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生日。二十的日。這禮物。請開……)
在心中羅列著淨是蟲眼般的言詞。我想找出填充空白的文字,但看來並不容易。
(……賀日。 歲日。 我的物。請馬開……)
或許言詞本身不是問題,被蟲蛀蝕的倒是我的意識本身。所以,這個——這個……
……當、當、當。
比方才更高亢但冷漠地持續著——這是?
當、當、當……
不是言詞。這是聲音。
啊!多難聽的聲音。穿過鼓膜,進入內耳深處,直接抓搔腦子的敏感區域。
當、當、當、當……
彷彿要覆蓋這持續鳴響的聲音,不久又傳來了:
……轟隆……轟隆隆……
這是正在接近的另外的聲音。
轟隆轟隆轟隆轟隆隆轟隆隆! ……
伴隨著越來越響的轟鳴聲,突然刮來的冷風敲擊我那瘦削的臉頰,吹亂我的長發。
我驀然回過神——自己為何心境恍惚呢?我眨了幾下眼。
轟隆隆轟隆隆……
電車從眼前呼嘯而過。
當、當、當……這是交通道口警報器發出的聲音。兩支紅色信號燈交替閃爍,高亢的警報聲有規律地持續響著。
絳紫色的電車伴隨著轟隆聲通過後,道口對面的街道景觀似乎有點異樣。應該是相同的景觀,為什麼與方才有所不同呢?
風景本身肯定沒有問題,產生不連續感的原因,或許是被蟲蛀蝕的我的意識本身。在這麼想的同時,我又眨了幾下眼睛。
當、當、當……警報器依然鳴響著。被塗成黃黑相間條紋的橫道欄杆不大可靠地搖晃著,攔住行人。
又有電車要來嗎?
我拼命抑制往上湧的煩躁,兩手貼住額頭。 ——冷哦,我覺得寒冷。
還在深秋期間,氣象台預告說今年的冬天將是暖冬。
但在十二月初,這個城市比往年早一個月便下雪和積雪了,每天早晨寒冷徹骨,使我這個生於南方長於南方的人吃不消。而為了去學校聽一小時的課,又不得不早起,真讓我恨得牙癢癢的,甚至想詛咒最心愛的戀人(……最愛的,戀人?)
(…… 生日。十生。 禮。 馬開。)
在心中盤旋的蟲眼言詞——啊,想起來了,原來這是我的戀人的台詞。
昨晚做了夢……是的,那是夢。難怪無法完美地填補言詞的空白了。
第二輛電車從反方向開過來。在我朦朧而對不上焦的眼光中,絳紫色的旋風自左向右飛馳而過。
轟隆聲遠去了,警報器的鳴聲也停止了,橫道欄杆終於升起來了。
……昨晚的夢。
不能清晰地想起來了,但肯定是一個非常討厭、非常恐怖的夢。但願我完全忘記做夢的事。
(……祝生日。 歲生日。 我送。請馬上開。)
(…… 什麼? 雄。 為要我做?我愛!多麼你……)
我仰頭望天,滿佈鉛灰色的烏雲,像一面骯髒的水泥牆,眼看就要跌落大地——啊,連大自然也充滿惡意。
可是,我將走向何方?
我一邊穿過交通道口,一邊讓充滿蟲眼的腦袋思考著。
我將去……
不過沒有必要為此煩惱,因為答案很快就出來了。
今天是十二月二十四日——耶誕平安夜,我所屬的大學文藝小組舉行耶誕派對兼忘年會。派對場地借用位於S大道的叫做“J”的時租會場進行。我也要出席這個派對。
文藝小組的干事在電話中再三叮囑“無論如何得去哦!”我考慮到該天別無其它預定節目,也就應允了。現在則有點後悔。
我幾時變得這麼乖僻了?事實上,我對聯誼會之類的派對本來就不大感興趣——因為盛情難卻,又找不到特別的理由推辭,唯有答應。
眾人聚集的場所,氣氛總是越來越熱烈。但我置身其中卻感到孤獨。為配合聚會氣氛,我不得不強顏歡笑,但內心裡卻對他人甚至自己感到討厭。可以說,我的心靈找不到安頓的場所——或許,任何人或多或少都有這樣的體驗吧。
我離開故鄉,來到這個城市獨自生活是今年春天的事,但現在回想起來似乎有很遙遠的感覺。
去年的聖誕節,我在什麼地方?做著什麼呢?
因為是女孩子,往往受到鄉下親戚的白眼,更何況又做了一年浪人。去年此刻——對,就是去年今日,我捧著應試參考書在酷寒的屋子裡獨自度過十九歲的生日。十二月二十四日——耶誕平安夜的日子——也是我的生日。
(……祝生。二生。這。 上打……)
這是昨晚夢中行雄的說話。他說畢,送上用紅絲帶捆住的扁平盒子。我大喜,接受後當著他的面拆封。然後……
(……餵, 刀我吧。現在, ……)
穿過交通道口,走入一條小的商店街。
購物者的喧鬧聲和車子噪音混雜在一起,每間店舖內都傳出“鈴聲響叮噹”的樂韻。
對我來說,這是從孩提時代起就在耳邊迴響的“生日音樂”。
派對開始時間是下午五時半。會場“J”離開我住的公寓約莫二十分鐘步程。離開我目前身處的商店街則不到十五分鐘。
此刻是下午四時前,離派對舉行時間還早得很,但在陰沉晦暗的低空下,街上已開始籠罩暮靄。
說起來,作為今晚派對的餘興節目,還有一個“禮物交換”環節。參加派對者把帶來的禮物任意交換——這是我從少年時代就非常熟悉的玩意兒。
但我尚未準備禮品,現在是最後時刻,必須找到一樣適合做交換禮物的東西。
買什麼好呢?我邊走邊想,正在絞盡腦汁時,恰好跑到那店舖前面,我習慣性地在門口停步。
“高仲刃物店”。
在白色招牌上用紅色字寫了不起眼的店名。這家店好像幾十年前就在這裡開設,算是老舖了。
迄今為止已有好幾次在這家店舖前面駐足。因為櫥內陳列著我喜愛的物品。
美麗的狹身小刀——名之為“petty knife”,與我印像中的大小完全吻合。在金色的刀柄上,精工雕出三條糾纏在一起構成複雜圖案的蛇。
在略顯骯髒的木框圍住的小窗裡面,它與其它普通的刀具放在一起。其實,它不該流落到這種寒酸的店鋪,而應該放在優雅的古董店的櫥窗裡。這刀子實在是太漂亮、太卓絕了。雖然我不知道它的實際價值,但在我的心目中,它是巧奪天工之物。
約莫在兩個月前,我無意中逛到這個窗櫥前,發現了這把刀。從此之後,每次走過這條馬路,必定要在這裡停一停,看望一下心中之愛。
有一天與行雄一起逛街,恰好經過這裡。我情不自禁走近櫥,瞇眼看著那把閃閃發光的刀出神。旁邊的行雄則看著我,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
“你看,多漂亮的刀喔!”
聽我這麼說,他一邊梳弄落到額前的頭髮,一邊曖昧地點點頭。
“可能要賣好價錢吧?”
“你想要嗎?”他問道。
我繼續凝視玻璃窗內的至愛,但輕輕地搖頭。
“不要。不過確是一把漂亮的刀子。”
“——是的。”
這店舖的生意看來不太好。因為我任何時候來張望,那把刀子始終穩穩噹噹地擺在櫥窗裡邊相同的位置,閃耀著相同的硬質光芒,刺激我的眼睛。
可是,此刻——
當我像往常那樣窺視櫥窗時,我禁不住發出“啊!”的一聲。
那把刀子不見了,不存在了。
被人買去了嗎?
(……祝生日。二歲日。這我禮。 馬上開。)
在昨晚見到的夢中……
(……,你刀刺吧。 、馬上。)
言詞依然被蟲蛀蝕了——好像豎立在牆邊的拼圖玩具,只要用手輕輕一壓,那拼圖小塊粒便從指縫中紛紛跌落了。
唉!怎麼啦?昨晚的夢——那夢究竟是怎麼回事?
橫向挪了幾步,才穩住失去平衡的身子。慢慢地搖了搖頭,舉目上望,正好身處店舖的入口。
微暗的店內,沒有客人。只有一位小個子少年站在店舖內的櫃檯後面。
少年面無表情地盯視著我。這少年皮膚白皙,五官端正。年齡可能只有十歲吧,做為店員那是太年幼了。
然後,看著我的少年迅速瞇起眼睛,薄嘴唇的一端往上翹,做出一個美妙的笑容。
接著少年從容不迫地把原先擱在台上的右手舉至齊顏高,手上握著一把大號切肉刀。
那刀刃反射出來的銀光,令我目眩。我不自禁地閉起眼睛,腳又不穩了。
就在此時——
在我心中掠過一絲閃光。
那紛紛跌落的拼圖小塊粒好像被磁鐵吸引,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
(……祝賀生日!二十歲的生日。)
我二十歲生日的晚上(……應該是今晚吧),行雄來訪。
(這是我送的禮物。請馬上打開……)
說罷,他遞上用紅絲帶捆著的扁平盒子。我大喜,接受後當著他的面馬上拆封。然後——
然後,從盒子中取出禮物。啊!這不就是放在高仲刃物店櫥窗裡的那把漂亮的petty knife小刀嗎!
(……餵!)
行雄瞇起眼睛,愉快地看著我的反應,說道:
(你就用這把刀刺我吧。現在、馬上……)
我緊緊握住三條金色蛇纏繞成複雜圖案的刀柄。行雄的手抓住我的手腕,強行拉拽至正好將銳利刀尖對准他喉嚨的位置。
(餵,快動手!)
行雄催促道。
(為什麼?)
我迷惑而虛怯地問道:
(為什麼要這樣……)
(你心中應該有數。)
行雄淡然一笑,接著說:
(這不是你想做的事嗎?)
(我?想做……)
(事到如今,還猶豫什麼?)
(我……我……)
不久刀尖刺向他的喉嚨。正如想像中那樣感到柔軟的觸感,溫熱鮮紅的液體噴到我的臉上。
(……為什麼,行雄?)
我看著睜著虛弱的眼睛、滿面是血的他,問道:
(為什麼要我這麼做?)
我一邊問一邊刺。
(我是多麼的愛你呀!多麼的愛你!)
我邊哭邊刺。發狂地刺。然後……
……十二月二十四日,我的二十歲生日的晚上。
這就是昨晚見到的夢。
多麼可怕的夢!多麼討厭多麼恐懼的夢!
我繼續閉住眼睛,長嘆一聲。
此刻我聽到了路上行人的嘈雜聲,聽到從店鋪傳出的“鈴聲叮噹響”的樂韻——不錯,今天是十二月二十四日耶誕平安夜,是我二十年前出生的日子。
今晚,當派對結束回到公寓時,行雄又會來看我。我會含笑迎接,泡一杯熱氣騰騰的紅茶為他禦寒。然後……啊,然後?
預知夢——
這個名詞突然在腦際掠過,我嚇得睜開眼睛。
昏暗的刃物店內櫃檯後面,不見了剛才少年的姿影。
下午五時多一點,距離派對的時間尚早,我已到達“J”的門口。
這是一楝面對馬路的四層樓小型建築物。一樓是咖啡店,“J”本來是這家咖啡店的名字,二樓是掛著“自由空間——J”的時租派對場地。
我一邊胡思亂想,一邊眺望這楝建築物。二樓窗戶透出白色的燈光,附近已一片暮色蒼茫了。
冷風一陣陣地吹來,搖撼著街樹的枝葉。我不由得縮肩,抽出藏在外套口袋中的手,壓一壓被風吹亂的長發——正在此時。
我的視界一角被某物所吸引。
在行人路上的銀杏樹下面,正好對住咖啡店“J”的入口。
有一輛黃色的嬰兒車。
它不是座椅式嬰兒車,而是嬰兒可以睡在裡面的籠形四輪車,看起來已很古舊,車身佈到處是淡淡的污跡。
我覺得奇怪,趨前觀察。
裡面沒有嬰兒——這是理所當然的,這種嚴寒天,有哪一位母親會把躺著嬰兒的車子棄置在人行道上呢?
不過,把自行車撂在行人路上的情況時有所見,把嬰兒車撂在人行上倒屬首見。
是誰做這種事情?或許送往大型垃圾回收站不方便而採取隨便一丟了之的辦法吧。
咖啡店入口的旁邊有一條登樓的狹窄樓梯。我稍微猶豫以後,登上樓梯。
二樓的派對室已經開放,沒有見到接待處之類,我徑自入內。
電燈和暖氣設備都開啟了,但沒有人影。看來還沒有人到場……
從牆到地板到天花板,全為白色。日用器具也大都採用白色系;白色的餐桌配白椅,照明燈和窗簾也是白色的。
朝街的煙灰色大玻璃窗寫著“Merry Christmas”的白色文字,說實在,這字體歪歪斜斜的,寫得很不好看。
我在靠裡面的位子坐下。
把手提包掛在椅背上,從來時路上文具店買的交換禮品放到桌子上。外套依然穿在身上,雖然室內已開了暖氣,但一下子暖和不了快凍僵的身子。
滴答、滴答、滴答……從某處傳來微弱的異音。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這是不是我腦子中發出的聲音?是正在蛀蝕我的意識的蟲子們的擠撞之聲吧……不,不像是蟲子的聲音。
我獨個兒強烈地搖搖頭。
啊,這是時鐘的聲音。我看到在那兒——正牆壁上掛著一具正方形時鐘。白色的刻度盤,白色的框。聲音是由這具掛鐘出的。
時刻指著五時二十分。
嗯,應該是參加派對者陸續到會的時間了……
我有點煩躁,繼而是焦急。掛鐘的單調聲響更加重了這種情緒。
從手提包內取出香煙盒,抽出一支香煙銜在口中。我使用火柴點煙,雖然很多人討厭火柴,但我很享受擦火柴時發出的琉磺味。
細細的煙火冉冉上升,很快便被暖風捲起,飄然起舞。
直到規定時間五時半的前一刻,終於有人來了。
那是捧著幾個大袋的三名男人,大概是出去買食物和飲料回來了。其它參加者也接踵而至,到五時四十五分,參加者全部到齊。
參加者的人數包括我在內全部十三人。今年春天以來所認識的朋友當中,獨缺行雄。
行雄也是這個文藝小組的成員,是比我高二年的學長。因為做兼職的關係,不能參加今晚的派對。
他不來,固然有些寂寞,但也有鬆一口氣的好處。因為小組中人還不知道我倆的戀愛關係,行雄不希望太早曝光。
除了行雄,也有其它小組成員因事缺席。對我來說,覺得參加聚會的人數越少越好。
任何人都帶著剛從極地觀測回來的表情進入室內,嘴上連連說冷呀冷呀,既不脫外套和手套,也不入座,只是站著跺腳。
進行一番寒暄後,我若無其事地觀察這些人的樣子。
有趣的是,除我以外的十二人,有九位男性、三位女性,他們全戴眼鏡,而且是相同的銀邊眼鏡。
說實話,我的視力也不好,也配了普通眼鏡和隱形眼鏡,但不常用。這固然是因為自己的近視不嚴重,即使不戴眼鏡也不會影響日常生活,但更重要的理由是太清楚看到包圍自己的這個醜陋世界令我噁心。
驀然想起方才商店街那家刃物店的美少年對我的嫣然一笑。在那樣的時刻那樣的距離,竟能清楚看到他的笑容,實令人不可思議。
參加派對的成員,每人都帶來用聖誕節專用包裝紙包著的禮物。比較大型的禮品佔多數,其中有一包長達五、六十公分,不知裡面裝的是什麼東西?
桌子上並排擺著玻璃杯和碟子。古典式的燭台放在桌子的正中央,上麵點著一支蠟燭。
“嗨,各位。”不久,會長東村站出來講話:“今晚,大家在百忙中抽時間來加這個聚會,非常感謝。雖然時間上略有延誤,現在宣告派對開始。”
他一邊用手指託一托眼鏡框,一邊拘謹地說道:“這是按慣例舉行的耶誕派對兼忘年會。今年一年,各位確實辛苦啦。”
呯、呯……拔香檳塞子的聲音此起彼落。
“期盼來年,我們的小組活動有進一步發展——”
將注入香檳的玻璃杯高高舉起,東村大聲說:“乾杯!Merry Christmas!”
Merry Christmas!
在我心中反复吟誦著這句祝賀耶誕的言詞。
Merry Christmas!與此相伴的是:生日快樂!咲谷由伊小姐。
今天十二月二十四日,是耶誕平安夜——也是我的二十歲生日。
派對暢順地進行著。
我也應景地饒舌幾句,適當地笑一笑,扮成快樂的樣子。實際上內心混混沌沌,就這樣把時間消磨過去吧。在此同時,另一個我用冷冰冰的眼光看著我的表現。
——餵,你已經二十歲了呀。
她對我喃語:
——今天是你二十歲的生日。十九歲的你已經死了,今天又誕生了一個新的你。你對此是喜是悲?或者……
“各位,今晚的派對就快接近尾聲了。”咬字清楚的東村的聲音,又在白色房間內響起:“按慣例,現在是交換禮品時間。但在此之前——”
他一邊笑一邊看著我。
“我想各位也已知道,今天是今年剛入會的咲谷由伊小姐的生日。”
眾人的視線一下子都集中到我的身上。不知道是誰領頭,眾人鼓起掌來。
東村舉起雙手,讓鼓掌平息下來。
“其實,我專門為她準備了一件禮品。”
說畢,他把用紅色包裝紙包住的箱子從桌子上拿起來。這麼一來,好像是個號令,其它成員刷地從座椅上站起。
“祝賀生日!”
“祝賀!”
“祝賀……”
眾人邊說邊向我走近。他們手上都拿著我以為用來交換的禮品。
我感到吃驚了——這好像是有預謀的行為。
對於這種慶生方式,我並不感到喜悅,反而覺得是一種異樣的、不可理喻的事情。捧著送給我的生日禮物的他們的臉,都戴著相同的銀邊眼鏡,在眼鏡後面,都瞇縫成月牙形細眼,按某人的意思向我露出統一的微笑。
“今天是你的二十歲生日。”東村說道:“為祝賀二十歲的你,我們十二人送上小小禮物。”
“祝賀生日!”
“祝賀……”
在蜂擁而來的祝賀聲中:
(……祝賀生日!二十歲的生日。)
重迭著昨晚夢中行雄的聲音:
(這是我送的禮物,請馬上打開……)
不久,十二個不同大小和形狀的禮品堆積在我面前。我感到迷惑,說話也變得結結巴巴起來。
“多、多謝各位!送我這、這麼多禮物,我、我,拿不回去呀。”
“沒關係。”東村笑著說道:“請你逐一打開過目。”
“馬上打開嗎?”
(請馬上打開……)
“是的,馬上打開。”
(馬上……)
我戰戰兢兢地伸手取禮品。
第一個拿起的是十二份禮品中比較小的,相當於中型辭典大小的禮物包。我搖了搖,有稍重的手感,裡面發出哐當哐當的聲響。沒有用絲帶縛住,但用綠色包裝紙細心包裹,貼上固定膠紙。
“是什麼東西呢?”
我眼角朝上偷偷瞄了眾人一眼,大家臉上照例掛著不變的笑容,默默地註視我的手部動作。
奇妙的感覺突然襲上我的心頭。
這是一種異常的靜寂感。
先前斷斷續續傳入的外面馬路上的行車聲現在完全聽不到了。商店街必然有的鼎沸人聲也完全消失了。暖氣送風機的聲音,滴答、滴答……的掛鐘聲音,統統都聽不到了。這白色房間彷彿與外界完全隔絕,而置身於其中的我更被隔離至另一時空。一切歸於靜寂。
沒有人出聲,也沒有輕微的動作聲,似乎連呼吸和心臟的跳動也停止了。
最初的迷惑好歹平息下來,但不安的情緒迅速膨脹起來。
他們究竟在搞什麼花樣?
在十二個人的眼光注視下,我開始拆禮物包。
呈現在眼前的是一隻黑色小紙盒,盒蓋上面黏著在表面寫了“Happy Birthday”的二折卡片。
我取下卡片放在一旁,稍作猶豫後打開蓋子。
這是什麼東西?我一下子搞不懂了。我只能認出它是一樣白色柔軟物體。
“……這是什麼呀?”
發問數秒之後,我猛然領悟到這是手呀。
原來,放在這箱子中的是人手——手腕之前的部分。五隻手指呈叉狀伸展,從大拇指的位置可判斷它是右手。手腕的切斷面,凝結著紫黑色的血塊。
我悚然而驚,但在放聲驚叫之前恍然大悟。
是誰策劃這樣的惡作劇?這是一具擬真模型呀。
“嚇了我一大跳!玩這樣的惡作劇太過分啦——是誰送的?”
笑嘻嘻看著我的十二個人,誰也沒有回答我的提問。
“請看卡片,並大聲讀出。”東村發出命令了。雖然語氣一如往常的平和,但有一種不容分說的威嚴。
我拿起卡片將其打開,朗讀寫在上面的文字。
“給二十歲的我——”
用紅色簽名筆書寫著大小正合適的規規矩矩字體。
“一隻我自己的右手。為了我寫的一切罪孽深重的文章。”
緊接著。
(給二十歲的你——)
十二個人把“我”換成“你”,一起復誦。
(一隻你的右手。為了你寫的一切罪孽深重的文章。)
十二個人的朗誦聲震動著方才一片靜寂的白色房間內的空氣。
“啊!”
我發出微弱的喘息聲。
對了!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似的。這——這是我的右手嗎?
一旦醒悟到這點,我的表情頓時變得像冰凍般僵硬,與此同時,內心的感情從心中彈出,消散無踪。
眾人還是一成不變的戴著相同的銀邊眼鏡、用相同的眼光、笑嘻嘻地看著我。
“那麼,請繼續。”東村催促道。
我默默地點頭,拿起第二包禮物。
這是長達五、六十公分的大件頭禮物,拿在手中沉甸甸的。它沒有裝在盒子中,直接用包裝紙包裝,有一種凹凸不平的觸感。用膠紙封住的紅色包裝紙隙間,同樣插著一張生日卡。
取出卡片放在桌上,迅速打開包裝紙。裝在透明膠袋裡的是血淋淋的人腳,是從大腿根和腳踝兩處切斷的部分。但分不清是右腳還是左腳。
“請看卡片,並大聲讀出。”東村又發出命令了。
我開始朗讀第二張生日卡片上面的文字。
“給二十歲的我——一隻我的左腳。為的是我走過的漫長路途。”
(給二十歲的你——一隻你的左腳。為的是你走過的漫長路途。)
整齊劃一的集體朗誦聲在白色房間內迴響。
再次打開禮物包,裡面是一隻同最初一樣的黑色小紙盒,箱內裝著血淋淋的人腳——這一回是腳踝以下的部分。
我已經面不改色了,不待東村發出命令,便自動讀出第三張生日卡片上的文字。
“給二十歲的我——一隻我的右足。為的是被我踏死的所有小生物。”
十二個人又一起朗誦。
(給二十歲的你——一隻你的右足。為的是被你踏死的所有小生物。)
這好像變成了某種儀式,既殘酷又滑稽,甚至有幾分神聖……
我彷彿見到我心裡釋放出的感情正在牆壁與天花板的交界處飄蕩,就像被暖風捲著跳舞的香煙煙柱一般——那是代表“恐懼”嗎?
“儀式”繼續淡而無味地進行著。
“給二十歲的我——一隻我的左臂。……”
(給二十歲的你——一隻你的左臂。……)
“給二十歲的我——一隻我的左足。……”
(給二十歲的你——一隻你的左足。……)
“給二十歲的我——一隻我的左手。……”
(給二十歲的你——一隻你的左手。……)
“給二十歲的我——一隻我的右腳。……”
(給二十歲的你——一隻你的右腳。……)
“給二十歲的我——一隻我的右臂。……”
(給二十歲的你——一隻你的右臂。……)
然後,在打開的第九件禮物的小紙盒內,放著一對割下來的耳朵。
“給二十歲的我——一對我的耳朵。為了我未曾聽到過的所有聲音。”
(給二十歲的你——一對你的耳朵。為了你未曾聽到過的所有聲音。)
反复朗誦的十二個人的臉部,始終掛著笑容。我彷彿也被感染了,冰凍般的僵硬表情慢慢和緩起來,最終變成了笑臉。
第十件禮物又大又重,憑我一己之力差點拿不起來,包裝做得很粗糙。打開包裝紙,是切去雙臂雙腳和頭部的血淋淋軀體。
“給二十歲的我——”呼吸變得急促起來,我朗讀第十張生日卡片上的文字。
“一個我的軀體。為了生我下來的女人。”
(給二十歲的你——一個你的軀體。為了生你下來的女人。)
接下來的禮物是只有拳頭般大小的圓包,拿在手上有軟綿綿的觸感。我的一雙被前面十件禮物染得血跡斑斑的手,取出第十一件禮物時被污染得更厲害了。
圓包內放著一顆已冷的心臟。
“給二十歲的我——一顆我的心臟。為了被我欺凌的所有無辜的靈魂。”
(給二十歲的你——一顆你的心臟。為了被你欺凌的所有無辜的靈魂。)
然後,我伸手拿最後一件——第十二件禮物。
用大紅包裝紙包住的可放入足球大小的盒子。裡面裝著什麼呢?已經是不言而喻了。
撕開包裝紙,取走生日卡,我打開盒蓋。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露出在盒子邊緣的黑色長頭髮。我用染紅鮮血的手拉住頭髮把整個東西從盒子裡拽出來。
“給二十歲的我——一顆我的頭顱。為了我愛我恨的所有人。”
(給二十歲的你——一顆你的頭顱。為了你愛你恨的所有人。)
放在桌子上的頭顱看起來栩栩如生。由於被長發遮住,不清楚兩耳是否被切下。臉色雖然呈現悲哀似的蒼白,但稍微睜開的雙眼和稍露前齒的口部……明顯露出笑意。
我想,此時此刻我的臉色絕不好看。
啊!多漂亮呀……
那家昏暗刃物店內美少年的容顏突然迭現在我眼前。多相似哦,當時那少年的笑臉……
與外界隔離的靜寂感再度重臨室內。十二名成員依然臉掛笑容注視著我。
“再次,祝賀咲谷由伊小姐生日!”不久東村的聲音打破靜寂,這成了導火線。
“祝賀生日!”
十二個人又開始整齊劃一地朗誦。
“祝賀生日。祝賀。祝賀。祝賀……”
一波又一波傳來的祝福聲,不知何時終結地持續著。
“非常感謝各位!”
當我低聲響應,他們的朗誦聲戛然而止,只留下看著我的一片笑容。
“非常感謝各位!”
我再次致謝,然後把視線轉往放在桌子上的十二件生日禮物。
右手、左腳、右足、左臂、左足、左手、右腳、右臂、雙耳、軀體、心臟、頭顱。 ——在成為二十歲的我的面前,如今千真萬確存在著另一個我。
晚上八時半,我離開了“J”。外面是白雪皚皚之夜。
沒有一顆星星的漆黑夜空飄下綿綿大雪,漫天飛舞。是什麼時候開始下雪的呢?只見家家戶戶的屋頂和行人道上鋪了白色的絨毯。建築物前的銀杏樹下,被丟棄的黃色嬰兒車仍擺在那兒。我把收到的禮物包放入嬰兒車,推車走上歸路。
沒有傘。套上外套的風帽,我在寒夜中踽蝺獨行。
隨風飛揚的雪花,慢慢把我的肩膀和手臂染白。我顧不得撣雪,推著裝載了解體之我的嬰兒車,匆匆趕路回家。或許是超載過重了吧,嬰兒車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
路上行人看到我的樣子必然覺得奇怪,但都沒有出聲。
(……祝賀生日。)
他對我說道:
(二十歲的生日……)
啊!這是昨晚的夢。昨晚見到今晚發生的事的夢。今晚——十二月二十四日,我的二十歲生日之夜的……
穿過商店街。
高仲刃物店的櫥窗已放下捲簾式鐵閘。也有一些店鋪還在營業,隱約傳出“鈴聲響叮噹”的樂韻。
……當、當、當。
不久又來到平交道口。紅眼警報器發出的高亢聲音震動夜空。
當、當、當、當……
雪下得更大了,在風中飛舞。我的雙手握住嬰兒車的把柄,在欄道橫桿前跺腳。
當、當、當、當……
高亢而冷漠的聲音。
當、當、當……當我嘟囔著模仿這警報聲的時候,腦際突然出現巨大的疑問。
(……祝賀生日。二十歲的生日……)
昨晚見到今晚發生事情的夢。
今晚的……今晚? ——真的是今晚的事情嗎?
用紅絲帶捆著的扁平盒子。裡面放著一把金色手柄的petty knife。
(……餵,你就用這把刀刺我吧。現在、馬上……)
行雄這麼說。至少我以為他這麼說。
……轟隆……轟隆隆……
遠處傳來低沉的聲音。
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
不是今晚——我終於領悟到這個事實。
不是今晚。那是昨晚發生的事。
昨晚——十二月二十三日晚上,行雄來到我的屋裡。他待到午夜十二時以後,然後對我說:
(現在已經是二十四日了。祝賀生日。二十歲的生日……)
這不是今晚稍後要出現的事,而是昨晚已發生的事。這不是夢,而是現實……
(……為什麼?行雄。為什麼要我這麼做?我是多麼的愛你!多麼的愛你呀……)
這顯然是反過來講的說詞。實際情況應該是,行雄按住噴濺鮮血的傷口吃力地說道:
(……為什麼?由伊。為什麼要對我下手?我是那麼的愛你!那麼的愛你呀……)
我一邊哭,一邊繼續瘋狂地向他的身上刺去。然後,我把氣斷命絕的他背到浴室,用本月初在高仲刃物店買的大號切肉廚刀肢解他的身體。
……轟隆……轟隆隆……
是的。這不是夢,而是昨晚真正發生的事件。
……轟隆隆……轟隆隆……
行雄一定安詳地等我回去。盡快回到他身邊吧。然後,今晚我們將合二為一,永不分離。從此以後我不再孤獨了。
在被蟲蛀蝕的頭腦中,浮想連翩。
嬰兒車中的我。在房間裡等我的行雄。用針和線把肢解得支離破碎的兩人身體縫合。我的頭縫在他的身體上,他的頭縫在我的身體上。那麼手和腳如何組合呢——
……當、當、當。
警報聲音冷漠而持續地響著。
轟隆轟隆隆轟隆轟隆隆轟隆轟隆隆……
這是越來越近的電車轟鳴聲。
我停止跺腳,一邊掀開頭上的風帽一邊用嘶啞的聲音喃語:“給二十歲的我——”
然後丟棄那部嬰兒車,從橫道欄杆下方穿過,往平交道中央的黑暗彼岸世界衝去。
“一條我的命。”
對著猛然逼近的白光,我張開雙臂大喊:“為了活著的我們。”
…………
轟鳴聲與警笛聲與驚叫聲與持續響鬧的警報聲齊鳴……但在這些聲音之間竟奇蹟般地出現瞬間的靜寂,於是我隱約聽到從商店街流瀉出來的“鈴聲響叮噹”和“耶誕夜”的悠揚樂韻。
——生日禮物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