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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布菜的方法

上流人物 李佩甫 5250 2018-03-20
一個月後,馮家昌終於知道什麼叫“秘書”了。 在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最辛苦的職業,那就是秘書。秘書首先要丟掉的,就是自己。你不能有“自己”,你甚至不能擁有時間。正像週主任告訴他的那樣,你只是一個影子。就是影子,也仍然不是你自己的,是首長的。 進了大院,馮家昌就像是走在冰上,每一步都十分的小心謹慎。在連隊的時候,他時時要求進步,曾千方百計地“與眾不同”,可這裡卻恰恰相反,你必須把自己折疊起來,把自己所有的念頭化為烏有,韜光養晦。 好在同寢室有一個“小佛臉兒”。通過一次次的“交心”,侯秘書對他的態度有了很大的轉變,兩人很快就成了以心換心的朋友了。於是,“小佛臉兒”就成了他一步步走進機關的“竹竿”。

“小佛臉兒”很知心地告訴他說:走路時,你必須走在後邊,快一步都不行。拉車門時,你又必須得搶在前邊,慢一拍都不行,萬一動作慢了,車框碰了首長的頭,這就是錯誤。首長記不住的,你得記住;首長忘了的,你得記住;首長吩咐的事情,你得記住;首長沒有吩咐的,你也要記住。有些事情記住了,並不是要用的,也許根本沒有什麼用,但你可以綜合分析,它提供給你的是一種分析的能力。首長的身體狀況,尤其要清楚,比如身上有幾塊傷疤,哪次戰役落下的,有哪些不適的地方,都要記牢,在私下里(記住,必須是私下里)隨時提醒首長注意身體。另外,首長的特點,首長的嗜好,首長的習慣動作,你都要盡快摸清楚,以免出現誤差。比如,首長伸出手來,明明是要老花鏡的,你遞上去的卻是毛巾,這就是錯誤。首長休息了,你不能休息,你得整理記錄,思考一天的情況,備首長隨時查詢。你得記住首長所有的家人,你還得記住首長所有的親戚,萬一哪天有人給首長打電話,你得清楚他的來龍去脈,然後再決定是否向首長匯報。首長的講話稿是你寫的,但又必須體現首長講話的語氣和風格,有些生僻的字,你必須事先告訴首長,以免鬧出什麼笑話來;在首長身邊,大塊時間是沒有的,大塊時間你必須跟著首長,所以你就得見縫插針,熟悉各方面的材料,既要及時了解上邊的政策,又要知道下邊的情況,在這方面,首長的性格不同,要求也不同,你必須摸透首長的脾氣……你還要記住所有軍區首長的聲音,當然,上邊首長的聲音你更要記住,首長的聲音都是有些特徵的,其實很好記,關鍵是你要多留心。比如一號、二號、三號首長的電話,是不能有絲毫遲疑的,無論多晚,都要立即通報!做秘書是代表首長的,出得門去,你既不要輕看下邊的人,也不要畏懼上邊的人,要曉得自重。最後一點是要切記的,你跟了哪個首長,就是首長的人了,不管跟對還是跟錯,都永遠不要背叛首長。假如你背叛了一次,所有的人都不會再信任你了……

在軍區大院裡,“小佛臉兒”是一個很平和的人,說話綿綿的,略帶一點他四川老家的尾音,但馮家昌聽他說話,總有一種“於無聲處聽驚雷”的效果! 突然有一天,馮家昌終於看到了“小佛臉兒”的絕活。那是一個極難遇的機會。那天,從北京的總部來了一位首長。當晚,軍區首長全都參加了宴請活動。接風宴會是在軍區小餐廳裡舉行的,一共開了兩桌,首長們一桌,秘書們一桌。馮家昌自借調軍區後,是第一次參加這種高規格的活動,也只能奉陪末座了。說起來,那讓人眼中一亮的絕活,倒也算不上什麼了不得的大本領,那僅僅是一種細緻,一種讓人看了眼暈的準確,可細緻一旦到了極限的時候,你就不能不驚訝了。 那晚,侯秘書對付的是一條魚。馮家昌曾在課文上讀到過“庖丁解牛”,可他從來沒有聽說過“解魚”。侯秘書“解魚”的方法堪稱一絕!那是菜過五味、酒至半酣的時候,廚師上來了一條魚。那是一條約有三斤重的黃河鯉魚,魚上來的時候還是半活的,嘴張著尾巴動著……這時,只聽趙副政委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其實,早在趙副政委咳嗽之前,侯秘書就已站起來了,他先是在一旁的水盆裡淨了手,倏爾之間手裡就有了兩隻竹籤,待政委咳聲一落,他已站在了首長們的桌旁。這一切都是在無聲無息間完成的。接下去,“小佛臉兒”粲然一笑,伸出兩支竹籤,似行雲流水一般在魚身上劃了一道,那一道劃得極為細膩、飄逸,“噝——”的一聲,猶如細瓷撥弦儿一般動聽,帶出來的只是些許的熱氣;而後又是“哧——哧——”兩聲,彷彿是銀針飛舞,倏爾就扯出了兩縷細白的氣線!這是平著的左右兩道,這兩道從頭到尾,那竹籤像劍鋒一樣環回到懷裡,在舞動中輕輕地那麼一收,魚還是完完整整的一條魚!接下去,那竹籤極快地一撥一挑一撩,魚就像活了一般,輕巧如戲地翻了一個身兒。此時,侯秘書左手的竹籤停在魚鰓上,右手的竹籤再次揚起,扯絲一般在魚身上快速繃出了一條條細線,跟著是左右平著“嚓、嚓”兩聲,待你再看,那魚仍還是完完整整的一條魚!就此也不過是幾秒鐘的時間,侯秘書退後一步,待主客喝過了魚頭酒,這才又伸出竹籤,兩手輕送至魚頭處,彷彿閃電般地左右一彎,又蜻蜓點水般地那麼一挑,就此把兩隻飽飽的魚眼送到主客的碟子裡!繼而,他就那麼輕輕地一撥一分,那魚肉就一塊塊地退到了盤子的兩邊,而盤子的中心就只有魚頭和完完整整的魚骨、魚刺了! ……尤其讓人讚嘆不已的是,那些魚身上的細小刺刺兒,不知他是怎麼分出來的!那些一線一線藏在肉層裡的細刺兒,在魚肉分成一份份放入小碟的時候,盤子邊上會落下一層雪白如花的小刺片兒,那就像是一幅天然的圖案!真是精妙啊,侯秘書雖然是小試竹籤,卻給客人留下了很難磨滅的記憶!在一片讚歎聲裡,只聽司令員大聲說:“好一個猴子,喝一杯!”

宴會散了之後,“小佛臉兒”由於心里高興,話就多了,說著說著竟說漏了嘴,洩漏了不少的“天機”。他說:“小馮,你說這世上什麼最重要?” 馮家昌當然要請教他了。馮家昌說:“老兄,連司令員都佩服你,我還能說什麼?你說,我聽你說。” “小佛臉兒”說:“方法,方法最重要。人生如戲,人生如棋,'走'的都是一種方法,或者叫做技藝。這就跟布菜一樣,看似雕蟲小技,卻包含著常人看不出的大道理。不知你聽說過沒有?當年,十八兵團打太原的時候,我方由徐帥親自指揮,把整個太原城圍得鐵桶一般,那真是一場血流成河的硬仗啊!對方,山西軍閥閻錫山也下了死守的命令,並放出話來,言'和'者殺!還親自命人做好了一口棺材,揚言要與太原共存亡!然而,仗打到一半的時候,閻錫山突然接到了南京的一封電報,要他火速趕往南京參加一個軍事會議。於是,這個閻老西把將領們召集在一起,當眾念了這封電報。而後,他很平靜地說,南京會議,少則三五天,多則五七天我就回來了,太原的戰事,就暫時交給各位了……你想,仗已經打到了這種地步,將領們對他的話自然是將信將疑,不過,閻錫山下邊的話,立時解除了將領們的疑惑。他說,會期不長,來去匆匆,這次桂卿就不去了,拜託各位替我照看她……閻老西此言一出,眾將領的心也就安了。在山西,誰都知道,這位名叫桂卿的女人,是閻錫山最鍾愛的一個堂妹,她一生都跟著閻錫山,閻錫山無論走到哪裡都帶著她。如果閻錫山要逃跑的話,是不會撇下這個女人的。可是,格老子的,不管閻錫山多麼狡猾,還是有人看出'橋'了。臨上飛機的時候,有人突然發現,他竟然帶走了他那位五台籍的廚師!既然會期'匆匆'他帶廚師幹什麼?!這說明,他不會再回來了!那時候,太原已經成了一座死城,而閻錫山逃跑時為了穩定軍心,丟下了他最鍾愛的女人,卻只帶走了跟隨他多年的廚師……你知道這是為什麼?!”

馮家昌怔怔地望著“小佛臉兒”,心說,這人面相如此之“娃”,怎麼越看“水”越“深”呢?他搖了搖頭,趕忙說:“我洗耳恭聽,我是洗耳恭聽啊!” “小佛臉兒”說:“閻錫山一生酷愛麵食。山西的麵食種類很多,像刀削麵、貓耳朵、揪片兒、撥魚等等,可他最喜歡吃的,是一種叫做'油麥麵栲栳'的麵食。據說,這種面是在青石塊上推出來的,做工極其複雜考究,一般的廚師是做不出來的。而閻錫山那位五台籍的廚師,是做麵食的頂尖級高手,特別是他有一套做'油麥麵栲栳'的絕活!離了他,就再也吃不上了……你想,那時太原已成了死城一座,不日將城破人亡,瓦礫一片!從死城裡帶出一人,他帶走的是什麼?絕活兒。是絕活兒!女人可以再有,而會此絕活兒的卻只有一人耳……”

馮家昌望著“小佛臉兒”,笑了。 “小佛臉兒”也跟著笑了。 馮家昌說:“我明白了。” “小佛臉兒”說:“你不明白……” 突然,馮家昌忍不住問:“那魚,疼嗎?” “小佛臉兒”不由得怔了一下,淡淡說:“手快。” 接下去,“小佛臉兒”像是興猶未盡,或許是技癢難耐,突然跳起身來,說:“老弟,坐起,坐起。” 馮家昌趕忙坐起身來,詫異地望著他。 這時候,“小佛臉兒”拉開抽屜,從裡邊拿出了一個黑乎乎的袖珍小包,那小包是皮製的,看上去很舊。他從包裡掏出了一些細小棍棍兒,而後把那些小棍棍兒樣的東西一串一串地擺在了桌上,說:“選一種吧。老弟,今天我讓你也享受享受。” 馮家昌湊上去看了,只見那些小細棍棍兒樣的東西分紅、黃、綠三種顏色,也不知是乾什麼用的,就不解地問:“這是……”

“小佛臉兒”說:“這是'打耳'用的工具。一共有三種,這一種是竹的,不是一般的竹子,是那種彈性特別好的竹子做的。這種,是銅的,紅銅做的,裡邊還加了金呢,銅裡加了金就軟了。那一種是玉的,綠綿王,據說產自緬甸,貴著呢……你選一種。” 馮家昌趴上去細細看了,卻又見那些小棍棍兒樣的東西,有很多不同的細處,那細處千差萬別,竟都不一樣:有的有尖兒,有的帶彎兒,有的是片兒,有的還帶著鉤兒,有的是勺狀……他疑疑惑惑地說:“這……打耳?” “小佛臉兒”說:“打耳。” 馮家昌怯怯地問:“怎麼打?打不壞吧?” “小佛臉兒”說:“啥子活嘛?你坐起,坐起就是了。竹的彈,銅的玄,玉的綿。說吧,用哪一種?”

馮家昌仍是疑疑惑惑的,他坐好身子,說:“隨便,哪種都行。” 於是,“小佛臉兒”說:“你坐好了,別動。”接著,不知他使用的是什麼方法,馮家昌先是覺得耳朵上趴了一隻“螞蟻”,很小的“螞蟻”;繼而是兩隻、三隻、四隻、五隻……突地,就是一群“螞蟻”!那“螞蟻”一蜇一蜇地向四處爬去,爬出了一個一個的痛點,那痛銳而不堅,深而不厲,像是群起攻之,一時間就覺得那痛點漸漸連成了一片,麻殺殺的,好一個舒服! 片刻,那痛點忽而就卸了,彷彿間又捉來了“蝨子”,肥肥的“蝨子”,一匹、兩匹、三匹……操,又是一群“蝨子”? !那“蝨子”肉肉的,一片一片爬,爬出一點一點的小癢。那癢兒,初來麥芒芒兒的,細品,又像是誰在用小擀麵杖在推碾那“蝨子”做成的“肉滾”,一滑兒一滑兒地軟進,軟裡透癢,癢裡透酥,酥裡透叮,尤其是那“肉滾”裡的一叮!一肉一灸,一肉一灸,哈,扎煞煞的!再進,又像是耳裡旋走著一隊“小芝麻人兒”,那“小芝麻人兒”一巷一巷走,小肉腳兒軋軋的,一尖一軋,一尖一軋,漸漸就往深處碾,往深處推,噝,呀呀,簡直給人以說不出的美妙!

這時,只聽得“卜啷”一聲,先是耳朵裡一涼,像是有風進來了,風鼓鼓的一滿,緊著又是一空!往下是小涼,一點一點涼,軟軟軟……倏爾就化了,像是化成了羽毛做成的撣子,一個極小的羽毛撣子,這好像就不是在耳上了,這是在心上“撣”,那羽毛輕煙一樣旋轉著,彷彿一朵花貼著你的心在慢慢開,慢慢開……開了又合了,合了又開,花開得極軟,極潤,詩曼曼的,那個熨帖呀,竟不是語言可以訴說的!往下,禿嚕,就什麼也沒有了,那個靜啊,就像是在雲中飄!飄啊,飄啊,飄啊……彷彿在夢裡,彷彿在仙境,彷彿在蓬萊之鄉雲遊,身上麻麻的,散散的,鬆鬆的,似醉非醉,似仙非仙,伸伸伸伸伸,展展展展展……只想一個展!長空萬里,天哪,飄到哪裡去了呢? !

正在如痴如醉之際,聽得耳邊一聲喚:“好了,怎麼樣?” 馮家昌慢慢睜開兩眼,長長地噓了一口氣,說:“服了,我真服了!” “小佛臉兒”說:“別看這一個小小的耳朵,上邊有七十九個穴位呢,曉得嗎?” 馮家昌說:“七十九個穴位?有這麼多?!” “小佛臉兒”突然說:“困覺,困覺。”接著,他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馮家昌說:“老哥,怪不得趙副政委那麼喜歡你呀……” 人一談得入了港,就開始胡說了。 “小佛臉兒”嘴一鬆,竟笑著說:“不是政委喜歡我,是政委的耳朵喜歡我。” 馮家昌也笑著說:“耳朵,不就是一盤菜嘛。” “小佛臉兒”一怔,說:“菜?” 馮家昌說:“——菜。侯哥,你是個布菜的高手啊!”

“小佛臉兒”沉默了片刻,臉一繃,突然說:“不能這麼說,這玩笑開不得。不說了,不說了。困覺,困覺。” 這時,馮家昌卻纏著他說:“老哥,這一手,你是跟誰學的?教教我吧。” “小佛臉兒”又打了一個哈欠,說:“老弟,不瞞你說,這一手是我爺爺傳給我的。你學這幹什麼?再說,這也不是一時半會就能學會的,以後再說吧。”說著,“啪”的一聲,他把燈拉滅了。 關了燈,月光從窗外照進來,馮家昌反而睡不著了。月光如水,心裡卻很熱,他覺得“機關”就像是一個套子,一下子就把他套住了。在這裡,滿眼看去,竟藏著那麼多的“武林高手”!相比之下,他顯得是多麼笨哪,簡直是大笨蛋一個!如果沒有“撒手鐧”,是很難從套子裡掙脫出來的。怎麼辦呢? 第二天早上,“小佛臉兒”一覺醒來,就急急地對馮家昌說:“啷個夜裡多喝了兩杯,沒胡說什麼吧?” 馮家昌肯定地說:“你什麼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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