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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七眼球綺譚

眼球特別料理 绫辻行人 23870 2018-03-15
外面下著雨,不過不是傾盆大雨。這些日子每天入夜,都會淅淅瀝瀝下一場小雨。 今晚也是如此。 時序已過九月半,終於感覺到涼秋的氣氛。可是落下來的雨還是溫乎乎的。 這確實是他——倉橋實的筆跡。我想沒有錯。 天花板上吊著一支日光燈,開燈時,彷彿發神經病似地慢慢暗下去,然後突然大放光芒。這種不規則的忽明忽暗讓人受不了。我索性關掉日光燈,只用檯燈照明。 附近有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店。我也想過跑去便利店換一支燈管。可是在這樣的時間冒雨外出,我提不起勁。 要購物,明天再悠然為之吧。明天是久違的休假日。 窗邊擺著不銹鋼製的寫子台。那是四年半前剛入大學時買的。 椅子是有靠手的旋轉椅。這也是學生時代一直使用的家具,一坐下去,就會發出軋軋聲。

我討厭這軋軋聲,但至今沒想過要換這把椅子。 錄音電話中有幾個留言,其中夾雜著故鄉母親的聲音。 “近來身體可好?” 她的第一句話,永遠如此。 “有空回來休息呀。” 不是小孩子啦,我笑著回應。這是進大學以後與母親在電話裡的招牌對答。 是的,不是小孩子了。學生時代得到雙親的照顧,但現在我已進入社會做事,獨立生活了。 所以沒有擔心的必要了,我說。 “可是。”母親反駁,欲言又止。 “可是什麼呀……” 我不想做解釋,也不想說聲謝謝,但並無責備之意。 普通的親子關係不會這樣吧。 比這更成問題的,是這個。 我的視線落到桌子上。 直式書寫的便箋,用黑色簽字筆寫了以上兩行字。

文字後,標註了一周前的日期。在日期後面,則有“致手塚小姐”、“倉橋敬題”的字樣。 這是簡短的通信文字。 便箋旁邊放著一個大信封。這是寄給我的郵件。便箋放在郵件之中。 我一眼看就知道收信人地址寫錯了。那是以前的住所。幸好由郵局轉過來。 今年三月大學畢業。我在赴東京某出版社就職的同時,搬到現在住的地方。轉址通知只告訴少數幾位熟朋友,並不包括他——倉橋實——在內。 信封背後所寫的寄信人姓名和地址,其筆跡與收信人姓名和地址以及短箋中的文字完全相同。 倉橋實—— 是怎樣的男人呢? 他是同一所大學比我低一年的後輩。讀的雖然不是同一科系,但同屬一個校內團體——叫做“西洋美術研究會”的小團體成員。

最後遇見他是在什麼時候呢? 我升上大四後幾乎不再參加那團體的活動了。不過,記得在畢業前夕,我參加了該團體舉辦的送別會。那時候,他也來參加了嗎? 畢竟過去幾年了,對他的印像已經淡薄了。 外面的雨聲稍微激烈起來。 明天白天會繼續下雨嗎? “近來身體可好?” 看了電話一眼,母親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 “有空回來休息呀。” 雖然叫我回去…… 但那裡沒有我的位置。自從高中一年級的時候知悉此事,就一直如此了。 母親父親都不會公開承認,而且他們的表態確實也不能說是假惺惺。但事實終歸是事實,無法變更。 我不是他們的親生孩子。也就是說,我與他們沒有血脈聯繫。目前在當地高中讀書的小我六歲的弟弟,則是他們的親生骨肉。

幼時——遠在我懂事之前——就被帶到他們身邊。在此之前,我好像放在某慈善機構的育幼院裡受到照顧。關於此事從未有人向我詳加說明,而我也懶得打聽。 被醫生診斷為患了不孕症的夫婦,在領養了我之後的第六年,竟破天荒地生了一個兒子,那就是我現在的弟弟了。 不言而喻,對於領養我的父母,我永遠感激在心,絕對不抱怨恨。當我知道自己不是他們的親生孩子時,既不驚慌失措,也不怨天尤人。我甚至驚訝於自己的冷靜。不,毋寧說覺醒了更為正確。 此後,父母親仍毫無區別地傾注愛心於我和弟弟身上。 “你是一個好運的孩子。”母親經常這麼說:“你呀,是神特別關愛的孩子。” 聽說小時候我生過一場大病,群醫束手無策,都說回天乏術,但後來竟奇蹟般痊癒了。

所以——母親虔誠地說:“你把你的幸運帶給我們,讓我們枯木逢春,喜得貴子。” 我懷疑此話有幾成真心,但也看不出是虛情假意。 寫字台上放著便箋和信封,還有一本薄薄的冊子。 這是一本B5開本的手工裝訂小冊子,是倉橋實寄來郵件中的主要對象。 封面採用砂色厚紙,中央寫著四個大字: 《眼球綺譚》 不整齊的字體,好像故意往一邊嚴重傾斜。筆跡與信封上的文字不同。 手書部分僅僅是這個題目。裡面的文章全部由文字處理機打出。嘩啦嘩啦地翻了翻,好像是小說原稿。每頁四百字,約一百頁左右。 這是他——倉橋實寫的小說嗎? 他突然把這本小冊子寄給我“請閱讀”,並且還添加“半夜裡,一個人”的奇怪要求。 我就職的出版社在業內薄有小名,作為大學團體中後輩的他知道我到出版社做事並非不可思議。而我所屬部門正好是小說月刊編輯部,或許也傳到他的耳中。 ——真的如此嗎?

我探索記憶。 倉橋實。 他是怎樣一個男人呢? 我幾次在學校團體製作的會刊中看到他寫的文章。內容多數是自我介紹或展覽會鑑賞記一類的隨筆短文,但從未聽說他有寫小說的興趣。 沉默寡言、安詳老實的男人。 聽說他做了一年浪人後才考大學。所以雖然比我低一級,但是年歲和我相同。 那麼其它呢…… 我繼續探索記憶。 ……啊,有了。 在腦際一角突然浮現這樣的場景。 古老的獨門獨院房屋。庭院裡櫻花盛開。一位白髮初老男人坐在簷廊的藤椅裡在曬太陽。他的腳邊蹲著一隻狗。 “這是導盲犬,父親看不見東西。” 說這話的……對,就是他——倉橋實。 記得這是大學三年級的事情。包括倉橋實在內,團體裡的幾名成員去美術館看展覽,然後在回校的路上。

倉橋對我們說,他的家就在這附近,很難得,不如去他家轉一轉。 這不過是二年半前的事,但映在腦際的當時風景,已變成一張褪了色的老照片。 外面的雨聲變得更激烈了。 我銜了一支煙。我只在一人獨處時才抽煙,每天不多過幾支。我一邊點火,一邊往窗口方向瞟了一眼。 這裡是六層樓公寓大廈的四樓一室。從略微拉開的窗簾隙間,只見到映現在黑濛濛玻璃上的我的身影。 請閱讀。 半夜裡,一個人。 寫在便箋上的字再度進入我的眼簾。 此刻,時間正好過了半夜零時。雖然頗感疲憊,但尚無睡意。 就讀一讀倉橋實特意寄來的文稿吧。 我用手指撫摸“眼球綺譚”這個手書題字,然後拿起原稿。
《眼球綺譚》 多年不來這個城鎮了。

從車站出來,撫今憶昔,不免產生很多感慨。 入暮時分的站前大街,雖然匆忙趕路的人群摩肩接踵,但我仍然覺得這是一座“寧靜的城市”。這是與我現在居住的大都市相比較而言。 街道鱗次櫛比的房屋雖有很大變化,但在各處仍然留下能勾起回憶的許多事物。例如車站斜對面那家土產商店的古老招牌、幾間房舍連在一起的陰陽怪氣派出所。 乘出租車去旅館。本來只要電話通知,旅館方面會派麵包車接客,但我嫌麻煩。 出租車司機是一位陽剛氣十足的中年男性,路途中不理我的反應只顧喋喋不休。 “顧客是上帝喲,嘿嘿。” 聽著汽車收音機播出的最新流行曲,司機用模仿的語調說道。這是一首連我也知道姓名和長相的大眾演歌手所唱的大阪萬國博覽會主題歌。

“我做這一行,也一直這麼想。其實我的腦子太簡單啦,很難說客人究竟是上帝?還是魔鬼?” 我不明白他說話的意思。正待發問,司機又說道:“做司機也會惹來殺身之禍呢。” “哦?” “你不知道嗎?坐在後座位的乘客突然發難,割斷出租車司機的喉嚨,不但如此,還剜出眼珠,好可怕喔!此事報紙上也登過,不過是較早前的事了。” 我不記得讀過這個報導,或許與我一貫對暴力新聞不太注意有關吧。不過,假如這消息登到全國大報的版面上,我是沒理由不知道的。 “兇手真的把受害者的眼珠剜出來嗎?”如此殘忍的手段簡直令人不可思議,我追問司機。 司機連連點頭,說道:“完全是事實。兇手比幽靈還可怕喲。” 這裡是叫做U市的山城。

由於父親的工作關係,我從幼兒時代開始就到處遷徙,在此地曾度過了青春期的幾個年頭。一直在此地高中讀到二年級結束,我家又搬到其它地方去了。由於此地並無親戚,自離開後,一直沒有機會重臨舊地。 算起來,離開這個城市足有十七年半了。 在這期間,當然發生了許多事。 高中畢業後,我上京入大學專攻物理學,此後又進了大學研究院。在當研究生期間又去另一間大學擔任研究室助理。前年即我三十三歲那年的春天,成為該教研室的助理教授。作為大學象牙塔里的研究人員,待偶頗為優渥,自不待言。 雙親已經去世。母親是在我讀高中的時代,當時還住在這個城市時亡故;父親在我三十歲那年死去。父親死後二年我才成婚。來參加婚禮的幾乎都是新娘那一邊的親戚朋友。 最近數年間大學裡的校園風潮愈吹愈烈,但對從不關心政治和時事的我來說,對此置若罔聞。我的最大願望就是靜靜地過研究生活。但事與願違,身邊接二連三地出現麻煩事,弄得我心力交瘁。 不久,校園風潮倒是漸漸平息了,可是我繼續受麻煩事的困擾,引致嚴重失眠和食慾不振、全身困乏,從今年春季開始,還出現頭痛和眩暈的症狀。妻子提議:不如去醫院做一次詳細的體檢吧。我遵命,去醫院看醫生。但醫生沒有發現我的身體有什麼特別異常之處。 可能是精神上的疲勞吧,醫生說。 看來真的需要舒緩一下神經了。我向校方取了假期,準備外出旅行。找一處“安靜的地方”泡泡溫泉或許是最佳選擇。 那麼具體地方落實在何處呢?嗯,伊豆呀、箱根呀、附近的溫泉地呀……都不錯嘛。正為選擇地方煞費思量之際,恰好收到一封信——是封通知信:即將來臨的九月某日,將舉行高中同學會。 見到信末簽名:“幹事? 重松健德”,令我心頭為之一震。在高中時代我幾乎沒有什麼親密朋友,唯一例外的就是他。對於只讀了二年的高中同學會,說真的我沒有多大參加興趣。但來信勾起了我想見見他的情懷。 與此同時—— 很長時間沒有想起過的那個時代的種種切切,猶如被攪拌的水底沉渣又浮到水面上來。 那山中的街道。 母親逝世的那個季節。 還有…… 我決定舊地重遊。 結婚已三年,比我小七歲的妻子,最近為了迎接分娩暫回鄰鎮的娘家居住。我突然想到,在這樣的時刻離家外遊是否合適?倒是妻子和岳父母來電話打消我的顧慮,說機會難得,不妨盡情輕鬆一下。 是呀,很快我就要做孩子的爸爸了。那就是說,即將走上人生的新階段。 或許,在此之前,有必要與過去來一個告別。十七年半前,我遺留在那個城市裡的心靈碎片——可以說是相當大的一片,雖不想檢回來,但起碼也應有意識地挖掘、整理、確認,然後靜靜地予以弔唁。 城市的西部是歷史悠久的溫泉治療地區。我在那裡住宿。此行的本來目的就是“靜養”呀。 辦好旅館入住手續後,我馬上給重松健德掛電話。 同學會預定在後天舉行。事先我已告訴他我會早幾天來此地作短暫逗留。 “哎呀!倉橋老師。” 電話裡聽到的他的聲音,似乎與學生時代沒有什麼變化。上個月,接到參加同學會邀請信後與他通過一次電話,也有這種感覺。 “我很想馬上趕過來與你乾一杯。可是,湊巧有施主過世,人手已安排好了,今晚必須徹夜守靈。” 重松是城中一座頗有名氣的寺院主持的兒子。目前,他繼承父業。 “沒關係。我這方面有充裕時間。” “你準備在這裡停留一個星期吧。” “是呀。” “那明天一起吃晚飯吧。我知道你喜歡吃美味的燒肉。” “哈哈,和尚也能吃肉嗎?” “不要彈明治維新以前的舊調了吧。” 重松愉快地笑起來。 “還記得學校旁邊有一家名叫'凡'的咖啡店嗎?五點鐘在那裡會合。” “哦,那家店還在嗎?” “是呀。” “下午五時?” “有問題嗎?” “不,我這方面沒有問題。” “那就這麼決定了。明天下午見……” 非常愉快的交談。 我試圖想像與自己同年的三十五歲的他的臉容,但浮現在腦際的卻是穿校服剃和尚頭的招人喜歡的少年形象。當然,剃和尚頭這一點一定與現在符合。 泡了一個溫泉浴,晚飯時又飲了一點酒,便早早就寢了。 久未做過長途旅行,身體似乎格外覺得疲勞。一上床,不再像平時那樣受失眠的困擾,馬上呼呼入睡。 這一晚睡得非常甜美。只記得天快亮的時候醒來一次,是自己發出的聲音把自己吵醒的。 “媽媽……” 我好像脫口叫了母親。 母親? ——我夢見母親了嗎?然後在夢中呼喚母親了嗎? “……媽媽。” 昏暗中我下意識地嘟囔著,閉著眼,回憶往事。 視網膜上映出母親的臉容,但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輪廓。我力圖清晰地重現十八年前——我讀高中二年級的夏天——死去的母親的面容,但始終做不到。 只是—— 那兩隻呈不可思議顏色的眼睛。 偶爾以從臉部切離的形態在我腦際浮現。 既不是黑色,也不是褐色,絕對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彷彿由外星球帶來的顏料混合而成的呈不可思議顏色的眼睛。 ……媽媽? 難道真的是她——我母親的眼睛嗎?遮蔽記憶的障壁異樣地厚,我無法確信。 翌日下午,我離開旅館外出。與重松見面的時間尚早,就在街上信步溜達。 往昔我住的地方叫櫻街,位於城北。從旅館到櫻街路很遠,非搭公交車不可。我就讀的高中則位於兩者中間。 我搭上公交車,但特意在櫻街前幾個站頭下車。 依賴久遠的記憶尋路。途中路過重鬆的寺院。圍著寺院的長長土牆與過去沒有什麼兩樣,圍牆內的樹木已長出紅葉。 從寺院再步行十多分鐘,便可到達我們家曾住過的屋子——簡陋的附庭院的小平屋。 這屋子如今還存在嗎?我想多半已消失了吧。但出人意料之外,那屋竟然還在,只是牆壁刷上新的油漆,並加建圍牆而已。 門牌上寫著的當然是我不知道的人物名字。我懷著複雜的懷舊心情,佇立在路中央,注視這屋子良久。 咔嚓,有人打開玄關大門。 從裡面出來的是一位繫著圍裙的中年女性。她打開信箱取出幾封信件後發現站在路中央的我,露出懷疑的神色問道:“先生,有何貴……” 被她一問,我慌忙搖頭。 “不,沒什麼。太對不起了。” 我道了個歉,無精打彩地往回走。 ……啊,這個家。 我沿著灰色的圍牆踽踽而行,似乎走進時光甬道。 我在這間小屋子裡度過了那個時代的好幾個年頭。這裡住過作為一家之長的父親,還有作為他妻子的我的母親。然後,唉…… 不容易想得起的母親的臉容突然在腦際浮現,但一如以往,能清晰看到的僅僅是兩隻呈不可思議顏色的眼睛。 如今,在我手邊沒有一張母親的照片。那是因為母親死後,父親將與母親有關的所有對象付之一炬。我之所以記不清母親的容貌,與此有關。 往事歷歷在目。 十八年前母親之死,其實並非死於疾病或事故,而是用自己的手了結自己的生命。享年三十六歲,美麗年輕的母親。 在我看來,或許父親也有同感,那完全是一樁突發事件。 原來,她瞞著父親和獨生兒子,偷偷與住在這城裡比她小五歲的男人私通。那男人是從外地流入本城的,自稱藝術家,好像也有妻室。 兩人墮入不倫之戀難以自拔,結果在該年——我十七歲那年——的夏天,在城外的森林裡服毒自殺。 父親比母親大十歲,他是一個古板、自尊心極強的男人。我不知道父親愛不愛母親,但他連已死去的母親也絕不予以原諒,可見對於背叛自己的母親是何等地深惡痛絕。 母親的骨灰未被父親家鄉的倉橋家墓地所接納,只能送回娘家埋葬。父親一次都沒有帶我到母親的墓地拜祭。 離開曾經住過的家,繼續前行。 這一帶到處殘留著似曾相識的房子,但也有許多嶄新的建築物。 走著走著,突然閃現某個回憶。 那屋子如今怎樣了? 位於城市北郊,離開我住的櫻町家約十五分鐘步程的地方,有一棟面積比普通民宅大幾十倍的古舊西洋式宅邸。 聽班上同學說,那是戰前某名門望族的宅邸,但在戰爭中至戰後,該望族逐漸衰落,後來這裡不再住人,多年來大門緊鎖,儼然像一座廢屋。 然後,是我高中一年級快結束的時候—— 應該是學校放學的黃昏時分吧,我獨自一人在這座大屋的周圍溜達,無意之中有了大發現。 這屋子靠山而建,四周被高聳的磚牆圍住。面向里山雜樹林的一角,在接近地面高度的磚牆處有一個大小可通過一個人的缺口。 是自然的破壞力造成?還是人為開了一個缺口?我不得而知。缺口前面長著一棵高大的山毛櫸樹,那粗壯的樹幹正好將缺口遮掩。所以一般人路過此地,輕易不會發現缺口。我也是無意之中,因窺探樹後面的情況而有此發現。 不用說,當時我感到很興奮。 大門緊閉的古老西洋式宅邸,對當時的我來說,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異次元世界的象徵。高聳的磚牆是隔絕里外的分界線,哪裡會想到竟能發現一條通路? 微暗的林子中,除了我,見不到其它人影。我毫不猶豫地鑽入牆洞。 正如傳言那樣,這屋子的荒蕪庭院已成為長年無人居住的廢墟。我在院子裡兜了一圈,由於天色轉黑,不敢久留,鑽出牆外回家。 此後我就經常來此地玩耍了。我把此事視作個人秘密,不對任人講,包括親密好友重松健德。 建築物內部並未進入。這是因為屋子的門窗完好,且緊緊鎖住。我沒有破窗而入的膽量。 經過幾次訪問——不,應該說“侵入”才對——我又有了大發現:在後院離建築物些許遠的地方有一個地下道入口。 我有一種從一個異次元世界通向另一個異次元世界的感覺。 我比發現圍牆缺口還要興奮,便沿著階梯跑下去。 不知道派何用場,走下階梯的前方是一間寬廣的地下室,估計位處西式房子的正下方。 牆壁靠近天花板處,開著一扇扇的採光小窗,令地下室頗為光亮。 牆邊並列著幾個已損壞的櫃子,房子中央擺著一張厚實的桌子,還有幾把椅子跌倒在地上。地下室最裡面另有一扇門,估計可通往室內,但此門從內側鎖住,無法打開。 從此以後,我每次從圍牆缺口鑽入庭院後,都會下地下室轉一轉。 我從家裡帶來蠟燭和破布,還偷偷摸摸運來褥墊和毯子。我著手做清潔工作:抹拭污臟不堪的桌子和椅子,整理散亂的破爛東西,把地面也打掃得乾乾淨淨。 當時對我來說,自己所擁有的最珍貴對像是一套繪畫用具:畫板、畫紙、畫筆、調色板、墨子盂。這是利用積攢下來的零用錢買的。我把這套繪畫用具搬到地下室,到那年春末,為我個人擁有的“秘密畫室”建立起來了。 我愛好繪畫,少年時代曾立下長大後要當畫家的志願。但我父親對文學藝術一類東西完全沒有興趣,並竭力否定它們的價值。 他的願望是讓獨生兒子上正規大學、做正規的學問、成為正規的“專業人士”。在家裡繪畫肯定被父親叱責,拿到學校裡去畫也可能為世俗眼光所嘲笑。 所以我只要有空,就會躲過旁人的眼目,偷偷來到自己的“秘密畫室”,盡情地作畫,一張又一張…… 不過,當時畫的圖畫一張也沒有留下來,因為離開此地之前,我把所有畫作撕爛丟棄了。現在甚至想不起當時畫的是什麼。 我一邊走路一邊沉浸在被濃霧籠罩的記憶森林中,不知不覺來到了目的地。 喔!那屋子居然還在。 大門緊閉,上著鎖,門柱上沒掛名牌——完全和十七年半前一樣。 我沿著高聳的磚牆慢慢地移動,撥開山腳的灌木叢尋找那棵山毛櫸樹。 啊!樹也在。然後—— 我提心吊膽地窺視粗大的樹乾後方。 “哇!”我禁不住發出驚嘆聲。 那通向異次元世界的黑黝黝的缺口居然還開著,和當時一模一樣。 任何東西都沒變。 這簡直是奇蹟!我想。 在樹邊我不知道佇立了多少時間,直至猛然覺得背後有人的氣息。 好像被人發現做惡作劇的孩子,我倏地從原地跳開。定睛一看,站在我背後的是一名年輕女子。 年齡約二十多歲,長臉,五官生得還端正,只是臉色蒼白,雙頰深陷。穿在身上的衣服上下都縐巴巴的,束成一扎的頭髮沒有光澤。 “你在幹什麼?”那女人一邊用銳利的眼光盯著我,一邊用沙啞的聲音說道。完全是責備的口氣。 “你不可以在這兒!” 我一下子答不出話。那女人倏地竄到山毛櫸樹與我之間。 “不行!快走!快回去!”語調很粗暴。 我感到事不尋常,對一個陌生人發出命令的口氣是很少見的。 一時之間,我確實被她的氣勢壓倒了,顯得手足無措。而她則頻頻注視山毛櫸樹方向。顯然,她也知道樹後隱蔽著什麼。 “回去!回去……” 同樣的言詞重複多次後,突然聲勢減弱下來。然後—— “……KAMISAMA……”幾乎是自言自語地嘟囔著。 “我的KAMISAMA……啊……” KAMISAMA——神? 我後退一步,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臉孔。她似乎完全忘記我的存在,露出固執的神情,緩緩地搖頭。 “……孩子,可憐的孩子。啊!神呀……”她繼續自言自語地嘟囔著。 這個女人究竟怎麼啦? 她是不是發瘋了?我直覺地想。 “餵……你呀——”我用盡量平穩的語調對她說:“你從何處來?住在什麼地方?” 聽到我的詰問,這一次她用怯懦的眼光回看我。 “那邊。”她說罷,用手指著屋子的東側。 她的姿勢,她的面容,突然在我心中掀起微瀾。那妖嬈的動作有似曾相識之感。 這是怎麼回事呢? 幾個記憶在被濃霧遮掩的心靈深處交集糾纏,我拼命追溯,終於露出端倪。 ……呈不可思議顏色的兩隻眼睛。 啊!這是母親的? ——或許吧。不,不是如此,也不應該如此。這是…… 傳來那女人壓低的笑聲。我驚訝地望過去,笑聲突然停止了,看不出她臉上有任何表情。然後在接下來的瞬間,她開始悲傷地嗚咽、飲泣起來。 “……不!不要靠近我!不要妨礙我!” 轉眼間那女人又恢復同起初一樣的強硬口氣,命令我離開。 “回去!快走!” 遇到這種場面,說實在我也感到毛骨悚然了。我不想再搭理她,逃一般地離開這個場所。 “哇!看起來老成持重,一派學者風度喔,倉橋老師。——不,還是叫你茂好一點吧。” “嗯,那當然啦。” “一晃眼不見有十七年多,時間過得真快呀。衷心祝賀茂事業有成:從一個行為不大檢點的高中生變成了大學助理教授。” “哈哈,我也想這麼說你呢。一個好色之徒怎麼變成和尚了?” “我不但是和尚,還是兩個孩子的父親。明年要添第三個孩子。” “啊!真了不得。” “你不是也快做爸爸了?” “預計下個月。” “需要我幫你的孩子取個名字嗎?取名可是一門學問呢。” 在咖啡店與重松健德久別重逢。他以穿和服的姿態出現在我面前。正如預想那樣,他同過去一樣剃了和尚頭。不過聽他笑風生,與其說他是和尚,不如說他是相聲演員更合適。 “結婚多久啦?” “今年是第三年。” “女方是怎樣的人?” “喂喂健德,甫見面,你就調查起我的履歷來了。” “沒那麼嚴重。”重松咧嘴露出被煙熏黃的前齒,輕輕地搖手。 “我只是想問是不是美女?” “這個問題可以作答——內子是我工作的研究室裡一位教授的麼女。” “嘿嘿,你這傢伙……” “不過是巧合而已。”我略帶自嘲地撇撇嘴。 “有人懷疑我因為這層關係而被提早晉升助理教授,實在冤枉。說真的,我是憑研究實績才上去的。” “哈哈,誰都不會說這種惡意的話吧。” 眼角的小皺紋擠在一起,重松獨自笑起來。然後又改成一副嚴肅的神情。 “可是茂,你確實變得老成持重了。” 與開頭相同的言詞又說了一次,可見它出自重鬆的肺腑之言。對於它的感想,我有悲喜交集之感。 重松帶我去的肉店,味道確實一流。可惜我因長期食慾不振,胃袋也縮小了。吃的數量甚至不到朋友的一半。 “很安靜喔,這個城市。”我一邊替朋友注滿不知是第幾杯的啤酒,一邊說。 “是嗎?”重松輕輕搖頭,摸摸通紅的臉頰,說道:“如果住久了,你也會覺得它是一個嘈雜的城市。” “喜歡讀馬克思著作的同伴不多了吧?” “對不起。《資本論》之類我都讀了,但覺得沒有什麼高明之處。” 我看著像章魚般噘起嘴的重松,感到他一點也沒有變。表面上看起來愛說笑打趣的人,其實是一個非常不易對付的傢伙。 “說到嘈雜,茂,從去年夏天開始,這個小城真的騷動了一陣子。可以說弄得人心惶惶呀。” “什麼事?” “接二連三發生重案,是非常惡質的殺人事件。” 我突然想起昨天在出租車中聽到的說話。 “是出現剜眼珠兇徒的事嗎?” “哦,你也看到新聞報導了?” “不,是出租車司機告訴我的。” “出租車嗎?嗯,確實,在第二起還是第三起殺人事件中,受害者是出租車司機。” “兇手真的剜人眼珠嗎?” “是的。” 重松把玻璃杯中的啤酒一飲而盡,吩咐店員再來一杯。 “受害者共六人。”在等待期間,重松接著說:“半年內六人前後被殺,受害者都是這個城市的居民,從出租車司機到公司職員、中學女生、主婦……” “全部案件均是一人所為?” “被害者之間互不相識,但被殺後都被兇手剜去眼珠,不難想像這是同一兇手所為,是精神異常者的連續無差別殺人事件。” “就是聽聽都讓人毛骨悚然了。”我慨然說道:“那麼兇手抓到了嗎?” “死掉了。” “死了?” “今年三月某日深夜時分,兇手在路上準備做第七次案時,被警官發現,因拒捕而被射殺。從此以後不再出現新的剜眼珠事件了。” “被殺的冷血兇徒是怎樣一個人呢?” “這個嘛……”重松略作停頓,皺起眉頭,然後以不情願的口氣說道:“是一名高中教師,而且,非常遺憾,正巧是母校的老師。” “哦,這是真的嗎?” “我怎麼會騙你。兇手三十七歲,僅僅比我們大二年而已。” “是母校的畢業生嗎?” “不,好像是外地人,名字叫吉岡卓治,在學校裡教理科。有妻子和孩子,不過已搬離此地。” “噢,原來如此。” “由於兇手已死,不明白他的作案動機,也不清楚警方最後如何結案。一般認為凶手是精神異常者,但他在學校和家庭裡的表現又非常正常。總之,這是一樁非常不可思議的事件。” “兇手為什麼要剜取被害者的眼珠?” “這個問題嘛……”重松聳聳瘦削的肩膀,說道:“或許,這是兇手的興趣,他想蒐集人的眼珠。” “那麼,找到被兇手剜取的眼珠了嗎?” “沒有,警方去兇手的家里和學校搜查,毫無所獲。眼珠的去向,迄今成謎。” 這案件實在太噁心了,我想。 平日里一本正經地站在講台上教書,暗地裡卻乾著殺人取眼勾當的理科教師,在這個狂人心中,展開的究竟是怎樣一片風景? 特別令我感到不快和厭惡的,是兇手剜取人體中最美麗的器官——眼珠。 他所收集到的,是怎樣顏色的眼珠呢? 這一晚不醉不歸。從燒肉店出來,又跟著重松去了一家居酒屋。在這以後,還跑了幾家酒吧。我記不清是晚上幾點鐘才回到旅館的。 老友相逢,三杯落肚,說話越來越多。 重松興致勃勃地介紹他兩個孩子的情況。兩個均為男孩,老大已讀小學二年級了。從他的語氣中,流露出深厚的父愛之情。下個月我將為人父,我也會與重鬆一樣對人津津樂道自己孩子的事嗎?想到這兒,突然有一絲不安襲上心頭。 我會像一般人那樣疼愛自己的孩子嗎?說句老實話,我沒有這個自信。 “愛”人的意義,我到現在還不大明白。 譬如問我:你愛你的妻子嗎?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再問:你曾經愛過已去世的父母親嗎?我也不知道…… 天亮醒來,感到噁心和頭痛,這是所謂宿醉現象。請旅館的女服務員替我買來胃藥。不吃早餐不用說,連中餐也不吃,一直在屋裡睡著。 在隱隱作痛的頭腦裡,各種各樣的記憶斷片斷斷續續地紛至沓來:光景、聲音、言語、意義、感情,然後是思考。從遙遠的過去一直到昨晚。 ……阿茂、阿茂。 叫我的名字的,是母親的聲音。 ……阿茂,今天我要同朋友們外出,託你看家,這是額外給你的零用錢。請不要把我外出的事告訴爸爸喔。 啊!媽媽。 年輕美麗的媽媽。她的臉部輪廓我記不清了,只有那兩隻呈不可思議顏色的眼睛筆直地盯著我。我的心噗通噗通地跳,但緊接著,激烈爆發的悲哀和憤怒,佔據了我的胸膛。 爆發之後,只留下虛弱的殘骸,像踩爛的蟬殼。 ……荒蕪的宅邸庭院。 ……昏暗的“秘密畫室”。 我作畫,什麼畫記不起來了。離開這個城市前,我把所有畫作全部撕毀丟棄了。磚牆的缺口打通了進入異次元世界的通路。但當時以為以後不再可能進入這個世界了。 喪失。日積月累的結果造就了今天的我,所以我不明白“愛”的意義。或許,我已經把愛丟棄在那磚牆裡面了。 ……你不可以在這兒! ……不行!快回去! 這是昨天在雜樹林中遇見的那瘋女子的聲音。 ……KAMISAMA…… ……我的KAMISAMA……啊…… 似乎與此聲音呼應,突然在心底聽到別的聲音。 ……神。 ……像神一般的東西。 這話?什麼時候?由誰所說? ……或許是惡魔呢? ……AKUMA? 眼睛圓溜溜的孩子的臉與聲音重迭,浮現在腦際。這孩子是誰? ……惡魔。不,更像魔女。兩者都是一樣的東西嗎? ……嗯! ……對了,多半是咲谷美都子吧。 啊!這是昨晚的記憶了。這不是重鬆建德的聲音嗎?進入第二家居酒屋的時候——正是如此。 “有一件擔心的事。”我說道。 今日下午我在城裡到處溜達。過去我住過的屋子還在老地方。然後是那棟西式房子——建造在山腳邊的大屋——竟也原封不動地保存著,且沒有住人…… 我滔滔不絕地說著。說到此處,特別強調語氣。 “在那棟大屋附近,遇到一名奇怪的女子。約莫二十歲左右的年輕姑娘,淨胡謅一些莫名其妙的說話,好像精神有點不正常。她是……” “嗯,這個女人嘛。”重松輕輕點頭,說道:“多半是咲谷美都子了。” “咲谷?” “單身獨居在那屋子附近的。從今年夏天開始,看起來有點精神不大正常了。” “那就是說瘋了?” “有人這麼說。但我不能肯定。” “沒有住醫院?” “她沒有什麼親屬,又從不加害他人,大家當作沒看見,誰也不關心她。再說,她與事情有關聯……” “事情?” 我露出不明白狀。重鬆自斟自飲,然後皺起眉頭說道:“坊間有傳言,說這個美都子與已死的吉岡卓治有染。” 突然跳出來的名字令我大吃一驚。吉岡卓治,不就是從去年夏天到今年初在本城連續殺死六人的精神異常犯嗎…… “美都子曾經是吉岡的學生。她讀高三時,吉岡擔任班主任。正好在這個時期,她的雙親相繼而亡。她是獨生女兒,好像沒有什麼可以依靠的親戚,於是吉岡對她關懷備至。” “就這樣發生了男女關係?” “這不過是坊間傳言而己。” “吉岡不是有妻子的嗎?” “聽說偷偷去美都子家中幽會。” “那姑娘幾歲了?” “二十二、三歲吧。” “來往很長時間了吧——她本人在工作嗎?” “高中畢業後好像做過一段時間的事務員工作,目前情況不清楚。” “關於她的傳言,可信度高嗎?” “這個嘛……”重松撫摸他的光禿禿的和尚頭。 “可是,美都子今年生下一個孩子卻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我親眼看到過大腹便便的美都子,是吉岡被警官射殺後幾個月看到的。” “孩子……” ……孩子。 瘋女的聲音在耳邊復甦。 ……可憐的孩子。 “這是吉岡的孩子嗎?” “坊間傳言是這樣。”重松點點頭,接著說:“聽說警方把她叫去問話,問她是否早就察覺吉岡是連續殺人案的兇手?她如何回答,我們就不得而知了。事實上,從吉岡作為殺人犯因拒捕被射殺那時候開始,她的精神便處於不穩定狀態。就在那種情況下,她產下問題嬰兒。” “問題嬰兒?” “這也是坊間傳說。聽說她生下一名女孩,這個孩子沒有眼睛。” “什麼!沒有眼睛?” “是的,臉上沒長眼睛,可稱之為畸形兒吧。” 我張口結舌,無言以對。我從來沒有聽到過沒有眼睛的先天性畸形兒。 “這件怪事自然與孩子生父是吉岡卓治的傳聞聯繫起來。城內的一些阿嬸阿婆竊竊私語,認為是父女之間的因果報應。” “因為受到打擊,美都子終於完全精神崩潰,是不是如此?” “是呀。假如上述傳聞全部屬實的話,美都子精神出問題便是可以理解的了。” “孩子在何處?由美都子在家裡養育嗎?” “聽說放在醫院裡,孩子被轉移到鄰鎮的大醫院去了……” ……那些日子呀,阿茂,全城人心惶惶,以為惡運當頭,不知哪一天落到自己身上。家母顯得特別擔心…… 啊,這也是重松昨晚說的話,記不清是在哪一間酒吧說的。那時候,兩人都醉得很厲害了。 ……當時你怎麼啦,行動閃縮、精神恍惚,總覺得你可能迷上女人啦。雖經我多番盤問,可你始終噤口不語,滴水不漏呀。 我是怎麼回答的?記不清楚了。或許我什麼也沒有回答吧,不,醉酒太厲害,一定是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幾種記憶在心靈深處交集糾纏。在鳴響不止的不協調聲音中,緩緩升上腦際的又是: 呈不可思議顏色的兩隻眼睛。 又是它? “……那女人?” 我側過身子,一邊壓住作嘔欲吐的胃,一邊囈語般地嘟囔著。 當日的同學會從下午六時開始。我到黃昏時分才覺得人好過一點,雖對同學會沒什麼勁,但盛情難卻,還是匆匆地赴會。 遲了三十分鐘才到會場。作為乾事的重鬆自然在規定時間前就到場了,但看起來他也宿醉未醒。所以他見我雖遲到仍然赴會,面露驚訝地笑了起來。 與會的同學共二十餘名。 現在學校怎麼做不太清楚了,在我們讀書的時候,是不調班的。所以我雖然讀到高二就轉校,但在這兒集合的人,全部都是朝夕相處二年的老同學。儘管如此,他們之中還有誰記得我呢?反之,我這方面的記憶也很含糊,問了不少人的名字,又仔細端詳對方臉孔,還是想不起來當時班上有這樣的同學。 宴席期間,有人與我搭腔,我用適當的說話響應之,臉上擠出不自然的笑容。但我的心,一直在回憶往昔的事情。 十八年前,母親亡故的那個夏天,我向任何人保密,去那間荒蕪大屋的“秘密畫室”獨自作畫,然後——啊,然後…… ——那女人。 是的,是那女人。夏天結束,新學期開始不久的時候,在那間地下室突然出現的那女人…… 與死去的母親一樣,我只能憶起她的模糊的輪廓。年齡多大?作啥打扮?都想不起來了。甚至連雙方說過什麼話?也不記得了。 那浮現出不可思議顏色的兩隻眼睛,也像母親那樣地凝視著我。 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詳細情況實在想不起來了,但有一點是千真萬確的:我在那時候——是高二的秋季至冬季吧——被那女人纏上了。 重松昨晚不是說了嗎?說我那時候行動閃縮,好像迷上了女人。 今晚本想控製酒量,但在許多老同學的勸飲下,不知不覺又喝下許多酒。 在酒精作用下,與意識模糊的情況相反,十八年前的記憶竟亂烘烘地從心底浮上來,開始證實其存在。到宴會快結束的時候,在我的朦朧頭腦中,現在與過去的場景竟倒轉過來。 我婉拒了轉往另一間居酒屋的邀請,獨自出街。 天空中掛著一輪圓月。似乎被瀉下的妖嬈月光所誘惑,我帶著醉意在月夜漫步。 那一晚也是滿月之夜喲。 記憶慢慢地抬起頭來。 十八年前的秋天。由於一下子不能從母親自殺的巨大衝擊中擺脫出來,我一有機會,便跑去那荒廢的大屋,把自己關在“秘密畫室”中。就在那個時期,然後是那個晚上…… 我不知道自己走什麼路?怎樣走?等我明白過來時,已經身處那座雜樹林中了。 身上沒有攜帶手電筒之類的照明器具,但是有月光從樹木之間射入,照亮腳下的地面。我在沒有人煙的林道中踽踽獨行,不久便到達那棵高大的山毛櫸樹前。 我窺探一下樹幹背後,與昨天見到的一樣,在磚牆的下方開著一個可容一個人出入的缺口。 既來之,則進之吧。 我滑入山毛櫸樹的後方,然後跪伏在覆蓋地面的雜草上。 十八年前那柔軟的體格和敏捷的動作早已不復存在,我先將腿部伸入缺口內,然後好歹讓整個身子也擠進去。眼看就要通過缺口,我突然停止動作。 因為在離開這座城市之前,我在心中發誓以後永不踏入這磚牆內的世界。在這裡面發生的事情就永遠埋葬在這裡面吧,我要徹底忘卻發生在異次元世界裡的事。 今天難道要打破這誓言嗎? 這樣對嗎?不會後悔嗎? 十八年前的那個季節,我在這裡面體驗到什麼呢?見到什麼?感到什麼?考慮了什麼?然後畫了些什麼? 或許,爬進這個缺口之內,這一切都能回想起來了。此刻雖然多少還有點醉意,但至少比那時候有冷靜得多的清晰意識。 那麼,入內究竟是對?還是不對?我無法做出判斷。 腰部以下已進入缺口之內了,上半身露在外面,我仰頭注視從樹葉間射入的蒼白月光。 進去吧!內心突然發出這樣的命令。 你舊地重遊不就是為了這個嗎? 我終於下定決心,鑽進缺口。 屋子的庭院景色,比十八年前還要荒涼。 曾經作為庭樹被悉心栽培修剪的樹木,現在彷彿都變成了原始森林中的野生樹木。地面被茂盛的雜草和多年堆積的落葉殘骸所覆蓋。每前進一步,許多蟲子受驚而嗡嗡逃竄。 我憑著月光一步一個腳印地前進。 繞過被月光照成蒼白顏色的西式房子,來到有地下室入口的內院。途中幾次駐足,想返轉頭,但抵檔不住去地下室的引力。 不久,見到地下室的入口。 毀壞的門,通往地下室的陡峭階梯,都同十八年前一樣。 在階梯前我停步,點燃一支煙慢慢吸起來。 啊!我抽第一支煙也是在此地呀。那是母親死後不久,我從放在家中的父親的香煙包中偷了幾支,然後倚靠在這入口牆壁邊抽吸。那是有生以來初次體驗抽煙的滋味,快感與不快感微妙地攪和在一起,產生眩暈的感覺。這是被尼古丁浸透的目前的肉體所無法感受到的滋味…… 接下來,我又在這裡初次品嚐酒的味道。在階梯下方的“秘密畫室”,我不知好歹地狂飲許多杯從家裡偷偷帶出來的威士忌。父親正好去外地出公差,這一夜不在家,所以我夠膽喝個爛醉。然後…… 我想起來了。 就在同一夜——與今晚相同的滿月之夜,在我面前出現了那個女人。 當時我的意識已經不大清楚。 我坐在地下室的桌子前,獨自喝著威士威。我一邊飲酒,一邊藉著蠟燭的光線畫畫。 我尚未盡興,但已爛醉如泥,便躺在鋪在地面的毯子上睡覺。然後—— 當我突然睜開眼睛,那個女人緊貼在我身邊。 怎樣的相貌?怎樣的裝扮?都記不清了,只有她那對呈不可思議之色的眼睛(同母親一樣?)至今還留下鮮明的印象。 女人一聲不吭。 她凝視橫臥著的我的臉容,然後慢慢把臉湊近,輕吻我的嘴唇。接著又伸出像軟件動物的溫熱舌頭,在我嘴中蠕動,纏住我的舌頭。 到底發生什麼啦?還將發生什麼事呢?醉眼朦朧中我感到一片迷茫。或許我嘗試做過抵抗,但不過是毫無成效的掙扎而已。 不知不覺那女人雪白的裸體重迭在我的身上。 那時的快樂,現在的我已想不起實際感受。或許,那不是快樂,而是痛苦。 不管怎麼說,那是有生以來的初次激烈而新奇的官能體驗,我沉浸、陶醉,然後發狂。 狂歡的結局帶來深度睡眠,一覺睡到大天光,被採光小窗射入的朝陽和鳥鳴聲叫醒。我搖搖殘留著酒氣的沉重腦袋起身,卻發現那女人已無影無踪了。 那是夢嗎? 是酒精引起的幻覺嗎? 一定如此了——我喃喃自語,但心裡又相信那女人是真實的存在。當在街上漫步時,我會不知不覺地在人群中探尋那女人呈不可思議顏色的眼睛。在學校上課或與朋友談話時,我都表現出心不在焉的樣子。 每想到那晚的事情,內心總會引起一陣痛苦而激烈的騷動。日子在悶悶不樂中度過。 那時候的我,看在重鬆的眼裡,或許以為我陷入戀愛的漩渦之中而說出“是不是迷上女人了?”之類的話。 是的,那或許就是戀愛吧。不管是現實的存在,抑或是妄想的產物,總之我可能愛上那個女人了。 假如是那樣的話,那麼對我來說,那是最初的也是最後的戀愛。不知何故,十七年半前離開這個城市至現在,我一次都沒有體驗到可稱之為戀愛的感情高潮。 通過毀壞的門,點燃打火機代替照明。 於是我踏下通往地下室的階梯。 那女人的第二次出現,是在一個月之後的十月份某一個晚上。天上又掛著圓圓的滿月。 那時的我處於沒有喝醉酒的狀態,至少不像最初那一夜的狂飲威士忌。 日落後我溜出家,侵入那廢屋的庭院,然後準備下階梯去“秘密畫室”。就在下階梯之前,在蒼白的月光下,我發現那女人站在昏暗的樹叢中。 你是誰? 我想我當時如此問道: 來自何處? 那女人不出聲,照例用呈現不可思議顏色的眼睛凝視著我。然後,當我趨近時,她機敏地轉過身逃走了。 我緊追這個女人。在開始追她的瞬間,我想我已完全失去冷靜。 很快就追到了。我從後面猛撲上去,把她推倒,緊緊地抱住。那女人並不發出驚呼聲,也不作任何抵抗。 釋放自己的慾望之後,我離開那女人的身體,準備在草地上打一會盹。就在這一瞬間,那女人又消失無踪了。 好像消融在無邊的黑暗之中。 我緩緩走下階梯。 每下降一級,遮蔽記憶的障壁就剝落一塊。 又過去一個月,十一月份的滿月之夜終於來臨了。 我竭力不被父親發現,偷偷地溜出家,向那幢廢屋前進。那女人今晚肯定又會出現。我根據滿月這一條件予以熱烈期待的。果然,老天不負苦心人。 女人在地下室。赤裸橫臥在桌子上,等待我的來臨。 昏暗中僅有蠟燭光搖曳著,女人伸開雪白的兩臂像展翅般迎接我。我默默地接受,貪婪地佔有她的身體。 在現實與妄想的狹窄而歪斜的時空中,我被前所未有激烈的官能奔流所吞沒。已然發狂的我的意識,感到這世界的里里外外無限地擴展、擴展,直至與眩目的閃光一起消散。 女人發出叫聲,當我完事的時候,女人仍像弓一般緊貼在我的身上。狂烈的痙攣鎮定下來後,我們繼續緊緊地抱在一起。可是,不久—— 那女人慢慢動作起來。我正在想她為什麼要伸出右手食指接近自己的左眼,只見她的指尖慢慢插入眼瞼與眼珠之間。 我朦朦朧朧地看著她做這一異常舉動,但不知怎的,竟沒有產生吃驚或恐慌的感覺。 她不哼一聲,就把自己的眼珠剜出來了。此時我看到鮮血從眼窩溢出,流到她的胸部和下腹部。附隨的視神經束垂掛下來,那女人拿著血淋淋的眼珠送到我的口邊。 請你吃下去! 女人用殘存的右眼盯著我,發出這樣的命令。 把牠吃下去! 恍惚之中,她把眼珠塞入我半開的口中。 那就吃下去吧! 這是你希望的東西,也是能係住你靈魂、鎖住你感情的東西…… 請吃吧!嚼碎、嚐味、嚥下、消化、吸收,然後排泄。 在舌頭上滾動的堅硬觸感究然鮮活地複蘇過來,迅速在口腔擴展的血醒味夾帶著銷魂的甘味。 然後——然後我怎麼做呢?我把眼珠吃下肚了嗎?還是…… 我的意識隨蠟燭火焰映在牆壁和天花板上的影子一起暗淡地搖晃。突然,一股不知從那裡鑽進來的冷風吹熄了火焰,與此同時,我的意識也墮入無邊的黑暗之中。 這是最後的歡愛。從此以後那女人不再在我面前出現。 我還是經常去那廢屋,雖然對於見到那女子已不期待,在路上步行時不再尋找那女子的姿影,與朋友說話不再心不在焉。 為何如此?這意味著什麼?我無法用明確的言詞予以分析。但以最後那夜為分界,我對那女子的感情開始慢慢地,且確確實實地改變了,從被慾望捕捉到的狂野的激情轉化至充滿畏懼的暗中祈禱。 不。其實我的內心繼續發狂,或許什麼變化也沒有。 在發狂中,我一個勁兒地畫畫——都是變態的圖畫。 快走下階梯之前,我突然發現從通往地下室的古舊木門縫隙中洩漏出一絲光線。 起初以為是從採光窗中射入的月光,但轉而一想不可能。那麼—— 是誰在裡面? 我的身子突然發僵了。 一定有人在地下室裡,並且點著了蠟燭。那麼是誰呢?難道——難道是那個女人? 我熄滅打火機的火焰,戰戰兢兢地靠近門邊,把臉孔湊近洩光的縫隙,窺視室內情況。 “……神呀。” 從黑暗中傳來微弱的聲音。 “啊!我的神……” 這是? “……祈求我的神。為了由伊……為這孩子的眼……” 啊!這不就是昨天見到的瘋女的聲音嗎?咲谷美都子,連續殺害六人的吉岡卓治的情人。由於誕下沒有眼睛的嬰兒,導致精神失去均衡。 “……我怎麼做才好呢?神呀,教教我……” 看來那女人就在門裡邊。 “……沒有用嗎?只有我的眼了,沒有用嗎?不足夠嗎?……啊,神呀,求求你,求求你,救救由伊……” 她好像在祈禱,求神救救她的孩子。由伊必定是她誕下的沒有眼睛的畸形兒的名字了。 但是,所謂“神”又是怎麼回事?她在這間地下室裡,究竟向著何物祈禱呢? 疑問像水中的漣漪在我心中迅速擴大,遮蔽記憶的障壁一角又開始剝落。 ……神。 在心底聽到這樣的聲音。 ……是看起來像神的東西。 啊!這不是我的聲音嗎?是我在門裡面的房間裡曾經說過的話。 我將眼睛湊近門縫,窺視照明暗淡的室內情況。 與過去大小一樣的桌子擺在房間中央,桌子上面並排豎立幾支已點燃的蠟燭。 咲谷美都子坐在桌子旁邊的椅子上。可以看到她的凌亂的長發,也可以看到她蒼白的側臉。搖曳著的微弱燭光刻出陰影,令瘦削的雙頰更顯病態的凹陷。 只見她的雙手在胸前合十,中了邪似的瘋狂眼光筆直地看著前方。 當我發現她死死盯著擺在桌子中央的一樣對象,頓時令我悚然而驚。 奇怪的東西呀! 約莫三、四十公分高的隆起的灰色黏土塊,呈高熱下崩裂的吊鐘狀。然後,在其表面到處鑲嵌的是—— 眼珠。 因為枯乾的關係,大小與形狀同原來不一樣了,但我還是一看就知道。 它們全部是眼珠——人的眼珠。 我用手掌壓住不知不覺閉合眼瞼,輕輕地搖頭。 這鑲嵌著眼珠的令人不快的土塊就是所謂的“神”嗎?成為她發狂的心所祈拜的偶像? ……哎呀,大哥哥。 遮蔽記憶的障壁又剝落幾塊,新的聲音在耳邊復甦。 ……你在這兒乾什麼? ……這是什麼東西? 奇怪的圖畫喲。 一張睜圓眼睛的孩子臉,終於與此刻坐在地下室桌子前面的女子的臉孔重迭起來了。 十八年前,秋去冬來,然後到了新年一月,或許是二月吧。 記得那是一個寒冷日子的下午,路上積雪。 我照例躲在“秘密畫室”中,畫著圖畫。就在那時候,突然有一個迷路的小孩子闖入地下室。 這是一名五歲左右的女孩子。怎麼會跑到這裡來頗令我吃驚。多半是在林中玩耍時見到了牆洞,出於好奇而爬進來的吧。 “哎呀,大哥哥。” 孩子一點都不怕陌生,對著正從椅子上站起來、半彎著腰的我問道:“你在這兒乾什麼?” 我瞬時間慌張失措,說不出話來。孩子環視室內一周,然後走到我的跟前。 “大哥哥,這是什麼東西?”她指著桌子上的東西問道。 那是我畫的圖畫,是與那女人度過最後一夜之後我一口氣畫出的變態圖畫。有好幾張,並排放在桌子上。 “稀奇古怪的圖畫喔!每張都一樣。”女孩子歪著頭問道:“畫的是什麼呀?” 對於她的提問,我猶豫片刻,終於想到答案。 “神。” 我這樣回答女孩,但有一半是說給自己聽的:“是看起來像神的東西。” 我重新瞄了一眼自己畫的圖畫。 “或許是惡魔呢?” “AKUMA?” “惡魔。不,更像魔女。兩者都是一樣的東西嗎?” 究竟像惡魔或魔女姑且不論,值得考慮的是,當時我為什麼會脫口而出“神”呢? 此刻,在我腦際終於映現出那時候所畫的“變態”圖畫的內容—— 我畫的全部是那女人的眼睛。 即便想起了但還是朦朦朧朧的,那女人的面孔當中,只有那對呈不可思議之色的眼睛讓我留下鮮明的記憶。然後在十一月的某晚,她用手指剜出自己的眼珠。我以眼珠為題材,一口氣畫了幾十幅畫。看在幼兒眼中,認為這些圖畫是“每張都一樣”的“稀奇古怪的圖畫”就不難理解了。 在正方形畫紙上,眼珠無止境地增殖。浮在空中的眼珠、沉入海底的眼珠、埋在山上的眼珠、眼珠、眼珠…… 在這些奇怪的圖畫當中,我真的見到“神”了嗎?或者,僅僅是為了應付一下小闖入者而做的未經深入思考的信口開河?回頭分析十八年前自己的心理狀態,已經是很困難的一回事了。 不過,當時畫的這些圖畫,肯定寄託了自己的情思。呈不可思議之色的那女人(啊,或許是母親)的眼睛,充填了包圍著自己的空虛世界。 神往地看了一陣圖畫之後,女孩子說聲“再見”,向我搖搖手,準備離開地下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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