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八章決志
“江師兄,那小子還跟在後頭。”一個武當弟子說。 江雲瀾回頭看看後方。在武當遠征軍的最後頭,隔著幾十步之遙,那個穿著青衣的身影仍在跟隨著。 是跟隨,而不是跟踪——那人根本無意掩飾自己的存在。 隊伍此刻正走在往川中的驛道上。除了前頭的一頂竹轎跟一輛騾車,其餘三十多人都徒步。旅途上沒有足夠時間練習武功,他們就用長途步行來保持身體狀態。 惟有副掌門葉辰淵一人乘著轎子。前天跟何自聖的凶險一戰後,他元氣還沒完全恢復。 而騾車上,則載著武當隊伍裡唯一無法步行的人——錫昭屏的屍首。屍身用鹽保存著,但恐怕已不可能完整帶回武當山。江雲瀾決定,明天就把他火化。 江雲瀾又看了後面那跟隨者幾眼。 已經跟了整整一日一夜,那傢伙大概連水也沒有喝過一口。 他伸手呼喊,下令隊伍停止前進。 再看看後面,那人也遠遠停了下來。 江雲瀾走到轎子旁邊,隔著竹簾說:“副掌門,他還在。” 轎子裡的葉辰淵微微應了一聲。 “要……殺掉嗎?”江雲瀾想了一想之後請示。 轎子內靜默了好一陣子。然後葉辰淵才說:“喚他過來。” 江雲瀾點點頭。他朝後面的弟子吩咐。 那弟子將那個穿著青袍、一身蓬頭垢面的年輕小子,帶過來轎子跟前。 是侯英志。雖然又累又餓,但他眼神裡還是閃出倔強的鬥志。腰間依然插著青城派的鈍鐵劍。周圍的武當精銳弟子,看見他這副德性,也都竊笑起來。 葉辰淵撥開簾子,從轎裡跨出。手上並無帶劍。 他那雙眼肚以下紋著咒語刺青的眼睛,俯視比他身材略矮的侯英志。 “你要什麼?”葉辰淵展開雙臂,胸前全無防備。 “要報仇嗎?” 侯英志直視葉辰淵好一會兒。然後他垂首,慢慢從腰帶拔出那柄鈍鐵劍,雙膝跪了下來,雙手把劍高舉過頂,像要獻給葉辰淵。 “請收我侯英志為武當派弟子。” 圍觀的武當人馬上議論紛紛。葉辰淵舉手令他們靜下來。 “你不恨我們?”葉辰淵凌厲的眼神直射侯英志。在這樣的眼神注視下,不可能說謊。 “最初確是非常痛恨。”侯英志回答。 “我在青城山住了快七年。他們就像是我的親人。可是我當天看見那場決鬥,就已經想通了。” “想通了什麼?”旁邊的江雲瀾饒有興味地問。 “練武,不是繡花織布。”侯英志說。 “武林門派,也不只是一個家。一個門派,就是一群崇拜武力的人集合在一起,一同追求強者之道。這就是武者的靈魂。沒有這種精神,根本就沒有所謂武林門派的存在。我也不會上青城山。” 江雲瀾感到意外。他瞧瞧葉辰淵。葉辰淵明顯正在仔細聽。 “弱者敗,強者勝——武人本來就應該服從這個道理。否則不如回家繡花吧。青城派之敗,埋怨不得任何人。正如葉前輩當天所說:只怪我們沒有多教出幾個何自聖。” 侯英志如此直呼先師名諱,顯然已經立定決心。 “我投入青城派,就是因為他們允諾,只要我有天分又肯努力,他們會把我調練成強者。”侯英志繼續說。 “可是看這結果,他們讓我失望了。我親眼看見了比他們更強的人。我跟自己發過誓,要成為真正的強者。就像你們一樣。那麼最好的方法,就是加入成為你們其中一個。” 葉辰淵沉思了一輪。 “假如我拒絕收你呢?” “那我就自己上武當山,向貴掌門本人再請求一次。”侯英志斬釘截鐵地說。 葉辰淵又靜默了一陣子,然後瞧瞧江雲瀾。 江雲瀾點點頭微笑。 ——嘿嘿,這小子…… 葉辰淵伸手,把侯英志的鐵劍取下。 劍身一振,停在侯英志的額頭上。 雖是無鋒鈍劍,在葉辰淵手上,何異真劍? “事先告訴你,當武當派的弟子不是好玩的事情。在武當山練武,可不像你們以前那娘娘腔的玩法。你得首先當自己已經死了。還有,將來的武當派,遍地都是仇敵。” 侯英志聽見,沒半點被唬著,眼中反而露出興奮之色。 “很好。”他回答。 葉辰淵極少笑。但他此刻竟哈哈大笑起來。 他手腕一揮,那柄青城派的鈍鐵劍迴旋飛去,墮入道旁的深幽山谷之下,消失不見。
朝陽灑在那味江的河面之上,反射著點點金光。圍繞小鎮的山林,吹送來陣陣帶著木葉香味的清冷空氣,吸進鼻子裡,教人精神大振,生機勃然。 荊裂把船槳當作扁擔般,掛著包袱擱在左肩上,背後與腰帶依舊掛帶三柄兵刃,走在橫越河面的一道鐵索小橋上,嘴裡哼著他從南方海島學會的古怪歌調,大踏步走過橋板。胸前那幾串異國飾物,隨著腳步一搖一晃。 過了橋後,荊裂走上河邊小道,越過一排排房子。 這時他看見,兩條身影早在一個巷口等待著他。 是燕橫。身邊帶著昨天幫忙埋葬青城劍士的那個木匠黃二吉。 燕橫把“雌雄龍虎劍”掛在身後:長長的“龍棘”斜掛在背,劍柄突出右肩上;短劍“虎闢”橫貼在后腰,劍柄朝左。兩劍都有新造的粗糙劍鞘,其實僅是兩條長木片,用細麻繩緊緊纏成,是昨晚黃二吉為他匆匆而造的。 燕橫已換過一身乾淨整齊的藍染布袍,袍子上織著暗花如意云紋,用布帶束了護腕和綁腿,一雙草鞋也是新的。頭髮梳成整齊的髻子,手上還拿著一頂遠行用的竹編斗笠。全身看去精神煥發。 荊裂一眼看見燕橫的神情,就知道自己此後多了個同伴。 “你身上有多少銀兩?”燕橫劈頭第一句卻這樣問。 荊裂搔搔那頭編成辮子的長發,然後放下船槳,在包袱裡找了一會兒,抓出一大堆銀錢。當中只有三個五兩的銀錠,其餘都是碎銀,還有兩串銅錢。 燕橫接過了,只把銅錢串交還給荊裂,其餘銀子全給了黃二吉。 “好好照料她。”燕橫說。 “少俠,不用了……沒有這些也行,我們這鎮子,看在青城派的恩德上……” “收了它。”燕橫說著把銀子推回給黃二吉。他的聲音跟昨天不同了。甚至跟他幾天前下山到“五里望亭”時也不同了。 ——當中有身為劍士的威嚴。 黃二吉一聽見,馬上住口,聽話地用腰間的汗巾包起銀子。 燕橫沒再說一聲,就徑自往出鎮的方向走了。才走幾步,他又回頭,看看仍站在原地的荊裂。 “荊大哥,還不走?” 荊裂微笑,聳了聳肩,也就再擔起船槳,跟燕橫並肩而行。 走了一陣子,荊裂忽然說: “你是第一個。” “什麼意思?”燕橫不明白。 “這一年裡,我跟踪武當派的足跡,遇上過其他許多被武當滅掉了門派的殘存弟子。少說也有十來個。”荊裂一邊走著,一邊遠眺小路右邊那金光燦然的江面。 “每一個,我都叫過他們跟我一起走。沒有。一個有膽量走這條路的人也沒有。” 他看著燕橫。 “你是第一個。” 燕橫默想了一陣子。 “我必定不是最後一個。”他說。 “只要武當派不罷手,必然還有其他像我們的人。我們也必定會找到他們。” 荊裂笑了。 燕橫沒有再用拐杖。傷還沒好,每走一步路都在痛,但他仍然挺著胸膛,跟隨著荊裂那又大又快的步伐,絲毫沒有落後。 出了鎮子,在山道上走了一大段,到達青城後山的牌坊前。 燕橫回頭,仰視那高聳蒼翠的山脈。 他跪下來,朝著山拜了一拜,然後就起來,跟荊裂繼續踏上旅程。 “我們現在去哪兒?”燕橫問。 “武當派了這麼多人遠征巴蜀,不會只挑戰一座青城山就離開。”荊裂說時眺望向南方:“下一個目的地,必是峨嵋山無疑。” “那我們就直上峨嵋山。”燕橫也跟他望向同一個方向,眼睛裡充滿了興奮。 “你不要弄錯了。”荊裂嘆息說。 “我知道你已經下定復仇的決心。但以你現在的功力,武當派那三十幾個'兵鴉道'的好手,任何一個都殺得了你。假如碰上葉辰淵,更是你加上我也必死無疑。我們要打倒武當派,那很可能是八年、十年的事情。” 燕橫知道自己太過亢奮,垂下頭來。 “我明白,那我們不去峨嵋了?” “當然去!”荊裂笑著說。 “看看武當派的武功,對上峨嵋的槍法會如何。要擊敗武當派,就先得了解武當派。了解越多越好,不過只要看,而且要很小心。殺了錫昭屏之後,他們必然預料我們會跟踪著去。” 燕橫聽著點點頭。他再次提醒自己:此後每天走的每一步路,都是險道。 “還有一件事,得說在前頭。”荊裂又說。 “以後遇上武當派的人,假如看見他袍子上繡著太極兩儀圖紋的,什麼都不用想,只有一個字:逃!” 燕橫想起,葉辰淵的黑袍胸口處,就有那個標記。 “為什麼?” 荊裂皺起濃眉,手指搔搔下巴的鬍子,咧著牙齒說: “那圖紋標記,就代表那個人懂得武當派最可怕的武功。” 燕橫問:“是什麼?” “太極。”
武當山北麓之上,由大小近三百殿堂組成的一座殿宇群,氣勢宏偉非凡,正是武當派總本山“遇真宮”。其地貌前水後山,儼然有如鎮守山脈上的一座雄奇城池,故又有“黃土城”之稱號。 “遇真宮”中央主殿“真仙殿”,巍立於崇台之上,那寬廣高聳的廡殿頂,具有一股壓倒的氣勢,讓人遠遠瞻仰,已經有行禮膜拜的衝動。 殿宇之內正中處,供奉著一尊巨大的銅鑄鎏金真武大帝神像。那真武神身著布衲草履,披髮仗劍,足踏在龜蛇一體的神獸背上,儼然乃上古敕鎮北方的勇悍戰神。此像臉容,正是按武當派祖師張三豐的相貌鑄刻。 在真武神像跟前,是一片深棕的木板地道場,打掃得一塵不染。溫暖陽光從殿宇旁盡開的窗戶照進來,氣氛一片寧謐莊嚴。 殿中獨有一個男人,只穿著一條雪白絲綢的長褲,上身和雙足皆赤裸,頭上不結髮髻,那把光亮柔軟的直長發只簡單梳束在背後。 從背影看,此人似年紀頗輕,一身白皙皮膚健康光滑,無一絲皺紋斑痕。身材修長而偏瘦削,沒有半點贅肉,那流線完美的身形,讓人聯想起江海中的游魚。 男人立一個甚低沉的馬步,開始運起拳法來。動作時而緩慢如浮雲,間中又突然發出短速的拳勁;身形步履的姿勢,一時靈巧如蛇,一時輕捷像鶴。一招手間,腕臂似乎柔若棉絮,當中卻又暗藏陰狠。 男人的拳法越打越是快速,但卻無叱喝呼氣,似是毫不費力。那蛇鶴兩勢不停互換,指掌出手越見狠辣,每一擊都全無先兆可尋。招法連綿起來,卻又有一種舞蹈之美——尤其是從這麼一個身形優雅的人打出來。 忽爾一隻飛鴿從宮殿西面的窗戶飛進來。男人輕輕一攤左掌,那鴿子就飛到掌心中停下來。 鴿子的足爪上,綁著一個小小的紙捲。 男人手掌驀然一振。那鴿子吃驚欲振翅起飛,怎料男人的手掌又適時微沉,鴿子雙足如踏虛空,無處發力,竟是無法飛起來。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弄,鴿子的爪趾,仍然沒有離開那掌心的皮膚,它不斷拍翼,但還是沒法起飛,彷彿男人掌中有一股隱形的力量把它束縛著。 ——此實乃是內家聽勁化勁、不丟不頂的功夫。這男人對勁力的感應,還有卸力化解的分寸,竟然微細到一隻鴿子踏地的重量這種程度,極是驚人。 男人似乎已經玩厭了,手掌五指合攏,把鴿子輕輕包著,解去它足上的紙捲,這才放它飛走。 那紙捲打開,只有丁寸大小。 上面什麼也沒有,就只寫了兩隻字:青城。上面還有兩筆,打了一個紅色的交叉。 那种红色,並不是硃砂。 男人瞧著這紙片好一陣子,然後把紙片握在手心擠成了一小團,盤膝坐在真武大帝神像之前。那隻握著紙團的拳頭,託在下巴之下,靜止沉思。 下午的陽光繼續照射在他身上。他一動不動。 仗劍降魔的真武大帝,彷彿正在俯視這個男人。 在真武神像頭上的殿頂高處,掛著一個甚為巨大的橫匾。 匾子用粗大剛勁的筆劃,寫著四個大字: 天下無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