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崩潰的帝國2·勵精圖治

第6章 第六章調兵遣將

“明軍紀,振軍心,調兵遣將,與日夷再一較短長。”翁同龢神情激動,“皇上,劉坤一是湘軍名將,吳大澂是清流名士,但委以重任,何愁我朝不勝……” 熱熱鬧鬧的甲午恩科會試過去了。好似一場盛宴,雖曲終人散,卻讓人回味,叫人迷茫。一度爆滿的旅店、會館又漸漸恢復了閒時的舊貌。只此時此刻,濃濃秋雨、瑟瑟秋風中,一個男子聲氣猶自從南通會館內傳了出來: 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他,便是恩科會試頭名狀元、江蘇南通人張謇張季直。

雖說狀元及第,大魁天下,只張謇自進了翰林院之後,仍舊孤身居住在南通會館裡。這日五更天,張謇便被會館管事喚了起來。徑自穿上簇新的六品官服,略用了幾口點心,兀自把茶感慨間,會館管事輕步進了屋:“大人,是時辰了。”“嗯。”張謇點了點頭,隔窗外望,啟明星已在屋梢,起身整袍褂抬腳出屋,安步當車,便奔了正陽門內東交民巷的翰林院。 “季直兄。”一個三十四五年紀、身材修長、上嘴唇留著一綹漂亮髭鬚的男子推門進來,見張謇正自在案前聚精會神地看著什麼沒有反應,遂輕手輕腳繞了他身後,俯首觀望片刻,乾咳兩聲抬高嗓門道,“季直兄!好投入吶!”“嗯——”張謇身子電擊似顫抖了下,忙將手中書塞於袖中站起身,回首望眼來人,暗籲口氣一拳搗了過去:“好你個王照,進來也不打聲招呼,想駭死我呀?”

“豈敢豈敢,季直兄乃天子得意門生,小航這有幾顆頭顱敢造次?”王照,字小航,和張謇同年,也是個作詩的好手。 “是你狀元公慢待了我這小小的庶吉士,我不曾怪罪於你,你卻來抱怨我,真真是——”“罷罷罷,算我失禮,可以了吧?來來來,坐,請坐。”張謇笑著將手一讓。 “不急不急。”王照手捋唇髭,莞爾一笑道,“季直兄閱何好書,看得那般入神,可否拿出來讓小航一覽?” “這——” “季直兄這是不樂意了?” “不不不,小航兄誤會了。”張謇連連擺手,說道,“實在是季直答應了書主,不與外人——”話方說半截,王照已然插了口:“借孔子托古改制旗號,自申變法改制之義,這想必就是傳聞中康南海的又一力作《孔子改制考》吧?”

“小航兄你……你怎曉得?”張謇雙眸圓睜,怔怔地說道。 “我非只曉得,還知道此書為滅聖經亂成憲的叛逆之作。”王照搖頭晃腦地來回踱著碎步,緩緩道,“季直兄若不想與南海先生招來殺身之禍,便不要吝嗇,拿來讓小航看看如何?” “你真的——” “真的。”王照深不可測的眸子閃著光亮,見張謇臉上不無惶恐神色,忍不住笑出了聲,“看把你嚇得,小航是一絲不假、千真萬確不敢的!”他乾咳兩聲止笑,凝神望著張謇,說道,“久聞康南海大名,只卻無緣一晤,前次偶讀其《新學偽經考》,小航佩服得五體投地。聞其又欲撰此書,小航真是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以求一睹為快。季直兄就莫要推辭了吧。”“你我相識多年,彼此知之甚深,季直斷無不相信小航兄之處。只此書現下尚未正式刊行,季直從卓如那裡借時,曾應允不與外人傳閱的。南海先生《新學偽經考》一書震動頗巨,近聞頑固守舊勢力欲除之而後快,此書若再不小心傳了出去,南海先生只怕在劫難逃了。此苦衷望小航兄體諒一二。”見王照翕動嘴唇欲言語,張謇笑著擺了下手、“莫要說了,我說這些,無非是怕你心生誤會。我輩皆為著一個心思的,卓如知曉諒也不會怪罪的。不過,咱可說好了,就半日光景,多了——”

“好好,我依你,你就快點拿來吧。” “瞧你那猴急樣,給你!” “孔老夫子經南海先生這麼一打扮,真可愛了許多。”王照按捺不住心中興奮,腳步“橐橐”來回踱著碎步,說道,“妙,真是太妙了!季直兄,你這狀元郎,可有南海先生如此心機?”張謇案前提筆,似乎要寫什麼,因著王照言語來得突然,筆未落紙就先滴了兩滴在麻紙上。瞥眼王照,張謇將筆放下,笑道:“我是徒有虛名,怎敢與南海先生相比?你就莫再拿我做笑料了。”他笑著咽了口口水,“如果說先時那本《新學偽經考》是思想界之一大颶風,那麼,此書便如同是一座活火山,小航兄以為呢?” “對對,季直兄此言甚是。”王照頷首道,“我敢說此書但經發行開來,對維新變法大業定將產生巨大推動作用。我看吶,晌午便去找卓如,要他請南海先生快快將此書印了出來,銀子不夠,大夥兒——”

“你就莫激動了。此乃滅聖經亂成憲的叛逆之作,可是你說的呀。”張謇笑著道了句,旋即斂色道,“如今頑固守舊勢力蠢蠢欲動,倘再起波瀾,只怕南海先生性命便要斷送了。依我意思,此書最低也得等眼下戰事告一段落——” “季直兄,這一大早的窩屋裡不嫌悶得慌嗎?”張謇抬手示意王照藏了書,上前拉開門,卻原來是甲午恩科殿試第一甲第二名進士、翰林院編修尹銘綬。尹銘綬一表人才,冠玉一樣的臉上長著一雙杏仁眼。見張謇拱手給自己行禮,忙不迭還禮道,“這麼好的天氣,季直兄悶在屋裡,莫不是金屋藏嬌,怕咱們撞著。” “佩文兄說笑了,請,屋裡請。”張謇將手一讓,吩咐下邊上茶,折身回屋。彼此寒暄幾句,尹銘綬端杯啜口茶嚥下,望著張謇開了口:“季直兄,不知袁慰亭可曾到會館拜訪?”

“他不在朝鮮嗎?” “非也。他來京城了。”尹銘綬油光水滑的長辮拋了椅後,手撫著油光發亮的額頭,道。 “朝廷戰事日緊,他怎能離開?”張謇搖了搖頭,“不知佩文兄從何處得的消息?” “是徐世昌的消息,他和袁慰亭乃八拜之交,這還能有假不成?” 張謇不置可否地起身背手繞室徘徊,半晌沒有言語。十幾年前,他隨淮系“慶軍”統領、浙江提督吳長慶駐軍山東登州。袁世凱落拓投效,吳長慶看他機靈有心栽培,遂要張謇為他指點文章。袁世凱感恩不盡,見著張謇開口閉口“老師”。後袁世凱隨吳長慶東渡朝鮮平定朝鮮第一次叛亂,以功漸次自高自大,除了在吳長慶面前有幾分收斂,什麼人都不放了眼裡,對張謇的稱呼也由“老師”變成了“先生”。張謇因他排擠同僚,一怒之下去書信將其罵了個狗血淋頭,從此絕交。

尹銘綬聞得平壤敗績、黃海受挫消息,欲彈劾李鴻章,只卻苦於缺少內幕材料,不能一針見血,遂想到了張謇,希望從他這了解些詳盡的內情。見他不吱聲,尹銘綬遂道:“季直兄,我尋思他進京必會與你打探消息——” “似他這種人物,季直不恥與之結交。” “季直兄心思——”眼見一個屬吏拎壺進來,張謇戛然止住,待那人退下,尹銘綬輕咳兩聲道,“季直兄心思兄弟又何嘗未有?只他卻還有為我輩所用之處。” “便他?”張謇一臉不屑神色。 “正是。”尹銘綬點了點頭,道,“季直兄想來還不知曉,我軍昨日與日軍在朝鮮交了手——” “情形怎樣?” “平壤淪陷,護送援軍的北洋水師亦遭日艦攻擊,只傷亡還不清楚。”

張謇臉色蒼白得如月光下的窗戶紙一般怔怔望著尹銘綬。不知過了多久,王照率先打破了沉悶的氣氛,喃喃道:“這……這是真的?” “千真萬確。”尹銘綬臉色陰鬱,點頭道,“我有個同鄉在總署里當值,李鴻章來電便是他接著的。” “平壤城一萬多駐軍,皆我大清之精銳,怎的會如此不堪一擊?” 尹銘綬冷哼了一聲,道:“聞風喪膽,落荒而逃,莫說日軍攻陷平壤,便犯我龍興之地,脅我京師,又何嘗不可能?”他望眼張謇,“季直兄,日軍野心勃勃,萬不會滿足於朝鮮一隅。其必乘勢直犯我疆,形勢危在累卵。我等雖一介書生,可也不能坐視日夷犯我疆土、凌我蒼生吶。” “佩文兄有何高見?” “季直兄,此番我之敗於日軍,究其因皆在那李鴻章。倘不是他畏縮縱敵,我朝何以遭此敗績?”尹銘綬腮邊肌肉抽搐了下,“目下形勢已然刻不容緩,若依舊這般下去,只怕鴉片戰爭那種慘景不久將重現於我輩面前。我們商議著上折奏劾李鴻章,請求聖上罷其官、奪其爵,另委賢能,只苦於未有有力之證據。袁慰亭久居朝鮮,與個中內幕必知之頗多,還請季直兄暫棄昔日怨恨,於他口中探得些情況,以期能一針見血,擊中要害!”說著,他起身深深躬下身來。

“佩文兄快快請起。國家有難,匹夫有責。但利國利民之事,季直豈會猶豫?”張謇忙不迭躬身還禮,“況此區區小事?仁兄候著,我這便回會館恭候那袁世凱大駕。” 外面不知什麼時候起了風。張謇滿臉陰鬱地望望天色,躑躅出了翰林院,恰王照從裡邊急急出來,遂同坐一車奔了宣武門外大街的南通會館。 兩個人都沒有言語,只隔著紗窗望著外頭川流不息的人群,直出宣武門,王照方籲了口氣,道:“丟眼邀朋遊妓館,拼頭結伴上湖船。如今世道真正可嘆,日本人眼瞅著就要踏上我神州聖土,這裡卻依舊沒事兒一般。” 張謇似笑非笑,道:“小航兄何苦為此傷感?心不一,情自然就不一嘛。在他們心中,但每日吃飽喝足,遊好玩好,便身邊再天大的事兒,也充耳不聞、入目不見的。”“沒有國家這個大家,又豈有個人溫馨舒適之小家?如此簡單的道理,我真不知他們怎就揣摩不透?!”許是覺著轎內氣氛太沉悶,王照挪動了下身子開了轎窗,說道,“倘舉國振奮,莫說它一個小日本,便兩個三個又有何懼?”

“罷了,於事無補的話兒,說又何用?”張謇苦笑了聲,道,“真要像你說的,莫說它小日本,便英俄諸夷又何敢犯我天朝?南海先生說得不錯,喚醒國人實當今第一要務。只可惜要做到此,卻是難於上青天吶。” 王照從袖中掏書愀然嘆了口氣,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冷哼一聲道:“當此朝廷上下懈怠之時,怕雖有百部千部的《孔子改制考》,亦不會喚醒那些苟且偷生的大人老爺們的!”他掃了眼張謇,“要我看吶,唯有等小日本打過東三省,打到這北京城,再似那英法燒殺劫掠一般,搗碎了他們的安樂窩,他們方能清醒過來!” “真到那時,只怕國已不在,喚醒他們又有何益?”張謇長吁了口氣。 王照打個寒戰,嘴唇翕動了下卻又止住。隔窗眺望,一群群麻雀在枯枝上忽起忽落,翩翩盤旋。許久,嘆息一聲道:“朱元璋云胡人無百年運,我大清開國迄今已二百餘年了,莫不真的是走到了盡頭?”“小航兄此語驚心動魄。不過據我看,我朝弊端雖多,只真的就——卻還不至於的。”張謇彷彿不認識似的望著王照,半晌,沉吟著開了口。 “皇上勵精圖治,但假以時日,絕不至於就亂了的。後頭的事歸於天命,我等只盡當前人事罷了。”“現在變革已然遲矣,再假以時日,只怕——”許是不忍說下去,王照收了口,輕咳兩聲接著道,“季直兄,依你意思,眼下該當如何?李鴻章總督海陸諸軍,戰事至此,他難辭其咎,上折奏劾是要的。只以後呢?以後該——” “方才我也一直尋思著呢。”許是坐得不舒服,張謇說著轉動了下身子,接著道,“我大清雖說軍隊有數百萬之巨,隻大多壓根便無戰鬥力可言。若說能與日夷一較短長的,也只李鴻章的淮軍與劉坤一的湘軍了。聽說兩江總督劉坤一、湖南巡撫吳大澂已然奏請皇上統湘軍出關抗擊日夷。唯有指望他們能體聖恩、恤民情,上下一心,為我朝挽回些顏面了。” “李鴻章是老佛爺倚重之人,想要棄淮用湘,只怕是——”王照沉吟著說道,“小航意思,季直兄在翰林院里聯絡,兄弟與陳次亮等仁兄在各部院活動,咱一起上折,造成不可扭轉之勢。如此老佛爺亦難有作為,不知季直兄以為如何?” “如此甚好。”張謇點了點頭,劍眉微皺下問道,“對了,聽說老佛爺似有求俄調停之意,你可有耳聞?” “此是張佩綸與寶廷寶大人說的,他與寶大人私交甚篤,又是李鴻章女婿,想不會有假的。”王照冷哼了一聲,憤憤道,“此必李鴻章為保他實力,唆使老佛爺這般做的。這老東西,真枉了皇上對他一番恩寵。”張謇攢眉痴痴地望著窗外,久久沒有言語。紙屑一樣的雪花在風中飄舞著,貼在轎窗上。王照不勝其寒地哆嗦了下,怔怔地望著張謇,“季直兄,你莫不是也有此意?” “外夷皆陰險狡詐,斷不可信的。其中尤以沙俄為甚。這麼多年來,沙俄貌似與我朝親近,實則無時無刻不眼巴巴地盯著我大清疆土。細細算來,這三四十年間它占我國土何止百萬平方公里?!指望沙俄調停,只怕是前門去狼後門招虎。”張謇長吁了口氣,回首望著王照,說道,“只與外夷些好處,調解了這場紛爭,卻也不失為一可行之路。” “季直兄你……你莫不是昏了頭了?” “我腦子再沒有比這會兒更清楚的了。” “那你還說出這種話來?” “小航兄,你耐著性子聽我細細說。”張謇輕咳兩聲,苦笑道,“但真能有好法子,谁愿與狼共舞?劉坤一、吳大澂心思可嘉,湘軍與淮軍齊名,只能否與日匹敵,實在難以斷言。日軍佔領平壤,士氣正盛——” “季直兄豈不聞哀兵必勝?”王照忍不住開了口,“我軍在平壤受挫,士氣低落,這是事實。只由此激發鬥志,奮勇反擊亦未可能。” “哀兵必勝也不是時時處處都靈驗的。我朝哀了這麼多年,在外夷面前何嘗真的勝過?” “這——” “姑且不言湘軍能否擊潰日夷,揚我國威。平壤我軍敗績,必將調整兵力重新布防,此簡單道理日夷豈有不知之理?它又能讓我朝有足夠的時間完成調整嗎?只怕未等湘軍開拔,日夷便會越過鴨綠江,長驅南下的。”張謇咽了口唾沫,神色悲淒中帶著絲茫然,“我之所以有如此想法。一來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我於湘軍亦不大看好的。俗話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周遭就那環境,便好又能好到哪兒去?與其將來與日夷割地賠款,倒不如現在藉機結了這場紛爭。最低限度,蒼生可免受戰火塗炭,而我朝又可少些損失。這二呢,即使不能就此了卻這場紛爭,亦可為我朝贏得些時間,你說呢?” 天麻蒼蒼的,朔風呼嘯中雪漸漸大了起來。王照怔怔地聽著,良久方開口道:“季直兄說的那頭條小航不敢苟同。至於第二條,卻也有些道理——”“這也只是我的想法,妥與不妥很難說的。”張謇探舌舔了下嘴唇,“你回頭與次亮兄他們議議,回頭我去你那聽消息,若是妥當,遞折子時一併寫了進去,你說呢?”“好。”王照點了點頭,“不過,你不必去我那了,你這兩條腳到我那,不明兒才怪呢。你只在會館候著便是。” 在會館前下轎,目送著王照折了朝陽門方向,張謇伸欠著呼吸了口清冽的空氣,心里頓時清爽了許多,抬腳進去,在天井院恰見會館管事出來,遂問道:“王管事,可有人找我?” “嗯──哦,張大人呀。”王管事脖子縮在衣領內兀自低頭前行,聞聲怔了下忙打千兒笑道,“有有,剛來一陣子。小的說大人您午時才得回來,請他先回去,只他執意要等,現正在老爺房裡候著呢。” “你將我從翁相那帶回來的碧螺春沏壺進來。” “哎。” 潔白的雪花紛紛揚揚,短短幾個時辰,四下里已是白皚皚、迷茫茫一片。瑟風捲起雪塵,在蒼暗的天穹間旋舞著,把整個世界都攪得渾渾噩噩。 申正時刻,風雪迷漫中,一團白影從皚皚的官道上急馳而來,馬蹄踩雪發出的單調的“咯吱”聲和著朔風呼嘯聲,彷彿要劃破那麻蒼蒼的天際,久久迴響著。 “大人,”一個四品武官穿戴的侍衛嘴裡噴著白氣回首道,“前邊似乎有座山神廟,您看是不是歇會兒?這一路上——”為首那人五十開外年紀,仙鶴補服外套件黃馬褂,清癯的面頰,額頭上滿是深深的皺紋,深不見底的眸子仰視著昏暗的天穹,長長吁了口氣,問道:“離驛館還有多遠?” “少說還有二十多里地呢。大人——” “繼續趕路!” 那武官嘴唇翕動著,只卻被他的眼神迫得噤了口,仰臉高聲吩咐一聲,往馬臀上連抽幾下奔了前去。 他,便是湖廣總督張之洞! “喲,張制台呀。”潞河驛丞兀自在門外吆喝著伙計打掃積雪,見張之洞一行過來,忙迎上前打千兒道,“小人孟浩這裡給您請安了。滾單上說大人明兒辰時方進得京,不想這麼早便來了——”“怎的?”張之洞翻身下馬,淡淡一笑道,“來早了,不接待嗎?好你個黑炭團,幾載不見,又想挨嘴巴子了不成?”說著,他揚了下手。 “別別別,大人您千萬饒了小人。那次蒙你賞兩記耳光,我這還覺著疼呢。” “誰要你眼睛長屁股上,連制台大人也敢往外趕?”那武官笑著開口道。 “那不是製台大人沒穿官服嗎?再說,制台大人那身裝束,也太——”孟浩瞥了眼張之洞,“莫說小人不識得,只怕城裡老爺們也認不出來呢。制台您說——”見眾侍衛牽馬欲進去,孟浩忙不迭吆喝道,“諸位爺們儿慢著,今兒這馬可不能牽進去。” “好你個黑炭團,方說了你就又來了。怎的,又想討打了不是?” “不不不,制台大人來,小人這心裡再歡喜不過了。”孟浩一個千兒打將及地,起身到張之洞身前滿臉堆笑道,“制台您千萬包涵著些。今兒莫說是誰,打尖都不成的。大人們一路辛苦,小人這就吩咐伙計們備些酒食——” “為什麼?!”張之洞四下張望一眼,瞅著院落里馬厩拴著幾匹馬,臉色頓時陰了下來。 “制台大人,那是李中堂的馬。”孟浩壓嗓門低聲道,“萬歲爺午時從東陵回來,接駕的。上頭吩咐了,今兒莫管是誰,一律不予接納。大人您就體諒體諒小人難處吧。”張之洞眉頭皺了下,仰臉看天色,麻蒼蒼也不知什麼時辰,伸手摸懷錶看時,卻已申時過了三刻,沉吟片刻吩咐道:“王魁,你帶著他們進城里安歇。” “制台大人,您看這——” “囉唆什麼?快去!”張之洞移目望眼孟浩,“我這有些事想見見李相爺,你頭里帶路。”孟浩面露難色,期期艾艾道:“制台大人,不是小人不與您方便,實在是小人這……這也難呀。這若讓上頭曉得了,小人——” “我進去幾句話便走。”張之洞從袖中摸塊銀錠丟過去,“放心,不會與你惹麻煩的。真若上頭怪罪,我與李相爺還替你擔不住嗎?”孟浩猶豫片刻,將手一讓頭前進去。 “張之洞給相爺請安!” “香濤呀,快快進來說話。”張之洞答應一聲拋簾進去,卻見李鴻藻一身簇新袍服起身迎了過來,忙不迭打千兒施禮:“相爺這做的甚?折煞香濤了。快快落座、快快落座。”“一別數載,不想你卻憔悴得這般樣子。”李鴻藻微笑著,只卻掩不住眉宇間的濃濃憂思,“記得你比幼樵只年長幾歲,你瞧瞧他,倒似比你年輕了十多歲。坐,還愣著做甚?” “老師您這可說錯了。香濤兄本身便長幼樵十多歲的。再說香濤兄督署三省軍政民政,政務繁雜,哪似幼樵逍遙自在?”張佩綸臉上擠出一絲笑色,拱手對張之洞道,“數載不聞香濤兄音信,不知一向可好?”張之洞怔望著張佩綸,少頃方笑著施禮:“勞老弟掛念,香濤還說得過去。聽說老弟做了李制台東床快婿,今日遇著了,是不是與香濤補桌喜酒喝喝呀?” 李鴻藻丟眼色給張之洞,笑道:“這不是現成的酒菜嗎?敢情一路上餓了,那就多吃些。”張之洞望眼李鴻藻,复瞅了瞅張佩綸,愣怔片刻,哈哈笑道:“是是,倒讓相爺您說著了。這一路上急著趕路,足足七八個時辰未進丁點兒飲食。來,幼樵老弟,咱一起吃。”張佩綸淡淡一笑撩袍袖重新落座,卻只端著酒杯一杯接一杯喝著悶酒。 張之洞端酒杯怔望著他,忍不住又欲開口言語,只李鴻藻輕咳兩聲已然嘆道:“幼樵,事已至此,你就想開著些吧。人生一世,誰能沒有個坑坑坎坎?好在你尚年輕,又滿腹經綸,日後何愁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香濤,你說是嗎?” “是是,相爺所言甚是。”張之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順茬儿道,“幼樵老弟——” “幼樵今年四十有七了,還何談年輕?”張佩綸苦笑著兩行淚水順頰淌了下來,“前次馬尾慘敗,幼樵雖仍有東山再起之願,然卻始終未曾看得太重。幼樵自知罪孽深重,天地不容——”“幼樵這說哪兒的話來?”李鴻藻不無憐惜地輕輕搖了搖頭,“馬尾慘敗,非你一人之過。你雖說會辦福建軍務,可上邊有穆圖善、何琛諸人掣肘,你便有心回天,卻何來的那力?就莫要再提此事了吧。”“雖則如此,隻幼樵輕信孤拔言語貽誤戰機,卻是不可改變之事實。”張佩綸閉目仰臉籲了口氣,“幼樵只希望能將胸中所學傾吐出來,踏踏實實為朝廷、為皇上做些事兒,以減自身罪孽。可如今——”他說著端杯一飲而盡,欲斟酒時卻被李鴻藻死死按住:“若你真有此心思,就莫再喝了。酒不是甚好東西,多飲輕則傷身,重則會誤大事的。” “幼樵如今還能誤什麼事?旨令回籍呀。”張佩綸伸手緊緊握住李鴻藻兩手,“恩相,幼樵絕沒有做過一絲對不住朝廷、對不住皇上的事兒呀。為什麼他端良彈劾我?為什麼皇上聽他言語,便問也不問查也不查——” “你真喝多了嗎?是不是怕這天下人都不曉得你冤枉?!”李鴻藻聲音很低,只語氣中那股威壓便一側張之洞聽著亦不禁身子一顫。移目掃眼窗外,李鴻藻放緩了語氣道,“這等話兒傳了出去,只怕你這命都難保!堂堂七尺男兒,官場上這麼多年了,連這點子事也看不透嗎?聽我的話,想開著些,嗯!” “幼樵謹……謹遵恩相教誨。” 張之洞在一側靜靜聽著,此時已略明白了其中究竟,望眼滿臉悲淒神色的張佩綸,嘆口氣說道:“御史風聞奏事,可也不能就這般信口胡捏隨性兒亂說。依我看,真不如奏請皇上取消他們這特權,如今這事本已紛雜,他們這一攪和,豈不亂上加亂?” “御史風聞奏事非我大清所訂,實歷朝歷代沿襲之舊制。雖說其亦有弊端,只總的來說卻於朝事有益的,豈能輕易廢之?凡事皆有利弊,但利大於弊,便可行的。”李鴻藻起身踱了兩步,“況目下局勢,更不能廢。皇上銳意創中興大業,阻力重重,如履薄冰,稍有不慎老佛爺怕又要復行垂簾聽政。御史風聞奏事,實皇權穩固不可缺少之力量,便老佛爺她亦不能不有所顧忌的。” 殺御史,乃亡國之相,但凡統治者,絕不輕易斬殺御史的。慈禧太后雖則權勢沖天,卻也時時為此犯痛。此張之洞心中再清楚不過的了。沉吟片刻,張之洞咬嘴唇道:“相爺,目下形勢正急需人才之時,幼樵滿腹經綸,棄之不用豈不可惜——” “我於翁相、皇上面前說了不下三四遍。”李鴻藻抬眼掃了下屋角自鳴鐘,“此事究竟怎樣隻幼樵心中清楚,他人又何從知曉?上書皇上,皇上問起,何以應對?只能過陣子緩緩再說了。好了,時辰不早了。香濤,你便送幼樵一程吧。”張之洞答應一聲望眼李鴻藻:“相爺,這路上聽聞此次戰事失利。日後何以應對,不知相爺心中可有良策?香濤這一路上尋思,總也想不出個好法子。倘皇上問起,香濤這可就——” “我這也正為這犯愁呢。”李鴻藻苦笑了下,“舉國之兵,以淮軍最精,它既不敵,其他的只怕——”他沒有說下去,搖搖頭止住。張之洞眉頭緊鎖:“依相爺看,湘軍呢?” “真要說起來,但思恩報國,奮勇殺敵,莫說淮軍、湘軍,便隨意拉出去一支兵馬,何嘗不能與日夷一較長短?可惜目下各軍士氣低落,無心作戰。統兵將領又多皆貪生怕死之輩,換誰只怕都一個樣的。說心裡話,我這心裡真有些後悔當初不該勸皇上出兵朝鮮的。雖說不出兵朝廷顏面上不好看,可總比日後要強過百倍吧。”李鴻藻移眸望著窗外,兩行老淚無聲地淌了下來。 張之洞輕咳兩聲,說道:“相爺心思甚好,只那日夷蓄意已久,我朝便不發兵,亦會找藉口挑釁的。”李鴻藻回望了眼張之洞,踱步道:“京中傳聞英艦齊集南洋,有與日夷開釁之志,而你亦曾私下與其會晤,不知可有此事?”“是有此事。”張之洞點了點頭,“香濤與鐵廠英顧問商榷,大約與其兩千多萬軍費,便可成此事。相爺以為此事如何?” “真若如此,我意倒也可行。只不知上邊意思怎樣?”正自說著,屋角自鳴鐘沙沙一陣響連撞了十二下,已是酉正時分。李鴻藻忙道,“好了,有話回頭京里說。聖駕馬上便到了。” “制台大人,您這該走了。不然小人可——” “知道了。” 張之洞答應一聲躬身向李鴻藻道了安,與張佩綸踏雪而去。雪花稀疏了些,只朔風卻更加強勁,李鴻藻將頂戴花翎扣頭上,舉步亦出了屋。麻蒼蒼的天際間除了幾株在朔風中搖擺不定的梧桐和那飛舞的雪花,便一絲動的景緻亦無,更莫說個人影兒。李鴻藻極目眺望良晌,心裡不由犯起嘀咕:“孟浩。” “小人在。不知相爺有甚吩咐?” “滾單上寫的可是申時?怎的這光景了連個送話的也不曾見著?” “回相爺話,上邊確實寫的是申正時分。這大的雪,該不會是皇上——”話音未落地,一陣“咯吱咯吱”馬蹄踩雪聲音遠遠傳了過來。孟浩忙止口迎了前去。不大工夫,伴著個人兒近前,李鴻藻翕動嘴唇方欲言語,那人已自開了口:“季雲兄,這光景了皇上怎的還沒到?”說著,抹了一把滿是雪水的臉,李鴻藻這方看真切,卻原來是翁同龢,遂拱手道:“我還以為送信的來了,不想卻是你。怎的,剛毅他們幾個還沒過來?” “誰曉得呢?我這一覺醒來,已是巳時過著一刻,牙也沒刷便急急過來了。”翁同龢長長透了口氣,“這鬼天氣,可真邪乎,這般早便下起雪來。”李鴻藻隨口應了句,復向遠處望望,吩咐孟浩幾句便與翁同龢一起復踱了進去。 一杯熱茶下肚,翁同龢身上寒氣頓覺去了大半,用熱毛巾拭了把臉,說道:“這天氣,不定皇上今兒不回京了。你說呢?”李鴻藻撩袍袖坐著,掃眼自鳴鐘:“出這麼大的事兒,依皇上性子,便下刀子也會回去的。” “你說什麼?出了甚事兒?”翁同龢昨夜當值,四更天回府蒙頭便睡,一覺醒來便急急忙趕了過來,雖說平壤、黃海敗績早已在官場上傳了開來,只他卻是一絲不曉。 “平壤失陷,北洋水師遭日艦重創。怎的?這麼大的事叔平兄一點消息也沒聽到?” 翁同龢彷彿一下子被抽乾了血,他覺得頭暈,狂跳的心似乎要衝胸而出,憋得氣也透不過來,好半日才從驚怔中回過神來,茫然地望著李鴻藻:“這……這甚時的事?” “辰時總署那邊遞的電文。”李鴻藻愀然嘆了口氣,“叔平兄以為業下該如何應對是好?”翁同龢胸中怒火一拱一拱往上躥,細碎白牙咬得咯咯作響道:“奏請皇上,罷了那李鴻章差事!平壤守軍一萬餘眾,怎就不堪一擊?一定是這廝——” “李鴻章罪責難逃,不用你我費心,亦有人會彈劾他的。時下最關緊的還是想個應對之策。日夷佔據平壤,必將涉江襲我國土。叔平兄,近聞英德有與日夷開釁之意,我意與其些軍費,齊力討平日夷。不知你以為如何?”翁同龢煩躁不安地來回踱著快步:“不!不妥!依我朝現下實力,蕩平日夷不在話下。假外夷之力,豈不讓國人恥笑?” 李鴻藻雙眸凝視著翁同龢,見他面上神色緩了些,方開口道:“叔平兄心思季云何曾沒有?只罷了李鴻章委以何人?劉坤一、吳大澂雖請纓出戰,只他們那能耐實在讓人放心不下。更況目下各軍皆士氣低落,統軍將領個個貪生怕死。” 翁同龢眉頭緊鎖,瞥眼李鴻藻,道:“季雲兄此言差矣。普天下除了他李鴻章便沒一人可委此重任嗎?貪生怕死、士氣低落確是不假,只這關鍵還在上邊。但罷了李鴻章,殺雞儆猴,不怕下邊不振作的。”李鴻藻還欲往下談時,但聽門外一陣騷動。二人不由一怔,對望一眼忙不迭起身出屋,卻見養心殿太監寇連材大步流星地急急過來。李鴻藻三步併兩步上前:“可是皇上駕到?”寇連材大冷天兒趣青額頭上滿是密密的細汗,徑搶步於屋中央面南而立,扯嗓子道:“萬歲爺有旨,翁同龢、李鴻藻跪接!” “奴才翁同龢、李鴻藻恭聆聖諭!” “萬歲爺旨意,著翁同龢、李鴻藻火速於頤和園見駕,欽此!” “奴才遵旨。” 兩個人一齊叩頭下去。寇連材也不說話掉頭便走。 “寇公公!”翁同龢起身喊著,快步趕上:“皇上可已曉得朝鮮戰況?”寇連材邊走邊道:“能不曉得嗎?萬歲爺早起聞得消息,便急急起駕返京。看他面色,陰得駭人,二位中堂還是趕緊過去見駕才好。咱家這還要去總署一趟,不敢久候。”說著,就在院里拉馬騎上,一陣疾蹄便去得無影無踪。翁同龢、李鴻藻怔望著,片刻回過神來,李鴻藻大步搶出滴水簷下,站在階上厲聲叫道:“孟浩!快些牽馬過來!” “來……來了……”孟浩在門口處呆若木雞,聞聲愣怔下忙腳不沾地奔向馬厩,頃刻之間便親自拉了兩匹馬過來。翁同龢與李鴻藻什麼話也沒說,幾步下階一人牽一匹,就著堂屋台階騎上,一抖韁繩便衝門而出。 時已黃昏,因著下雪,街道上幾乎沒有行人。李鴻藻與翁同龢一路策馬急奔,至頤和園時卻仍已酉末戌初時分。在東宮門翻身下馬,早見王福正望眼欲穿地望著南邊。二人將韁繩一丟疾步上前,李鴻藻張口便道:“皇上現在何處?” “萬歲爺正在玉瀾堂等候諸位相爺。爺們快快隨我進去見駕。”王福打千兒道了句頭前徑自急匆匆而去。甫進玉瀾堂,卻聽裡邊“咚”的一聲響,似乎摜碎了什麼物事。李鴻藻愣怔下,與翁同龢舉步上階,透窗望去,光緒只穿著一件醬色江綢天馬皮袍,鐵青著臉,兩眼閃著寒光,盯著跪在地上的恭親王奕。奕頭伏在地上,看不清面上神色,只渾身瑟縮不已,顯然內心惶恐至極。一側醇親王載灃亦是面如死灰般難看。二人對望一眼,整袍服朗聲道: “奴才翁同龢(李鴻藻)恭請皇上聖安!” 光緒移目掃眼屋外,沒有言語,半晌下死眼瞅瞅奕,腳步“橐橐”出了屋。二人忙不迭“撲通”一聲跪倒地地上,翕動嘴唇欲言語時,只光緒卻已下階踏雪而去。翁同龢挪動下身子似欲起身,只猶豫了下終止住,望眼一側李鴻藻,卻是瑟縮著跪在一邊,深深垂下頭,似乎壓根不曉得光緒已然離去:“季雲兄,你看皇上這是——” “相爺,不……不好了……” “怎麼回事?快說!”翁同龢身子抖了下,兩眼直直地盯著王福,急道。 “萬歲爺過老佛爺那邊去了,二位相爺趕緊想個法兒,奴才怕……怕萬歲爺性子上來惹惱了老佛爺,那……那可怎生是好呀?”王福滿臉惶恐神色,直白日里冷不丁撞著鬼一般。翁同龢聽著心裡直猴抓了一般,這光景兒便他亦是無可奈何!正沒做理會時,載灃從里間聞聲出來,掃眼眾人,道:“相爺,皇上他……他怎的了?” 翁同龢嘆了口氣:“皇上他去老佛爺那邊了。這可如何是好呀?”“王爺。”李鴻藻這時開了口,“老臣們過去,只會適得其反。勞煩王爺去一趟,照應一二。千萬莫要萬歲爺使性子才是。您看——” “這——”載灃劍眉緊鎖,猶豫片刻咬牙道,“好,我去。”說罷,抬腳下階一溜煙儿去了。 玉瀾堂離著樂壽堂雖隻箭許里地,只皚皚白雪凍了厚厚一層,走在上邊一搖三晃,光緒方至樂壽堂門前,便被載灃從後邊急急趕上。載灃緊趕一步上前跪倒在地上,叩頭道:“皇上——” “你要做甚?” “奴才懇請皇上回駕。”說著,載灃兩眼已汪滿了淚,在眼眶中轉悠了兩圈,早走珠兒般滾落下來,“皇上,您先回殿,與翁李二位相爺再議議吧。老佛爺盼壽誕好生熱鬧番盼了那麼多的日子,您這要是——” “閉嘴,閃開!” “皇上,奴才——” “再不閃開,朕——” “喲,萬歲爺來了。”李蓮英自門裡瞅著,滿臉奸笑迎了出來,打千兒道,“奴才李蓮英給萬歲爺請安了。萬歲爺這回來想必沒用膳便趕過來與老佛爺請安吧。嘖嘖嘖,萬歲爺這份孝心,真讓奴才感動呀。醇王爺,您這又怎的了?莫不是——”兀自喋喋不休間,光緒冷冰冰開口道:“親爸爸可曾歇息?” “回萬歲爺,老佛爺一早賞雪,方回來用過膳歇著。奴才意思萬歲爺這會兒就不必進去了吧。萬歲爺的心意,奴才一準於老佛爺處禀明了便是。” “進去通禀,朕有要事求見!” “萬歲爺,非是奴才不與您通禀。”李蓮英搖頭晃腦,道,“老佛爺性子,歇覺最惱人打攪的。” “你但進去通禀,親爸爸怪罪,朕自會言語的。” “怕到時萬歲爺您的話兒也不——”兀自說著,冷不丁光緒甩手一記耳光抽了過去,李蓮英身子轉了個圈兒,腳底一滑狗吃屎般趴在了地上。載灃滿是惶恐的目光怔怔地望著李蓮英,半晌不聞光緒動靜,移目望時,卻早已進去,忙不迭起身疾疾奔了進去。 “兒臣恭請親爸爸聖安。”見慈禧太后側躺在炕上,一動不動,光緒乾咳兩聲抬高嗓門兒又道,“兒臣恭請——” “知道了,道乏吧。”慈禧太后身子動了下,懶洋洋道。 “親爸爸,兒臣有要事求見!” “有甚事就不能等陣子?”慈禧太后說著轉過身,在頤和園幾月,她的面頰豐腴了,精神似乎亦較先時矍鑠了許多。睜眼微瞥了眼窗外,慈禧太后冷冷道,“進來吧。”光緒答應一聲掀簾進來躬身請安。 “那邊坐著。對了,一路上可好吧?” “托親爸爸福,兒臣一路上尚好。”光緒斜簽身子坐了,黑漆漆的雙眸凝視著慈禧太后,“親爸爸,總署轉來李鴻章電折,平壤業已陷於日夷之手,北洋水師——”“這我知道了。”慈禧太后臉上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冷笑,輕抬下手,不緊不慢道,“當初壓根便不該出兵朝鮮的,咱這自己鞋底上泥都擦不干淨,哪有閒心管別人家的事兒?可你倒好,誰的話也聽不進去,如今沒法子了吧?!”她頓了下,掃眼光緒嘆口氣接著道,“看你那滿腔豪情,便我也被昏了頭,現下好了,奴才們都議論是我背地裡主張的,坑了你。” “此皆兒臣主意,回頭兒臣便詔告天下,澄清此事。”光緒暗哼了聲,強壓著胸中怒火說道。 “事已至此,就算了罷。你這再頒旨下去,便沒有的事也成有的了。”慈禧太后說著坐直了身子,於茶几上端參湯呷了口,嘴唇翕動著欲言語時,恰李蓮英從外間狼狽進來,慈禧太后瞅著,忍不住笑出了聲,“看你那樣。怎的,身子癢癢,雪地裡打滾來著?” “這還不都是萬歲爺賞奴才的。”李蓮英睃眼光緒,似笑非笑地打千兒道,“老佛爺歇覺兒,奴才要萬歲爺候陣子進來,萬歲爺——” “罷罷。誰要你不開眼兒?”慈禧太后腮邊肌肉不易察覺地顫了下,望眼光緒,道,“這小日本佔了平壤,斷不會就此罷手的。東北乃我朝龍興之地,祖宗陵寢又在那兒,不容有半點閃失的。你可已有了應對的法兒?” 光緒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兒臣路上聞得消息,心裡亂糟糟一團,還未想這事兒。”“這敗了便敗了,想再多也無濟於事的。這要緊的還是現下該怎麼辦才是,若等人家打上門了,什麼都晚了!”慈禧太后長長透了一口氣,接著道,“我這如今也管不了事兒,回頭你與軍機們好生議議,甚對策過來回我聲便是了。” “嗻。”光緒答應一聲掃眼慈禧太后,起身打千兒道,“親爸爸,兒臣——”話方說半截,外間傳來載灃聲音:“奴才載灃給太后老佛爺請安。” 慈禧太后冷笑著,雙眸直勾勾地盯著光緒:“進來吧。”“嗻。”載灃答應一聲深吸了口氣定神進屋,望眼光緒,上前跪地行禮,“奴才載灃給老佛爺請安。”“罷罷,起來吧。”慈禧太后虛抬了下手,“說,甚事兒?”載灃咽了口唾沫,沉吟著開口道:“奴才……奴才侍駕東陵祭祖歸來,特來向老佛爺复旨。” 慈禧太后掃眼光緒,复移目望著載灃,臉上掠過一絲冷笑,說道:“知道了。此番你侍奉皇上,一路上吃苦不少,回頭好生歇上幾日,養養身子。道乏吧。”“此皆奴才理應做的事兒。”載灃躬身道了句望眼光緒,眼神中那期待、懇求和擔心一望可知,“啟禀皇上,各位相爺都已在玉瀾堂候駕,請皇上——” “讓他們就再等會兒吧,急也不在這一時。”慈禧太后兩手把玩著茶碗,“皇上不還有話說嗎?” “皇上——” 光緒使眼色止住載灃,輕咳兩聲躬身道:“親爸爸。兒臣意思,想請親爸爸下旨將今年萬壽慶典取……取消了。”慈禧太后兩道寒光直盯著光緒,半晌,方道:“這又為的什麼?!” “目下國庫空虛,兒臣想能省還是省著些。”光緒目不轉睛地望著慈禧太后,“等這場戰事結束了,兒臣再與親爸爸好生——” “若我不依呢?” “親爸爸吃齋信佛,慈悲心腸,斷不會不依的。” 慈禧太后仰臉哈哈笑著,刺耳的聲音直聽得人毛骨悚然。半晌,但見她止笑望著光緒,道:“幾時不見,你這嘴巴越發地會說話了。咱這吃了敗仗,顏面也喪盡了,我這六旬大壽嘛——”她頓了下,方道,“若再熱鬧,怕怎的也說不過去了。蓮英。” “奴才在。” “將案上那旨意呈了皇上。” “嗻。” 光緒彷彿不認識般望著慈禧太后,半晌雙手捧過,打開看時,卻見上面寫道: 本年十月,予六旬慶辰,率土臚歡,同深忭祝!屆時皇帝率中外臣工,詣萬壽山行慶賀禮,自大內至頤和園,沿途蹕路所經,臣民報效,點綴景物,建設經壇。予因康熙、乾隆年間,歷屆盛典崇隆,垂為成憲。又值民康物阜,海宇又安,不能過為矯情,特允皇帝之請,在頤和園受賀。詎意自六月後,倭人肇釁,侵予藩封,尋复毀我舟船,不得已,興師致討。刻下乾戈未戢,徵調頻仍,兩國生靈,均罹鋒鏑,每一念及,悼憫何窮!前因念士卒臨陣之苦,特頒發內帑三百萬金,俾資飽騰。茲者,慶辰將屆,予亦何心侈耳目之觀,受台萊之祝耶?所有慶辰典禮,著仍在宮中舉行。其頤和園受賀事宜,即行停辦。欽此!朕仰承懿旨,孺懷實有未安,再三籲請,未蒙慈允,敬維盛德所關,不敢不仰遵慈意。特諭爾中外臣工,一體知之。欽此! 光緒長長透了口氣,心下略覺安生,只轉瞬卻又心中一片空白,四邊沒有著落。他不明白,這陰沉沉、麻蒼蒼的天穹怎的就突如其來地掉下塊大餡餅。慈禧太后陰冷地笑著:“皇上,怎的了?身子骨不舒坦?” “嗯?”光緒渾身一震,有點口吃地回道,“不不,兒臣很好,兒臣一時……一時走了神。親爸爸仰體天意民心,實我朝之福。兒臣謝親爸爸了。”李蓮英眉棱骨抖了下,這方明白過來,打千兒便道:“老佛爺——”話一開口只卻被慈禧太后丟眼色止住:“怎的,身上覺著冷嗎?快下去換身衣裳。”說著,微抬了下手,“皇上,你也起來吧,這鬧的哪門子戲?我這太后老佛爺為著自家社稷做些事兒,也值得如此嗎?這是我讓徐用儀草擬的,你看看可有不妥的地方?” “沒有。” “沒有回頭便發了出去。對了,這幾日天氣冷得邪乎,我這腰又不對勁了——” “兒臣立時吩咐太醫與親爸爸瞧瞧。” “別了,這些瑣事用得著你嗎?我意思明日便回城裡去住。你讓內務府將宮內里里外外好生收拾下。” “嗻。” “好了,你忙去吧。記著,略收拾下就可以了,莫要大折騰。” “兒臣謹遵親爸爸懿旨。親爸爸安詳,兒臣告退。” 此刻已是戌正時分,肆虐的西北風拉著又尖又長淒厲的呼嘯聲四下里久久迴響著。慈禧太后坐在燒得暖烘烘的大炕上,一杯又一杯喝著釅釅的茶水,情緒顯得亢奮,雙眸炯炯有神地望著殿頂橫塵,不知在想什麼。 屋外傳來“橐橐”的腳步聲響,慈禧太后得意地哼了一聲,問道:“是小崔子嗎?” “是奴才。”李蓮英應聲進屋,看了一眼滿臉洋洋自得神色的慈禧太后,打千兒道,“老佛爺有何吩咐?”慈禧太后沒有理會,高聲喊道:“小崔子!” “奴……奴才在,老佛爺……” “奕怎的還不見進來?” “回……回老佛爺話,六爺早已進……進了園子的。”崔玉貴滿臉惶恐神色,惴惴不安道,“只遇著萬歲爺,給喚了過去。”慈禧太后睃眼崔玉貴,道:“這點子事也辦不好,嗯?!去,玉瀾堂那邊瞅著,一出來立馬帶他過來。對了,還有奕劻,一併喚來。” “嗻。” 見慈禧太后趿鞋下炕,李蓮英忙不迭上前攙著:“老佛爺,您這是要——”慈禧太后笑道:“這好一陣子沒摸筆了吧?”李蓮英愣怔下忙不迭捧硯於案前,喚個小太監一邊一個撫平了紙。慈禧太后吸口氣提筆蘸墨,一筆一劃寫了個足足半米見方的“壽”字。 慈禧太后沒讀過多少書,筆更難得一握。入宮後閒來無事心情舒暢時也文人騷客價有模有樣地寫寫畫畫,只寫得最多的卻只“福”、“壽”二字。雖說她那字讓人難以恭維,只這時日久了,倒也給她寫得看得過眼。但逢良宵佳節,總少不得提筆寫上幾幅賜予朝中重臣,以籠絡人心。李蓮英酒醋局胡同府邸正堂那一米見方的“福”字,便出自她之手。 “老佛爺這少說也有兩個多月沒提筆了,不想寫來卻還是這般的筆意剛勁。”李蓮英一臉媚笑,擰塊熱毛巾遞上前,道,“老佛爺,這就賞了奴才吧?”慈禧太后笑著點了點頭。 “奴才謝老佛爺、謝老佛爺。”李蓮英躬身打千兒謝恩,雙手捧了紙吩咐那太監,“這般捧了送我房中,誰也不要動,明兒咱家親自去裱。”正說著,慈禧太后開口說道:“行了,以後心思都給我放正事上,少整日里胡思亂想!” “奴才——” “五旬大壽讓法夷攪了,這六旬了卻又來個小日本搗亂,你以為我這心裡好受?人這一世,能有幾個整壽?可你也不動動腦子想想孰輕孰重?如今前線敗績,那些刁民又胡言亂語。我這要堅持大慶,豈不替皇上背了黑鍋?”慈禧太后悠悠地踱著步子。 “奴才愚鈍,老佛爺——” “你難道還不及小崔子?!是你那腦子沒往正地兒使!我這不方便,外邊有甚動靜全靠你們。可你呢,外邊那般的吵鬧沒聽到?若不是小崔子長著心眼,我這還蒙在鼓裡呢。聽說外邊有股子人吵著要什麼維新變法的,你可聽著?”李蓮英兀自後悔著平白讓崔玉貴撿了個好處,聞聽忙正神道:“奴才這陣子也聽到了些風聲,只不曉得是真是假,故沒敢與老佛爺提起。今兒奴才去總署,方明白確有此事。” “是嗎?”慈禧太后擺下手止住李蓮英,轉身上炕側身躺著道。 “千真萬確。奴才回來路過一家書舖,裡面人山人海、吵吵鬧鬧的。擠進去一看,卻原來兩個年輕後生為買本書爭得面紅耳赤,奴才一時好奇,便花十兩銀子買了回來。是個喚康有為的寫的,叫《新學偽經考》。”李蓮英說著從貼胸衣襟中掏出本書雙手呈了過去,“老佛爺您瞅瞅,簡直是大逆不道、十惡不赦。奴才進總署,便那都有人議論著這事兒呢。有的說現下這局勢是該好生變變了,有的說這書真是——” “行了!”慈禧太后陰沉著臉,細碎白牙咬著道,“都是些什麼人?!” “都是些下等奴才。只這等人都議論著,奴才怕是——” “皇上怎生處置?” “這奴才倒沒聽說。”李蓮英伸手撫了下臉頰,三角眼轉著小心道,“老佛爺,似此等歹人,那可該株連九族、滅門的呀。”慈禧太后沒有理會,只開口說道:“你再去看看,那邊事是不是完了。另外,讓榮祿也進來。” “嗻。” 躬身出樂壽堂,光緒直夢境中一般恍恍惚惚,幾時出的樂壽堂的門,又幾時過的德和園,這一切他都不清楚。他弄不明白,慈禧太后何以會如此慷慨,非只應允了他,便連聖旨亦代他擬好了,這一切不像是真的,只那旨意卻實實在在地揣在自己懷中。他心裡像潑了一盆糨糊,邁著飄忽不定的步子上了台階,太監們忙著給他拂落身上的雪,都似毫無知覺,直寇連材過來請安,方發覺已回了玉瀾堂。 “都來了嗎?” “回萬歲爺,相爺們都在屋外檐下候著呢。慶王爺奴才去時署裡正忙著,說立馬便過來的。” 簷下雖不露天,只穿堂風卻刀子似的,裹著雪片子襲進來,打在凍得發木的臉上生疼。翁同龢、李鴻藻雖說早到了一刻工夫,只心裡都惦著光緒,也不覺著怎樣,徐用儀、剛毅幾人卻是凍得面紅耳赤,盼星星望月亮價眼巴巴瞅著垂花門方向。 “叔平兄,我這實在是撐不住了。”剛毅凍得發木的膝蓋在臨清磚地上挪了下,瞅眼滿腹心事、愁眉苦臉的翁同龢,道,“你看咱這是不是房裡候著?這凍得頭昏腦漲的,待會兒皇上問話,回不上來怎生得了?” 徐用儀正在軍機房炕上取暖,聞聽光緒宣召,夾袍也沒顧著穿便急急奔了過來,這會兒早已凍得渾身知覺去了大半,見剛毅打了頭炮,亦忙不迭道:“是……是呀。叔平兄,你就好歹說……說句話兒吧。兄弟這實……實在是……” “噤聲!有動靜了。”兀自說著,一側李鴻藻忽開了口,側耳聽時,只聞得“咯吱咯吱”聲響由遠及近而來。眾人忙強定心神低頭伏了地上,便大氣亦不敢喘一下。光緒掃眼眾人,目光在剛毅、徐用儀身上打了個轉兒,冷冷道:“你們何時進來的?” “回皇上,奴才酉時過著三刻進的園子。”徐用儀暗籲了口氣,道,“皇上,奴才正當值,聞得宣召,一刻也未敢耽擱的。” “是,皇上,奴才——” 不待徐用儀話音落地,光緒瞥眼剛毅,問道:“你呢?”“回皇上,”剛毅身子哆嗦著,顫聲道,“奴才和他一起進……進的園子。奴才昨夜當值,不……不想睡過了頭,請萬歲爺恕……恕罪。”“都進來吧。”光緒抬腳上階,欲進屋時卻又收腳,掃眼眾人,冷道:“你們誰吃酒了?!”李鴻藻身子哆嗦了下,嘴唇翕動著欲言語,只話到嘴邊卻忙不迭止住。在驛館雖說進了些飯食,只酒他卻是一滴也未沾的。 “回皇上,奴才們不曾飲酒。” “是嗎?!” “回皇上,是……是奴才飲了幾杯。”剛毅躬身支支吾吾道,“皇上諭令,當值時不得飲酒,奴才不……不敢忘的。奴才是——”“難得你記著朕的話。”光緒臉上掛了層霜般冷,“睡過了頭卻也不曾忘著飲酒,是嗎?” “奴才——” “閉嘴!跪外邊與朕好生醒了酒再進來!”說罷,腳步“橐橐”掀簾進屋,退鞋於炕上盤膝坐了。光緒端杯慢條斯理地呷著,久久沒有言語,隻黑漆漆深不見底的眸子在眾人身上一一打量著。不知過了多久,光緒輕咳兩聲開了口,“奕。” “奴才在。”奕像秋風裡的樹葉,全身都在瑟瑟發抖。光緒臉色鐵青,只見他這般神色,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伸手從懷中掏出那道旨意:“王福,拿與你六爺看看。” “嗻。” 四下里一片靜寂。眾人掃眼光緒,目光齊刷刷投了奕身上。盞茶工夫,但聽光緒嘆口氣道:“可看真切了?”“回皇上,”奕伏在地上叩頭顫聲道,“奴才看……看真切了。”光緒遲疑了下,彷彿在斟酌字句,許久才款款道:“你甫秉政,尚能勤於朝事,隻時日一久,便對朕交代的事推諉搪塞,朕念你先時政績,又因你年長,不忍責備於你,想著你也是老臣,能仰體朕意,悔改過來。只你執迷不悟,戰事如此緊迫,你總理朝事,本該心思都用在此上,不想卻——”他頓了下,沉吟著改了口,“辰時消息傳來,酉時朕問你話,你卻竟渾然不知,你便這樣做差的嗎?!” “奴才知罪,請皇上責罰。” “知罪朕且不罰你,只以後再莫如此!還有爾等,亦都記著些朕先時話兒,莫到時怨朕不與你們情面,不顧惜老臣!” “奴才謹遵聖訓。” “都坐著說話吧。王福,給相爺們弄些參湯進來。”一碗滾熱的參湯喝下去,眾人頓覺眼明耳聰,精氣神恢復了大半,遂謝恩歸座,凝神靜候光緒言語。光緒臉上泛著絲冷峻的微笑,看也不看眾人,只低頭看著面前茶几上一份份鋪開的折子。 “奴才奕劻恭請皇上聖安。” “進來吧。”光緒移目乾咳了聲,“剛毅,你也進來。” 慶親王奕劻答應一聲,回頭看了看猶自跪在地上發怔的剛毅,伸手捅了下抬腳進屋,瞟眼坐在炕上的光緒,“啪”地打馬蹄袖上前一步跪下,說道:“奴才給主子請安!”剛毅心裡“咚咚”直跳,蒼白著臉垂著頭一聲不敢言語,只默默跪地叩頭。 “起來吧。”光緒虛抬了下手,努努一側雕花瓷墩,移目望著外頭已然漆黑的天,半晌,深深舒了一口氣,“給事中洪良品上折揭露李鴻章包庇縱容日夷奸細,志存和局,言李鴻章在日有商號及大量投資,故其在統籌全局上意在和而不在戰,請予嚴懲;翰林院侍讀學士文廷式等雲李鴻章袒護劣員,貽誤軍事,罪無可辯,朝廷僅予薄懲,猶未足盡其欺飾之咎——” “將帥不易,何談其他?”翁同龢冷哼一聲躬身插口道,“皇上,此番我軍敗績,罪在李鴻章畏葸縱敵,奴才懇請皇上罷其職以洩民憤。” “皇上,李鴻章督率無方,實無可辯。只奴才以為臨陣易帥,非明智之舉。李鴻章督領北洋水陸軍多年,與夷人情形亦頗為稔熟,若棄其,奴才恐局面更難以收拾。奴才意將其革職留用,以觀後效,不知皇上以為如何?”奕半蒼眉毛抖落了下。 光緒背手繞室踱著碎步,說道:“朕屢屢降旨積極備戰,不可心存和意,他卻每每敷衍塞責,以致招得今日敗績,似他這種不思悔改的奴才,留著何用?!”他臉色陰鬱,感情激越,用期待卻又略帶茫然的目光挨次掃視著眾人,“隻眼下日夷佔據平壤,勢將渡江侵我疆土、辱我蒼生,如何應急方是最要緊的。你等心中有何想法,說與朕聽聽。”徐用儀入值最晚,見眾人都不言語也不是個事,率先躬身打千兒開口道:“皇上,侍郎王永化上折請複黃天霸原官,率軍與日夷廝殺;御史鐵令奏請用檀道濟——”兀自說著,一側剛毅忙不迭扯袍袖止住,徐用儀怔怔地望眼眾人,卻皆低頭暗笑,眉頭皺著猶道,“怎的了?這折子上便這般——” 檀道濟,南朝宋時人,黃天霸更是小說《施公案》中的角色,這等人何以用之?光緒回首掃眼徐用儀,冷哼一聲道:“朕記得咱大清朝可沒這麼兩個人兒,下去與朕查查再奏了進來!” “皇上,奴才——” “皇上,”剛毅受了慈禧太后旨意,猶豫著躬身插口道,“我軍頹廢喪志久矣,此番平壤守軍一萬餘眾,聞日軍攻擊便聞風喪膽惶惶不可終日,稍一接觸即狼狽潰逃,由此可見一斑。奴才意思——”他猶豫著望眼光緒。 “但說無妨。” “嗻。”剛毅似乎看到了一線希望,乾咳一聲款款說道,“依奴才看,即便罷斥李鴻章,再行與日夷交戰,亦是勝少負多。近聞俄國有意居中調和,奴才意思,不若委重臣與之交涉,以期早日結束這場紛爭,挽蒼生於水火。”“此斷然不可。剛相豈可因一兩場戰事之勝負而斷言整個戰爭之成敗?!”剛毅話音甫落地,翁同龢已然開了口,“我軍士氣低落無心戰事,此皆統兵大員畏縮怯敵之故,但將這些貪生怕死之徒該罷的罷,該免的免,何愁士氣不振?又何愁日夷不為我所敗?!” “翁相以為該當如何?”奕淡淡道。 “明軍紀,振軍心,調兵遣將,與日夷再一較短長。”翁同龢神情激動,“皇上,劉坤一是湘軍名將,吳大澂是清流名士,但委以重任,何愁我朝不勝?與俄求和,無異引狼入室,萬不可行的。”他話音剛落地,剛毅立刻頂了回去:“劉坤一心思不純,吳大澂何敢言不是張佩綸之流?似此種人,想期望能成大事,無異白日做夢。皇上,日夷侵凌朝鮮,已然侵害沙俄利益,其欲為我與日講和,我朝是要損失些銀兩,只總比日後割地賠款強過百倍。” “依剛相意思,此番我朝是必敗無疑的了?!”翁同龢冷冷道。 “我可沒有這麼說。只既有此息事寧人之途,又何必貿然行之?我朝現下情形,已不容再有閃失的了。翁相。” 光緒古井一樣的眸子望著奕:“六叔,你意思呢?”“這——”奕咽了口口水,沉吟片刻小心翼翼道,“皇上,眼下民怨沸騰,求和是……是不可行的。只日夷虎視眈眈,而我朝又新敗,奴才尋思不妨與俄人交涉。此非為求和,只與我軍備戰爭取些時間。倘日夷稍事休整便兵發我境,我軍何能抵擋?請皇上三思。” “王爺此語明則與我軍爭取時間,實則與求和又有何兩樣?”不待光緒言語,翁同龢复搶先道,“在此民怨沸騰之時,派員與俄交涉,民心何以慰?!民心失,又何談我朝中興大業?”李鴻藻輕咳了聲,瞥眼翁同龢說道:“翁相此言甚是,只王爺言語卻也不能不慮。皇上,奴才聽得英德兵船盡集南洋,有與日夷開釁之意,依奴才意思,此亦不失為可行之策。” “季雲兄——” 光緒揮手止住翁同龢,凝視李鴻藻道:“你且細細講來。”“嗻。”李鴻藻上前一步,道:“皇上,湖廣總督張之洞先時進京,奴才曾言及此事,他亦云確有此事。奴才以為,不若就此事派員與之商洽。一來此舉於朝廷顏面無損,蒼生心裡亦好接受,二來如六爺所說,可與我軍重整旗鼓贏得時間,不知皇上以為如何?” “英國有何條件?總不會空手而返吧?”光緒啜口茶嚥下,籲了一口氣道。 “僅資其兵費而已。”李鴻藻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聽聞約莫兩千萬兩銀子便可。” “這麼多?” “聽著是多了些。只從發兵剿亂至今,我朝已費銀千萬之巨,依此下去,又何止兩千萬可了卻此場紛爭?況我兵並沒有十足把握可抵禦日夷。究竟如何,還請聖裁。” 翁同龢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光緒,他沉著臉,拊心攢眉,聽得極為專注。屋外,片片雪花還在沒完沒了地隨風飛舞,直攪得光緒心中亂麻一般。 “皇上,外夷皆狼子野心之輩,萬不足信的。”翁同龢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叩頭道,“想那英夷,更是陰險狡詐猶勝他國,豈會做此公公背媳婦過河——出力不討好的事情?皇上,此事萬不能允呀。”“師傅快快起來。”光緒苦笑著嘆息一聲,說道,“你侍朕左右,朝夕不離,你還不知道朕這心思嗎?但——” “啟禀萬歲爺,老佛爺那邊崔公公求見。” “叫進來吧。” “奴才崔玉貴給萬歲爺請安!”崔玉貴環視周匝,伏地叩頭道,“萬歲爺,老佛爺懿旨,宣恭王爺、慶王爺樂壽堂見駕。” 光緒劍眉微皺下:“什麼事這般急?” “奴才不曉得。” “你……你過去回老佛爺,朕這邊事情馬上便完,待會兒就讓他們過去。”光緒黑漆漆的眸子掃眼奕、奕劻二人,腳步“橐橐”來回踱了兩步,彷彿發洩胸中愈積愈重的鬱氣,長長地透了口氣,“朕尋思了,季雲意思可以一試——” “皇上!” “師傅可還有何良策?” “奴才……奴才……”翁同龢搜索枯腸半晌回不出話來。光緒愀然嘆道:“奕劻,你回頭就此事與英夷談談,兵費可以出,但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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