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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三十九章赤腳的不怕穿鞋的

梁武帝 黄复彩 3786 2018-03-13
天監五年(公元506),江南又是一片赤地千里。人們抬著龍王,敲著鑼鼓,對天祈雨。然而一連數月,老天爺仍是滴雨未下。 這個時候,蕭衍忽然想到那個瘋和尚寶誌。正要派人去找寶誌,寶誌突然出現在他的奉天殿裡。 “承蒙大師上次替朕把脈,朕已明白殺障欲障乃人生的大病。現在老天有病,該如何診治呢?” “勝鬘、勝鬘。”寶誌說完這句,掉頭就走。 “朕明白了,”蕭衍追上去說,“過幾天就是觀世音菩薩的聖誕,朕這就去請慧超在光宅寺講七天《勝鬘經》可嗎?” “可、可,未可、未可。” 雖然不明白究竟是“可”還是“未可”,但蕭衍還是請慧超在光宅寺講了七日《勝鬘經》。慧超講經圓滿的那天,寶誌來了。蕭衍連忙迎上去說:“老天爺病得不輕,大師還有另外的治法嗎?”

寶誌抬頭看了看天,又趴在地上聽了聽,說:“刀覆盆水。” 蕭衍讓人準備了一盆水,然後再將一把刀擱在水盆上。奇蹟發生了。從天邊忽然傳來隱隱雷聲,剛才還烈焰騰空,立刻就烏雲翻滾,不等人們省過事來,大雨傾盆而下,一直下了幾個時辰。人們在大雨裡載歌載舞,蕭衍激動得淚水滿面,說:“這個寶誌雖然處身在塵垢的世界,但他的精神卻悠遊於靜寂的太空。他是我們當今世界真正的聖人。” 道教領袖與文壇霸主之間關於“崇佛”還是“崇道”的爭論終於結束,陶弘景收起他的乩尺,拿著皇上贈他的黃金、白銀和珠砂回到茅山,開爐煉丹去了。他覺得,或許再過幾年,當皇上宣布“舍佛事道”時,沈約又會寫出大量關於道教正統的文章來。而對於他來說,最重要的是趁著皇上對道教的興趣未減,趕緊煉出一爐好丹來。作為一個職業道士,一切的嘴上功夫都是假的,煉出丹來才是硬道理。

建康剛剛平靜,僧正慧雲忽然又向皇上報告說:“范縝自從被貶廣州後,一點兒也沒有消沉,他將十幾年前的那本小冊子《神滅論》刪繁就簡,做了重新修改,在士大夫中間廣為散發,其矛頭直指皇上的以佛治國之道。” 蕭衍終於想起,已經很久沒有聽到范縝的消息了。 “好久沒聽到那個范先生的危言高論了,不知道他在廣州過得怎樣啊。” 沈約說:“聽說他過得不錯,他在郊區買了一棟舊居,每天就在那裡讀書,寫文章,當然,還有釣魚和帶孫子。” “難得他過得如此悠閒,這倒不像他的性格。” 早在永平年間,竟陵王蕭子良在西邸開辦盛大的文學沙龍,吸引了無數文學發燒友前往。在那些文學發燒友中,當然不乏飽學之士以及“八友”那樣的文學才俊,但更多的是一些附庸風雅者。這些人多出身士族,文學既是他們的愛好,也是他們躋身進階的階梯。范縝出身寒門,六歲時,他的父親就死了,母親含辛茹苦將他送到私塾唸書。雖然他赤著腳,穿著打了補丁的衣服,但他在那些公子哥兒面前一點也沒有自卑的感覺。相反,那些富家子弟常常因為他的危言高論而對他五體投地。由於范縝出身寒微,直到三十歲時,他的才華才被朝廷看中。然而,他的一身傲骨以及他的另類個性,總是讓他官場不順。一次次的打擊,並沒有讓他從此消沉,相反,他在寂寞中不斷磨礪自己的劍鋒,然後在他認為必要時猛然出擊。他吼出的每一嗓子,都成為那個時代不和諧的音符。

蕭衍不僅欣賞范縝獨樹一幟的學識,更欣賞他的桀驁不馴,在當年的竟陵王府,兩人很快就成了鐵桿哥們。 蕭子良經常會請一些京城高僧來西邸舉辦講經活動,當那些懵懂的文學發燒友們被幾位高僧的佛世界弄得神魂顛倒、六神無主時,范縝卻在一天跳起來,大聲地說:“在我們這個世界外,決沒有另外的世界,也沒有什麼神佛。”范縝吼出的這一嗓子,也讓他從此在人們的眼裡成了另類,一個與當下的潮流格格不入者。最不能接受這種另類議論的當然是西邸集團的首領、丞相蕭子良,蕭子良說:“你怎麼能說世上無佛,你不承認有佛,也就是不承認有因果存在,你不承認有因果,我請問你,為什麼這世上有人生來富貴,有人生來貧賤?” 范縝原以為蕭子良會用些稍微高深些的理論來駁擊他,沒想到卻是這樣一些鄙夫陋婦般的腔調,頓時哈哈大笑,說:“貧賤富貴,原是偶然,就像同樣的種子,隨風飄落,那落到肥沃之地者必然肥碩,那落在貧瘠之地者必將貧瘠,又與因果有什麼關係?”

范縝性格外向,極具張揚,越是面對眾多的敵手,越是能刺激他的論辯神經,讓他處在極度的興奮狀態。人們把他看作一個鬥士,一個闢佛狂人,或者就是一個瘋子。他的友好王融看不過去了,王融知道,范縝對抗的不僅僅是一個竟陵王,而是一股潮流。而對抗潮流的人,最終是一定會被這股潮流淹沒的。他勸范縝說:“老朋友,你為什麼不把你的精力向別處轉移?以你的才幹,何愁不能把官做到中書郎的位置,你又何必要與竟陵王大唱反調?”范縝哈哈大笑,說:“如果我範某人出賣自己的觀點去換官做,又何止於中書郎?尚書令都做上了。” 聽到范縝在廣州的消息,蕭衍忽然就有些想念那個不修邊幅、一身傲骨、不附潮流、不慕權貴的老朋友了。想到自己依仗皇上的權威,為了一丁點事情,就將人家貶到邊遠的廣州,多少有些不夠厚道。好多次,他都想把范縝再召到京城來,給他一個虛職,將他養起來。他知道,范縝會在心裡蔑視他,甚至會懷疑和嘲笑他作為帝王該有的胸襟。陶弘景與沈約之間的論戰剛剛結束,寂寞的宮城又恢復了往日的寂寞。隨著他帝位的穩固,人們圍在他的身邊,唱著同一首歌曲,說著同一種話語,這樣的學術氣氛,是他所不樂意見到的。趁著慧雲攢足的火藥味,他決定再拿范縝的《神滅論》說事。就像當年蕭子良的西邸文學一樣,來點兒胡椒面加大蔥,或許並不是什麼壞事。

然而,當蕭衍讀完范縝經十年功夫重新修改的《神滅論》後,就再也輕鬆不起來了。這本《神滅論》,是范縝對兩漢魏晉以來所有神滅理論的綜合與發展,又結合中國幾千年來傳統的自然與名理進行論辯的方法,神滅的根本即是佛滅。幾年前,作為朋友的蕭衍曾在私下里向范縝指出神滅論立論上的空虛以及文字上的漏洞,范縝接受了他的這一批評。慧雲說得沒錯,被貶廣州的范縝並沒有在釣魚和帶孫子這兩件事中消磨時光,他接受了蕭衍的意見,在《神滅論》上重新下了一番功夫。現在,這部另類著作終於以較為完備的理論再度問世,接受了蕭衍意見後修改的《神滅論》,正好砸到正欲推行佛化治國的蕭衍的腳了。正應了一句成語: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天監六年(公元507),蕭衍作《敕答臣下神滅論》,正式拉開一場關於神滅還是神有的大辯論的序幕。

慧雲立即將皇上的這篇文章印成冊子,散發於士大夫及僧侶中間。藉著皇上的權勢,慧雲號召諸王、尚書令、中書令、衛尉、吏部尚書、常侍、侍中、太子詹事、太常卿、黃門侍郎、石衛將軍等王公、朝廷大臣、武將以及地方長官、長吏如丹陽尹、建康令、揚州別駕,建安王功曹等,還有五經博士、司徒祭酒等學官群起響應,撰寫批判文章,形成對於范縝“神滅”危言的輿論聲討。皇上都在批判神滅論了,臣下就沒理由不跟著起哄的。短短時間內,即有六十四篇針對神滅論的批判文章問世,從而形成對范縝的群體攻勢。蕭衍把這六十四篇文章逐個看過,他不能不承認:這六十四篇文章無論是在觀點還是在文字上,都難能與被批判的對象站在同一高度。雖然士大夫們爭相建寺、造佛,但若要問他們對來自西域的佛究竟了解多少,卻沒有一個人能說出子丑寅卯。

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就在蕭衍陷入困境時,沈約求見皇上。蕭衍知道,沈約雖然在他的《郊居賦》中將自己說成比晉時的陶淵明還陶淵明,但沈約從來就不會甘於寂寞,在剛剛結束的佛道之爭中的沈約並未能佔上風,在這場批判范縝的大論戰中,沈約是一定會有上乘表演的。 沈約呈示給皇上的三篇文章分別是《形神論》、《神不滅論》和《難范縝“神滅論”》。到底是文壇領袖,果然出手不凡。蕭衍認為,沈約的三篇文章雖然不能將范縝徹底擊潰,但至少能讓范縝意識到,在這個世界上,他還是有對手的。 然而遠在廣州的范縝讀到沈約的三篇批判文章後,在第一時間裡就作出回應。他寫信向皇上說,作為另類個體,不日他將買舟東上,與沈約為代表的政府集團軍進行論戰,“就請皇上洗淨耳朵,再聽臣下的危言高論吧”!范縝的回應正觸到蕭衍的興奮點上,蕭衍當即決定:等范縝來京,立即在奉天殿舉行一場關於神滅還是神有的辯論,雙方各自亮劍,一定勝負高低。

范縝臨來京時,他的妻子特意給他準備了一件體面的衣服,又給他穿上一雙她連夜趕製的布鞋。范縝就是穿著他妻子為他準備的衣和鞋走到皇宮的。想著那一年他離開建康時曾說,要不了多久,我范縝還會再來的,現在,自己終於來了。他踏上岸來,建康一切依舊,只是在他的眼裡,建康的一切都充滿了火藥味。遠遠的,他看到奉天殿里黑壓壓的人群:諸王、尚書令、中書令、衛尉、吏部尚書、常侍、侍中、太子詹事、太常卿、黃門侍郎、石衛將軍等王公、朝廷大臣、武將以及地方長官、長吏如丹陽尹、建康令、揚州別駕,建安王功曹等,還有五經博士、司徒祭酒等學官等分列在神武殿的兩側,正中的龍位上坐著他昔日的文友、當今皇上樑武帝。此刻,奉天殿裡鴉雀無聲,所有的人都用一種冷得像刀刃一般的目光朝他這邊刺來。這一刻,他忽然想起七歲那一年他第一次到私塾上學時的情形。那天,他穿著母親給他準備的一件乾淨的衣服,腳上是母親給他趕製的布鞋。他一連走了十幾里路,當他走到私塾門口時,他看到那些穿著時鮮衣服的紈絝子弟們正堵在私塾的大門口。他忽然心疼母親做的那雙布鞋,於是脫下鞋,將兩隻鞋猛力拍打了幾下,就這樣赤著腳,一直往前走去。

現在,他彷彿又回到他的童年時代,還是那句老話:赤腳的不怕穿鞋的,於是,他沿著一級級漢白玉台階,向奉天殿走去,就像七歲那年坦然地走進私塾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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