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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一把笤帚的力量

上流人物 李佩甫 5182 2018-03-20
馮家昌病了。 這麼多年來,馮家昌從沒請過一天假,也沒敢害過一次病(農家子弟,正是“進步”的時候,害不起病啊),就是偶爾有個頭疼腦熱的,咬咬牙也就挺過去了。可是,在如此關鍵的時刻,他覺得他應該“病”一下。 這病也不完全是裝的,他確實是有些心力交瘁!近段日子以來,他幾乎天天晚上睡不著覺,常常是瞪著兩眼直到天明。是啊,漏洞總算堵上了,還會出什麼問題呢?他分析來分析去,為了那個職位……心焦啊! 他知道老侯還在活動,老侯一直沒有停止活動! 這一次,老侯把他的看家本領都使出來了。他幾乎天天晚上往一、二、三號首長家跑,不斷地施展他那“打耳”的絕技。更為要緊的是,突然有一天,四號首長家來了一位小保姆,那小保姆是個四川姑娘,這姑娘長得很秀氣,倆大眼忽靈靈的,很討人喜歡,首長的夫人特別滿意。不用說,這一定是老侯推薦的。還有消息說,那其實是老侯四川老家的一個表妹!據說,就在前天晚上,已退居二線的趙副政委去了五號首長的家,老頭是拄著拐杖去的。在更早的一些年份裡,五號首長曾是趙副政委的老部下。可以想像,老上級屈尊去看昔日的下屬,那一定是遊說什麼去了。於是,就有風聲傳出來了,說政委說了,這麼多年了,猴子也該動一動了……事情已到了這個地步,馮家昌能不急嗎? !

馮家昌也不是沒有行動,只不過,他行動的方式跟老侯不同罷了。他是把事情分做三步走的。首先,他跟遠在京城的老首長寫了一封信,詳細匯報了自己的工作情況。這樣的信,他原打算寫三封,就是說先投石問路,繼而是交“心”,接著再談自己的問題,期望他能在最關緊的時刻打一個電話。這個電話打早了不行,打晚了也不行……可是,就在他剛要寫第三封信的時候,老首長突然患病住進了醫院。在這種情況下,個人的事情就沒法再提了。馮家昌心裡清楚,一個重要的砝碼,就這麼失去了。他心裡不由得暗暗地埋怨說,老首長啊,你病得可真不是時候!可是,有什麼辦法呢? 他採取的第二步行動,是主動湊上去給動員處幫忙。動員處的小馬,馬干事,人是很靈的,就是筆頭子差了一點,他說他啥都不怕,就怕寫材料。過去,每逢寫“材料”的時候,小馬總是讓他幫忙看一下,提提意見什麼的。可這一次,時逢年底,動員處要寫總結的時候,他就湊上去了,很主動地去給小馬幫忙。而且,還不辭勞苦地幫他跟各縣的武裝部打電話,統計數字……小馬對此很感激,還專門要請他吃飯。可是,小馬並不清楚,他這樣做是另有用意的。趁著給小馬幫忙的機會,他詳細了解了動員處歷年的工作情況。而後,他一連熬了幾個晚上,嘔心瀝血,終於寫出了一篇題為《動員工作的新思路》的文章。此文他一共打印了四份。一份直送軍直系統的《內部通訊》,另外三份通過機要處的小郭送給了一、二、三號首長……為了不漏一點風聲,他先是以李冬冬的名義,給打字員小黃送了一套進口的化妝品;接著,給機要員小郭塞了一條三五煙;而後,又託人給《內部通訊》的編輯老戴捎去了一幅名畫。老戴這人不吸煙不喝酒,酷愛收藏字畫(這幅名畫是從李冬冬父親那裡要來的),條件是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近期刊登出來。在電話上,他對老戴說:“戴主任,那個那個那個,收到了嗎?噢,那就好。真跡,絕對是真跡!……戴主任啊,託你那件事,十萬火急!拜託了,拜託拜託……”待這篇文章登出之後,可以說墨汁未乾,馮家昌就以航空郵件的方式,快速地寄給了李冬冬在大軍區的一個叔叔,期望他能在最佳時機(既早不得,也不能太晚),以簡報的形式批轉下來——他知道,由上邊批轉下來的簡報,首長們是都要看的!

馮家昌採取的第三步行動,就有些卑劣的成分了。他本來不想這樣做,也曾經猶豫再三,可他實在是太想得到這個職位了!於是,他孤注一擲,背著李冬冬,硬著頭皮去找了他的岳父。李冬冬的父親是一個外表沉悶、而內心卻極為豐富的人。像他這樣做了幾十年官的老知識分子,在感情上,多多少少都是有些糾葛的……前些日子,一個偶然的機會,馮家昌撞見了岳父的又一個秘密。就此,他判斷,岳父與那個人早已不來往了。所以,馮家昌存心要利用的,正是這一點。 那天下午,在李慎言的辦公室裡,馮家昌站在那裡恭恭敬敬地說:“爸,有件事,我得給你說一下。”李慎言坐在一張皮轉椅上,漫不經心地瞥了他一眼,說:“啊?——噢。說吧。”這時候,馮家昌停頓了一下,像是有難言之隱似的,吸了口氣,說:“有個叫嚴麗麗的女子,她找了我一趟。她說,她說她認識你……”李慎言拿起一份文件看了兩眼,而後,隨手在“同意”二字上畫了一個不大圓的圈兒,龍飛鳳舞地籤上了自己的名字。片刻,他又拿起一張報紙,就那麼漫不經心地翻了幾面;接著,端起茶杯,吹了一下漂浮在上邊的茶葉,抿了那麼兩口,突然說:“你過來。”馮家昌怔了一下,忙走上前去,站在了辦公桌的旁邊。李慎言指著報紙說:“這上邊有個字,你認得嗎?”馮家昌湊上去看了看,他本想說不認識,本想“虛心”地請教一下,可那個字也太簡單了,那是個“妙”字……馮家昌不好說什麼了,就吞吞吐吐、虛虛實實地說:“——妙?”李慎言“噢”了一聲,又說:“知道這個字的意思嗎?”這麼一問,馮家昌倒真是被問住了,什麼是“妙”?他還從來沒想過。他探身看著那個字,心裡暗暗揣摸,此時此刻,這個老岳父到底是什麼意思呢?這時,李慎言輕輕地“哼”了一聲,說:“不知道吧?我告訴你,從聲音上說,它是春天的意思——叫春嘛。從字面上說,它是少女的意思——妙不可言哉——少女是也。”

話說到這裡,馮家昌就不得不佩服了。他想,姜還是老的辣呀。什麼叫大器?這就是大器。什麼叫涵養?這就是涵養。什麼叫臨危不亂,處變不驚,這就是呀!往下,他甚至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他愣愣地站在那裡,竟有了一腳踩在棉花包上的感覺。 這時候,李慎言站起身來,順勢抿了一下頭髮,就在屋子裡來來回回踱起步來……而後,他突然站住了,就那麼背著雙手,旁若無人地望著窗外。在馮家昌看來,彷彿有一世紀那麼久了,他才像蹦豆子似的,蹦出一句話來:“人生有七大妙處,你知道嗎?” 馮家昌覺得自己越來越小了,他頭上都有點冒汗了,喃喃地說:“不知道。” 又過了很久,李慎言又蹦出一句話:“年輕,年輕哇。” 有那麼一會兒,馮家昌覺得自己這一趟實在是來錯了。岳父站在眼前,就像一座大山似的壓著他,壓得他一直喘不過氣來。他很想反擊一下,可他找不到力量……他覺得自己很像是一個闖進來又當場被人捉住的小偷!

李慎言根本不看他。自他進了辦公室之後,李慎言一次也沒有正眼看過他。就是偶爾瞥他一下,也是余光。但是,在最後時刻,李慎言還是說話了。李慎言背對著他,沒頭沒腦地說:“……找你幹什麼?” 馮家昌急忙回道:“說一個兵。” 沉默。而後問:“誰要當兵?” 馮家昌說:“嚴麗麗的一個親戚。” 李慎言淡淡地說:“不就一個兵嗎,辦了就是了。找我幹什麼?” 馮家昌不語。他想說,我有難度。他想說,我不在位上,辦不了……可他最終還是什麼也沒有說。 在某些場合,沉默也是藝術。兩人都不說話,就這麼沉默了很久很久。終於,李慎言說:“你有什麼事,說吧。” 彷彿是特赦一般,馮家昌吞吞吐吐、急急忙忙地就把那件事說出來了……他期望他能給周主任打一個電話。雖然說是親戚,他要是親自打一個電話,那就不一樣了。

這時候,李慎言默默地搖搖頭,又搖了搖頭,默默地說:“——冬冬這孩子,怎麼會看上你呢?你跟她不是一路人嘛。” 馮家昌像挨了一磚似的,可他一聲不吭。這時候,他才有些怕了,他怕萬一李慎言再去問那個嚴麗麗,他就……完了。雖然他知道他們已經分手了。但是,萬一呢?就這麼想著,他頭上出汗了。可他知道,他得挺住,既然說了,就再也不能改口了。 這時候,李慎言突然正言厲色地說:“你以為我是一個狗苟蠅營的人嗎?” 馮家昌像個傻子似的,嚅嚅地站在那裡…… 接著,李慎言緩聲說:“小道消息,不足為憑。人,還是要講品格的……你是有才的,但,不要去做狗苟蠅營的事情。” 到了最後,李慎言並沒有給他許什麼願。李慎言只是擺了擺手,說:“你去吧。”

離開辦公室的時候,馮家昌心裡有些沮喪。他不知道他的這次“訛詐”是否成功,他也是點到為止,沒敢多說什麼。再說,他知道的事情也實在有限……可就感覺而言,他覺得這個電話,他會打的。 過了沒幾天,週主任就把他叫去了。政治部的周主任把他叫到了辦公室,很嚴肅地看了他一會兒,突然說:“我看你臉色不好。是不是病了?休息幾天吧。” 馮家昌剛要說什麼,可週主任揮了一下手,把他截住了。週主任說:“我批你三天假,回去休息吧。” 週主任是從不說廢話的。週主任這人心機很深,他這樣做,一定是有用意的。於是,他就“病”了,一“病”病了三天。 到了第四天,當他上班的時候,他的動員處處長已經批下來了,正團職。 後來,機關里有了一些傳聞,說是他的處長職位是“一泡熱尿”解決問題的!這有些滑稽,也有些嘲諷的意味。可是,這裡邊的確有必然中的偶然因素。過後他才知道,他“病”的那幾天,正是研究幹部的最關鍵時刻。據說,當研究到動員處的時候,他和侯參謀的情況被同時提出來了,兩邊的意見也幾乎是旗鼓相當,首長們各有各的看法,在工作上,馮家昌略強一些,這有上邊的“簡報”為證;可是,在感情上,他們則更傾向於用侯參謀……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主持會議的(因一號首長外出)二號首長走出了會議室,到走廊的廁所裡撒了一泡尿。沒有想到,廁所裡臟兮兮的……臟得簡直無法下腳!於是,二號首長回到會議室後大發雷霆,說了很多氣話。就在這時,週主任說話了,他說:“我知道什麼原因了。”二號首長就追問說:“什麼原因?”週主任說:“馮家昌請病假了。”二號首長還是不明白,說:“這個、這個馮家昌……跟廁所有什麼關係?”週主任說:“多年以來,這個樓上的所有廁所、樓道,都是人家馮家昌打掃的,天天如此……”有人就問:“誰?”週主任就說:“小馮,馮參謀。”一時,形勢急轉直下,會議室裡一片沉默。這個“多年以來”給領導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是呀,那不是一天兩天,而是數年如一日,所有的樓道、廁所都是人家馮家昌打掃的!過去,首長們並不知道這些,可他們知道樓道和廁所裡總是乾乾淨淨的……現在,馮家昌突然“病”了,廁所的衛生問題就一下子凸現出來了。於是,主持會議的二號首長當場拍板,一錘定音!

這樣的事情,實在是讓人意外,幾乎可以說是四兩撥千斤!要細說起來,這裡邊藏有很高的智慧含量!在這件事情上,馮家昌知道,週主任功不可沒!可是,聽了這樣的結果,馮家昌心裡很酸,是酸到底了,他一下子就聞到了那麼多人的屁味!是啊,他數年如一日,打掃了那麼多年的衛生,卻是由於這一“病”、一“尿”才被發現的,他真想大哭一場! 不過,在這件事情上,最傷心的還是老侯。老侯真是傷透了心!老侯在一氣之下,竟然毀了他的打耳工具,立時就寫了要求轉業的報告……臨走之前,老侯把馮家昌約到了一個小飯館裡,含著淚說:“兄弟,我要走了,祝賀你呀!” 到了這個地步,勝負已見分曉。一時,馮家昌心裡也酸酸的。他端起酒杯,掏心窩子說:“老哥,感謝你多年的關照。是我對不起你,兄弟給你賠罪了!”

老侯說:“兄弟,話不能這樣說。人,都有私心。誰不想……哎,格老子的,不說了,喝酒。” 這時候,馮家昌哭了,他哭著說:“老哥,你多包涵吧。我兄弟五個,一個家族的使命都在我肩上扛著呢……” 老侯拍了拍他,說:“理解,我理解。格老子的,我也是農民的兒子呀……兄弟,開初的時候,為這個職位,我也傷過你呀……” 馮家昌就攔住說:“不說了,喝酒,喝酒。” 往下,兩人就一杯一杯地干……待連喝了幾杯之後,老侯突然說:“兄弟啊,人生如棋局,人算不如天算哪。我給你交一個實底吧。你千萬不要以為你的提拔是因為'一泡尿'。你要是真這樣認為,你就大錯特錯了。” 聽老侯這麼一說,馮家昌怔住了。

老侯說:“其實,事情並不像你想像的那樣簡單。這個會,主要是因為一號首長的工作變動帶來了一系列的變化。你知道,一號首長馬上就到年齡了,快退了。他本打算退到一個靠海的地方,於是就去找了一位同級首長,可那位首長當時沒有答應他。於是,一氣之下,他就直接給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首長打了電話。就是這個電話,使整個事情起了一連串的變化。你知道嗎?二號首長並不是去撒尿,他突然離開會議室,是接電話去了。接了那個電話之後,事情才突然起變化的……老弟呀,如果不是那個電話,你坐的這個位置,就鐵定是我的了。大風起於青萍之末呀!” 這件事的來龍去脈,的確是讓人難以想像的。馮家昌聽得一頭霧水。可是,他已經不願再給老侯多說什麼了,不管怎麼說,天也罷,地也罷,他總算得到了這個位置。至於過程,那的確不是他能左右的。

可平心而論,他知道,部隊是不會埋沒人才的。只要你真有才,只要你好好乾,該忍的忍住,早晚還是會受到重用的。再說了,憑他多年的體會,部隊的確是個大熔爐,部隊是鍛煉人的……當然,這些話,他不會對老侯說,就是說了,他也未必能聽進去。 往下,當務之急,他要謀劃的,就是老二、老三們的事了…… 於是,他含含糊糊地說:“喝酒。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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