多原始的報復呀——同歸於盡! 不過他依然覺得很值,因為自己已經一文不名了。苦心經營的一切全完了。幾乎在一夜之間就被被眼前這混蛋攫走了。畜生,我們一起死吧! 他緩緩地抬起了手…… “……那就這麼定了,老麥。明天午後我們一家都去,午後,兩點吧,如何……老母親當然去了。沒有什麼些客人,自家人玩玩兒……對。啊,別開這種玩笑……” 冷汗從何斌的後脊梁溝向尾椎骨方向滑去……

魯小北對著天光看看手錶,半彎著身子扭過頭來:“好好,一言為定。不要搞得太複雜……餵,那位先生,你幹嗎呢?……噢,不是說你老麥。好吧,那就這麼定了,明天下午兩點。好好,明天見!再見!” 魯小北關了手機,朝車尾部站著的那個人揚了揚手:“餵,讓一讓好嗎,我要倒車。” 何斌鬧不懂自己怎麼就讓了讓,他眼看著魯小北的身子一躬,便鑽進了轎車。 尾燈閃亮,何斌又朝後退了幾步。 車子鳴了聲短促的喇叭,慢慢開上車道,而後刷地一下子便開走了。 怎麼搞的?咦?幾秒种內,一切全過去了! 何斌怔在那裡,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噢,沒搞成! 原來殺人並不像想像的那麼容易……他病態的心突然開始顫抖,那是一種非常非常可怕的衝動。他恨不得一管子砸碎自己的腦袋……媽的,笨蛋。你怎麼這麼沒用哇!

鋼管最終沒砸下去,理智甦醒了。 ……七賢山莊,明天午後…… 他想起魯小北剛才說過這樣的詞彙。那麼……只有再重新來一回吧——七賢山莊何斌自然是知道的。 明天,明天好像是周末。 “小北你過來一下,我問你個事。” 七賢山莊經理老麥把魯小北神秘地拉到一邊,同時瞟了瞟後邊跟著的古良。這是周末的下午,淡淡的陽光映著老麥那張油乎乎的胖臉。魯小北告訴老麥,古良已經由總裁助理提為副董事長了。 老麥於是朝古良點頭微笑。 他笑得很短促,緊接著神情就變了:“小北,我問你。你印象裡有沒有一個叫巫林偉的人。” “巫什麼?” “巫林偉——巫婆的巫。” 魯小北低眉垂目,少頃搖頭道:“沒有,怎麼了?”

“公安局在天湖西岸拉上一具死屍,認為是從東岸衝過去的。這麼一來,我們這些度假村就成了被盤查的對象。經過查證,那人叫巫林偉,好像在白浪灘有些產業。對啦,所以我才問你。” “我真沒聽說過這個人。古良,你聽說過麼?”魯小北轉向他的副手,迅速地遞過一個眼神。 事實上那個巫什麼偉魯小北和古良都知道,白浪灘開發區自從劃歸北方集團,這個姓巫的就沒少鬧事兒。可是天地作證,萬萬料不到他會死掉。 “不清楚。”古良的回答簡潔而明智。 魯小北重新看著老麥:“你緊張什麼,難道有什麼關於你的說法麼?” 老麥道:“屁,無論有什麼說法也和我挨不上邊,我考慮的是你。白浪灘不是你的地盤嗎!” “你這人……”魯小北急了,“你他媽這人……”

老麥見他這樣,也就收了口:“算了算了,我也就是問問。其實死了誰和咱們有什麼關係。走吧走吧,我讓人弄了些法式小點心等著你們呢。” “多謝多謝,真不好意思。”魯小北平抑著神情,隨著老麥向竹林小徑的深處走去。心卻難以克制地沉重了。 他偷偷瞟了古良一眼。古良像過去當助理那樣跟在幾步遠的後邊,手裡提著個便攜式電腦。表情上仍然看不出什麼變化。 姓巫的怎麼會死呢?魯小北頭腦發脹,望著竹隙遠處的天湖想。不好,這可不是個好兆頭!前邊游泳池那兒傳來兒子楠楠的歡笑聲,笑得直打嗝。魯小北記得這個毛病和自己小時候一模一樣。接著是母親的聲音:“楠楠過來,奶奶給你把鞋帶系上!” 老麥似乎忘掉了死人的事,對魯小北道:“小北,老太太的頭髮全白了,氣色好像也不太好。”

魯小北嗯了一聲:“是不太好,前天做了幾項檢查,估計結果快出來了。但願沒事兒。” “老太太還兼著副董事長麼?別讓她乾了。” “垂簾聽政,和吸毒似的,有癮。”魯小北擺擺手,“不說了不說了。老麥,關於那個死人還有什麼說法?” 老麥把二人領過一道人工橋,迎面就是被楠楠稱之為獅子的那座石麒麟。 “有什麼說法警察也不會告訴我,但聽說是自殺。” 魯小北沒有再問,古良則往西側那個仿古草亭去了。這人有些工作狂的感覺,到那兒都帶著電腦,從不懂得午睡。 魯小北瞟見草亭那頭有個藕荷色的身影在漫步,知道是妻子江小露。上午他們為楠楠的教育吵了一架,幾乎動手。 “餵,你們兩口子好像越來越不對勁兒了。”老麥轉移話題,低聲問,“一來我就有感覺。你是不是又在外頭有人了?” “能不能不說這個。”魯小北揮揮手,樣子有些煩燥,“老麥,今天一個客人都沒有,你莫不是把山莊整個騰給我們了?” “談不上騰給你,我已經一周沒接客了。”老麥可能發覺用詞有些不當,哧哧地笑了,“北邊在搞維修,另外想打上一堵牆。不然雜人來往,出了事容易受牽連。我懷疑那個巫林偉就是從那兒跳水自殺的。” 剛說到這兒,老麥朝前頭叫起來:“餵,大傻。你和月紅弄幾張藤椅到游泳池那兒去,多弄幾張!晚上是大閘蟹,雄黃酒,醉蝦——吩咐廚房!” 一個虎彪彪的小伙子傻嗬嗬地應了一聲跑了。 魯小北努力驅趕著心裡的雲翳,望著妻子江小露順走廊插了過來。走廊的盡頭是七賢山莊原先的木籬笆,其實很有些特色的。 這時正在拆修,一個工人順著籬笆的縫隙很笨拙地往過鑽,終於鑽進來了。 哦,鑽過來竟是為了對著籬笆角撒尿。他媽的混帳! 撒尿的傢伙其實不是工人,是何斌。 急中生智可能指的就是這個。當何斌看見遠遠走來的魯小北時,已經完全無法從籬笆那兒退回去了。他馬上覺得只有利用這個“動作”方能掩護自己過關。兩個人畢竟昨天晚上打過照面,極容易認出來。 結果他順利地成功了,對方毫無警覺。 於是,在這個秋日的下午,何斌就這樣從容地鑽進了赫赫有名的七賢山莊,邁出了預謀殺人的可怕一步。 此刻大約是下午兩點多一點,整個“山莊”用兩個字就能概括——蒼翠。那些伏在地上的草坪,綠得簡直叫人無法形容。何斌也許從未聽說過所謂的“竹林七賢”,因此不必寄希望他能體會這山莊所蘊涵的文化背景。何斌的直覺是,這七賢山莊很他媽像國外的某一個地方。他這裡感覺到卻說不出來的,便是山莊的綠。七賢山莊並不十分大,亭台水榭多是點綴。呈丁字形的兩排客房掩在蒼翠的修竹叢中,極其優雅。中央是一個腰子形的游泳池,池水碧藍得近乎於耀眼。再就是一些青石小徑了。山莊外邊,東臨公路,西和南是天湖,北邊則是地礦局二招(地質礦產局第二招待所之簡稱)。 三天前,這一排度假村依次經受了警察的詢問。也就是老麥所說的那個關於死屍的事。這一情況何斌毫無所聞。但是他知道巫林偉那個人。何斌位於白浪灘的養鴨場緊挨著巫林偉的養鴨場,因此,兩個人不但認識,而且從一開始就很有些箭拔弩張,生怕誰搶了誰的市場。不過還沒等他倆發生經營上的衝突,那一片小業主們的小家小業,便風捲殘雲似地被魯小北的“集團”吃掉了。大約有七、八家的樣子。 這就是事情的基本輪廓。 自然,此刻的何斌,萬萬不會想到那個樣子凶蠻,說話極度口吃的“巫老闆”,會最終選擇了自殺這種傻辦法。 事實上,此刻的何斌,已完全意識到用不著拿性命作賭注了。這裡的環境與昨晚的大飯店很不一樣,幹得利索的話,完全有可能在得手之後神鬼不知地脫離現場。 他慶幸昨天晚上沒冒然行動,太慶幸了! 幹掉目標而後逃之夭夭,這對於任何殺手來說,都是求之不得的事情。當何斌真正認識到這一點時,他變得格外激動。 他閃在竹叢後,憑藉著比較保險的窺避角度把整個環境巡視了一遍。可以這麼說,除了西和南有天湖阻隔外,其它幾方都有可能脫身。加上外邊有十多個工人在幹活,客觀上等於給了自己一個很好的掩護。 至少不會有誰特別注意自己。 何斌目視著魯小北在那個胖子(老麥)的陪伴下沿著竹叢往游泳池方向走去,後邊跟著個冷冷的女人。無意中,他瞥見那女人一眼,發現她的目光獰厲得很嚇人。 何斌的心禁不住打了個哆嗦。 後來那女的站住了,望著魯小北走遠。再後來她繼續遛達,手指間有一些淡藍色的碎紙片散落在草叢裡。何斌猜不出那是什麼東西,自然也不敢過去細看。 這個秋日的下午,他隱約間感受到些微微的詭異之氣在悄然瀰漫。 當那女人往孩子的歡笑方向走遠時,何斌縮進了竹叢深處,開始設計下手和脫身的方案。他恍然記得那個歡笑的男孩子叫楠楠——魯小北昨晚這樣說的。楠楠,他兒子。 約摸一刻鐘左右的時間,何斌差不多走了一個對角,在背臨天湖的那個角落停住了。再往前無法走了,是一排很雅緻的中式小舍,竹叢被一個長條形花壇取代了,那裡自然不好藏身。 七賢山莊的大致方位走向,心中初步有了些底。結果可能沒有想像的那麼樂觀,逃脫的地方最保險的依然是進來的那個籬笆縫。不太有利。但有利的因素畢竟不少,因為今天的山莊里終歸只有魯小北一家人在活動,自己的空間比想像的大多了。尤其是人們都在各干各的,難得有誰特別在乎他的存在。 何斌不敢保證完全沒有人看見他,但他知道,即便有誰看見了,也不過和看見一隻普通的貓那樣無所謂。 極好,這正是求之不得的! 他當然也看見了一些人,那個姓古的助理(他還不清楚古良已經提職了)。那個極其普通的男孩兒楠楠。那個和楠楠玩耍的老太太。還有三五個男女服務員等。 楠楠就是當下那種胖乎乎營養過剩的男孩,五六歲的樣子。相比之下倒是那老太太更出色些,那一頭雪白的頭髮使人感受到了什麼叫作——高貴。 這個老太太何斌不可能不知道,因為白浪灘的事情出了以後,破產戶們自然有一番行動、一番調查和反映。這其中當然會聽到不少關於這老太太的說法——畢竟老太太是北方集團的副董事長。 但是“親眼目睹”老太太,這還是頭一次。 那一頭銀絲般的白髮,使何斌生出一種很奇特的感覺。他覺得在這老太太面前,自己恐怕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老太太身上似乎有一種東西,一種少見的威嚴。 何斌觀察老太太的時候,那男孩子衝到房間裡去了。他看見老太太顯得十分疲憊地喘了口氣,然後扶著腰很吃力地撿起了地上的羽毛球。何斌見老太太扭頭瞟了一眼,原來走廊的遠處站著剛才撕紙片的那個女人。 在二人的目光交叉的一剎那,女人垂下了眼皮。 這時房間裡的楠楠大叫:“奶奶——,我能不能自己擦屁股,我會。我有手紙!” 老太太連這樣的小事都是威嚴的,她朝房間裡走去,大聲道:“不許動手,奶奶來了!” 高貴的老太太要給孫子擦屁股,而且那麼不容爭辯。何斌很有些驚異。接著他發現走廊遠處那女人緩緩地抬起頭,向著老太太的後背射去兩束仇視的目光。 可怕,這個女人很可怕! “餵!” 一聲不算很高的聲音從背後突然傳來,險些把何斌嚇死掉。驀然回頭,發現是那個斯文並且話很少的助理。 何斌記得此人好像姓古。到“集團”去鬧事不時能看見他一兩眼,挺深沉的一個人。 不妙,他什麼時候冒出來的! 何斌的手下意識地摸向後背——今天他帶的不是鋼管,是一把刀子。 兩個人的眼神接觸了一下,很短暫。 古良朝過走了一步,目光深不可測地在何斌身上掃著。眼鏡片後是一對比年齡老成許多的眼。 其實他的年齡也就是30上下。 “餵,我們是不是見過。我覺得你有些眼熟。”古良的口音聽得出是湖北人,缺少男人的粗放感。 何斌還算鎮定,手離開了后腰,裝出些局促之感:“噢噢,噢……我是。” 他含混地朝籬笆那方向比劃著。 “是搞維修的?”古良繼續掃視他,看不出是信了還是沒信,“維修不該在這裡呀。” 何斌傻傻地擠出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側著身子脫身。並接連朝古良點著頭走掉了。 古良的目光一直追隨著那人,直到遠處的房角擋住了視線。他抬頭看看天,然後問遠處走過來的一個女孩子:“餵,你叫月紅吧。看見魯總沒有?” 服務員月紅朝一個方向指指:“好像在那邊,好像挺著急的樣子。” “噢,是嗎。”古良朝女孩兒點點頭,沿著小徑走去。 剛繞過偏廈的廊簷,突然收住了步子。原來魯小北正在牆那邊和妻子江小露低語。 不,不是低語,是低聲斥罵。 “廢物!我就這麼說!你就是個廢物!”這是江小露的聲音,惡狠狠的似乎憋了十年,“我就不信你看不出來,你媽在成心毀掉我的兒子!楠楠都六歲了,連起碼的自理能力都沒有!真不懂你媽安的什麼心!” “住嘴!你說她安的什麼心?她能安什麼心!”魯小北鄙夷的斥道,“她只不過是多疼楠楠一些,這有什麼錯?” 江小露冷笑道:“別裝了魯小北,多沒意思呀。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比我還緊張。你知道這樣下去我們的兒子就廢了!可是你他媽的明明知道卻不敢說!看,你的手在發抖。我說對了是不是,因為你就是在你媽的翅膀下長大的,最終變成了一個活廢物!” “你在刺激我……你!”魯小北的聲音真的在哆嗦。 江小露又哼了一聲,語氣依然那麼尖刻:“廢物,就是個廢物!你不要以為你們什麼都瞞著我我就不知道。告訴你,我什麼都知道。是不是陷入困境了,所以我說你是個廢物!在這一點上我倒要說句公道話,你要是當初聽老太太的,能有今天麼!” 啪,一個耳光! 少頃,江小露輕輕地笑了:“你只會這個!魯小北。你實際上是個敗絮其中的窩囊廢。離了你媽這根拐棍你連站都站不住!啊呸!” 啪,又是一個耳光。 “你……你敢打我!”是魯小北挨了打。 “你以為我也是窩囊廢麼?”江小露道,“我要你把我的兒子要回來。我不希望他一輩子都要別人系鞋帶、擦屁股。我更不希望他變成第二個你!把手放下,再打我就和你拼了!” 寂靜了一會兒。 魯小北的聲音突然委頓下來,彷彿一下子從36歲變成了63:“小露,我求求你了。你沒看見媽的臉色越來越不對了麼?我估計她的檢查結果不會太好,她離不開楠楠,這你知道。所以我……” 江小露的聲音不為所動:“你要真有這孝心,就不要讓他當那個副董事長,不要再拿他當拐杖!說到楠楠,沒什麼可商量的,我至少希望他是個會自己擦屁股的人,至少!” “你還在刺激我!” “怎麼想那是你的事兒,反正誰要是毀掉我的兒子,我絕不會善罷幹休!躲開!” 魯小北被搡了個趔趄。 古良想閃開已經閃不開了,江小露母獸似地從他眼前衝過去。隨即發現了什麼似地扭頭望著古良,突然罵道:“狗!” 那個下午的那個時刻,給人的感覺是很奇特的。兩個男人距離很近地站著,誰也不看誰。尷尬恐怕有一些,但主要不是尷尬,是一種說不清楚的氣氛在悄然凝聚。 後來魯小北先開口了:“對不起古良。實在是……” 被罵作狗的古良面色有些青紫,但神情依舊。他舒出口氣,低聲道:“魯總,我只希望你相信,我絕不是故意要偷聽。” “那當然那當然,古良,你千萬別這麼想。”魯小北反有些慌,“我知道你找我有事,什麼事?” “我剛剛看見一個人,那張臉有些熟悉。”古良好歹透出口氣。 “在七賢山莊?”魯小北馬上緊張。 “對,就在那個地方。”古良轉身朝不遠處指指,“我想細問一下,可那個人扭頭就走了。很慌張的樣子——我想這些日子你恐怕要小心一些。” “我明白你的意思。”魯小北拍拍古良的肩膀,朝前望了一眼,“其實江小露說的對,當初我要是和我母親商量一下,事情恐怕不會發展到如今這一步。唉,不說了。你是不是覺得我有生命危險。” “反正你留心就是了,我們畢竟傷害了一些人。” “多謝,古良,我知道。”魯小北又拍拍古良的肩膀,“其實我剛才就是急著去找你,想和你分析分析巫林偉的死。古良,你覺得巫林偉的死肯定和白浪灘的事情有關麼?” 古良道:“我覺得咱們沒有必要分析這個,白白分析。現在重要的是要把問題考慮的複雜一些,事情可能還會發展的。我覺得事情沒完。” 魯小北的面部明顯地緊張了,他不想這樣,但是克制不住。江小露罵得對,他覺得母親對他來說是一根不可缺少的拐杖。而靠拐杖活著的人其實很可悲。 “古良,你現在已經是副總了,多替我分擔一些。另外,你覺得我要不要把巫林偉自殺的事情告訴我母親?還是不說?” 古良不加思索地搖頭道:“這事不能瞞她,老太太是重要的決策者。” 魯小北瞟了古良一眼,心想:他也認為我是個廢物! “可我母親的身體……我擔心。” 古良什麼都不再說,聽著小風吹過竹梢的沙沙聲。遠處游泳池那兒又傳來魯楠楠打著嗝的笑聲。 “我再想想,古良,容我再想想。你忙去吧。” 古良點點頭,走了。 魯小北突然想起今天不是“忙”的日子,原本是來休息的。於是對方才的話有些後悔。但是他不敢否認一點,實際上的拐杖不是一根,而是兩根。 沒有媽媽的決策,自己連東南西北都找不准。沒有古良的輔佐,自己則會永遠舉著棋子不知往哪兒走。 深深的悲哀彌散似地襲遍了他的全身。 誰會想到呢?誰都不會想到北方集團的魯總會是一個離了拐杖就不會走道兒的人。他在公開場合的強者形象幾乎是形神兼備的。沒有任何人會懷疑。但是他確實是一個離了拐杖就不會走道兒的人,他內心一天比一天清楚這一點。 性格的形成的歷史是個很漫長的過程,可以追溯到童年。妻子說的對,母親正在塑造第二個他——楠楠。 背後好像有悉嗦的聲音,魯小北扭頭看卻沒看見什麼。也許是心裡有事的緣故,他沒留意到牆角露出的半個鞋尖。 正是這如麻的心緒救了魯小北,那個鞋尖是何斌故意露出來的。他認為好奇心會把魯小北引過去,只要能引過去,只要一拐過牆角,他手裡的匕首就會直刺其心臟…… 遺憾的是魯小北沒有註意到那牆角有半個鞋尖。他嘆了口氣朝游泳池方向看看,然後決定還是把巫林偉的事情告訴老太太。 轉身之際,何斌悄悄地摸了出來,臉色慘白地朝他的後心舉起了刀子…… 這個機會太難得了。古良說話的時候一定以為自己早逃了,事實卻相反。他在掩住身子那牆角隱藏下來沒走。魯小北和那女人的對話他沒聽清楚,但和古良的對話他全聽見了。此刻,他的手在發抖,不知道為自己還是為巫林偉。他覺得心臟窒息了似的難受,巫林偉一個大活人,怎麼就死了呢。何斌覺得這一刻不殺就再也沒有機會了,可越這麼想,手腕子抖得就越厲害。 “楠楠——” 一個悅耳動聽的女聲突然傳來,何斌像被碰了觸角的蝸牛般嗖地縮回了身子。魯小北怔了一下,快步走下去。 完了,又廢了一次機會! 何斌沮喪得幾乎嚎出來,憤憤中險些把匕首捅進自己的肚子! 魯小北的妹妹魯小西到來的時候,時間差不多是下午三點半。她那聲喊叫悅耳動聽,絕對屬於歌唱家的嗓音。 不過她自然無法想到,自己那聲喊叫無意中救了哥哥一命。真知道的話,誰敢保證她還會不會喊呢! 她從來不掩飾對哥哥的惱恨。 這女孩子厲害、膽大、如果再加上一個“自私”和一個“聰明”,那就是通常所說的“不是省油的燈”那種人了。 魯小西上大學的時候就聲稱自己是個“給顆原子彈也敢放出去的女孩”,這等於勾畫了她性格成分中的大優和大劣。你如果給她條件,比如把北方集團給她,那大優便可以得到充分的釋放,干成大氣候也說不定。但是很遺憾,母親沒把集團給她,反倒交給了她最瞧不上眼的哥哥。這便催生了她個性中的大劣。她鬧。在短短的一年多里,她把母親氣得兩次送去搶救便是實證。隨後她要走了一輛車,開著去了廣西北海市,在哪裡註冊了一家公司。最近回來了,好像沒有要走的意思。魯小北一直很怵她,不明白她還會幹出什麼驚人之舉。 但是魯小西極其喜愛楠楠,楠楠也極其喜歡這個長得比鞏俐還好看的姑姑。 在魯小北看來,妹妹這種“喜愛”中,隱約包藏著一些陰謀。因為母親和妻子都希望她離的越遠越好。 魯小北不記得自己通知過她有關度假的事。此刻面對著妹妹,他多少有些理虧似的不好開口。 是不是古良給她打了電話?他想。按說不會,古良不是那種“惹事”的人,他知道自己和妹妹之間、母親和妹妹之間,還有江小露和妹妹之間的關係……不會是古良。至少不會是古良主動通知她。嗯,有可能是妹妹打電話約古良,而古良在推辭中透露了情況。 有可能是這樣。 印象裡妹妹一直對古良有意,她從不掩飾這種“有意”。在一次喝多了的時候她甚至坦言說“我被古良的才能所折服,他是我見過的最棒的男人”。 幸虧古良對她很冷靜,分寸得當。 魯小西叫了一聲“媽”,然後一指魯小北:“哥,待會兒我找你說事兒!” 說完就拉著楠楠往游泳池南頭的小徑跑了。 魯小北和媽媽對視了一眼。 “你發現沒有,她耳朵上打了三個眼。”老太太朱可心在藤椅上坐下來,臉色蠟黃蠟黃,“上次還是兩個呢。” 魯小北佩服媽媽的觀察力。 他相信妹妹一定遺傳了媽媽的某種基因,一定的。因為她們一樣的強、一樣的有主見、甚至一樣的不為小情所動。這些原本應該體現在男人身上的品質,在魯家全都集中在了女人身上。 不同之處僅僅在於母親更老辣、更爐火純青就是了。 “媽,我有件事本不想告訴你,可我……”魯小北在母親對面坐下來。 “是不是白浪灘的一個小業主死了?” “哦,你知道了!”魯小北一驚。 老太太朱可心表情平靜地說:“兩個服務員嘀咕,讓我聽見了。來,把礦泉水遞給我。” 魯小北把大半瓶礦泉水遞給母親,順勢把藤椅拖近一些,放低聲音:“媽,事情已經出了,我想听聽您的意思。” “可你原本並不想告訴我。”老太太不動聲色地望著兒子,眼神中溢出些幽幽的光。 魯小北被老太太的眼神刺得一抖。 當初白浪灘的事給老太太的撞擊也很大,而原因正在於魯小北先斬後奏遲說了一步,等老太太知道了,事情已經變成了事實。如今又鬧出了人命。 “媽,要不要……” “什麼也不要!”老太太舉起一根手指頭,“那人不是自殺麼,既然是自殺,你操的那門子心哪。這事本來就和你不相干嗎!” “可畢竟……” “沒有畢竟!”老太太的口氣很決絕,“記住我的話,你手裡只要攥住那張紙,天塌下來也不用怕。” 那張紙——魯小北悄悄鬆了口氣。 那張紙魯小北收得好好的,十分安全。母親叮囑過他,關鍵時刻拋出那張紙,絕處也會逢生。 但是,那張紙解決不了受傷害的小業主們的問題,眼下已經出事了。 “媽,死了一個。那些沒死的會不會報復?”他沒敢說出古良方才看見一個人。 老太太沒答理兒子的話,吃力地坐直了身子,從口袋裡摸出一個信封遞過來:“你看看這個。” 魯小北見那信封上寫著自己的名字,字跡很生。沒有郵戳什麼的。 “這是……” 老太太說:“這是卷在報紙裡丟進咱家郵箱的,看看裡頭的東西——” 魯小北心頭突突地狂跳起來,抖開信封抽出一片花紙頭,那是一張印得很粗糙的花紙頭。他覺得自己哼了一聲,臉色蒼白地甩開了那片看著挺陰森的東西。 花紙頭飄然落地。 “這是給死人燒的紙錢,媽。危險逼上門了!” “看你嚇的,撿起來。”老太太低聲道,“記住,這叫冥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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