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眼球特別料理

第6章 六人偶

眼球特別料理 绫辻行人 9858 2018-03-15
三十三歲的春天,我有了平生首次住院的體驗。 那倒不是因為生了急病,也不是遭遇了交通事故。做作家這種工作,往往不知不覺忽略自身的健康管理。周圍親友勸我:年紀不輕啦,從今年開始應該定期去醫院做身體檢查才好。盛意難卻,我勉強去做了一次檢查。哪知不查則已,一查真的查出了不妥的地方。 要詳細說明檢查過程,得花費許多篇幅。簡而言之,是喉嚨深處聲帶稍前部位,發現異常情況。醫生說,若不及時處理,便會發展成致命疾病。這消息猶如青天霹靂,我二話不說,馬上決定接受手術。 兩天前入院,手術在短時間內順利完成。無須切開喉嚨,僅僅用內視鏡配合電氣手術刀燒灼病灶,便一了百了。醫生給我做了全身麻醉,所以動手術期間一點都不覺得痛苦和恐怖。

在手術中至手術後的長時間睡眠中,我做了一個奇妙的夢。以前,夢醒後即忘記夢中內容,不留任何痕跡。但唯有這個夢,不知何故,它的內容迄今還清楚地記得。 我站在庭院裡。 櫻、梅、丹桂、枇杷、繡球花、八角金盤……雜花生樹,草長鶯飛。庭院頗寬廣,但有點昏暗。啊,這或許是我兒時住過的老家的庭院。 在庭院深處——撥開枝葉交纏的灌木叢,有一塊二席大小的空地。在那裡,豎立著幾塊塗成白色的細長木板。 這些等間隔並列著的木板,看起來像墓標。我慢慢走近,拔起最右端那一塊木板,然後蹲在地上,開始光著手挖掘其下的泥土。 不久,泥土中露出一隻舊木箱。是一隻細長形的同樣被塗成白色的木箱。長度約莫在四十公分左右。看它的形狀,使我聯想到“棺材”這個字眼。

“不行!” 突然聽到這樣的聲音。我掉轉頭,見到在不遠處的淡白色霧靄中站著一個穿短褲的小孩子。 “不行!別打開!” 再次開腔時,小孩子的姿態驟變成為初中生模樣了:身穿黑色立領學生製服,頭戴變了形的學生帽。 為什麼不行? 我感到不解。 為什麼不能打開呢?木箱裡面裝著什麼呢?你(你們)究竟是誰呀…… “不行!別打開!” 又一次開腔時,少年又變成穿黑色皮夾克的長發青年了。 “不能打開!否則會後悔的。” 我的視線從他(或他們)的身上移開,轉至挖出的木箱。經過一番猶豫,我慢慢地伸出手。 但是,正待打開木箱蓋之前,夢斷了。 伴隨著呻吟聲睜開眼睛,看到妻子麵露憂色地註視著我。

☆ ☆ ☆ (此部分以另一字體印刷) 在高低不平土地上建造的古老大屋。連白天也照不到陽光的大屋中的一室。一個人—— 抱膝而坐的小孩子。眼光呆呆地盯住微暗空間中的某一點,彷彿在考慮著什麼。 庭園裡的樹和草不聲不語,蟲子和鳥兒的鳴聲不明不白,雲和水的歌聲不聽不聞…… “世界”為什麼那樣寂寞?索然無味——那是二十八年前五歲時候的我。 ☆ ☆ ☆ 出院後,為處理積累下來的工作忙得不亦樂乎。 幸好早前沒有應承雜誌做連載,正在執筆中的長篇小說也向出版社方面提出延遲交稿期,突如其來的短文約稿及訪談等,均以身體不適為由予以婉拒。儘管如此,還是足足忙碌了二個半月。 很快進入八月。與我一樣靠筆耕維生的妻子,無論如何得去海外做採訪了。趁這個機會,我想索性也回老家休息幾天吧。

說實在,我動的手術本來算不上是什麼大手術,但術後的身體狀況卻恢復得不太好。醫生叮囑說要特別注意飲食,但可悲的是我對烹飪一竅不通。妻子不在家期間到外面餐廳就餐就肯定對身體無好處。那麼,是否找一處溫泉地靜養呢?考慮再三,最後決定還是回老家比較好。 思量起來,已有許多日子沒有見到母親和妹妹的面了。住院動手術的時候,考慮到不是什麼大病,就沒有讓她們來探病。偶爾回老家一次,也可以稱之為孝親之行吧。 就這樣,妻子遠行的當天黃昏,我把筆記型文字處理機和數據,還有供幾天更換的衣物塞進車裡,驅車回到位於鄰縣鄉鎮的老家。 ☆ ☆ ☆ 這是建造在高低不平土地上的屋子。建築物約莫在十年前做了改建,往日的面目蕩然無存。但是,寬廣的庭院,雜然而生的各種各樣樹木,還是原封不動。於是,我想起二個半月前動手術住院時做的那個夢。

結婚離開這個家之前我住的房間,倒還照原樣保持著。那是一樓向南的八席大西式房間。 把文字處理機搬入房間置於寫字台上、數據放在床上、換替衣物放入衣櫥抽屜裡。 當晚,吃了久違了的母親親手下廚做的菜餚。這是令人十分懷念的味道,但不見得是美味。畢竟離家生活多年,味覺愛好也起了變化。 父親正好與一起工作的同事參加高爾夫旅行去了,三、四天內不會回家。妹妹名叫由伊,比我小八年,今年二十五歲。她結過一次婚,但不到一年便離異,又搬回娘家來住。目前還姓前夫方面的咲谷,但她想改回原籍。她說對於結婚這碼子事實在是心有餘悸,不敢嘗試了。她在附近的幼兒園找了一份工作,已工作半年有多。 我預定在老家逗留一周,有一篇截稿期快到的供雜誌刊用的短篇小說必須在此地完成。

做為專業作家,轉眼間已是第七個年頭了。在這期間,遭遇了各種事情。 處女長篇付梓之際,出乎意料地熱賣。對我來說,寫書的目的不是為了攫取新人獎,僅僅憑自己的愛好而寫。但某出版社編輯覺得書的內容滿有趣的,遂得以面世。一些資深的評論家批評該書未能緊跟時代潮流。我不以為然,繼續我手寫我心。 哪知道,幸運之神降臨我的頭上,今年春天——就在住院前幾天,該書竟榮膺頗具傳統和權威性的文學獎。 作品得獎,自然令我欣喜萬分。而且,書的銷路一直很好。高額版稅足以維持我過著比較寬裕的生活。但在此同時,心頭又掠過一絲不安:俗語說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這種巔峰狀態能維持多久呢? 答案還沒有想出來,我就進了醫院,開刀動手術。

醫生讓我看了燒灼後割下的我的一部分肉體,那是烏黑得像腐爛牡蠣般的肉塊。 ☆ ☆ ☆ (此部分以另一字體印刷) “吉比,餵!吉比。” 反复叫牠的名字,但牠始終沒有醒過來。沒有聽到我的呼聲嗎?孩子納悶地想。 “吉比,怎麼啦?” 吉比死掉啦。當大人這樣告訴他時,他沒有流淚,只是感到茫然。 腳下的黑暗深淵似乎正在向四周擴展——那是二十四年前九歲的我。 ☆ ☆ ☆ 翌日。我發現打道回老家是一個失敗的計劃。 酷熱。似乎能將身體慢慢融化的酷熱。 即使開了空調機,熱氣還是不散。或許長久沒有使用了,機械的運轉調子有點怪怪的。 在蒸籠般的屋內,即使對著文字處理機,也無法工作。從壁櫥裡挖出一把老掉大牙的電扇,有氣無力搧出的溫熱的風,反而增加了不快感。

第三天、第四天,同樣酷熱難當。 升到頂點的氣溫即便入夜也降不下來。永不止息的蟬鳴聲撩起煩躁。在這種時候,若來一場雷陣雨,倒能讓人痛快一陣。可惜的是,只聞雷聲響,未見雨下來。越過窗玻璃眺望庭院,在黃綠色的棚蓋下,一隻叫做艾爾的瘦弱公柴犬伸出舌頭喘著氣。我一時興起敲敲玻璃,可能苦夏的關係吧,艾爾竟沒有朝我看。 視線再轉到散亂的桌面。文字處理機液晶畫面上的一大堆文字進入眼簾,將近二個小時過去了,仍然停留在那頁上。 在這樣的狀況下寫作,是絕不可能文思泉湧的。沒有辦法,實在是太熱了。 把寫不出文章的責任推卸到外部環境以後,心急火燎的心情竟鬆弛下來了。 暫時忘掉寫稿的事吧。我帶著艾爾,到附近的河灘去散步。

☆ ☆ ☆ 涼風習習,身心舒暢。已有半個太陽隱沒在西山後面。天空不知不覺地佈滿大片烏雲,但無需擔心——最多也不過響幾下雷聲而已。 以黃金時代某名探的愛稱來命名的艾爾,一掃在家中庭園的懶慵姿態,變得生龍活虎。牠哼哼地抽著鼻子,搖頭擺尾,興奮莫名。 到了河灘,打開頸鎖,牠呼地一聲竄出去,歡樂地滿地奔跑。 我站在河邊,交抱手臂,合上眼。流水的嘩嘩聲變成小小的漩渦包裹了我的身體,然後把我吸入水中——我陶醉在這樣的錯覺之中。如果真的被吸入,倒也不錯——我心裡想。 不一會,我被腳下的窸窣蠢動聲驚醒,我猛地睜開眼。 環視腳下和四周,沒有發現什麼。倒是奔跑撒野的艾爾已氣喘吁籲地回來了。牠端坐在地上,似乎想告訴我什麼事地看著我。

“餵、餵。” 我蹲下身,撫摸牠的頭,卻發現牠的嘴中銜著一樣東西。 “什麼?撿到什麼東西啦?” 我一邊問一邊伸手出去。艾爾似乎明白我的意思,張開口,那東西便啪地跌落草地。我若無其事將其撿起。 在稍遠處滾過隆隆雷聲,我不以為意,只顧凝視從草地拾起的東西。 沒有什麼稀罕的,拿在手上的僅僅是個人偶而已。 身高約三十公分,是人體模型的縮小版。雖然略被泥土所沾污,但穿著簇新的黃色開領短袖衫和黑色石洗牛仔褲。手指和腳做得非常精巧,可是—— 它有一個滑稽的地方。怎麼回事?為什麼會這樣…… 轟隆隆……天上又打起雷了,而且比方才要近得多。 啊!我直覺大雨就要來臨,趕緊鎖上艾爾的頸鎖。就在此時,豆大的雨點落到頭上。 “多掃興的雨呀!” 我不滿地嘟囔著,然後一手牽著狗,一手捧住人偶,全速趕路回家。 ☆ ☆ ☆ (此部分以另一字體印刷) “你喜歡什麼顏色?” ——綠色。 “第二愛好的顏色呢?” ——褐色。 ……嗯,你要替我編織圍巾嗎? 她點點頭,開朗地笑著。少年感到困惑了,看著對方的眼光逐漸暗淡下來。 綠、褐、紅、藍、黃……任何顏色都沒關係呀——少年嚥下想說的話。此刻在少年的心中,只有一幅單色的風景。 那是十九年前十四歲的我。 ☆ ☆ ☆ 眼、鼻、口、耳,甚至連頭髮也一根都沒有的扁平人偶。 被激烈的雷陣雨狼狽地趕回家後,我先把人偶放到自己房間裡。 “啊!渾身都濕透了,要是引起感冒就麻煩啦。”母親還是像我童年時代那樣用誇張的口氣對我大聲說道,然後催我去浴室。 洗了一個熱水淋浴,換上T恤和針織褲,討厭的頭髮未乾,我就像終於從戰場歸來的士兵,一屁股埋身在起居室的沙發里。 我把從房裡拿出來的人偶擺在起居室的桌子上,重新對它做仔細的觀察。但不知何故,眼皮子顯得很沉重,以至於無法集中意識思考。 最令人感到奇怪的地方是,這個人偶為什麼沒有臉孔呢? 頭部以下都是正常的,但臉部呈扁平狀,讓人有怪異的感覺,而且看起來很不舒服。 或許,這不是市場上售賣的商品吧。也可能是孩子玩的惡作劇,把人偶的臉孔削平了,表面顯得非常光滑。還有的可能性是製作途中被人丟棄。可是,以上假設如果成立的話,就與人偶身上穿著簇新衣服的事實有矛盾了。 這樣那樣地想著想著,眼皮越來越重,最後竟在沙發上睡著了。 ☆ ☆ ☆ 感覺上隻小睡了一會兒,但醒來看看牆上的掛鐘,才知已睡了一個多小時。 雖然睡得很甜,但在腦子一隅,仍然記掛著截稿期的日期。 已近晚飯時分了,從廚房傳來誘人的香味。我記起今天還沒吃過像樣的飯,飢餓感油然而生。那麼,今晚的菜餚是什麼呢? 正在做這樣考慮時抬頭前望,驀然感到似乎發生了一點變化。 那麼,是什麼變化?在哪兒出了狀況呢? 趕緊回溯睡前的記憶,想不到花了意外多的時間。 “有什麼變化呢?”——噢,擺在桌子上的人偶不見了! 叭噠叭噠的富有生氣的腳步聲從走廊傳來,接著是推開起居室房門的吱呀聲,我轉過頭去。 “哥哥。” 伴隨著招呼聲的是妹妹由伊的身影。 我一點都看不出這是二十五歲離婚回娘家的女人,她像個單純的少女那樣大咧咧地笑著。與體質虛弱、臉色蒼白的我不同,她有一身健康的小麥膚色。 “哥哥,吃晚飯了呀。”由伊說道。 在幼兒園與孩子們說話,也是這種腔調吧。 “知道啦。——啊,由伊。” 由伊必定發現我說話的神態與平常有異,皺起眉頭問道:“什麼?” “擺在這裡的人偶,你知不知道到哪兒去了?”我一邊指著桌子一邊問。 由伊露出疑惑的神色輕輕搖。 “如果是布製人偶,在我房裡有很多。” “不,不是布娃娃。” 既然由伊不知道,那一定是母親在我睡著的時候收到什麼地方去了。也可能是母親二話不說把它扔掉啦。 但是,即便如此,為什麼這具不良品人偶會引起我的注意呢? 所謂注意,是我被那具人偶吸引了嗎?不,毋寧說從一開始看到它的時候起,就對它產生某種厭惡感。 既然如此,我懷著負面感情,把它捧回家,但又擔心是否被母親隨意拋棄了,這裡面不是存在確確實實的矛盾嗎? ☆ ☆ ☆ (此部分以另一字體印刷) 吐出的煙被空調機吹出的風一卷,便在空中婀娜起舞。呆呆地看著煙,嘟囔著“真美呀!”是不是有點變態? 可是,含有大量尼古丁和焦油的煙的渦卷,確實比厚厚的考試參考書上密密麻麻排列的鉛字要漂亮得多——無論在色彩上還是在形狀上。 少年心蕩神馳地追踪煙的不規則舞蹈動作。然而在下一個瞬間,那輕盈曼舞的煙突然變醜、變骯髒、變成一隻奇怪的生物,又使少年大感掃興。 此刻,自己究竟為何坐在此處?自己為何而生? 少年漫無止境地遐想著,忘了時間的流逝——那是十六年前十七歲的我。 ☆ ☆ ☆ 在飯桌坐下。我一邊盛飯一邊問母親起居室的人偶放哪兒去了? “人偶?——由伊的布娃娃嗎?” “不。有這麼大小,是男性人偶……你沒見過嗎?” 母親用認真的口氣答道:“沒見過。”然後反問:“怎麼會有那樣的人偶?你詳細說說它的樣子。” “嗯,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東西,不足掛齒。” 我迅速阻斷人偶的話題。因為我不想說出那問題人偶有一副“無眼無鼻無口”的扁平臉孔。但做出這一舉措連我自己也感到奇怪。 人偶突然消失了。 本來就覺得它有點怪異,這突然消失就更增神秘了。 此刻在這個家裡,只有母親、妹妹和我三個人。母親和妹妹都說不知道,我看不出她們像在說謊。 結果,不須我四出尋找,那人偶不知何故,像捉迷藏似地端坐在我房間寫字台上的文字處理機後面。 ☆ ☆ ☆ 三十分鐘後,我的身子浸在浴槽裡。 後頭部靠在貼了磁磚的壁上,雙臂自然伸展,讓人載浮載沉。迷迷糊糊看著蒸騰的水氣,感受到額頭汗水的流淌,我竭力想使腦子處於空白狀態。 作家的工作,基本上沒有明確規定的時間。靈感來到時就跑到文字處理機前劈劈啪啪打一通字,除非被關在酒店房間裡硬性寫作,否則是挺自由的。 但是另一方面,作家也沒有明確的休息時間。不論是吃飯的時候,還是與朋友聊天的時候,或者是看電視聽音樂的時候……隨時隨刻都考慮著寫書的事。極端情況下,甚至連睡覺的時候,也會在睡夢中構思書稿的細節。 所以入浴時盡量不考慮問題,是已經做了近七年專業作家的我的唯一減壓方法。 讓腦子一片空白,不想任何問題。 但是今天,似乎沒辦法做到了。不是工作的問題,那是…… 越是強迫自己不去想,但腦子偏要想。那是…… “……人偶。” 不知不覺中自己的喃語聲在浴室響起。 它為何而被製作?又為何棄於河灘? 然後,到底是誰把它從起居室搬到房間裡? 說起來,本來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它不過是個人偶而已,而且是一具臉孔扁平無眼無鼻無嘴的不良品。它偶然被人丟棄在河灘,又恰好被艾爾發現銜在口中,送到我的眼前——事情不是如此麼? 不!錯了。 我心裡想。 錯了。那人偶一定有來歷。 什麼來歷? 為什麼我對它耿耿於懷呢?難道說我被它吸引住了嗎? ——是的,我的確被它吸引;但另一方面,我又極度厭惡它,甚至可以說有點兒對它感到恐懼。 嫌惡,然後恐懼。 顯然,這種感覺源自人偶那張令人討厭的扁平臉孔。它似乎隱含著不同層次,更為複雜(也許極為簡單?)的……啊!讓我怎麼表達我內心的想法呢? 不管怎麼說,我被那人偶所吸引,同時對它嫉恨和恐懼。它絕對不是一件優秀的工藝品,但我又捨不得丟棄它。總之,愛憎的感情在內心交織…… 浮想連翩之中,臉部覺得火辣辣的滾燙,有點頭昏眼花的感覺。 如此胡思亂想,看來永遠得不到結論。我一邊自言自語,一邊跨出浴槽。就在此時—— 在眼前牆壁上掛著被水蒸氣熏得白濛濛的鏡子,裡面模糊地映現我的身姿。 有點不尋常呀——我瞬時想到。 我困惑地用手掌擦拭鏡面的水氣,上半身在鏡子中清晰地照出。我將視線集中在脖子下面的右銷骨上方部位。 這是? 這是怎麼啦? 再次擦拭鏡子,將臉部挨近鏡子再做觀察。 啊!老天爺,真的如此。 長在我身體該部位的一粒大黑痣突然消失了。 ☆ ☆ ☆ (此部分以另一字體印刷) 或許我想尋求永遠達不到的東西。寫呀、寫呀,不論寫多少,增加的只是捏成丟在字紙簍裡的原稿紙。 或許我向永遠達不到的夢逞強。唱呀、唱呀,不論怎麼唱,留下的是唱不盡的願望。 一點點自信心都沒有了。做任何事統統失敗。 ——那是十二年前二十一歲的我。 ☆ ☆ ☆ 完全沒有做事的勁。甚至連跑到起居室看電視或與母親、妹妹聊家常的興致也全無。開車出外兜風的心情也沒有。結局是關在房間裡,坐在文字處理機前面托腮沉思。於是在心中又升起那疑問—— 與生俱來的黑痣確確實實沒有了。絕對不可能看錯,鏡子不會映現假象。這麼說來,作為黑痣實體,確實從皮膚表面消失了——這種現像在醫學上解釋得通嗎? 焦點模糊的視線在室內梭巡,終於捕捉到置身於牆角一隅的那個人偶。 說起心中的疑問,這人偶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疑問。它是在什麼地方製作的呢?為什麼淪落在河灘?令人討厭的無眼無鼻無口的扁平臉孔究竟隱藏著怎樣的秘密呢? 想著想著心中的某種預感突然抬頭了。 那不是胡思亂想嗎?但越是想壓抑它,這種想法越發酵,就好像鮮紅的氣球膨脹一般。 在過度膨脹的氣球即將爆裂之前,我忍不住從椅子上站起來,一個箭步跨到牆邊拾起人偶。 我迫不及待地解開釦子、脫下那件黃色開領短袖衫。果然—— 在人偶脖子下方,附著一個墨黑的點。 ☆ ☆ ☆ 這黑點,用手、用布抹、用水洗,甚至還拿來汽油擦,都無法使之消除。我火冒三丈,準備拿砂紙予以徹底鏟,但在下手前猶豫起來。 要冷靜呀。 這樣的事情,在現實中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它完全超出常識起來。 假如退讓一步,承認我的脖子下的黑痣消失是基於某種生理原因發生的事實,但如果說我身上的黑痣會轉移到今天剛撿到的人偶的脖子下,那不是太離譜了嗎? 且慢。我剛才是第一次觀察這個人偶的身體,會不會在河灘撿到這個人偶時,那黑點就黏在它的脖子下,成為它的固有特徵—— 對!就如此認定吧。 我決定明天再去河灘,把這個人偶丟棄在原來的地方。 ☆ ☆ ☆ 當夜睡得很辛苦。 似乎一直在做令人窒息的惡夢,而且發生夢魘。待掙扎著醒過來,全身大汗淋漓。 看一看枕邊時鐘,還只是午夜二時。 自己以為睡了很長時間,但上床已過半夜十二鐘,睡了二個小時還不到。 那麼,被怎樣的夢魘住呢? 仰臉朝天,兩手按住額頭,下意識地希望再現方才的夢境。但似乎有一層半透明的障壁遮住,不大看得清夢裡的內容。遇到這種情況我平時必感焦躁不安,但現在迅速轉化成極度不安的情緒。 不安? 我有什麼可以擔心嗎?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記憶障壁的一角無聲無息地崩塌了。被禁錮的夢之斷片突然彈出來。 妻子的臉在腦際映現。場所好像是一間寬敞的房間——是飯店的雙人房嗎?或許是兩人旅行的記憶吧? 她坐在沙發里,我緊挨在她旁邊。 她的白皙小手。我凝視著她的手掌。是在替她看手相嗎? 不久視線從手掌抬起。我對著她不知在細語什麼?我的嘴巴確實在囁嚅,但站在第三者立場觀察,聽不清我在說什麼。奇怪的是當妻子麵露笑容回應我的說話時,卻能清晰聽到她的說話:“餵,這世界上存在沒有指紋的人嗎?” 這不是明明白白的啟示嗎? 啟示——究竟是誰發出的啟示呢? 這答案似乎在遙遠處閃光,但可望而不可即,我無法讀取。 不一會,我感覺到有某樣東西輕輕地向我的背後接近。不,應該說它已在我的背後——新的預感在我心中滋生。壓抑住的不安像巨浪滔天般湧起。 我又想到惡夢的斷片,妻子對我說的話——非常明白的啟示(啊!是誰發出的?)…… 我戰戰兢兢地雙臂運力,上翻手掌,然後慢慢地移到眼前。 啊! ——嘴中禁不住發出呻吟聲。 我的雙手十指的指紋全部不見了。 ☆ ☆ ☆ (此部分以另一字體印刷) “你是什麼?”那人含淚說道。 “你究竟是什麼?是用片狀香皂製成的人偶嗎?” 或許是如此吧。片狀香皂是個很好的譬喻。 我自知沒有愛人的資格——那是五年前二十八歲的我。 ☆ ☆ ☆ 我像個上了發條的玩具從床上彈起。不知實體的原色圖案在腦子中開始成形。 人偶呢? 人偶在什麼地方? 失去指紋的雙手插入綠色睡衣的袋中。我一邊嘖嘖稱奇,一邊心急如焚地搜索人偶。 睡覺前將它擺在腳邊——但現在不見了。 在哪兒?它去了哪兒? 不一會終於找到它了。它坐在放置文字處理機的寫字台前的旋轉椅上。 我慌慌忙忙地趕過去,一把抓住它的軀體。它那蒼白的扁平臉孔似乎對我的忙亂露出嘲笑。我哆嗦無力的手指抓住人偶的手腕,然後細細打量它的手掌。 “啊……” 實在令人難以置信!人偶的手掌竟刻著細緻的渦紋。 在我心中,高速轉動著的色彩斑斕的旋轉木馬向四面八方傾斜。驚惶、困惑、恐懼、憤怒、悲哀、焦急,然後是絕望……各種各樣的感情交纏在一起,形成一個巨大的渦卷。不過,這裡面可能也包含了某種“歡欣”,只是當時未被我覺察到。 在這個歪斜的渦卷中最先浮起的願望是:必須儘早讓自己遠離這個人偶! “怪物!” 我嘟囔著打開朝向庭園的玻璃窗。 我討厭與它同處一室,哪怕是一秒鐘。這個念頭驅動全身,我施盡吃奶之力把人偶擲出窗外。 跌落地面後,人偶滾入庭院深處的叢中去了。 ☆ ☆ ☆ 暫時取得某種程度的平靜以後,心中又出現一個新的疑問。最初見到那人偶時,似乎也有給自己留下好印象的東西吧。 對了。那就是簇新的黃色開領短袖衫和黑色石洗牛仔褲。 我站在衣櫃前。四天前回到老家時,我把換穿衣物放進這個衣櫃的抽屜裡。 黃色開領短袖衫和黑色石洗牛仔褲。 確實,我也帶了與人偶所穿相同的衣褲來到此地。 這不是奇怪的巧合嗎? 帶著半好奇半確認的心情拉開衣櫃抽屜。 啊!抽屜裡的衣褲不見啦。 ☆ ☆ ☆ (此部分以另一字體印刷) 沿著虛假時間軸延伸的黑暗空間——有幾隻小舟,乘著幾個我,漂浮在由幾個我所共有的記憶海洋中。 那是二十八年前五歲的我。 那是二十四年前九歲的我。 那是十九年前十四歲的我。 那是十六年前十七歲的我。 那是十二年前二十一歲的我。 那是五年前二十八歲的我。 那是…… 在被霧靄包圍的庭院一隅豎立著的白色木板,便是他們(我們)的墓標。然後,在其下土中埋葬的白色木箱是他們(白色)的棺木。 ☆ ☆ ☆ 離開衣櫃,我踉踉蹌蹌地走到寫字台前,心煩意亂地把椅子轉過來,椅子發出令人不快的軋軋聲。 ——啊! 彷彿不是自己喉嚨發出的驚呼聲,震動房間內的空氣。 方才被拋到庭院裡的人偶,此刻又端坐在椅子上,彷彿得意揚揚地表示它才是這間房間的主人。 難道——我開始理解到了——這人偶的正體就是我自身嗎? 那麼,對人偶的抵抗,也就是對我自身的反叛。雖然明白了這一點,我還是壓抑不住要讓人偶從我眼前消失的強烈衝動。 毀壞它! 這是我的抵抗。 但是,所謂“自我”究竟是什麼? ——那就是“我”嗎? “我”又是什麼? ——此刻在此地存在的東西:這顆頭顱,存在於腦髓中的意識。 那麼…… 一邊繼續自問自答,一邊用右手拿起放在桌上一角的裁紙刀。 餵,毀壞它! 腦子中發出這樣的命令。 殺死它!把它的扁平頭部割下來。 “割下頭”,還成人偶嗎? ——對,它是人偶。或許,它就是我。 我猶豫起來了。在做大動作之前,不如先用刀刺一刺它的手臂,看看情況如何?刀刃慢慢抵住人偶的手臂。 吱,雖輕而確實的手感。 定睛望去,人偶的雪白手臂上連蚊子叮的痕跡都沒有看到。取而代之的倒是自己的手臂發生一陣劇痛,然後從傷口處流出我的鮮血…… 裁紙刀跌落地板,發出哐當聲響。 ☆ ☆ ☆ 我對這個人偶根本無法可施了。 把它拋棄嘛,它很快又回來了。毀壞它嘛,或許難以令人置信地意味著我自身的死亡。 那麼,請不走、惹不起,只能把它放在那裡了。 突然—— 耳朵產生壓迫感。持續一秒、二秒以後,壓迫感又突然消失。 我本能地覺得發生了什麼。緊接著,整個宇宙似乎消失了,無限的寂靜包圍著我。 寂靜、沉默……不,這不是周圍環境突然靜下來的問題,而是我的聽覺徹底消失了。 我抬頭注視那人偶。 啊!它還在進化中呀。那扁平的什麼都沒有的頭部,兩邊竟長出了新東西——耳朵。 在這瞬間,我真想對天長嘆,訴說絕望的言詞。 但對沒有耳朵的我來說,哪能聽到這訴說呢?而且,假設我的耳朵還存在,還是不可能聽到此時我的聲音——因為此刻人偶的扁平臉上又長出了嘴巴。 我連呻吟聲都發不出了。並且覺得視力模糊起來,四肢動作也不靈活了。 人偶如今已不再扁平了。 它長出了耳,又長出了口。不久,它很可能五官俱全。眼睛呀、鼻子呀、頭髮呀……都會逐一長出,那麼它就變成了我。 一個嶄新的我。 ☆ ☆ ☆ “起床了嗎?哥哥。” 緊隨敲門聲後是由伊的呼喚聲。 我趕緊說:“是呀”。 我離開文字處理機去開門。 “以為你還在睡覺呢?不要做得太辛苦了,你是因為身體不適才來此休息的喔。” “沒關係啦。”我笑著說道,用手撣掉黏在開領半袖衫上的污跡。 “看你的氣色,比昨天好得多了。要泡咖嗎?” “不要了。吃早飯的時候來叫我一聲。” “好呀……哦!那東西?”由伊說罷用手指向房間一角。 我按她所指方向也瞟了一眼。 “這是我在河灘散步時拾到的。樣子稍稍有點怪異。” “看了讓人不舒服……昨天你不是說人偶不見了嗎?” “嗯,後來找到了。” “我最討厭撿來的東西。不清不白的,不知道曾經被誰擁有過。” “不過我有點好奇。” “哥哥是不是也變得奇怪了?準備帶它回家嗎?我想嫂嫂一定也討厭它。” “是嗎?” “當然如此囉,哥哥。” “明白啦。” 我舉起雙手把由伊趕出房間,然後回到寫字台旁。一邊打字,一邊注視跌倒在牆腳邊的人偶。 身長三十公分左右的服裝模特兒人偶的縮小版。它穿著綠色的睡衣,扁平的頭部無眼無鼻無口無耳也無頭髮。難怪由伊要討厭它了。 並列著幾個白色“墓標”的昏暗庭院景色又在混沌的記憶海洋中冒出來—— 啊!這已經是第幾次了呢?我想。 ——人偶完——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