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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一二)理趣和理語解

《談藝錄》讀本 周振甫 3487 2018-03-20
(1) 常建之“潭影空人心”,少陵之“水流心不競”,太白之“水與心俱閒”,均現心境於物態之中,即目有契,著語無多,可資“理趣”之例。香山《對小潭寄遠上人》雲: “小潭澄見底,閒客坐開襟。借問不流水,何如無念心。彼惟清且淺,此乃寂而深。是義誰能答,明朝問道林”;意亦相似,而涉唇吻,落思維,只是“理語”耳。 (547頁) 這一則講“理趣”和“理語”的分別,常建《破山寺後禪院》:“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看到山光、潭影,體會到“悅鳥性”、“空人心”,即自然界的風光適於鳥類的生活,使人忘掉各種煩惱,這種道理,結合景物來寫,寫得比較含蓄。只說“悅鳥性”,不說適於鳥類的生活。只說“空人心”,不說使人忘掉各種煩惱。杜甫《江亭》:

“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李白的“水與心俱閒”,也都一樣。看見水緩緩流,雲停著不流走,就產生“心不競”“意俱遲”的感覺。看到“水”的悠閒,產生悠閒的心意。這都是結合景物來透露一點心情,不講道理,道理含蓄著不點明,所以是“理趣”。 白居易的詩,寫了景物,不是透露一點心情,是把道理都講出來了,講水的“清且淺”,比心的“寂而深”,把水的“不流”,比心的“無念”,這樣一講,就是“理語”而不是“理趣”了。 (2) 余嘗細按沈氏著述①,乃知“理趣”之說,始發於乾隆三年為虞山釋律然《息影齋詩鈔》所撰序,按《歸愚文鈔》中未收。略曰:“詩貴有禪理禪趣,不貴有禪語。王右丞詩②:'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韋蘇州詩③:

'經聲在深竹,高齋空掩扉';'水性自云靜,石中本無聲,如何兩相激,雷轉空山驚'。 柳儀曹詩④:'寒月上東嶺,泠泠疏竹根';'山花落幽戶,中有忘機客'。皆能悟入上乘。宋人精禪學者,孰如蘇子瞻⑤;然贈三朵花雲:'兩手欲遮瓶裡雀,四條深怕井中蛇'。意盡句中,言外索然矣。 ”乾隆九年沈作《說詩晬語》⑥,卷下云:“杜詩: '江山如有待,花柳自無私';'水深魚極樂,林茂鳥知歸';'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俱入理趣。邵子則云:'一陽初動處,萬物未生時',以理語成詩矣。正右丞詩不用禪語,時得禪理。東坡則云:'兩手'云云。言外有餘味耶。 ”乾隆二十二年冬選《國朝詩別裁》,《凡例》雲:“詩不能離理,然貴有理趣,不貴下理語”云云,分剖明白,語意周匝。乾隆三十六年冬,紀曉嵐批點《瀛奎律髓》⑦,卷四十七《釋梵類》

有盧綸、鄭谷兩作,紀批皆言:“詩宜參禪味,不宜作禪語”;與沈說同。隨園故持別調,適見其未嘗以虛心聽、公心辯耳⑧。本歸愚之例,推而稍廣。則張說之之“澄江明月內,應是色成空”;《江中誦經》。太白之“花將色不染,心與水俱閒”;常建之“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朱灣之“水將空合色,雲與我無心。”《九日登青山》。 皆有當於理趣之目。而王摩詰之“山河天眼裡,世界法身中”;按歸愚謂摩詰不用禪語,未確。如《寄胡居士》、《謁操禪師》、《遊方丈寺》諸詩皆無當風雅,《愚公谷》三首更落魔道,幾類皎然矣。孟浩然之“會理知無我,觀空厭有形”;劉中山之“法為因緣立,心從次第修”;一作香山詩。白香山之“言下忠言一時了,夢中說夢兩重虛”;顧逋翁之“定中觀有漏,言外證無聲”;李嘉祐擴之“禪心起忍辱,梵語問多羅”;盧綸之“空門不易啟,初地本無程”;曹松之“有為嫌假佛,無境是真機”;則只是理語而已。 (223—224頁)①沈氏:沈德潛,字歸愚。著有《說詩晬語》、《唐詩別裁》等書。

②王右丞:王維,字摩詰。官至尚書右丞。 ③韋蘇州:韋應物,曾做蘇州刺史。 ④柳儀曹:柳宗元,字子厚。 ⑤蘇子瞻:蘇軾字。 ⑥《說詩晬語》二卷,沈潛德論詩之作。 ⑦紀曉嵐:紀昀字。 《瀛奎律髓》四十九卷,元代方回編,選唐宋五七言近體詩加批語。 ⑧隨園:袁枚《隨園詩話》卷三:“或曰:'詩無理語,予謂不然。'”見《談藝錄》222頁。錢先生指出袁枚說的“理語”,只是格言,與“理趣”不同。 這則講“理趣”,“理趣”與“理語”不同。理語是在詩中說理,是抽象的;“理趣”是通過形象來表達含蓄的道理,是趣味的,是詩的。錢先生考證沈德潛講理趣之說,始於乾隆三年的一篇序文,指出“詩貴有禪理禪趣,不貴有禪語。”即詩貴有理趣,不貴有理語。接下來舉出具體例句:王維詩:“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這是寫詩人的遊覽,走到水盡疑無路處,可以坐著看雲的起時,是寫景物,不是說理,但其中含有理,即到走不通時,不必失望悲觀,可以靜觀事物的變化。又:“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即在松風吹、山月照時,不必感到孤獨寂寞,正可以解帶彈琴,領略幽靜的趣味,說明幽靜的可喜。又韋應物詩:“經聲在深竹,高齋空掩扉。”念經聲在深竹,指齋外有竹林,念經時沒有人聽,只有聲在竹林中。高齋空掩扉,沒有人來,寫出隱居的幽靜境界。又:“水性自云靜,石中本無聲,如何兩相激,雷轉空山驚。”寫山中水石相激作雷聲,這裡含有兩物本是靜的,相激會發巨響的道理。柳宗元詩:“寒月上東嶺,泠泠疏竹根,石泉遠逾響,山鳥時一喧。”這裡寫月亮,寫泉聲鳥聲,還寫山中的幽靜的境界。又:“山花落幽戶,中有忘機客。”人忘掉機心,才能看到山花飄落到幽靜的門上。這些詩句,都從景物中悟出一種道理或情境來,所以是理趣,不是理語,是詩,不是說理。蘇軾《三朵花》序稱房州有異人,常戴三朵花,郡人因以三朵花名之。詩稱:

“兩手欲遮瓶裡雀,四條深怕井中蛇。”王文誥注:“佛經,人身如瓶,神識如雀。” 兩手欲遮,即欲阻止神識不飛出去,是辦不到的。 “佛書,人有逃死者,入井,則遇四蛇傷足而不能下。四蛇以喻四時。”這是說,要求神識保持在身內,四時無害,不可能。 這兩句不是通過景物來寓意,是用佛教的說法來講的,是理語不是理趣。又引杜甫詩: “江山如有待,花柳自無私。”江山花柳待人去欣賞,指出大自然是無私心的。又: “水深魚極樂,林茂鳥知歸。”說明環境影響的重要。又:“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 說明看到水流雲在,爭競的心停滯了。都是理趣,是詩。宋代邵雍的詩:“一陽初動處,萬物未生時。”冬至一陽生,冬至節一個陽氣開始發動處,萬物還沒有生長的時候。這是理學家在說理,是理語,不是理趣。

袁枚《隨園詩話》駁沈德潛詩無理語的說法,卷三:“或曰:詩無理語。予謂不然。 《大雅》:'於緝熙敬止','不聞亦式,不諫亦入',何嘗非理語,何等古妙。 ”按《詩?大雅?文王》,“穆穆文王,於緝熙敬止。假哉天命,有商孫子。 ”這是說,美好的文王,啊,光明而尊敬,固守啊天命,撫有商朝的子孫。穆穆,美好。於,嘆美辭。 緝熙,光明。止,助詞。假,固守。 “於緝熙敬止”,讚歎文王的光明敬慎,是感嘆句,是說明文王的光明敬慎,不是說理。 《詩?大雅?思齊》:“不聞亦式,不諫亦入。” 指文王不聞善言,也自敬慎;不聽見諫勸,也入於道德。這兩句說明文王的德行,不是憑空說理。詩寫形象,可以敘事,可加說明,以上的話,屬於說明部分,不是憑空說理。

袁枚這話是不確的。 《瀛奎律髓》卷四十七,盧綸《題云際寺上方》:“空門不易啟,初地本無程。” 紀昀批:“不好處正在言禪。詩欲有禪味,不欲著禪語。”空門兩句指佛門不易開,即出家做和尚不容易。 “初地”當指初禪地,指佛家修禪定是沒有程限的。這是佛家語,是禪語,好比理語,不是理趣。再像唐代張說:“澄江明月內,應是色成空。”從澄江明月交輝中,感到水月空明,寫出一種境界,是理趣。 “應是色成空”是對景物的說明,理趣中可以用說明句。李白:“花將色不染,心與水俱閒。”從花的不染色裡減到色(指色、聲、香、味、觸五境)的不染,從水的閒引起心的閒,即從景物中引起感觸,是理趣。常建的“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從山光引起鳥悅,從潭影引起心空,也是藉景物來引起感觸。朱灣的“水將空合色,雲與我無心。”從水空一色,引出雲與我都無心的感想,也是藉景物來抒感,是理趣。再像王維的“山河天眼裡,世界法身中。”

天眼指佛家能看到一切人們看不到處。法身指佛家所稱佛法所成的身。即山河在天眼裡,世界在法身中,即山河世界都在佛法籠罩之中,即講佛法。孟浩然的“會理知無我,觀空厭有形。”從理和空來說,知道無我,討厭有形,是說理。劉禹錫的“法為因緣立,心從次第修”,是說理。白居易的“言下忘言一時了,夢中說夢兩重虛。”是說理。顧況的“定中觀有漏,言外證無聲。”佛家在禪定中觀察有煩惱,言外之音證明是無聲的,是說理。李嘉祐的“禪心起忍辱,梵語問多羅。”佛家禪定的心,起於忍辱,佛教的梵語問多羅樹葉,即貝葉,寫佛經用,即問佛經,也是理語。曹鬆的“有為嫌假佛,無境是真機。”有所作為,嫌於假借佛事,沒有心境才是真的機緣。也是說理。這節用了不少具體例句,說明理趣與理語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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