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槍後有眼

第9章 第九章

槍後有眼 蓝玛 10477 2018-03-15
“不對,核心問題絕對不在建材上。社會上的一些傳言是不可靠的,我不知道你們隊長講沒講這方面的情況,當年他徵求過我的看法,我持不同意見!” 李鐵從後視鏡中瞟見了葉曉霜一下子警覺起來的眼睛,心想:曉霜果然敏銳!有關內容老海只跟自己談過,她是憑直覺警惕起來的。 “小伙子,不知道你對我們這一行了解多少。”林濤繼續道,“任何一個建築項目的設計圖紙都是要封擋備案的,哪怕蓋一座公共廁所。但是,封存文化館大廳設計圖紙的資料館出了一場火災…………莫名其妙火就著起來了!” 林濤像第一次談話那樣很激動地講述了著火那件事,那表情那口氣像是在陳述一件久壓在胸而今日終於說出來的秘密。由於有了第一次的感受和隨後降臨的可疑點,李鐵已經老練多了,他這時表面上在聽林濤說事情,更多的心思其實放在這個人的肢體語言所流露出來的信息上。

他找到了兩個字:生硬——情緒與肢體語言缺少有機的呼應。那生硬的肢體語言暗示了一種極大的可能,即:他的義憤與激動很大程度上是做出來的! 第一次把自己做成一個懷疑論者。這一次呢,是不是要拋出一些乾貨?如果是的話,應該怎麼面對他說的東西呢? 這裡有些拿不准。 “就這樣,施工圖紙被燒掉了。我記得當時有人要進入失火的房間拍照,被你們的人擋在了門外。當然,我不是在指責你們。我是說,事情為什麼會那麼巧!”林濤拿起李鐵的茶杯看了看,見裡邊足有半杯茶葉,晃了晃放回原處,“那份燒掉了還不要緊,圖紙共有三份,由於那個建築是管小虎抓的,所以關於管小虎的死眾說紛紜。最多的說法是情殺或畏罪自殺,我認為都不是。我的理由是,管小虎很可能握有重要證據,也就是那份圖紙的副本,而為了掩蓋設計上的問題,管小虎被殺了,圖紙副本被拿走。你明白了吧——管小虎死亡的現場沒有找到任何圖紙。”

“謀殺。”葉曉霜道。 “絕對,你們隊長的觀點和我完全一致。” “10年前你怎麼不對我們隊長說呢,口錄材料裡沒有你說的這些。”李鐵雖然有所心理準備,還是被林濤如此明確的說法震驚了。他越來越拿不准眼前這位大老總。一會兒義憤填膺(第一次交談),一會兒又莫名其妙的撒謊(路昌惠肚子上的傷),而今又拋出了連老海都出言謹慎的重磅炸彈。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時間是最無情的,10年前的我還不是如今的我呢。”林濤說的有些氣喘,“那天我向你們說了一些東西,背後需要多大的勇氣你是不可能理解的。可是說出去的話如同潑出去的水,收回來是不可能了。此後我一直沒有平靜,我想了很多東西。今天本不想說這些的,因為你們兩個畢竟還很年輕——可到底沒把持住。你們錄音了麼?”

“是的,這是規矩。”葉曉霜說。 林濤擺擺手:“規矩都是人定的,我希望你們把那盤帶子還給我。不然…………不然我什麼都不說了。” “曉霜,把帶子給林總。”李鐵不容分辯地要回了曉霜手裡的帶子,塞給了林濤,“那麼林總,第三份圖紙呢,不是有三份麼?”其實他完全猜出了那份圖紙的所在。 那位大公子! 林濤收好帶子,看看表又看看窗外:“把我的話告訴你們隊長好了,他馬上就會告訴你們第三份圖紙在哪兒。杜隊長其實已經掌握了不少東西,回去問他好了。我的話只能說到這兒。這麼說吧,那份圖紙你們如果有本事找到,10年大案差不多就算破了。如果找不到…………容我說句不客氣的,一切都白瞎!” “林總你…………”葉曉霜有些生氣。

“別急曉霜。”李鐵朝她擺了擺手,他覺得和第一次談話相比,這一次應該說突進了一大步,不能企望一口吃個胖子。他原想把於萌其人抬出來問問,隨即封住了嘴巴。在沒有真正摸准這位大老總之前,還是多留一手為妙,“林總,能談得再具體點兒麼。我覺得你知道的東西不少。” 林濤笑了:“小伙子,我糾正你一點。什麼叫'知道的東西不少',這是我分析出來的東西。'分析出的'和'知道的'還是有所區別的。上次我好像告訴你們了,我當時是技術入股,在企業裡的地位是虛的,類似於這種關係到生死的問題,我絕對不可能知道內情,之所以能跟你說這些,完全出於分析——要知道我是內行,我有10年的時間慢慢分析!”

“那當然,和您比起來我們就是徹頭徹尾的外行了。正由於是外行,所以才向您請教。”李鐵謙遜地說,“那第三份設計圖紙總應該有他的去向吧?” “自然在設計師手裡。” 和李鐵的預想一樣。 “很可惜,設計師瘋了。”林濤很無奈地擺了擺腦袋,“好了好了,我真的只能說到這兒了,其實我連這些都不應該說,理由我上次說過了,我林濤實際上在刀尖上跳舞呢。” “你怕有人報復你?”葉曉霜問。 “難道你不怕麼?”林濤頭也不回地說,“別說你不怕,那兩個字說起來是容易的,做起來很難。如果你們有了我這麼大一個攤子,就會知道我所言不虛了。對不起,可不可以快一點兒?” 李鐵加快了車速。 原本打算詢問的劍傷問題,相比之下突然變得十分次要了。鑑於對林濤的進一步定位,李鐵自然不能不對對方拋出的新東西打幾個問號。不,新東西本身不必打問號。打問號的應該是林濤的態度變化。

想到這兒時,機場到了。 李鐵從沒想過林濤的妹妹應該是什麼樣子,想都沒想過。因此當那個女孩子突然從接站口跑出來的時候,他只覺得腦袋轟然一下,竟有些暈眩。後來他靜心細想,迅速地找到了問題的所在。她——林濤的妹妹,使他再一次想起了自己那個青春夢。 在他發呆的時候,那女孩子已經撲進了她哥哥的懷裡。那頭染過的栗色頭髮像一隻小毛熊似地快樂地在林濤的懷裡拱著,伴著似哭似笑的聲音。林濤很紳士地吻了吻她的腦門兒,然後拍了拍她的臉蛋兒,又摁了摁她的鼻子尖兒。女孩子仰起臉,託了托鼻樑上的細邊金絲眼鏡。染著寇丹的長手指在林濤面前快速地比劃著,嘴裡說著什麼兩個人共同感興趣的東西,說到好笑處又用頭髮討好林濤的胸口。林濤很幸福又彷佛很無可奈何似地朝李鐵這邊兒擠了擠眼。

李鐵根本沒有覺出自己的眼睛有些發直,甚至葉曉霜踢了他腳跟一下都沒起作用。那一刻李鐵明白了什麼叫真正的——高雅,那是一種讓你深切感受到之間距離的風範,在這段距離內除了有經濟地位的因素外,更多的可能與學識、與修養、與時尚或者東西方文化的巨大反差有關。但是仍不能完全說清問題——似乎還有性格因素和絕對經過認真設計的裝束的原因。當女孩子快步向林濤跑過來的時候,李鐵想到了一部似乎叫《西西公主》的電影。 這女孩子達到林濤的耳朵高度,屬於標準的中等個,身材極好。湖藍色的絲質披肩,在她奔向林濤的時候恰如其分西飄揚起來…………真的,那一刻會使所有男人雙目發直。若不想發直,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把眼睛閉起來。李鐵是後一種。

大概就在這時,一個沒想到的情況發生了。李鐵彷彿聽到有人喊了句什麼,隨即發現喊話的是身邊的葉曉霜。那是一種略有些絕望感的聲音,卻又使你覺得那麼清晰、那麼有力。 葉曉霜喊的是:“林濤,你撒了個大謊。路昌惠肚子上的傷根本不是劍傷!你這個大騙子!” 李鐵猛然從失態中驚醒了。 他下意識地想阻攔曉霜,可是曉霜幾乎使用一種警校學來的自衛方式給了他有力的一掌,飛快地離開了大廳。李鐵打了個趔趄,在過往旅客的無數雙眼睛中僵在了那裡。林濤在看著他,臉上的笑紋不見了。李鐵尷尬地朝她揚揚手,向曉霜追去。 他看見了林濤他妹妹轉過來的臉。 在葉曉霜拉開車門的一霎那,李鐵抓住了她的手腕子。兩個人掙扎了幾下,同時停住,然後眼睛同時朝天上望去。熬過了很難過的一分多種,兩個人上車回城。誰也沒再提機場大廳了的事。

老海聽了他們的匯報,表現得還算克制,但一支接一支的香煙依然透出了他內心的東西——他在激動。 “曉霜,你最後那個刺激太不理智了。”他很少有地給了葉曉霜後腦勺一下子,“剛剛咧開個口子,別因為你這句話又合上!林濤能把這些東西說出來多不容易呀,知道嗎你!” 曉霜不言語,老海約他們倆出去吃飯,曉霜站起來就走了。老海問李鐵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李鐵心知肚明卻不好意思說出口:“我怎麼知道,女人的事情鬼他媽都不知道!” 老海不再追問,帶著李鐵去吃韓國燒烤。 吃飯的時候他們又把獲取的東西綜合了一下,老海叮囑李鐵依然不必把潮河邊上的談話和去瘋人院的事情說給曉霜,免得她產生負面的想法。因為林濤的談話內容和老海的分析已經完全重合了,這就作為案子的新起點。研究後拿出下一步的方案。至於路昌惠肚子上的劍傷問題,看看林濤怎麼解釋,不必作為大事情來看待。

“林濤說多說少,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姑且不論。他的價值在於給我們提供了思路。”老海說,“我估計他掌握的東西還多。比如管小虎被殺的原因,他說的和當年的分析相比,就顯得具體多了,它直接和資料館的火災,和那位大公子的精神崩潰掛上了鉤,再把資料員於萌的失踪說出來,差不多就完整了。不能急,李鐵,急了會適得其反的!” 至於眼前要辦的事,老海說:“四指的尋找還是應該放在第一位。可能的話,我們去各個醫院查一查病案。” 李鐵同意。晚上睡覺前他給曉霜去了個電話,曉霜她媽媽說曉霜喝醉了,醉得跟麵條子似的直不起來。說著說著便沒頭沒腦地臭罵起來。不知道在罵誰。 李鐵擱下電話心情極糟,他知道自己是問題的觸發點——快成病了,李鐵。這可怎麼辦呀!想到那光彩照人的女孩子,想到那頭栗色的頭髮高雅的細邊金絲眼鏡,他覺得自己恐怕真的有問題了。 你心中的那個“她”早在10年前就死了,夢怎麼總是纏在心裡抹不掉呢?進一步說,那僅僅是一場暗戀呀,至今你李鐵也不過知道她叫翠翠而已,連大名都不清楚。換句話說,人家就算沒死,還活著,那恐怕也早就嫁人了,你李鐵沒準連一絲印像都沒留給人家。 傻不傻呀你! 唉,如果翠翠她能記得的話,恐怕也只能記住每一天放學的時候,校門外邊小賣部前有個16歲的小子在偷窺,在痴痴地看著你,翠翠。李鐵基本上說不清記憶中的翠翠的眉眼模樣,記住的只是個朦朧的影子。尤其鮮明的是翠翠那身淡紫色的連衣裙,在風中,那裙子緊緊地貼在腿上,在飄…………所有的印象就是那飄動的紫色身影。 僅此而已。後來自己就參軍了,駐守在黃海邊的那個島上。 接到了一封誰的來信呢…………他甚至連這個都記不清了。能記得的是,信中談了文化館大廳的倒塌事件,渲染得很慘,只是在信的末尾,有意無意地提到了死者中的一個名字——翠翠。 信中說:…………她好像是你們學校的………… 那一夜,李鐵抱著槍坐在海邊的礁石上悄悄地哭了一晚上,就彷佛失去了一個最親密的親人。海浪嘩嘩地拍濕了他的兩腿,遠方的大海,黑茫茫無際無涯。 那是當兵第二年的事。 魯姍姍一到家就把自己摔進沙發里撒歡兒,然後開始四處尋找她的芭比娃娃。一年多了,看上去就像昨天才出門一樣。她有一大堆各式各樣的芭比娃娃,採購於世界各地。林濤讓她不要這麼急,先去洗一洗,然後趕去南山大飯店吃飯,他說他請了同業中的一些有頭有臉的人來給她接風洗塵——大家都很忙。 姍姍說:“請你幫我來找一找嘛,大哥!這樣會快一些。” 結果他們一共找到40多個芭比娃娃。找到了,魯姍姍的癮也算過足了。她挽著林濤的胳膊說:“走吧,我去給你撐一撐面子。什麼給我接風呀,那些人都是看著你的面子來才的。別以為我不明白。” “明白就好。”林濤也不否認。 他們鑽進了車子。姍姍想起飛機場那一幕,問林濤是怎麼回事。林濤的腮部痙攣了一下,擺手說沒意思,簡直莫名其妙。魯姍姍思維跳躍,又問他有沒有一個叫羅森的英國人年頭上找過他。林濤說有哇,你介紹來的那個英國佬可把我折騰苦了,他和我大談中國佛教文化,談得唾沫橫飛。我說他怎麼比中國人還知道得多呀,居然知道觀世音菩薩是個半男半女的神。魯姍姍笑得差點嗆住。 他們參加了一個很夠檔次的晚宴,10點不到回到了寓所。林濤讓她去洗洗,自己進屋子去看一些資料。 魯姍姍賴皮地跟進來說:“我現在不想洗嘛。大哥,你陪我說說話吧,求你了。”她的臉由於喝了一些酒而顯得越發可愛,神情看上去怪怪的。 林濤推開眼前的材料,揉著太陽穴說:“去洗洗姍姍,人都回來了,說話的時間有的是。過些日子我帶你到潮河別墅去打獵。快去吧。這份資料我必須馬上看完,過些天要和韓國人簽合同的。” 魯姍姍猶豫了一下,便踢裡蹋啦去了浴室。她打開用絲繩箍著的頭髮,又推開門喊:“大哥,把你的浴衣遞給我好嗎!” 林濤苦笑著站了起來。 魯姍姍洗好出來的時候,林濤已經坐在沙發里看電視了。那瘦瘦的臉被電視屏幕映得一陣紅一陣綠的,他手裡捧著一杯白開水,好像在出神。電視裡插廣告了,他的眼神還是那樣子。魯姍姍知道他在想心事,於是又想起了飛機場的事情。她默默走過來挨著她坐下,歪頭看她,林濤閃開,她又坐到這一邊歪頭看,林濤關了電視。 “可以了啊,小姐。我有這麼好看麼?” “你有,大哥。”姍姍非常認真的說。同時緊緊地偎住他,雙手箍住了他的脖子,“大哥,這些年我好想你!” 她察覺林濤顫抖了一下。 兩個人就那麼相依相偎著不說話。後來林濤想站起來,但沒有成功,魯姍姍的胳膊馬上用力摟緊。 林濤輕聲叫道:“姍姍,不要這樣…………” 魯姍姍先是沉默了一會兒,隨即把嘴唇貼在他的耳邊,溫熱的氣息撲在他的耳朵上。她說:“大哥,男人說話應該算話。是不是可以履行你的承諾了?” “什麼承諾…………” “你說過,10年後你娶我做新娘!” “姍姍你…………” “千萬不要說你在逗我玩兒,我可是當真的——那句話我一直記在心裡,到死我也忘不了。”魯姍姍仰起臉來,雙眸深得像水,“10年前的那個晚上,你把我摟在懷裡,說了剛才那句話。” 林濤箍住她的肩膊,道:“你那時候才是個14歲的小姑娘,我那是哄你睡覺呢。” “現在我已經24歲了,還是小姑娘麼?”她目光灼灼地逼視著他,“大哥你不要躲閃,你一躲反倒證明你心是虛的。你看看我,我還是10年前那個小姑娘麼!” 林濤不敢看她,然後又掙扎了一下。魯姍姍摟得更死,彷彿粘在了身上。林濤垂下了腦袋求她:“姍姍,放開手。你聽我說。我那真是一句戲言——整整兩天兩夜,你抱著你媽媽的屍體不吃不睡,我擔心你精神出問題。知道麼,醫生給你喝的橘子水里是放了安眠藥的,結果那安眠藥對你一點沒用。姍姍,不知道你還記得不記得這些了。當時真的處在一種極其特殊的情況下呀!” “不要說這些大哥,我不管什麼情況下不情況下。我現在要你履行承諾。你回憶一下,在出國的這6年裡,我前前後後回來過那麼多次,哪一次說過今天這句話,沒有吧。你可能以為我早就把那個承諾忘了,或者你早就忘了。現在我告訴你,你忘沒忘我不知道,總之我一天也沒忘,一分一秒也沒有忘。有恩不報我還算人嗎!大哥,我之所以今天才說,是因為今天是出事整整10年的日子。10年前的這一天,我媽媽被塌下來的預製板砸死了。當時要不是遇見了你,我肯定不會繼續活下去的!” 林濤哦了一聲,用力掰開姍姍的手,快步走到電子鐘前,他看見了那個觸目驚心的日子——10月17號。 他倏然扭回頭盯住了她:“姍姍,原來你…………” 魯姍姍不說話,就那麼靜靜地望著眼前這個瘦個子男人。 10年前,轟然一聲巨響,她與人間的最後一絲親情便蜘蛛網似的被無情地扯斷了,作舞蹈教師的母親被砸得稀爛,慘不忍睹。她死死抱住那具屍體的時候,能感覺到失去活力的軀體給人觸覺的感受是十分可怕的。但是她死抱著屍體不放,正像林濤所說的,抱了兩天兩夜。她覺得她應該跟媽媽走,因為這個世界對她已經什麼意義都沒有了。醫生和文化館的人使出了種種辦法想把她和媽媽的屍體分開,均告失敗。在這個時候,眼前這個男人出現了。 10年前,林濤比現在要精神得多。如今她已經記不得林濤用什麼辦法把她抱離了媽媽的屍體,能記住的只是他湊得很近很近的臉,他嘴唇上方的胡茬一根根幾乎能數清楚。他緊緊地摟著她,說了許多溫存無比的話,這使得沉默了兩天兩夜的她突然間便爆發般哭了出來,死亡所帶來的絕望感如同驀然間打開窗幔的暗室,被白亮白亮的陽光豁然間照亮了。 她喊了一聲:“大哥——” 就在那一刻,林濤突然湊近她的耳朵小聲說:“別死姍姍,好好長大,10年後我娶你做新娘…………” 到今天,整整10年了。 魯姍姍清楚的記得,當林濤把她從絕望中牽回真實的世界時,死亡的恐懼感和對生命的無所謂,莫名其妙的便從她的身體和血液中消失了,怎麼捉摸都有些不可思議。許多年後的一天,在美國的一所心理診室,她平靜地向心理醫生講述了少年時代的那一幕。她請心理醫生解釋一下自己的心理現象,為什麼會在短短的時間內從絕望轉變為近乎於波瀾不驚得平靜。對方說:這種情況是有的,發生機理至今是個心理學上的一個未解之謎。他個人認為這是一種生物學的改變,與神經中樞之間的某種介質量的變化有關。 魯姍姍在林濤的身邊生活下來。從14歲至18歲這四年間,她只在方圓不到半公里的空間內活動,文化館以及文化館所在的那個方向她自覺地遠離著。 18歲那年的秋天,林濤的朋友老費把她帶到了意大利。又過了一年,她拿到了美國的簽證。 今年,她24歲了。 她知道今年過生日那天林濤忽略了一個細小的變化,每一年過生日,她都會當面或者通過電話輕聲告訴他:“大哥,我今天21歲了。”、“大哥,我今年22歲了。”…………今年沒有,她隔著太平洋和他說了許多話,卻有意避開了這句年年都說的內容。之所以避開,就是為了今天晚上把它說出來。 她估計到了攤牌之後會有一些情況發生。 林濤站得遠遠的,用一種異常緊張的眼神凝視著她。魯姍姍毫無怯意地和他對視著,面色平靜如水。她原以為這句話說出口一定很難,現在說出來了,她發現並非如此。僅僅是普通的一句話而已。 “大哥,你是不是覺得很突然。如果我的話刺激了你,請你一定原諒。我現在只希望你明白,我真的一直在等待這一天,等待著做你的新娘。大哥,你難道想收回自己的承諾麼?”說著,她站了起來。 浴衣從肩上滑落在沙發上,整個的她亮給了眼前這個男人。 林濤的表情凝固了。彷彿被一片突降的光芒罩住了似的,那樣子使人想到了被魔法定住了的人。在落地燈柔和的光線裡,姍姍奇美無比地立在那裡,像一尊有生命的維納斯。這座維納斯讓人暈眩。房間裡靜靜的,除了座鐘的嗒嗒聲,世間的一切彷彿頃刻間休止了。 突然,林濤的喉嚨裡發出一聲古怪的動靜,快步上前把浴衣撿起來往她身上披。魯姍姍沒管這些,踮起腳尖緊緊地摟住了他的脖子。林濤仰起臉,盡可能地試圖把兩個人之間的距離拉開。他痛苦地朝著天花板喊道:“放開手姍姍,真那樣的話我還算個人嗎?我已經是個43歲的人了!我的生理年齡可能還要大些,姍姍,你沒看見我脖子上的皮都鬆了麼!” 魯姍姍哭了:“大哥,關鍵是你說過…………” “我真後悔我說了那句話,後悔得要死。我甚至後悔當年救了你!見鬼…………我這是何苦呢!”他奮力推開她,踉蹌著走了幾步又站住了,他沒有回頭,“姍姍,你不要以為我需要你報恩,不,我要是有那個想法讓雷劈了我。我當年只不過要救你!穿上衣裳,不要讓我再看見你這個樣子!” “大哥,難道你不愛我嗎?” “我疼你,姍姍。”林濤的話巧妙地繞開了那個“愛”字,“再說了,為了報恩的感情本身就和愛無關——別以為我在傷害你,我說的是事實!穿上衣裳,洗洗臉,說說你回來有什麼打算。至於婚姻容我想想,我的妹妹應該嫁給一個各方面都更優秀、更出色的男人!” 魯姍姍埋身在沙發里,痛哭失聲。 她睡著了,10多個小時的越洋飛行是很疲勞的。 醒來的時候大約是夜晚兩點多鐘的樣子,她不知自己這幾個小時是不是做了一個夢,好像沒有。彷彿聽見有拖鞋摩擦在地板上的聲音從大哥的臥房里傳來,他還沒睡。 魯姍姍係好睡衣的釦子輕輕地站起身來。 那一刻,她忽然覺得自己生出某種渴望,真的,某種極其想知道一些東西的渴望。她記得有那麼一句西方格言,大意是:面對著美麗的東西卻背過身去,不是聖人就是…………她不敢去想後邊那兩個字。 輕輕把頭髮攏了攏,她轉過茶几向林濤的書房悄悄摸過去。她把腳步放得很輕很輕,輕得連她自己都覺得奇怪。她多少有些為自己的行為臉紅,但是和內心的渴望相比,後者的力量更大些。她實在不懂,無論從情感上還是生理上,大哥都不應該拒絕自己。可事實上他卻拒絕了,是聖人麼?也許是的,大哥在自己的心目中原本就是個聖人。想到這裡,她忽然覺得林濤的那句話說得很有道理,他說:為了報恩的感情本身就和愛無關——這話是對的。 那麼姍姍,她想,你究竟對他是報恩還是愛情呢?霎那間,她突然發覺自己竟然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臥室裡的拖鞋聲沒有了,她想退開。但裡面的燈還亮著,她傾聽了一會兒,小心地扶著門框探進半個頭。他看見了大哥的後背,一個略有些躬的後背,紫金絲絨睡意罩著他瘦瘦的身體,兩肩高聳。他站在那裡久久不動,彷彿在沉思。但是很快你就會發現他不在沉思,他在凝視著牆上的那幅油畫。 那是一幅兩尺見方的油畫小品,畫面的內容感覺上有些眼熟,後來魯姍姍想起來了,那是潮河森林的邊沿以及那泓清澈見底的自然湖——大哥帶自己去過的一個美麗的自然景區。她記得上次回來的時候這幅畫還沒有。那麼說,這是最近這一年中才畫的。 她看著大哥雕塑般的背影,最終沒敢驚動他,悄悄地退去了。 尋找四指的工作由於是在暗中進行,因此幹起來很彆扭。經歷了幾次沒意思的碰壁之後,老海說算了,這麼幹不行。接下來老海的那位半身不遂的“老伴兒”鬧病住院,隊裡的事情臨時交給了李鐵。小土豆出於嫉妒很顯然搞了一些小動作,李鐵假裝不知。葉曉霜自從機場鬧了彆扭以後,再沒跟李鐵說一句話。莫名其妙的李鐵變成了孤家寡人,變成誰都不待見的臭狗屎。有一天郭東浩來找他代表老海去參加局辦公會。李鐵覺得不合適,郭東浩竟然朝他發了脾氣。葉曉霜衝過來和郭東浩沒來由地大吵了一架,吵完以後一扭屁股就走了,依然不理李鐵。李鐵心裡記著老海的吩咐,沒有對郭東浩表現出任何異常,隨即跟他去參加了局務會議。郭東浩上廁所的時候跟出來和李鐵說了一些古里古怪的話,他說:現在是你施展手腳的時候了,老天爺不是什麼時候都願意幫忙的…………云云。 李鐵點頭稱是,他覺得使用這個態度面對郭東浩最合適。背靠背的像在演《三岔口》。他覺得郭東浩近來對刑警隊的事情不像過去那麼“熱衷”了,不知道是不是一種策略。那天中午前鄒局長來了電話,用一種協商的口氣和沈局商量,是不是可以派人去設計院了解一下情況,沈局便把李鐵叫了去。 葉曉霜不理他,李鐵找馬三去設計院看看。隊裡集中討論了林濤關於設計圖紙的丟失問題,極重視,現在這個問題已經上升到很重要的位置了。路昌惠的死和弟弟的死,目前均無證可查,把重心進行一些微調是很有必要的。他甚至有心在那位瘋人院的大公子的身上找找線索,由於老海的叮囑在先,他目前還不敢擅動。 進了設計院,他們沒有馬上暴露的身份,在設計院前後樓來回走了兩遭。想對環境有一個粗略印象。設計院分前後樓,兩側是虎皮石院牆,後樓和後牆之間有一片開闊地,生有一些瘦瘦的竹子。 10年前的火是後樓著起來的,那時候前邊這棟樓還沒蓋。所以,後樓當年實際上是面對街面的。原先樓前有一塊花地,再靠前有一扇遮擋過往視線的牆,有些像舊時的影壁。兩側牆根是一些小斑竹,鬱鬱蔥蔥。火災發生在後樓二樓靠東的那個資料庫,那裡是樓道的頂頭,等於是個死角。而消防設施在一樓樓梯的位置,即便使用熟練也不是那麼方便。李鐵二人站在外邊朝上看,認為若有人從窗口跳出來,正好可以落在花地上,絕不至於摔傷。 大概就在他們抬頭往上看的時候,那個窗口出現了兩個腦袋。一男一女,四隻眼睛盯著他們,充滿懷疑。片刻,那女的開始喊一個聽不明白的人名。後來得知那人叫“安德烈”。被喊的人很快就出現了,是個粗蠻的壯漢,奔過來的身影實在很有氣勢,那不是一般的跑,很像跨欄運動員那種樣子,噌噌噌竄過一切障礙,眨眼就橫在了李鐵和馬三面前。此人面相兇惡,絡腮鬍子,眼窩有些往裡摳,一頭濃密的捲毛。 樓上那女的喊:“大安子,問問他們是乾什麼的,這兩個人已經在這兒轉悠半天了!要不要打110?” 自然,事情沒太費事兒就說清楚了。安德烈把他們帶進院辦公室便走了,接待他們的是一個姓吳的女同志,將近50歲的樣子,看上去是個“老人兒”。李鐵說明來意,那女同志的臉上掠過一個神色,後來的表情基本上是裝的。他們在最安全的範圍之內交談了一下10年前的情況,所談內容基本上都是眾所周知的那些。只是在對方不經意間(?)提到於萌的名字時,李鐵才讓她多談談這個人。 吳主任(後來有人進來管她叫吳主任)反問他們已經知道些什麼,李鐵表示所知甚少,吳主任便背履歷似的說了說那個於萌的來歷。李鐵需要的當然不是這些,他要的是出事當天以及出事前後關鍵細節。但是他必須裝作認真在聽。結果證明,吳主任恰恰在那些關鍵之處含糊其詞。李鐵為了不暴露意圖,沒問什麼。 離開設計院的時候,那個二樓窗口的一男一女又出現了,一直目視著他們出了大門。 “的確詭秘。”馬三鑽進車子時說,“吳主任說,10年前資料庫的窗戶是木製的,而且有鐵欄杆,跳下來不大可能。” “我並沒有懷疑誰會從二樓跳下來。”李鐵道,“所以問一下那個窗戶,主要是想試試吳主任的誠意。” “咱倆尿在一個壺裡了——你以為如何?” “都是些表皮的東西,她對我們處在高度戒備狀態。” “兄弟,這恰恰證明有名堂。”馬三發動了車子。 當晚他們向老海匯報了調查的情況,老海氣惱地罵他倆太沉不住氣了,不捉摸好就乾是為大忌。至於下一步,老海的意思是設法接觸一下該院的離退休的人員,進行一下外圍查訪再說。 10年了,知情人在位的想必已經不多。李鐵二人承認莽撞了,但李鐵說那吳主任的舉止感覺上很有意思,搞不好還有戲呢。老海說但願。 結果真的被李鐵言中了——戲,出在第二天晚上。 這晚上有風,李鐵在局裡吃了晚飯,看了會兒電視就回家了。葉曉霜有些發低燒,李鐵原本想替她值夜班的,結果葉曉霜不但不領情,還拐彎抹角地把他損了一頓。李鐵又氣又惱又沒辦法。他不想解釋飛機場那一幕,一個特殊時空中無防備的失態,解釋不清楚,只會越抹越黑。頂著風摩托車拐進巷口,驀然間他險些嚇死,眼前直愣愣戳著一個人,距離摩托車的前輪子不到1尺遠。細看時竟是那設計院的傻大個兒安德烈! 安德烈認清是他,閃開身子,他背後還有一個人,吳主任。 “吳主任…………” 吳主任神神鬼鬼地向李鐵擺擺手,示意他不要問什麼,然後湊上來放低聲音:“你是不是真的有心要了解資料庫火災那件事?如果真想了解的話…………聽著,我可以帶你去見一個人…………直說好了,是這個人讓我們來找你的。” 李鐵用力克制著內心的衝動,低聲問:“他是誰?” “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到時候你自然就知道了。要不要見一見,見的話我們現在就走。” “我需要向領導匯報一下,可以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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