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殺人十角館

第2章 第一章

殺人十角館 绫辻行人 15123 2018-03-15
“老掉牙的論調——”艾勒里說,他是個瘦高白皙的俊美青年。 “對我來說,推理小說是一種知性遊戲。也就是以小說的形式,使讀者對名偵探或讀者對作者產生刺激的邏輯遊戲——這些都不相上下。 “所以,我不要日本盛行一時的'社會派'現實主義。女職員在高級套房遇害,刑警鍥而不捨地四處值查,終於逮捕男友兼上司的兇手歸案。——全是陳腔濫調。貪污失職的政界內幕、現代社會扭曲所產生的悲劇,也都落伍了。最適合推理小說的題材,無論是否被指為不合時宜,總歸還是名偵探、大宅邸、行跡可疑的居民、血腥的慘案、撲朔迷離的案件、石破天驚的大詭計……。虛構的事更好,主要是能享受推理世界的樂趣就可以了。不過,必須完全合乎知性的條件。”

四周是波浪平穩的海,油氣沖天的漁船發出不穩定的引擎聲前進著。 “真受不了。”坐在船沿的卡托著滿是腮青的下巴,撇了撇嘴。 “煩人哪,艾勒里,張口閉口都是知性兩個字。你乾脆直說推理小說是遊戲,幹嘛老是加上知性,聽得我渾身不自在。” “那倒真出我意料之外。” “別一廂情願了,並不是每個讀者都熱中你所謂的'知性'。” “說的也是。”艾勒里若無其事地盯著對方。 “我常常覺得這是件可悲的事。有時漫步在校園裡,突然就有痛心的感覺。光是我們的研究會裡,就已經不全是具有知性的人,其中也有病態的傢伙。” “——你找碴?” “才怪。”艾勒里聳聳肩膀,接著說:“我可沒說是你哦!況且,我所說的'知性'是針對遊戲態度的問題而言,並不是批評任何人聰明或愚蠢。其實這個世界上並沒有毫無知性的人,同樣地,也沒有不懂得遊戲的人。我的意思是,精神上是否有餘力來玩這種知性遊戲。”

“哼……”卡嘲笑似地冷哼一聲,別過臉看旁邊。 艾勒里嘴邊浮現柔和的微笑,看著站在自己身邊滿瞼稚氣,戴著圓邊眼鏡的矮個兒男人。 “你說呢,陸路?如果推理小說單獨方法論成立,知性遊戲勢必另謀存在領域。就我們生存的現代而言,這可不是件簡單的事。” “哦——”陸路偏著頭不明所以。 艾勒里繼續說:“這已經是陳腔濫調。努力不懈的勤勉邢警、堅強有力的組織、最新的科學搜查技術……今天的警察絕對不是無能,反而因為太有能力才傷腦筋。就現實問題而言,現在哪有古時候那種以頭腦為唯一武器的名偵探活躍的餘地?如果名偵探福爾摩斯重現於現代都市,恐怕只會以滑稽的辦案方式引入側目吧!” “你這話未免言過其實,現在不也是有所謂的福爾摩斯出現嗎?”

“不錯——那當然。只怕他會帶著尖端法醫科學和鑑識科學的知識出現的,還得向可憐的華生說明個老半天。讀者的知識畢竟有限,如何接受成串難解的專門用語和數式。於是——這太清楚了,華生,你連這個也不懂,華生……”艾勒里雙手插在短大衣口袋,輕輕地聳聳肩。 “剛才說得太離譜了。不過,我還是那句話。毫無情調的警察機構並不值得喝采——黃金時代的名偵探們沒有使用華麗的'理論'和'推理',卻仍超越了現代的搜查技術。打算以現代為背景的偵探小說作家,現在一定陷入矛盾的死角中了。” “因此,這個矛盾最簡易——這樣說也許會有語病——而有效的解決辦法,就是以'暴風雨山莊'的模式表現出來。”

“有道理。”陸路認真地點頭。 “所以,真正合乎推理小說現代主題的就是'暴風雨山莊'……” 時下已是三月下旬,春天的腳步近了,海風吹來卻依然冷洌無比。 九州島島大分縣東岸突出的S半島丁崎——船背向丁崎,從旁邊S區的小港門出發,目的地是距離外海約五公里的那個靜止的小海島。 天氣晴朗,因為當地的春天常起黃砂,所以微白的天色取代了應有的藍空。亮麗的陽光明射海面,呈現一片銀鱗。遠遠的陸地彷彿蒙著面紗佇立風中,景物朦朧淒迷,夾帶著一股神秘氣息……。 “看不到其它船隻的踪影。”艾勒里一手扶著船緣,向始終默然叼著香煙的大個兒男入說道。敞亂的頭髮顯得有些不修邊幅,絡腮鬍子幾乎佔據了半張臉——這就是愛倫坡。

“島的那邊有急流,船隻都會避開。”看起來有點年紀卻精神奕奕的漁夫說道。 “這兒的漁場在更南方,即使出了港,也幾乎沒有船隻接近這個島。——你們這些學生真是奇怪。” “哦,是嗎?” “光是名字就跟人家不一樣,全都怪裡怪氣的。就拿你來說,實在夠奇怪了。” “這個嘛——其實是一種綽號……” “最近的大學生都喜歡這一套?” “不,這個——那倒不是。” “所以說,你們還是挺奇怪的。” 漁夫和愛倫坡所站的地方前面——兩名女生把船隻中央附近的大木箱,當成椅子坐著。包括在後面掌舵的漁夫兒子,船上共有八個人。 漁夫父子以外的六人,都是大分縣O市K大學的學生,同時也是大學推理小說研究會的會員。正因為如此,他們彼此以一種綽號,就像“艾勒里”、“卡”、“陸路”之類的名字互用稱呼。

至於這些名字的由來,當然是——也許根本用不著說明——艾勒里·昆恩、約翰·狄克遜·卡、卡斯頓·陸路,以及愛倫坡——他們衷心景仰的歐美推理小說作家·兩個女生叫做“阿嘉莎”和“歐璐芝”,名字源自推理小品女王阿嘉莎·克莉絲蒂以及以“角落的老人”揚名的帖羅聶斯·歐璐芝。 “喏,各位!看得到角島的房子了。”漁夫扯開粗嗄的嗓子喊道。六個年輕人不約而同地張望前方逐漸靠近的小島。 那是個非常平靜的小島嶼。 幾乎垂直的絕壁從海中冒出,上面覆蓋著一片墨綠,彷彿數枚巨大的銅錢重疊而成。前方約略可見三處短而突出的尖角,正是“角島”命名的由來。 島嶼四周都被斷崖絕壁所圍繞,狹窄的海灣只能容納小型漁船進入,因此無法開發成觀光勝地或海水浴場。自古以來,除了偶有好奇的釣客造訪,早已被人們所遺忘。大約在二十幾年前,有人在島上蓋造起造型特殊的建築物“藍屋”,並且搬進去住。不過,如今已成無人島。

“就是崖上那一丁點兒嗎?”阿嘉莎站在木箱上,興奮地大叫。一手按住被風吹亂的柔卷長發,瞇起了眼睛。 “對,那是僅存的部分,大宅已經燒光了。”漁夫大聲地解說。 “哦,那就是十角館?——老爹?”艾勒里問漁夫。 “你上過那個島嗎?” “曾經在海灣避過幾次風雨,島上倒沒去過。尤其那件事發生之後,一直沒靠近過。你們也得小心點。” “小心什麼?”阿嘉莎回頭問道。 上了年紀的漁夫壓低聲音說:“島上不干淨。” 阿嘉莎和艾勒里一愣,交換了個眼色。 “鬧鬼啊!就是慘死的那個中村……”漁夫微黑而佈滿皺紋的臉皺了起來,毛骨悚然地笑著,又繼續未完的話。 “我也是聽人家說的。每當下雨的日子經過島嶼附近,就會看到屋上有個模糊的白色人影。還有人說,曾經看見中村的鬼魂向人招手。除了這些,有人看見沒燒掉的小屋亮著燈,廢墟附近有鬼魂,到島嶼附近釣魚的小船被幽靈作祟沉入海中……”

“沒有用的,老爹。”艾勒里輕笑一聲,不想讓對方以為他無禮。 “別說了,這種話嚇不了人,反而讓我們更興奮。” 事實上,六個年輕人當中,只有始終坐在木箱上的歐璐芝稍微有點害怕。至於阿嘉莎非但不以為意,甚至樂不可支地連連稱好,轉身向船尾走去。 “哎,剛剛說的是真的嗎?”她衝著正在掌舵的漁夫兒子——稚氣未脫的少年——興高采烈地問道。 “全是胡扯。”少年瞅著阿嘉莎的臉,目眩似的別過頭,很乾脆而簡單地回答。 “只是些傳聞,其實我也沒看過。” “是嗎?”阿嘉莎臉上浮現一絲不滿,不懷好意地微笑道:“不過——鬧鬧鬼也不錯呀!尤其是在發生'那種案件'的敏感地方。” 這時是三月二十六日星期三,上午十一點剛過。

海灣位於島嶼西岸。 兩側是陡峭的斷崖,右邊險峻突出的岩塊,在島的南岸形成將近二十公尺的絕壁。島的東側有急流,據說崖壁高達五十公尺。 正面也是一片斷崖,斜面陡急驚險。點綴幾撮墨綠苔痕的褐色岩塊上,有著鋸齒形的小石階蜿蜒而上。 小船漸漸靠近海灣。 海灣非常狹窄,波浪比較溫和,水色也不同,呈現一種深沈的暗綠色。 左邊有木製棧橋,裡面有一棟破舊骯髒的小船屋。 “真的不必來探望你們嗎?電話可能也不通了。” 六人踏上嘎吱作響,而且岌岌可危的棧橋時,漁夫關切地向他們說。 “沒問題的,老爹。”艾勒里回答,一面拍拍坐在大背包上抽煙的愛倫坡肩,輕鬆地說道:“我們有個準醫生在這兒呢!” 絡腮鬍的愛倫坡是醫學院四年級的學生。

“是啊!艾勒里說的沒錯。”阿嘉莎附和著。 “況且——好不容易才上了這個無人島,如果老是有人來探訪,那多沒意思呀!” “好大膽的女孩。”漁夫一面解開綁在棧橋邊的繩索,一面咧嘴露出雪白的牙齒笑了起來。 “那麼,下禮拜二早上十點來接你們。小心羅!” “謝謝,我們會小心,尤其是對鬼魂。” 登上長而陡急的石階,展現眼前的又是另一片天地——雜草叢生的荒蕪前院,伴著白壁藍瓦的平坦建築,在眾人面前一覽無遺。 正前方向左右敞開的藍漆大門大概是玄關,短短的階梯直通門口。 “這就是十角館吧?”艾勒里首先發言,由於剛剛爬過長長的石階,還直喘著氣。他放下駱駝色的旅行袋,抬頭望天。 “——有什麼感想,阿嘉莎?” “比我想像的棒多了。”阿嘉莎拿出手帕,按著微微出汗的白皙額頭。 “對我……來……說……”陸路喘不過氣似的,因為他的兩手連阿嘉莎的行李都已包辦了。 “該怎麼說呢……我本來期待……看到更陰沈淒慘的氣氛,沒想到……” “沒有你心口中那麼理想。——管它的,先進去再說。凡斯——應該已經先來了,到底怎麼回事?” 好不容易調勻呼吸,艾勒里拿起行李正說著。這時,緊鄰玄關左邊的藍色窗戶開了,出現一個男人的面孔。 “嗨,各位。”從今天起為期一周,在這島上這個屋中與大家同食共寢的第七名夥伴——凡斯出現了。關於這個名字的由來,不用說,當然來自名偵探法依洛·凡斯之父——S·S·凡斯·但丁。 “等等,我馬上來。”凡斯啞著嗓子丟下這句話,匆匆關上窗戶。不一會兒,從玄關那頭跑了過來。 “抱歉,沒去接你們。昨天感冒了……發燒躺在床上。我一直注意船的聲音,可是……”他為了做各種準備,比其它六人早一步到島上。 “感冒了?沒關係吧?”陸路推推被汗水滑落鼻樑的眼鏡,擔心地問。 “不礙事——已經快好了。”凡斯瘦削的身子微顫了一下,信心十足地笑道。 一行人由凡斯帶領著,舉步邁進這個房子——“十角館”。 進入向兩邊敞開的門後,就是寬廣的玄關大廳。 ——然而,馬上就會察覺這種寬敞只是錯覺,其實並沒有那麼寬。房子的形狀不是長方形,所以才會有那種感覺。 突出的壁畫有扇左右推門通往內都,仔細觀察,可以發現那兒的牆壁比玄關側壁狹窄。也就是說,這個玄關大廳面向建築物的內部,呈狹窄的梯形。 除了凡斯以外,六個人都偏著頭,著迷於這令人產生錯覺的奇妙房屋構造。一會兒,穿過裡面的門進入建築物中央的大廳,眾人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是個由十面等寬牆壁圍繞而成的十角形房屋,所以才會產生錯覺。 若要了解這棟名為“十角館”的建築物構造,最好的辦法是詳閱建築平面圖。 顧名思義…這個建築物的特徵是十角形——外壁的形狀狀呈正十角形,外圍的大十角形內側重疊著中央大廳的小十角形,以線連結各十角形的十個頂點,形成十個區域……。換言之,中央的正十角形大廳周圍,正好被十個等邊梯形房間所圍繞。因此,十個梯形的其中之一,正是他們剛剛走過的玄關大廳。 “怎麼樣?有點奇怪吧?”率先進去的凡斯回頭間大家。 “玄關的對面——左右推門裹面是廚房,廚房左邊是廁所和浴室,其它七個房間全是客房。” “十角形建築物,十角形大廳……” 艾勒里環視所有的房間,舉步走向擺在中央的大桌子。他敲著白漆桌子的一端,說道: “這也是十角形。——不得了,被害的中村青司莫非是個偏執狂。” “也許是吧。”陸路回答。 “聽說化為灰燼的藍屋大宅,從天花板到地板,甚至所有的家具,一概漆成藍色。” 二十幾年前,在島上建造所謂“藍屋”後搬進來住的人就是中村青司。當然,建造這座十角館的也是他——青司本人。 “我想——”阿嘉莎並沒有特別對誰說。 “這樣會不會搞錯房間呢?” 正面相對的玄關大廳和廚房——各有一扇向左右敞開的門,以同樣的原木輿玻璃構成,關上門就分不清究竟是那一邊。而且,兩側的牆壁以及各房間一模一樣的原色木門都讓人摸不著頭緒。加上中央的大廳並沒有可以當成指標的物品,難怪阿嘉莎會擔心。 “的確,今天早上我就搞錯了好幾次。”凡斯苦笑著。可能是發燒的緣故,他的雙眼皮有點浮腫。 “我想做個名牌貼在門上比較妥當。——歐璐芝,你有沒有帶素描本來?” 突然聽到自己的名字,歐璐芝愕然抬起頭。 不知道是否因為介意自己略胖的身材,這個小個子女郎總是穿著寒色系的衣服,反而顯得死氣沉沉。與亮麗的阿嘉莎對照之下,怯生生的眼神更加沒有自信了。不過,憑著濃厚的興趣,她倒是畫得手好畫。 “哦——有。現在拿出來嗎?” “待會兒。現在大家先選好自己的房間,反正每個房間都一模一樣,不會有麻煩。我已經先……用了那個房間了。”說著,凡斯指著玄關大廳右邊的門。 “房門鑰匙已經借來了。喏——不是都插在鑰匙孔裡了嗎?” “好,知道了。”艾勒里輕快地回答。 “先休息一下,再去島上探險。” 很快地,房間分配好了。 由玄關向左,依序是凡斯、歐璐芝、愛倫坡,向右是艾勒里、阿嘉莎、卡、陸路。 六人提著行李各自回房後,凡斯倚著自己的房門,從象牙色鵝毛背心口袋裡取出香煙。叼著煙,重新審視微暗的十角形大廳。 白漆灰泥壁,鋪著藍色大型磁磚的地板,用不著脫鞋光腳行走。由十邊傾斜而上的天花板,在頂部形成十角形天窗,陽光從窗口照射在露出的木簷上,傾瀉在白色的十角形桌枱。桌子四周,擺著十張繃了藍布的原木椅。除了木樁下一隻鐘擺似的球形吊燈外,別無他物。 供電早已切斷,室內的照明只能仰賴由天窗射入的自然光線。即使是白天,偌大的屋中位然瀰漫一股難以言喻的神秘氣氛……。 不一會見,愛倫坡換好牛仔褲和淺藍襯衫走出房間。 “哦,你動作真快。——等等,我去泡咖啡。”凡斯手指夾著吸了一半的香煙,朝廚房走去。他現在是理學院三年級,比醫學院四年級的愛倫坡小一歲。 “不好意思,毛毯這些大件行李都讓你帶。辛苦了,凡斯。” “哪兒的話,還不是託人幫忙運過來的。” 這時,阿嘉莎一面用圍巾紮起長發,一面款步走了出來。 “房間太棒了,凡斯。我本來以為會很糟糕的——咖啡?我來泡好了。”阿嘉莎開心地跟著凡斯走進廚房,當她看到櫃子里黑色標籤的玻璃瓶,脫口便說:“咦?速溶咖啡?”接著不滿意似的拿起來搖了搖。 “別那麼奢侈,這裡是無人島,可不是旅館。” 凡斯說完,阿嘉莎舔舔抹著玫瑰紅口紅的嘴唇又說:“那麼,食物呢?” “在冰箱。當初失火時,電線和電話線全燒斷了,沒電的冰箱派不上用場……總還可以放東西吧?” “嗯——對,有道理。有水嗎?” “唔,有自來水。還有,瓦斯筒也接好了,鍋子和爐子都能用,勉強可以燒洗澡水。” “太好了。——啊,還有鍋和餐具留著。或者,全部都是你帶來的?” “不是,本來就留在這裡的。還有三把菜刀和砧板,不過砧板黴得很厲害……” 正說著,歐璐芝怯生生地走了進來。 “哦,歐璐芝,來幫忙。這裹雖然什麼都有,卻得全部清洗乾淨,否則根本不能用。”阿嘉莎聳聳肩,脫下黑色皮夾克。接著,轉向凡斯及站在歐璐芝後頭往這邊看的愛倫坡,說道:“不幫忙的到那邊去,先去島上探險再喝咖啡。” 望著她一手插腰的模樣,凡斯苦笑著,垂頭喪氣地和愛倫坡一起退出廚房。瞅著兩人步向大廳的背影,阿嘉莎冷冷地又拋下一句:“別忘了做名牌,我可不願意更衣時有人闖進來。” 大廳裡,艾勒里和陸路已在那兒。 “被女王陛下趕出來了。”艾勒里手指撫著細瘦的下巴,呵呵笑道。 “我們是不是該遵旨先環島一周?” “識時務者為俊傑。——卡呢?還沒好?” “他一個人先出去了。”陸路望著玄關那邊,說道。 “已經出去了?” “這傢伙自命清高。”艾勒里微笑著諷刺道。 走出十角館,右邊並列成排的高大松樹。樹列中斷處,松枝在上方交叉成拱形。四人穿過拱形,信步來到藍屋廢墟。 廢墟僅殘留著建築物的地基,其它全是骯髒的瓦礫散佈四處。廣闊的前院堆積著厚厚的黑色灰燼,景況荒涼;也許是烈焰熏染的緣故,焦黑蜷屈的殘枝斷木滿地都是,枯乾的松樹更是隨處可見。 “燒得一干二淨。”眼見這一大片荒涼的景象,艾勒里不禁嘆了口氣。 “真的。——一點都不剩。” “哦?凡斯,你也是第一次來?” 凡斯點點頭,說:“以前聽我伯父說過許多,但是這個島還是第一次來,而且今天早上忙著搬行李,又發撓……根本沒有機會一個人在島上探查。” “唔——真的只有灰燼和瓦礫。” “如果留著屍體,你就高興了?艾勒里。”陸路笑著尋開心。 “胡說,你才這麼想吧?” 左邊的松林有條小路,看樣子可以直通前面的斷崖。湛藍廣闊的海——面向那頭,隱約可見丁畸陰暗的影子。 “多好的天氣,靜謐悠閒。”艾勒里向海的那邊伸了一個大懶腰。陸路兩手裹著黃色運動衫的衣襟,矮小的身子挪了過去。 “是呀!你能相信嗎?艾勒里。大約半年前,這個地方居然發生那件慘案。” “慘案,的確是。角島藍屋謎樣的四屍命案……” “在小說裡,死個五人十人也沒什麼稀奇,一旦發生在真實生活中,似乎有點不能接受。看到新聞報導時,我真的嚇了一大跳。” “大約是九月二十日黎明前——在S半島丁畸海灣的角島上,人稱'藍屋'的中村青司府邸被一把無情火燒得精光。廢墟中赫然發現中村青司和妻子和枝,以及傭人夫婦的屍首,共計四具——。 “從四具屍體中檢驗出相當含量的安眠藥,但是遇害者的死因不一。傭人夫婦一起被捆綁在自己房裡,而且被斧砍破了頭。青司全身被淋上燈油,顯然是燒死的。死在同一個房間的和枝夫人脖子纏著繩子,法醫判定是窒息死亡。還有,夫人屍體的左手腕被人用刀砍掉。警方在廢墟四處搜索,始終不見手腕踪跡……。” “整個事件大概就是這樣吧?陸路。” “還有,別忘了失踪的園丁。” “對——案發的幾天前,那名園丁到藍屋工作並且住了下來,事後警方搜遍全島都找不到他,直到現在還下落不明。” “嗯。” “關於這一點,有兩種解釋。第一、園丁就是本案的兇手,做案後畏罪潛逃。第二、兇手另有其人,至於園丁——可能被兇手追殺,倉皇逃命時墜崖被海水沖走……” “聽說警方認為園丁就是兇手的推斷較為可信,至於後來的調查就不得而知了。——艾勒里,有何高見?” “我沒意見。”艾勒里輕撫額前被海風吹散的頭髮。 “資料不足,一點辦法也沒有。除了案發後兩、三天轟動的談論外,我們只知道新聞媒體的報導。” “沒想到你會這麼洩氣。” “不是洩氣。如果要編造像樣的推理,那還不簡單。可是若要當有力的證據,資料就不夠了。你瞧,警方還不是隨便搜查一下就結案了。命案現場燒成那個樣子,怎麼著手調查?況且死無對證,難怪那個失踪的男人會被當成兇手。” “說的也是……” “一切全都埋葬在這些灰燼中了。” 艾勒里一轉身,踏進廢墟的瓦礫中。拿起身邊的木片,並且彎下身探頭察看。 “怎麼啦?”陸路有些驚訝,連忙問道。 “如果失踪的夫人手腕突然出現,一定很有趣。”艾勒里一本正經地回答。 “說不定十角館的地板下埋著園丁的屍骨。” “你這傢伙,真沒藥救。”一直默默聆聽的愛倫坡摸著下巴鬍鬚,一瞼發楞的表情,慢慢吐出了這句話。 “艾勒里,你的興致還真好。” “是呀。——我可不是重提剛才在船上的話題,不過,如果明天這個島上發生任何案件,不就正好符合艾勒里最喜歡的'暴風雨山莊'了嗎?再假設,如果發展成'一個也不剩'的連環命案,他就更興奮了。” “小心樂極生悲,偏偏就是那種人第一個被殺。”愛倫坡一向沉默寡言,偶爾也會語驚四座。陸路和凡斯交換了個眼色,咯咯笑著看好戲。 “孤島連環命案。——有意思!”艾勒里絲毫不以為忤,開口說:“正中下懷,我來當偵探怎麼樣?誰——要向我這個艾勒里·昆恩挑戰?” “在這種地方,女人就是吃虧,老被當作傭人。”阿嘉莎邊利落地清洗東西,邊抱怨著。在旁邊幫忙的歐璐芝盯著她白哲纖細的手指,不由得停下手邊工作。 “應該讓男生們輪流做廚房工作。有我們在,他們就不干活兒,你不覺得太便宜他們了嗎?” “嗯——是呀!” “艾勒里裝模作樣地穿著圍裙,手裡拿著鍋鏟,一定很好玩。哈,可愛極了。”阿嘉莎開心地笑了起來。歐璐芝瞥著她那端正俊俏的側臉,悄然嚥下嘆息。 高挺的鼻樑,伶俐的模樣,由於淡淡的眼影而顯得更加深邃的眼睛,還有那一頭波浪似的秀發……。 阿嘉莎總是開朗而充滿自信,不讓鬚眉的性恪中仍不失女性的魅力。炫麗的美貌極為吸引男人們的視線——她也引以為榮。 (和她比起來,我……) 小而圓的鼻子,滿臉雀斑,孩子般紅通通的面頓。眼睛雖大,卻和五官很不調和,老是顯得很不穩定。即使學著阿嘉莎打扮,也只是東施效顰。還有,連自己也討厭的膽小、憂慮,以及遲鈍……。 在常有機會相聚的七個人中,只有自己和阿嘉莎兩名女性。想到這一點,心情又沉重了起來。 如果沒來就好了。 ——歐璐芝暗自思忖。 本來,根本不想到這個島來。因為——總覺得是一種冒瀆的行為。可是以她慣常的膽怯,實在無法拒絕夥伴們強烈的誘惑。 “咦?歐璐芝,好美的戒指。”阿嘉莎盯著歐璐芝左手的中指。 “你以前戴過嗎?” “沒有。”歐璐芝含糊地搖頭。 “是不是心上人送的?” “不……那有這回事。” 決定到島上時,歐璐芝想過了。那不是冒瀆,而是——追悼。為了追悼死者,我才到島上來,因此……。 “你還是沒變,歐璐芝。” “嗯……?” “你總是封閉自己。我們交往了兩年多,我還是一點都不了解你。——這樣並不是不好,只不過,實在太不可思議了。” “不可思議?” “對。看著你刊登在社刊上的作品,我時常這麼想。筆下的小說中,你是那麼的朝氣蓬勃,可是……” “那隻是幻想。”歐璐芝避開阿嘉莎的視線,怯怯地低下頭,嘴角浮現笨拙的微笑。 “我不太會面對現實,討厭現實的自己……” “你很可愛,只是自己不知道。別老低著頭,抬頭挺胸。” “你真好,阿嘉莎。” “來,動作快點,該吃午飯了。” 藍屋遺跡那兒,艾勒里、陸路、凡斯三個人還留在原地。愛倫坡剛剛看過廢墟,獨自往通向島嶼東側的小路去了。 “艾勒里,還有凡斯。從現在起足足七天的時間,拜託兩位了。”喜劇似的——也許他本人並不同意這種說法——銀邊圓框眼鏡裡,陸路小小的眼睛熱情地閃著光輝。 “不跟你們要一百張,至少也給我五十張。” “餵,陸路,你開玩笑?” “我認真得很呢!艾勒里先生。” “可是你突然開口要,我沒有一點心理準備——。對不對。凡斯?” “我贊成艾勒里。” “所以嘍,我剛才一直在說明。比往年提早,我打算四月中旬左右出版下期的'死人'。為了招引新生入社,同時慶祝推理小說研究社創立十週年,我們要推出特大號的紀念特刊。這次輪到我當總編,正好大大施展一番。我這新官上任,總不能編出寒酸可憐的社刊鬧笑話吧!” 文學院二年級的陸路,今年四月起,即將接掌推理小說研究社社刊“死人島”總編輯的職務。 “如果不想丟臉,陸路——”艾勒里從酒紅色襯衫口袋中取出未拆封的賽拉姆牌香煙,打開封口。他是法學院三年級的學生,也是“死人島”現任總編輯。 “你應該去拜託卡才對。內容姑且不提,那傢伙是咱們研究社的多產作家。——凡斯?對不起,借個火。” “你很少攻擊人的嘛!艾勒里。” “不,是卡先挑釁。” “說的也是,卡學長好像情緒不好。”陸路說著,艾勃裡輕笑一聲吐出淡淡煙氣。 “那是有原因的。” “什麼原因?” “卡先生還真可憐,最近剛被阿嘉莎甩了。” “他追阿嘉莎?嘿,真有勇氣。” “為了發洩滿肚子不痛快,他把目標轉向歐璐芝,結果又碰了釘子。” “歐璐芝?”凡斯皺起眉頭。 “對,卡根本是自討沒趣。” “那當然。和兩個甩掉自己的女人同在一個屋簷下,難怪卡火氣這麼大。” “就是說呀!所以,陸路,你得好好地討好卡,否則休想拿到他的稿子。” 這時,阿嘉莎從十角館那邊走來,穿過黑松拱門停下腳步,向三人揮手道:“吃午飯了!——愛倫坡和卡呢?沒跟你們一起嗎?” 從十角館後面走進松林小道——。 本想過去看看東岸的絕壁,不料小路越來越窄,上頭更是彎曲難行,走不到五十公尺,就失去了方向感。 好陰鬱的樹林。 行進中,林間高大茂盛的山白竹不時勾住衣服,發出沙沙聲響。好幾次,險些被絆倒。本想回頭,卻又心有不甘。反正就是這麼個小島,總不會迷了路回不去吧……。 夾克下面微徹滲著汗,令人很不舒服。當那種不快感幾乎到達頂點時,終於穿過了樹林。 崖的上方,是一片刺眼的亮麗海藍。同時——一個大個兒男人面向著海站在那兒。 ——是愛倫坡。 “喔,是卡?”聽到腳步聲回頭認出卡後,愛倫坡再度面向海。 “島的北岸,那邊是貓島。”他指著若即若離的島,說道。 那是個岩礁般的島,圓而突起的地面長著低矮的灌木,正如“貓島”之名,彷彿黝黑的野獸盤踞海上。 眺望島嶼那邊,卡哼聲點頭。 “怎麼了,卡?看來好像心情不好。” “嗯,早知道就不來了。”卡皺著眉,沒好氣地埋怨。 “去年才發生那種事,現在也不會有什麼好玩。我本來只是為了激發幻想,才到這兒來……。 一想到得和那批傢伙相處一個禮拜,我就心情不好。” 卡和艾勒里同樣是法學院三年級的學生,因為重考一年,所以和高一學年的愛倫坡同齡。大致說來,他算是中等身材。但是由於骨骼鉸粗、脖子略短,而且有些駝背,看起來比實際上矮一點。 “到底怎麼了?一個人在這種地方。” “沒什麼。” 愛倫坡粗粗的眉毛下,原本細小的眼睛瞇得更細了。他從腰包裡拿出精緻的煙盒取了一根,然後遞給卡。 “你到底帶了多少香煙?自己燜癮那麼大,還到處請人抽煙。” “沒法子,我雖然念了醫科,卻是標準的癮君子。” “你習慣抽雲雀牌?這不是知識份子抽的泅。”說著,卡也抽出一根煙。 “不過,比艾勒里大少爺的薄荷煙好多了……” “這就怪了,卡。你老愛找艾勒里的麻煩,怪不得總覺得不愉快。就算你找他吵架,他也會當你是開玩笑,還不是一笑置之,何苦呢!” 卡用自己的打火機點了煙,不悅地別過頭。 “不干你的事。” 愛倫坡不以為忤,悠哉地吸著煙。 不久,卡把抽了一半的雲雀牌香煙丟到海中。然後坐在旁邊的岩石上,從夾克里取出袖珍酒瓶,粗暴地旋開瓶蓋,往嘴裡倒了一口。 “大白天就喝酒?” “你管不著。” “這樣不大好。”愛倫坡的語氣透著些許嚴厲。 “我知道應該收斂一點,也不該大白天就……” “你還介意那件事?” “既然知道……” “我不知道。那件事早巳過去,幹嘛老是耿耿於懷。” 卡繃著瞼不搭理愛倫坡,又倒了一口酒。 “我不只覺得艾勒里無聊,事實上——對,連帶女生一起到無人島也是件無聊透頂的事。” “雖然是無人島,卻沒野外求生那麼嚴重。” “話不是這麼說,我只是不想和阿嘉莎那種傲慢的女人在一起,而且還有個歐璐芝。不曉得什麼原因,這一、兩年來,我們七個人似乎成了小集團,所以我不便大肆宣言。其實,那些娘兒們毫無可取,自以為是……” “你說得太過分了。” “對了,差點忘記你和歐璐芝是青梅竹馬。” 愛倫坡默默踩熄香煙,然後想起什麼似的看看表說: “已經一點半了。——回去吧,否則沒飯吃了。” “吃飯前,請各位稍等一下。”戴著細緻金邊眼鏡的艾勒里向大家說。 “下任總編輯要發表談話。” 十角形的桌子上已擺好食物,有熏肉、色拉拌蛋、法國麵包和咖啡。 “各位,雖然有點不是時侯,但是我還是得來個飯前致詞。”陸路一本正經地說著,微微清了清喉嚨又說:“是這樣的,早在今年新年聚會時,就有人提議到這座十角館來看看。當然,那時並沒有人想到實現的可能性。後來因為凡斯的伯父買下這棟建築,特別招待我們……” “不是特別招待,我只不過是說如果大家有意,可以向伯父說一聲。” “好了,還不是一樣。總之——凡斯的伯父在S區經營房地產買賣,是位精明的事業家。這次他買下角島這一帶,打算極力改建成青年休閒中心。對吧,凡斯?” “也許規模並不很大……” “話說回來,我們此行含有試驗的意味,正好一舉兩得,皆大歡喜。還有,凡斯一早就為大家做好各種準備,非常辛苦,特此感謝。”說著,陸路向凡斯深深一鞠躬。 “——現在言歸正傳。” “快點,蛋和咖啡會涼掉。”阿嘉莎插嘴,催促著。 “馬上說完,不過,如果菜冷了就不好吃。這樣吧,大家邊吃邊聽。 “思——現在聚在這兒的,都是有資格冠上學長大名的精英——也就是本研究社的主要創作組……” K大推理小說研究社中,社員們彼此以綽號稱呼,這是研究社創立之初,流傳下來的一種傳統。 十年前,社員們由於推理小說迷特有的稚氣,當然為數尚少的所有社貝均以歐美著名作家之名為綽號。後來,隨著社員的年年增加,作家名字當然不敷使用,因此想出繼承學長名字的方法。也就是說,擁有作家名銜的社員,在畢業之際,有權選出一名後輩繼承自己的名字。 自然而然,各繼承人的選定便以社刊作品為基準。因此,目前擁有綽號的人們正是研究會的首腦人物;也因為這個緣故,他們有較多的機會聚在一起。 “……我們這支強勁的隊伍,從今天開始為期一周,要在這個不可能產生雜念的島上朝夕相處。所以,我們不應該白白浪費這段美好時光。”陸路向大家莞爾一笑。 “稿紙已經準備好了,請各位利用這次旅行期間,為四月即將發行的社刊貢獻一篇作品,拜託拜託。” “哦,”阿嘉莎的聲音響起。 “難怪,我正詫異為什麼只有陸路帶這麼多行李……原來早有陰謀。” “不錯,我就打這個主意。阿嘉莎學姐——還有歐璐芝,請大力幫忙。”陸路又是一鞠躬,撫著滾圓的臉頰嘿嘿笑著,活像一尊彌勒佛。眾人圍著桌子,各自浮現複雜的笑容。 “陸路,如果大家都寫孤島的連環命案,題材不是重複了嗎?”愛倫坡問。 聽愛倫坡這麼說,陸路挺直腰桿應道:“到時,用那個主題編成專刊就行了。或者,乾脆一開始就規定這個題材,不是也很有意思嗎?我們的'死人島'刊名,不就是取自克莉絲蒂女士著名的處女作?” 撐著一隻手注視陸路的艾勒里,向鄰座的凡斯壓此了聲音,輕輕拋出一句話: “糟糕,這次的總編可不好應付。” 他們的第一天就這樣平靜度過。 除了午飯時陸路的要求外,七人並沒有其它任何約束。他們原本無意聯手合作什麼事,因此空閒時間都各自自由活動。 到了傍晚時分——。 “怎麼了,艾勒里,一個人玩牌?” 阿嘉莎從房間走出來,穿著白罩衫和黑色皮褲,長發上紮著鮮豔的棣棠花色頭巾。 “最近我有點熱中此道,不過還不到入迷的程度。” 艾勒里洗弄手中紙牌,微笑著。 “熱中這個?會不會紙牌算命?” “怎麼會?我對那個沒興趣。”艾勒里在十角形桌上靈活地洗牌,一面又說:“提起紙牌,當然是變魔術嘍!” “魔術?”阿嘉莎睜大眼睛愣了一下,隨即說道:“哦。這麼說,艾勒里,你也有這種毛病。” “毛病?” “對,老喜歡打啞謎,讓人摸不著頭緒!” “打啞謎?沒那麼嚴重吧!” “哦,是嗎?”阿嘉莎開朗地笑著說:“艾勒里,露一手吧!我很少看人變魔術。” “推理小說迷對魔術沒興趣,這倒很稀奇。” “不是沒興趣,只是很少有機會。哎,快點嘛!” “好。那麼,過來坐在這兒。” 黃昏將近,十角館大廳滲著微微的暮色。等阿嘉莎在大桌子一端的椅子上坐定,艾勒里便在桌上排好紙牌,然後從口袋拿出另一副牌。 “看好,這裡有紅藍兩副底色不同的紙牌。現在,其中一副給你,另一副給我——你選那一副?” “藍色的。”阿嘉莎同答。 “好,藍色的,你拿著這副牌……” 艾勒里把藍底的一副交給阿嘉莎。 “首先,檢查紙牌有沒有動過手腳,然後隨你高興把牌洗一洗。我這邊也洗好紅色的紙牌。——好了嗎?” “——好了。的確是普通的紙牌,美國製的?” “沒看到背面腳踏車天使的圖案嗎?最普通的廠牌。” 艾勒里把洗好的牌放在桌上。 “好,我們交換。藍的給我,紅的給你……。好了嗎?然後從裡頭抽一張你喜歡的牌記下來,我也從你洗過的牌中抽一張記住。” “喜歡的一張?” “對。——記住了嗎?現在,把牌放回最上面……對,和我一樣切一次牌。像這樣,上半和下半交換。嗯,好,反复兩、三次。” “——這樣對嗎?” “好,很好。然後,再換一次牌……” 藍色的紙牌再度回到阿嘉莎手中。艾勒里盯著她的眼睛,一面說道: “好了嗎?我們剛剛各自洗牌,然後從兩副牌中各抽一張喜歡的牌記住,又放回去切牌,對不對?” “嗯,沒錯。” “現在,阿嘉莎,從你的牌中找出你剛才記住的牌,蓋在桌上。同樣地,我也找出我記住的牌。” 不一會兒,桌上蓋著紅藍兩張紙牌。艾勒里吸一口氣,叫阿嘉莎把兩張牌翻出正面。 “——咦?這是真的嗎?” 阿嘉莎驚訝地提高嗓門。兩張紙牌正面,赫然出現同樣的花色和數字。 “紅心四!” 艾勒里微徼一笑。 “很有意思吧?” 日落後,十角形桌子中央點上古意盎然的桌燈。這是幾斯聽說島上沒電,特地帶來的。除了大廳以外,各房間也準備了許多粗蠟燭。 吃完晚餐,時間已經過了七點。 “艾勒里,為什麼不告訴我剛才那套魔術竅門?”端上的咖啡分發完後,阿嘉莎推推艾勒里的肩膀。 “不能告訴你,魔術最忌說出訣竅,和推理小說完全不同。一旦知道其中奧妙,人們多半會覺得沮喪。” “阿嘉莎學姐,艾勒里要你陪他玩魔術?” “哦,陸路,你也知道他會玩魔術?” “何止知道,我已經陪他練習了一個月。在他熟練之前,還不准告訴任何人。活像個小孩子!” “餵,陸路。” “他玩那一套魔術?” “很簡單的,一、兩種。” “那麼簡單的魔術?”阿嘉莎越來越不滿,一再要求。 “告訴我有什麼關係嘛?” “不能因為簡單就告訴你竅門,尤其是第一次。即使是三歲小孩都知道的戲法,也是一樣。問題不在於訣竅,而是如何表演以及誤導。” “對,例如——”艾勒里伸手拿杯,啜了口黑咖啡。 “有個類似的戲法,'魔術'那出電影中,安東尼·霍金斯飾演的魔術師,就向昔日戀人露了一手。那不是普通的魔術,而是一種超靈感實驗。如果彼此心靈相通·牌面應該會一樣,然後魔術帥便藉機說服對方……” “嗯。——那麼,艾勒里,你也對我有企圖?” “那兒的話。”艾勒里誇張地聳聳肩,紅潤的唇中露出白牙。 “遺憾的是,我沒有說服女王陛下的魄力。” “你還真會說話。” “不敢。——過獎了。”艾勒里舉起手中咖啡杯,細細審視。 “咱們換個話題,談談白天說過的中村青司——這個人真是怪異。看這杯子,就覺得一股寒意。” 那是個別緻的苔綠色杯子,也是廚厲餐具架上所留的許多物品之一。注意它的形狀,和建築物同樣是十角形。 “大概是特別定做的,那個煙灰缸——還有剛才所用的盤子也是, 一切郡是十角形。——你覺得呢?愛倫坡。” “很難說。”愛倫坡把煙擱在十角形的煙灰缸上。 “的確有點出乎常軌,也許是有錢人的雅興吧。” “有錢人的雅典。”艾勒里雙手捧住杯子,由上往內看。雖說是十角形,由於直徑僅有數公分,看來幾近圓形。 “無論如何,光是這座十角館,我們便已不虛此行。來,為故人乾一杯!” “可是,艾勒里,儘管十角館是個值得玩味的好地方,島嶼本身卻什麼都沒有,只有殺風景的黑松林。” “那倒不至於。”愛倫坡回答阿嘉莎說:“廢墟西側的崖下是一片很好的岩區,有通往下面的階梯。也許,可以在那兒釣魚。” “對了,愛倫坡學長,我記得你帶了釣具。好棒,明天有新鮮的魚吃嘍!”陸路興奮地舔舔嘴唇。 “別抱太大的希望。”愛倫坡慢慢撫弄下巴的鬍鬚,又說:“還有,後頭不是長了幾棵櫻花樹嗎?花蕾已經相當飽滿,可能兩、三天內就會開花。” “真棒,可以賞花了。” “好極了。” “櫻花啊櫻花,為什麼一到春天就備受歡迎?其實,我比較喜歡桃花和梅花。” “那是因為艾勒里大爺的興趣輿眾不同。” “是嗎?古時候,高官顯貴都偏愛梅花甚於櫻花哩!陸路。” “真的?” “當然,對吧,歐璐芝?” 突然被這麼一問,歐璐芝驚愕地微顫肩頭。然後,紅著臉輕輕點頭。 “解釋一下吧,歐璐芝。”艾勒里說道。 “嗯……好。嗯——'萬葉集'裹有許各關於胡枝子和梅花的歌……各超過一百首,櫻花部分差不多四十首左右……” 歐璐芝和陸路同樣是文學院二年級的學生,專政英國文學,對日本古典文學也頗有研究。 “哦,我以前不知道。”阿嘉莎佩服地說,她是藥學系三年級學生,所學截然不同。 “多說一點,歐璐芝。” “哦,好。——'萬葉集'時,有所謂大陸文化至上主義之類的潮流,大概是受了中國趣味的影響。到了'古今和歌集'時,櫻花方面的歌增多了……不過,多半是感嘆落花凋零的歌。” “'古今和歌集'是平安時代的作品吧?” “是醍醐天皇時代——十世紀初……” “是不是由於悲觀的社會百態,而使感嘆落花的歌謠增多?”艾勒里問道。 “——這個嘛。提起醍醐天皇此人,是有所謂延喜之治名政的著名人物……當時人們以為,櫻花凋落之際正是疫病流行的季節。由於櫻花帶來疫病的傳說,每逢此時宮中必定舉行鎮花祭……也許是這個緣故吧……” “原來如此。” “咦?凡斯,你怎麼不說話?”這時,愛倫坡探頭看鄰座凡斯的瞼色。 “是不是不舒服?” “——嗯,有點頭痛。” “瞼色不大好。——有沒有發燒?” 凡斯扭扭肩頭,深深吐出一口氣。 “對不起——我先去睡,可以嗎?” “睡一下比較好。” “嗯……”凡斯雙手撐著桌子,慢慢從椅子上站起來。 “各位儘管聊,我不怕吵。”道過晚安,凡斯便先回自己的房間。突然靜下來的微暗大廳,傳來咔嚓一聲輕輕的金屬聲響。 “這傢伙真可惡。”一直沉默著晃動膝蓋的卡,神經質地使個白眼,低聲拋出一句話:“故意當我們的面鎖門——什麼玩意兒!” “今晚夜色不錯。”愛倫坡佯裝沒聽見,抬頭仰望十角形天窗。 “是呀!前天好像是滿月。”陸路也說。這時,天窗外微做的月光射入,丁崎的燈塔光線也彷彿照了過來。 “看,月亮被雲遮住了,明天可能會下雨。” “哈哈,那是迷信呀,阿嘉莎。” “艾勒里,你真沒禮貌。這不是迷信,而是水蒸氣的關係。” “根據氣象報告,這個禮拜都是晴天。” “這倒比說說月亮上有兔子科學得多。” “月亮上有兔子。”艾勒里苦笑道。 “你知道嗎?宮古諸島那邊的人,都相信月亮裡有個扛木桶的男人。” “嗯,我聽說過。”陸路圓圓的臉堆滿笑容。 “傳說中,他奉勒神的命把不死藥和死藥放人木桶帶到人間。可是他搞錯丁,把不死藥給蛇,死藥卻給了人類。因此,被罰扛木桶贖罪,一直到現在……” “南非霍屯督族也有類似的故事。”愛倫坡說。 “不過,不是男人而是兔子。兔子誤傅了月神的話,月神一怒之下丟出神棒,所以兔唇才會裂成三片。” “嗯。——無論在什慶地方,人類所想的事似乎都大同小異。”艾勒里修長的身子靠著藍色椅背,雙手交叉胸前。 “大體上,世界各國郡流傳著月兔的故事。比方說,中國、中亞細亞、印度……” “印度也有嗎?” “梵文把月稱為'夏信',這個單字原意就是'有兔子的人'。” “哦。”愛倫坡仲手拿起桌上的煙盒,再度仰望天窗。被切成十角形的夜空一隅,隱約浮現昏黃月影……。 角島,十角館。幽暗的油燈映著四周陰冷的白壁,刻劃出年輕人們晃動的影子。 漫然中,他們的夜又即將交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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