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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五)論水月鏡花

《談藝錄》讀本 周振甫 3152 2018-03-20
《傅與礪詩集》冠以揭傒斯序①,有曰:“劉會孟嘗序餘族兄以直詩②,其言曰: 詩欲離欲近;夫欲離欲近,如水中月,如鏡中花。 ”今本《須溪集》中無此序③;《揭文安集》亦未收《傅詩集序》④,僅卷八《吳清寧文集序》稱辰翁雲:“須溪衰世之作也,然其論詩,數百年來一人。 ”傅詩揭序所引辰翁語,雖碎金片羽,直與《滄浪詩話?詩辯》言“神韻”⑤如“水中之月,鏡中之象,透徹玲瓏,不可湊泊”云云,如出一口。 “不可湊泊”、“欲離欲近”,即釋典所言“不即不離”。僧肇《釋寶藏論?離微體靜品》第二⑥:“離者,體不與物合,亦不與物離。譬如明鏡,光映萬象,然彼明鏡,不與影合,亦不與體離。”唐譯《華嚴經?十通品》第二十八⑦:“譬如日月、男子、女人、舍宅、山林、河泉等物,於油於水於寶於明鏡等清淨物中而現其影;影與油等,非一非異,非離非合,雖現其中,無所染著。”唐譯《圓覺經》⑧:“世界猶如空花亂起亂滅,不即不離,無縛無脫。”禪宗拈此為話頭,而易其水鏡之喻,如《五燈會元》卷十七黃龍祖心曰⑨:“喚作拳頭則觸,不喚作拳頭則背”,又禪林《僧寶傳》卷十二薦福古曰⑩:“臂如火聚,觸之為燒,背之非火。”然則目辰翁為滄浪“正傳”,似無不可,何止胡元瑞所謂“別傳”哉⑾。 “不觸不背”、“不即不離”,視儒家言之“無適無莫”(《論語?里仁》)似更深入而淺出也。辰翁《陳簡齋詩集序》亦《須溪集》所漏收,有云:“詩道如花,論高品則色不如香,論逼真則香不如色”;則猶陸農師《埤雅》卷十三引“俗諺”雲⑿:“梅花優於香,桃花優於色。“香”自是詩中神韻佳譬。《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三十三載張芸叟《評詩》⒀,於王介甫曰⒁:“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人皆聞見,難有著摸”;正借釋氏語,特不切介甫詩耳。聲與色固“難著摸”,香只是氣味,更不落跡象,無可“逼真”。西方詩人及論師每稱香氣為花之神或靈魂或心事流露,頗相發明。(426—427頁)

《滄浪詩話》曰:“語忌直,脈忌露。”漁洋《師友詩傳續錄》曰⒂:“嚴儀卿以禪理喻詩⒃,內典所云⒄:不即不離,不脫不粘,曹洞所謂參活句⒅,是也”;《香祖筆記》曰⒆:“余嘗觀荊浩論山水而悟詩家三昧⒇。其言曰:遠人無目,遠水無波,遠山無皴。”按魏爾蘭謂(21):“佳詩貼切而不粘著,如水墨暈。”即此旨也。 《滄浪詩話》曰:“不涉理路,不落言詮。羚羊掛角,無跡可求。妙處瑩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按《賓退錄》卷二載張芸叟(22)“評本朝名公詩”:“王介甫如空中之音(23),相中之色,欲有尋繹,不可得矣。 ”卷十八紀欒城論文(24),“以不帶聲色為妙”。言有盡而意無窮,一唱三歎之音。”

《詩鏡》曰(25):“詩被於樂,聲之也。聲微而韻悠然長逝者,聲之所不得留也。凡情不奇而自法,景不麗而自妙者,韻使之也。食肉者不貴味而貴臭(26),聞樂者不聞響而聞音。”與前所引法德兩國詩流論詩妙入樂不可言傳云雲(27),更如符節之能合。魏爾蘭比詩境於“蟬翼紗幕之後,明眸流睇”,言其似隱如顯,望之宛在,即之忽稀,正滄浪所謂“不可湊泊”也。 (275—276頁)①《傅與礪詩集》:元傅若金(字與礪)撰,二十卷。揭傒斯:元代作家,字曼碩。 ②劉會孟:宋劉辰翁字。 ③《須溪集》:宋劉辰翁撰,十卷。 ④《揭文安集》:揭傒斯撰,十四卷。 ⑤《滄浪詩話?詩辨》:宋嚴羽撰,一卷。分詩辯、詩體等五節論述。

⑥僧肇:音代名僧,撰有《釋寶藏論》一卷,亦稱《肇論》。 《離微體靜品》是其中一節。 ⑦唐譯《華嚴經》:唐實叉難陀譯,八十卷。 ⑧唐譯《圓覺經》:唐佛陀多羅譯,一卷。 ⑨《五燈會元》:宋釋普濟撰,二十卷。 ⑩《僧寶傳》:宋釋惠洪撰,三十二卷。總括五宗,傳八十一人。 ⑾胡元瑞:明代作家胡應麟字。有《詩藪》內、外、雜、續四編。 ⑿《埤雅》:宋代作家陸佃(字師農)撰,二十卷。 ⒀《苕溪漁隱叢話》:宋胡仔(自號苕溪漁隱)撰,前集六十卷,後集四十卷。 《詩評》:宋代作家張舜民(字芸叟)撰。 ⒁王介甫:宋代作家王安石字。 ⒂《師友詩傳續錄》:清劉大勤問,王士禛答,一卷。

⒃嚴儀卿:宋嚴羽字。 ⒄內典:佛之教典。 ⒅曹酒:唐良價禪師,一稱洞山。 ⒆《香祖筆記》:清王士禛撰,十二卷。 ⒇荊浩:後梁山水畫家,字浩然,自號洪穀子,撰有《山水訣》。三昧:猶奧妙。 (21)魏爾蘭:十九世紀法國詩人。 (22)《賓退錄》:宋趙與時撰,十卷。張芸叟:宋張舜民字。 (23)王介甫:宋王安石字。 (24):宋王應麟撰,二十卷。欒城:宋蘇轍,撰有《欒城集》五十卷等。 (25)《詩鏡》:即《詩鏡總論》一卷,明陸時雍撰。 (26)臭(xiu秀):氣味。 (27)法德兩國詩流:指法國詩人魏爾蘭、馬拉梅、瓦勒里與德國浪漫派詩人瓦根洛特、蒂克、諾瓦利斯等,議論相近,認為詩不必言之有物,如樂無意,又如樂含意。

這裡第一則從宋代詩人劉辰翁《須溪集》漏收兩篇文章的片言只語談起,論述了詩歌藝術的風格,貴在神韻的道理。 劉辰翁在為揭傒斯兄詩集序中說:“詩欲離欲近,如水中月,如鏡中花”;在《陳簡齋詩集序》中說:“詩道如花,論高品則色不如香,論逼真香不如色”,確是見解非凡。與他大約同時期的嚴羽,在《滄浪詩話?詩辨》中講到詩的神韻,也有水中月,鏡中像,“透澈玲瓏,不可湊泊”的說法,講到詩之品,也有深遠飄逸,如空中音,相中色的說法,看法完全一致。 “透澈玲瓏,不可湊泊”八個字,就是“欲離欲近”的意思,也就是佛典上所說的“不即不離”,僧肇所說的“不與影合,亦不與體離”,“非離非合”,如同水中看月,鏡中看花,可望而不可即,透激有餘而終不可得。水如明鏡,月映其中,月影與月既不能相合,也不能相離。可見他們都是以禪喻詩,解釋詩的藝術性貴在形象思維,貴在神韻。

劉、嚴論詩的見解很高,因為他們悟到了藝術的真諦。姑且舉唐代詩人孟浩然的《春曉》來說明: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這詩裡含有一夜不睡的意思,從“夜來風雨聲”裡透露出來。這裡又含有破曉時入睡的意思,所以稱“不覺曉”,這跟“處處聞啼鳥”有關,因“聞啼鳥”知天已放晴,所以安然入睡。從不睡到入睡,正透露出詩人對花事的關心。這些心情的變化,都不加點明,是用形象思維的寫法。 劉辰翁又以花喻詩,花好在香不在色,譬如梅花,只要遠遠聞到她淡雅的香氣,便可以想到高雅之美,無須看到她的形象。好詩也一樣,神韻和情趣好比花香,不在乎寫了什麼或用什麼形式。再譬如桃花的美則在色不在香,必得親眼看到她的艷麗時,才會覺得她美,比起梅花自然不如,在詩也是略遜一籌的。張舜民解釋空中音,相中色的妙處是“人皆聞見,難有著摸”,而“香”更是飄渺無跡,看不見,捉不到,留不住,遷不去的氣味,用“香”來喻詩的神韻,實在恰切。西方詩人曾稱香味是花的靈魂,那麼,也可以說神韻是詩的靈魂了。

第二則引嚴羽說:“語忌直”,王士禛講曹洞禪師所謂的“參活句”,都是針對詩文藝術手法和風格說的。王士禛在《香祖筆記》裡總結出詩家的秘訣,即:“遠人無目,遠水無波,遠山無皴。”因為“目”“波”“皴”需在近處方能看見,這是生活常識,電影中特寫鏡頭的處理是寫近景,“遠人無目,遠水無波,遠山無皴”是是寫遠景。魏爾蘭說的“貼切而不粘著”,似不如嚴羽說的更為形象,“透澈玲瓏”就是“貼切”,“不可湊泊”就是“不粘著”,如空中音、相中色、水中月、鏡中像,就是“貼切面不粘著”。這也說明似隱如顯、朦朧模糊的含蓄境界,如紗幕後的明眸流睇,有著無窮的吸引力。陸時雍說詩重在音節,與德國的蒂克主張詩以聲調寫心言志,十分吻合。諾瓦利斯也說作詩“僅有聲音之諧,文字之麗”,“詩之高境亦如音樂,渾含大意,婉轉而不直捷”。可見,中外談藝者無論用什麼比喻說詩,意思大致是共同的,即:詩應有含蓄的風格,要達到一種“似隱如顯,望之宛在,即之忽稀”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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