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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節

新宋Ⅲ·燕雲1 阿越 7945 2018-03-11
六月的雨是說來就來,說停就停的。唐康帶著幾個家人,冒著傾盆大雨,摸黑趕了一整夜,雖然個個都淋得落湯雞似的,可心裡卻只盼著這雨下得再大一點,再久一點,好拖一拖京師運送火器的部隊,也能把叛兵阻在渭南。只是天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第二日天一亮,那潑水似的大雨頃刻間就收住了,到了中午,竟又是一個艷陽高掛的大晴午。零口鎮與藍田相距不足百里,但卻只有一條簡陋的官道相連,暴雨過後,道路泥濘不堪,這八九十里的路,唐康等人竟走了十幾個時辰。不料到了藍田縣後,卻沒有田烈武部的踪跡,一打聽,才知道有支宋軍駐紮在縣南二十里的嶢山。唐康不敢多停,將就在馬上胡亂吃點乾糧,又向南奔嶢山而去。 自藍田至嶢山的官道是通衢要道,時常修葺,雖經大雨沖洗,卻並不怎麼泥濘,只是越往南越覺得地勢險要,較之前的路也好走不了多少。又走了一個多時辰,才到了嶢山腳下。唐康抬眼望去,只見巨峰如屏,山岩相映,鬱鬱蔥蔥中,一河清水自幽谷蜿蜒而出,竟是個風景秀美的所在,全不聞半點金戈之聲。唐康策馬沿河畔而上,走了一里多地,卻不見半個人影,更看不見旌旗崗哨。唐康每走得一步,心就往下沉一分,沉著臉又走了約半里路,身後的家人已按捺不住,一個家人試探著道:“這……這田將軍是不是已經走了?”唐康彷彿被蚊子叮了一口,霍地扭過頭,鐵青著臉,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冷冷道:“你若不想跟了,儘管回去便是。”說罷,“駕”地喝了一聲,使勁抽了坐騎一鞭,驅馬向谷中跑去。眾家人一愣,慌忙加鞭疾馳,緊緊跟在唐康馬後。

唐康心裡其實早已在擔心田烈武已拔營而走。他此前既已在章惇面前說下大話,若然不諾,非止敗壞國事,傳出去,亦為天下笑柄。這時候見不著田烈武部的踪影,心里便不由得有點心浮氣躁起來。驅馬疾馳,狠狠地抽打著坐騎,竟是將氣全出在了那匹河套馬上,打得馬身上深一條淺一條的全是鞭痕。 如此又跑了一炷香的時間,前方突然傳來一陣馬蹄之聲。唐康心中一喜,連忙策馬迎上前去,卻見前頭兩名身著紅色軍袍的騎士並轡疾馳,不一會兒工夫,已至跟前。一人見著唐康,在馬上抱拳問道:“敢問尊駕是戎州知州唐大人嗎?” 唐康斜睨那人一眼,道:“某便是。足下又是哪位?” 卻見那二人連忙翻身下馬,便聽先前問話的騎士向唐康拜道:“下官龍衛軍第五營都指揮使致果校尉田大人帳下翊麾校尉趙隆,奉致果將令,恭迎唐大人。”

“久仰,趙將軍不必多禮。”唐康坐在馬上,只略一拱手,便抬頭望著前面的山道,問道:“你們田大人怎麼知道我來了?” 趙隆見唐康如此託大,不禁一愣。他是西軍部伍出身,先後跟隨王韶、姚麟、李憲,摸爬滾打,對陣廝殺,積功升遷,至此為止大部分人生都是在西軍中度過,除了在朱仙鎮講武學堂集訓時曾經去過一趟汴京那個繁華世界以外,便是京兆府對他來說也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因此,他不知道唐康除了戎州知州以外的身份地位,甚至在此之前都從未聽說過有這麼一個人存在。而他再怎麼說,也是個翊麾校尉、營副都指揮使,從七品上的武官。唐康官位雖高,卻畢竟也只不過是一個外放知州,與他這個禁軍現任武官井水不干河水,管他不著。他巴巴地跑出來迎接他,雖是奉命,但也是老大的臉面,如何唐康便敢這般高高在上,不下馬也就罷了,竟是連正眼也不看他一眼?

但他是奉令迎客,有再多的不高興,也只能先收起來,道:“致果因大人高升回京,這幾日間或會路過藍田,大人與致果是故交,說不定便會來訪友,早已知會下去。故此,大人一進山,我們的暗哨便已發現,抄了小路報知。致果甚是高興,因吩咐下官前來迎接……” “原來如此。”唐康心裡更覺不快,只淡淡地應了一聲,便不再說話。趙隆更覺沒有意思,便上了馬,在前面引路,朝著營地行去。 田烈武的大營卻並不遠,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唐康等人便到了大營。 此時田烈武早已領了營中將校,在營門前相迎。見趙隆引了唐康過來,田烈武老遠便笑呵呵地抱拳道:“二公子,別來無恙。”他與唐康有主僕、師徒、朋友三重關係,他才在石府做教習時,唐康還不過是十幾歲的少年,唐康騎馬射箭刀劍拳腳,哪一樣功夫他都親自教過。此時一別七八年,昔日的少年已長大成人,不僅文武雙全,而且儼然便是個“國之能臣”,再度重逢,田烈武的高興,實非言語所能形容。他趨前幾步,便要拉著唐康的手入營,不料他手還未伸出,唐康已經拱手一揖,乾笑道:“田大人,別來無恙了!”

田烈武一怔,伸手摸了摸腦袋,呵呵笑道:“二公子,這可折殺老田了。” 唐康望著田烈武,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堂堂朝廷的致果校尉,有什麼折殺不折殺的。所謂'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嘛……” 縱是田烈武再粗糙,此時也已隱約覺出唐康話中的譏諷之意。他詫異地看了唐康一眼,卻見唐康看起來笑容可掬,神情親切,一時竟又疑心自己感覺差了。但他是個直性子,當下道:“二公子,休說只是個校尉,便是做到大將軍,俺田烈武還是當年石學士府的那個田教頭!二公子若還念當年的那點情分,叫俺老田也好,田教頭也好……” 他話未說完,唐康已上前一步,拉起他的手哈哈大笑,“田教頭!好個田教頭!七八年來,倒還真是一點都沒變哩……你也是中過武進士,統率著數千虎賁之士,在靈州城前讓西夏人聞風喪膽的大宋名將呢,還敢叫你'田教頭'?當真是成了心地想叫御史們來參我嗎……”一面說著,一面與田烈武攜手並肩走進營中。

田烈武這才“知道”唐康是與他玩笑,也陪著唐康不好意思地呵呵笑著。一干人中,只有趙隆此時才略略猜出原委:唐康初時的不快與後來的譏諷,無非是因為田烈武的“失禮”——田烈武既然是石越的“門客”出身,便與唐康有著主僕的名分,但田烈武從出迎到寒暄,竟都是迎“故交”而非迎“故主”,無怪乎唐康心裡要感到不快。以趙隆對田烈武的了解,自然知道他這全是無意的,也許在田烈武心中,他與唐康的名分,“師徒”與“朋友”這兩重名分更加重要。 他跟在田烈武與唐康的身後走進大營,不覺又看了一眼唐康的背影,這個年輕人的機智應變,讓在軍中生活了快二十年的他自嘆弗如。他不覺替田烈武憂慮起來,田烈武還把唐康當成七八年前的唐康,但唐康卻顯然已經不是七八年前的那個少年了……

兩天后,零口鎮。 儘管章惇曾試圖封鎖消息,但渭南發生叛亂的傳聞,此時還是早已傳遍了這個繁華的小鎮,被傳言驚擾的居民們都驚恐萬狀,紛紛收拾細軟逃向臨潼城甚至是京兆府,往來客商更已絕跡。除了零散從渭南逃難來的百姓,繁華的零口鎮此時便只餘下一群如臨大敵的廂軍了。 零水上的一座石橋西岸,章惇正向剛剛趕來的範純粹與高遵惠介紹著他所了解的情況。範、高二人得到報告後便立即趕赴零口鎮,讓他頗覺意外。陝西轉運、提刑、提督、學政四司,提刑司設在河中府不可能趕來,新任學政使尚未到任,範純粹與高遵惠已經是陝西階級最高的兩個官員,二人完全有充足的理由可以坐鎮安全的京兆府,不必來零口鎮親身犯險的。無論如何,對於有膽色的人,章惇還是佩服的。

“陛下託以封疆之重,範某雖不肖,亦不敢愛身甚於愛君。畢竟要親眼看一看,才敢安心。”範純粹沉聲道。 “範公盡可放心。”章惇執鞭指著石橋,笑道:“零水、渭水之渡口、渡船,都已在我掌握中。零水上所有的木橋、石橋邊,也都堆滿了乾柴、炸藥,叛卒絕不可能西竄。” “畢竟是子厚顧慮周詳。”範純粹讚道。一旁的高遵惠卻望著章惇,眼中盡是詫異之色。他嘴唇動了動,卻終是沒有說什麼。到零口鎮後,他便詢問過張英還有一些難民,大致了解了叛卒的情況。那些叛卒此時正在渭南城中不知所措,惶惶不可終日。就算是要流竄,又豈敢向長安西行?最多是東入華山散為群寇而已。但不論章惇是真糊塗,還是故意誇大兵變的威脅邀功,他都沒有必要當面揭破。

章惇又道:“渭南兵變,已查明乃是因雄武二軍一士卒在渭南入室強暴婦女,被渭南縣丞週泌當街杖斃而起……” “雄武二軍的軍紀怎的這般差?!”高遵惠不禁皺眉道,“他們沒有軍法官的嗎?這週泌也……” “週泌是白水潭學院貢生、熙寧十二年進士,兩任縣丞,考績都在優等,為官清正,是個能員。”範純粹板著臉,打斷了高遵惠的話,“禁兵入室強暴,做父母官的,自然要主持公道。殺得好!殺得好!” “範公,國家自有法度的。”高遵惠也沉下臉來,道:“死刑要過刑部、大理寺的,若事事都來個杖殺了事,國家設刑部做什麼?禁軍犯法,是衛尉寺該管,他週泌憑什麼便能杖殺禁兵,激起大變?” “以高大人之見,週泌是渭南縣丞,有人在渭南犯案,他竟管不著?”

“範公、高公!息怒,息怒……”章惇早就听說陝西將相失和,範純粹與高遵惠相互看不對眼,他赴沿邊觀風時,路過京兆府,見範、高二人和和氣氣的,還以為那隻是無聊的謠傳,此時才相信原來事出有因。他連忙打著圓場,道:“週泌處置事情,確是剛直有餘,有失當之處。但雄武二軍兵變,卻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亦不能說是周泌的責任。” “哦?此話怎講?”範純粹與高遵惠都不由把目光投向章惇。 章惇咳了一聲,道:“這兩日間,我從張英、章義、李板子以及渭南的難民,還有幾個不願附逆逃出來的雄武二軍軍士口中,問到了一些原委。所有供狀,我皆已附於奏摺後,遞送京師。趁此機會,正好也禀與二公知曉。” 範純粹與高遵惠連忙道:“不敢。”

章惇知道二人心裡定然在暗恨自己不知會他們便上奏朝廷,卻也不以為意,嘆道:“此番渭南兵變,看似偶然,實則事出有因。”說罷,喝道:“來人,帶張彥!”身邊的親兵應了一聲,未多時,便見一個神色憔悴的河北大漢被兩個親兵帶了上來。見著章惇,那大漢連忙叩首道:“小人守闕銳士張彥叩見章大人。” “罷了。”章惇瞥了一眼範、高二人,道:“張彥,你把前日向某所禀報之事,再原原本本地向范大人與高大人講一遍。” “是。”張彥又向范純粹與高遵惠行了禮,道:“禀範大人、高大人,小人本是雄武二軍第三營第二指揮的副什將。俺們雄武二軍是六月初二到的渭南。自河北調撥時,軍中接到的命令,是赴益州路種太尉麾下聽差,替朝廷殺西南夷。到渭南之前,大營裡原就不太安穩,到了渭南……” “慢著。你說到渭南之前,怎麼個不安穩法?”高遵惠皺眉問道。 張彥看了一眼高遵惠,又看了一眼章惇,怯聲道:“軍中有流言,說朝廷在益州死了十幾萬人,西南夷住的地方有瘴氣,北方人沾了就死,不死也殘廢了。又有人說,朝廷國庫沒錢,正在二次整編軍隊,不僅被裁掉的廂軍要調到西夏那邊去屯邊,禁軍被裁為教閱廂軍的,也要調到西夏去軍屯。軍中的兄弟既怕去益州路送死,又怕打了仗,還要背井離鄉去西夏,死了連祖墳也歸不得。還有人說,俺們雄武二軍素來不聽話,當官的又想去西邊……” “這是什麼話?”這次不僅連範純粹不明白,便是高遵惠也不明白了。 章惇忙解釋道:“他說得不明白。雄武二軍的士兵,原多是魏博人,河北禁軍中最是驕悍者。朝廷為了馴服這些驕兵,雄武二軍的武官,自指揮使以上,都是從西軍中調來的。故士兵們不願去西邊,反疑心軍官們想回故里。” “荒唐!”範純粹不禁罵道,“這等事豈是幾個禁軍軍官做得主的!” 高遵惠卻板著臉道:“軍中不許傳流言,違令者斬。這些軍官怎麼帶的兵?” “只怕雄武二軍中官兵對立已到了不堪言的程度……”章惇苦笑道,“雄武二軍軍都指揮使孟紹欽是隨王韶平熙河出身的,素以治兵嚴厲出名,樞府、兵部當初商議選用他到雄武二軍,亦是看中他這一點,可惜反害了他……” 範純粹與高遵惠大驚失色,道:“孟紹欽也……”說罷齊齊望著章惇。章惇沉著臉搖搖頭,望著張彥。張彥垂下頭,澀聲道:“那天軍中到處都在說五營的一個兄弟被渭南的周縣丞杖殺在大街上,俺軍中往往一營兄弟都是同鄉,都鼓譟起來,道禁軍犯事,要殺也要衛尉寺來殺,輪不到渭南縣來管,於是便有幾百個人跑去縣衙鬧事。然後孟大人帶了許多軍官和軍法隊來彈壓,帶頭鬧事的四十多人全部被罰一百軍棍,當場就死了三個,餘下的也都被杖罰。當天晚上,營中便有人傳言,說當官的不給活路,去益州也是死,就算活下來,到了西夏,背井離鄉,和死也沒什麼區別;縱是朝廷開恩將家屬送到西夏,但朝廷要裁減禁軍,上三軍輪不到,西軍和河東軍有功,也輪不上,我們河北禁軍是在劫難逃,憑廂軍那點薪餉,最後也是個死字……後來聽說是第一營的幾百士兵先作亂,殺了全營的軍官,又闖進中軍大營,殺了孟大人。然後全軍都亂了起來,指揮使以上的軍官,全死了……然……然後,數千人趁夜攻進渭南縣城,我親眼看到他們把周縣丞剝皮鞭屍……”說到此處,張彥忍不住渾身顫抖,九尺高的漢子,竟然低聲抽泣起來:“章大人、範大人、高大人,你們明鑑,小人實是被裹脅的,看他們那樣子,小人便知道是死路一條,趁亂跑了出來,想去京兆府報信的……小的一家隨太祖皇帝徵淮南起,就是禁軍,也知道'忠君愛國'四個字……” 範純粹與高遵惠聽得愀然變色,二人竟是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章惇低聲嘆道:“章義、李板子冒險混進渭南,探得消息——渭南縣現在實是慘不忍睹!叛卒作亂後自知罪在不赦,惶惶不可終日,整日除了內訌鬥毆外,便只知道殘害百姓。渭南百姓,此時盼王師之至,猶勝久旱之盼甘霖!” 章惇說完,目不轉瞬地望著範純粹與高遵惠。二人自然都知道章惇是什麼意思,範純粹不敢正視章惇的眼睛,只沉聲道:“子厚,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我只是陝西路轉運使,既非經略使,也非安撫使,朝廷的製度子厚是知道的,我根本無權調動陝西禁軍。”高遵惠卻是坦然迎視章惇,道:“陝西路廂軍我有調動之權。然叛軍雖是無用之輩,卻畢竟是整編之禁旅,裝備精良,訓練有素,且雄武二軍素有悍勇之名,狗急跳牆,亦不是些廂軍可以對付的……” 章惇凝視二人半晌,忽然一笑,道:“範公、高公,不必介懷,朝廷自有處分。此番兵變非有預謀之叛亂,已是不幸中之大幸。我等只需盡力防止叛兵四下散為群寇便算是盡到力了——若讓這些亂兵散入陝西,非止追剿更難,縱然剿滅,陝西也……” “子厚放心。”範純粹澀聲道,“我定會盡力而為。我這便兼程去華州,子育去商州,佈置防務。”高遵惠看了看範純粹,又看了看章惇,眼見範純粹登上馬車,忽然道:“範公,北面只要守住渭水便可,要緊是要防止亂兵向東竄入華山。” 範純粹一愣,回首望了高遵惠一眼,默然一陣,抱拳道:“多謝!”高遵惠望著範純粹的馬車遠去,回首凝視章惇,嘴唇微動,眼見隨從牽過馬來,卻是什麼也沒說,只抱了抱拳,躍身上馬,揚塵而去。 章惇目送著範純粹與高遵惠先後離去,回想著高遵惠離開前的眼神,竟一時失神。渭南兵變真正的原因,真的僅僅是因為雄武二軍存在已久的官兵對立嗎?唐康對平定兵變如此熱心,不惜甘冒奇險;高遵惠臨走時的眼神……他眺望東方,彷彿感覺到一場暴風驟雨,正要降臨千里之外的汴京城…… 零水河畔。 離開零水鎮十餘里後,高遵惠便放緩了速度,按轡徐行。一干隨從見他雙眉緊鎖,神不守舍,都不敢打擾,只是遠遠跟在他馬後,徐徐而行。如此默默行了四五里,高遵惠才似乎忽然間緩過神來,勒馬回頭喚道:“像先。”一個三十多歲的黑袍男子聞言,雙腿一夾,連忙疾馳幾步,趕到高遵惠馬後,欠身道:“高公有何吩咐?” 高遵惠看了一眼這個他最為倚重的幕僚宋像先,卻又不說話,只是驅馬緩行,宋像先素知他性情,忙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等待高遵惠開口。 “唐康去哪兒了?”半晌,高遵惠忽然道,“你曾說在零口鎮驛館看到了唐康入住之記錄——六月初六——他去哪兒了?” “極難說。”宋像先沉吟道,“不過,以唐康時之所作所為來看,臨陣脫逃不太可能。他打的什麼主意,學生猜不到,但我敢肯定,此事章惇定然知情。” 高遵惠嗯了一聲:“章子厚故弄玄虛,只好欺欺範純粹這樣的書生。叛兵倉促作亂,無人統率,不過烏合之眾,其憂誅不暇,豈敢西向長安?他在零口鎮,看起來孤身犯險,實則安若磐石。亂兵若要流竄,北過渭水則缺舟楫,南下商州則阻於洛水,只需扼住潼關,最多便是散入華山為盜賊。章子厚非糊塗之人,這番做作,不過是欲彰己之功而已。他與唐康時必另有所謀。” “高公所見甚是。”宋像先點頭道,“然公為外戚,明哲之道,只有一句話:'不為有功,但為無過。'公綽公實是前車之鑑。官家雖委公以重任,然公非止要報皇恩,還需知謙退之道,朝野之間,能少樹敵便少樹敵。我觀今日海內之事,實有如一鍋沸水,沸水眼見著要噴濺出來了,下面卻還有人不斷在添柴加薪……依學生看,渭南兵變,只怕便是個導火索!這鍋沸水,不可避免地濺將出來了。當此之時,上智及大勇者,亦不過能勉強保住自己不要被這鍋沸水所傷及而已。” “唔?” 宋像先看了高遵惠一眼,又繼續分析道:“今國家之兵,一在陝西,一在益州。陝西雖無戰事,然平定西夏后,興靈駐紮之禁軍、廂軍各三萬餘,蘭會駐紮之禁軍二萬餘,平夏亦有萬餘禁軍、四萬餘廂軍,以上單禁軍即有六萬餘眾,總兵力十三萬有多,若僅以駐軍而論,較之恢復靈夏前其實好不了多少。這十三萬大軍,雖有屯田,朝廷又是軍屯又是募民實邊,但一兩年內實難見效,其糧草供給,依然有大半要靠國內轉運。且朝廷還要經營河套,章質夫在河套築了三座城與遼人周旋,朝廷所費國帑以億萬計!平心而論,陝西百姓較之戰前,的確稍得息肩,然轉運之苦,依然未絕——若只是陝西,倒也罷了,經營靈夏,再有數年,必見成效,國家由此獲利非用財貨可衡量者。然偏偏陝西路之外,尚有益州路……”宋像先說到此處,不由得再三嗟嘆,“而今這益州路,便果如石越當年所預言,真不亞於一個大泥潭,大宋已然一隻腳踩進去,泥足深陷,便是想拔也拔不出來了! “西南夷之叛亂此起彼伏,牽連至數郡。朝廷屢番派兵鎮壓,然當地瘴癘橫行,地勢險峻,南兵不堪戰,北兵不習水土,王師屢戰屢敗,瀘州一戰,兩萬禁軍竟被五千蠻夷打得丟盔棄甲、落荒而逃,朝廷為此連誅數員大將!學生估算,至今喪命於益州之禁軍總數已超過五萬餘眾,其中七成以上是死於疾病——若非不得已,朝廷如何會從河北抽調禁軍入蜀?那雄武二軍中之謠言,亦並非全無根據之辭!但依學生看來,這雄武二軍之兵變,還只是癬痢之疥;蜀中百姓因供給軍需,賦稅加重,困於徭役,才是最危險之事。萬一有陳勝吳廣之徒振臂一呼,蜀中局勢,只恐要無法收拾! “而且,據學生觀察,而今國庫只怕也早空了——別處學生不知,但陝西一路,交鈔氾濫,物價上漲,卻是明擺著的事情。朝廷這幾年究竟印了多少交鈔學生無從知曉,但以陝西一路之情況看,絕不容樂觀。兼之傳言這兩年聖體時有違和……許多事,學生真是不願想,也不敢想!” 高遵惠聽他細說當前天下局勢,不覺低聲嘆了口氣,道:“呂吉甫的'熙寧歸化',雖然在荊湖南北路頗為順利,卻是搞亂了整個益州路。但他只怕也是騎虎難下了……” “荊湖南北路那是蘇子瞻積下的家底,屯田廂軍遍布各地,熟悉地理民情,兼之蠻夷各皆分散,自然容易制伏。呂吉甫將荊湖南北路之功全歸到自己名下,這才讓皇上相信益州路之叛亂只是地方官與軍隊無能,而非他呂吉甫之過!”宋像先冷笑道,“不過,渭南兵變,只怕呂吉甫在政事堂的日子,便指日可待了。這麼大事,他怎麼遮掩得過?事過之後,總會有人要問一聲,雄武二軍為何會兵變的?!一句官兵不和,能蒙混得過去嗎?只不過高公要當心,呂吉甫定然要在陝西找替罪羊的。” “讓他來找。”高遵惠淡淡一笑,道,“是禍躲不過。他縱找得到替罪羊,他的下場也好不了——看著罷,說不定,便是石越要東山再起了。” 宋像先也笑了笑,道:“石越能不能東山再起,也不干高公的事。還是那個宗旨:高公是外戚,不必管他誰家得勢誰家失意。總之少招搖少樹敵,藏拙,認真辦好分內的差,便是自全之道。這鍋沸水,讓石越、唐康、章惇他們去忙吧。” 高遵惠聽到此話,不覺自失地一笑,脫口道:“倒是我想差了,像先說得是。不管他唐康去做甚事,亦不必管渭南兵變後有甚內情,總之我安心辦差便是。”高遵惠在高太后家中,是頗為謹小慎微的一個,也最得高太后看重,屢次下旨褒獎,言語之中,多次透露出要舉家事付之之意。故此高遵惠不免更加謹慎起來,此時他治下出此大事,更加要顧慮周詳,這時與宋像先一番交談,才醒悟到整件事情其實與自己“關係不大”,頓覺釋然,揮鞭抽馬,向著商州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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