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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舞場上的“羊”

上流人物 李佩甫 4644 2018-03-20
那是劉參謀嗎? 他有點不大相信。 聯歡晚會上,劉參謀正在跟一位漂亮的女子跳舞。那女子身材高挑,氣度不凡,公主一樣地在舞場上旋轉著,可以說是整個聯歡會上最引人注目的一位女子了;劉參謀也是一米八的大個子,濃眉大眼,儀表堂堂,兩人配合默契,進進退退的,舞姿十分優雅…… 馮家昌在一個角落裡坐著,他是奉命來參加這個軍民聯歡會的。他不會跳舞,也就默默地坐在一個角落裡,看別人跳。他的目光注視著舞場上的劉參謀,心想人跟人真是不能相比呀。劉參謀只比他大五歲,可現在人家已經是副團了。馮家昌來的時間短,跟劉參謀並不太熟,對他的情況知道得也少,只知道他叫劉廣燦,在軍營裡有一個很特別的綽號“標尺”。因為他人長得帥,還評過一次操練標兵,人家就叫他“標尺”,僅此而且。

然而,正當他暗暗羨慕劉參謀的時候,馮家昌突然聽到了一個女子的聲音—— 她說:“你好,我叫李冬冬。” 冬冬,這兩個字是不是有些銳利呢? 當然,不是聲音,那聲音偏甜。是感覺上的銳利,那是“城市”的感覺。它怎麼就像是那枚“釘子”,鋼鋼的,一下子就釘在了他的耳鼓上。是的,當那個城市姑娘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馮家昌的確有些茫然。他甚至有些慌張,趕忙站起身來,就那麼“立正”站著,像面對首長一樣,看上去十分的僵硬。 那姑娘個子不高,微微地笑著,渾身上下帶著來自城市的健康和鮮活。她一彈一彈地向他走來,大大方方地伸出一隻手,說:“請你跳個舞,可以嗎?” 馮家昌四下看了看,當著這麼多的人,這姑娘徑直走到了他的面前,一時間讓馮家昌很難適應。馮家昌不由得舔了一下嘴唇,嘴唇很乾,他有些慌亂地說:“我不會。”

不料,只聽那姑娘說:“我教你。” 馮家昌孤零零地站在那裡,頭上竟然冒汗了,他囁嚅地說:“我,真的不會。” 那姑娘歪著頭,調皮地一笑,說:“怕什麼,我教你嘛。”馮家昌再一次四下望去,只見有幾對男女牽牽拉拉地下了舞池……倏爾,他看見坐在一旁的周主任正在給他使眼色,那意思是:上呀,上! 馮家昌還是有些怵,他再次舔了舔嘴唇,說:“我真的不會。” 這時候,那姑娘回身看了看她的同伴們,再一次伸出手來,笑著說:“來吧,來吧,我教你。不然,我多沒面子呀?” 馮家昌抬頭看了那姑娘一眼,對方的目光給了他很多的鼓勵。她小聲說:“你別怕,你怕什麼呢?” 於是,馮家昌就像是一隻待售的“羊”,被人牽拉著拽到了“市場”上。在舞池裡,他一直有一種“羊”的感覺,他被人牽拉著,一步一步地向前走,那走也硬,彷彿出操一般!旁邊,劉參謀和那位漂亮女子在不停地旋轉著,那優美的舞姿更讓馮家昌羞愧。可李冬冬卻一直在安慰他,說:“你抬起頭,踩著點走,就這樣,一二三,二二三,一二三,二二三……慢慢就好了。”可“羊”怎麼也覺不出“好”來,他走得抵抵牾牾、架架勢勢的,一時想著腳下,一時又忘了上邊;想著腳下時,身子很僵;看著上邊,就又忘了腳下,兩條腿一叉一叉的,一不小心就踩在了對方的腳上!他羞澀地說:“你看,我不會,真的不會。”她說:“沒關係,沒關係。”……走著走著,身上的汗就下來了。馮家昌心裡罵自己,你怎麼這麼窩囊? !李冬冬卻不然,她小小巧巧的,一旋一旋地走,看上去既熱情又大方。她拽著他,就像是一隻火紅色的小狐狸拉著一輛沒有方向感的拖車,雖歪歪斜斜的,倒也從容啊。在馮家昌的手裡,對方卻成了一片飄著的羽毛,火一樣的羽毛,那輕盈,那快捷,那無聲的干練,都使他驚詫不已!一時就更顯出了他自己的笨拙。尤其是那雙眼睛,明亮亮的,像火炭一樣燒著他,燒得他渾身上下熱辣辣的。往下,就這麼走著、走著,在李冬冬的導引下,倒也慢慢走出了一些“點”感覺……李冬冬也不時地鼓勵他說:“好,很好。我說你行嘛。就這樣,好的,就這樣……”

跳第二支舞曲的時候,他已經可以踏著“點”走了。她問他:“軍區的?”他說:“是”。她問:“司令部的?”他說:“是。”她歪著頭說:“我是紡織廠團委的,我叫李冬冬。你呢,你叫什麼?”他一邊在心里數著“點、點、點;一、二、三……”一邊說:“我姓馮,叫馮家昌。”她笑了,說:“二馬?”他說:“嗯嗯,二馬。”她看了他一眼,說:“家是農村的?”馮家昌還了一眼,說:“農村的。”李冬冬說:“我沒有別的意思……”馮家昌笑了,幹乾地說:“一頭高粱花子?”李冬冬說:“不,不,樸實。是樸實。”馮家昌機智地說:“這裡有城里人嗎?查一查,最多三代,都是農民……”李冬冬說:“是嗎?”馮家昌反問道:“你說呢?”李冬冬說:“有道理。要這麼說,我爺爺也是農民。我老家是湖北的……”馮家昌說:“九頭鳥?”……就這麼說著說著,李冬冬突然說:“呀,真好。”他不明白這“真好”是什麼意思? “好”什麼呢?心裡一慌,“啪”,又踏到了人家的腳上!沒等他開口,李冬冬先笑了,一串葡萄般的笑聲!她說:“你是個日本鬼子,踩得真疼。踩吧踩吧你踩吧……”

其實,馮家昌並不知道這聯歡會是怎麼一回事,他只是作為“任務”來完成的。聯歡會是部隊與地方搞的一次聯誼活動。這活動本身是“政治”的,也是帶有玫瑰色彩的。紡織廠來的全是女工,部隊是一色的“和尚”,名單是周主任親自定的……於是,一場聯歡之後,馮家昌還在鼓裡蒙著呢,就已經成了聯歡會上的“成果”了。 兩天后,週主任把馮家昌叫到了他的辦公室。週主任從辦公桌裡拿出了一張表格,推到了他的面前,說:“拿去填一下,盡快給我送來。”馮家昌眼前一亮,心裡怦怦跳著,他知道那是一張“提干表”,是他夢寐以求的東西!在伸手之前,他的心先顫了一下,而後,他兩腿並直,給周主任敬了一個禮,說:“謝謝首長關心!” 這時候,週主任默默地望著他,臉上帶著少見的和氣,笑著說:“聯歡會你參加了吧?”

馮家昌繃緊身子,應聲說:“參加了。” 週主任說:“怎麼樣啊?那個李冬冬,印像不錯吧?” 馮家昌囁囁的,不知道該怎麼說…… 週主任看著他說:“軍民一家嘛。作為聯歡會上的成果,已經把你報上去了……多接觸接觸。” 馮家昌抬起頭來,看了看那張“提干表”…… 週主任望著他:“有一個問題,我需要落實一下。你在家訂過婚嗎?” 猶如天崩地裂一般,“訇”的一聲,馮家昌覺得他的頭髮一根根豎了起來!可他僅僅沉默了一秒鐘的時間,立刻說:“沒有。” 週主任說:“好,那就好。你去吧。” 轉過身來,馮家昌拿著那張表格一步一步地朝門口走去……那大約有七步遠,每走一步,馮家昌都有可能扭過頭來,他也想扭過頭來,可他的牙關很緊,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假如說了,結果如何呢?於是,他就那麼硬著頭皮走出去了。

當他走到門口的時候,只聽周主任以命令的口吻說:“冬冬不錯,你們好好聊聊。” 一回到宿舍,馮家昌就看到了“小佛臉兒”那高深莫測的笑容。 “小佛臉兒”笑著說:“老弟,肥豬拱門,雙喜臨門哪!” 馮家昌說:“哪有的事。” “小佛臉兒”說:“格老子的,還瞞我不成?” 馮家昌說:“不是瞞你。老哥,我敢瞞你嗎?表是給我了,說是要往上報,還不知上頭批不批哪……” “小佛臉兒”說:“批是肯定會批的。你知道那女的是誰嗎?” 馮家昌腦海裡一片混亂,就說:“女,女的?” “小佛臉兒”說:“你也不用瞞了。我告訴你,在聯歡會上,請你跳舞的那個姑娘,你猜猜她是誰?” 馮家昌有些緊張地問:“誰?”

“小佛臉兒”說:“她叫李冬冬,是周主任老婆的親外甥女……”接著,“小佛臉兒”又說,“你別看周主任那麼嚴肅,在家怕老婆是有名的。老弟呀,這可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娶了她,你就是城里人了!” 這時,馮家昌沉默了片刻,他下意識地伸出手來,在軍衣兜里摸索了一會兒,掏出煙來,那是首長的煙(煙是備用的,當首長兜里沒煙時,他才會掏出來)。他這是平生第一次吸首長的煙。他把煙叼在嘴上,又給“小佛臉兒”遞了一支,他知道“小佛臉兒”從不吸煙,就說:“吸一支,你一定要吸一支。” “小佛臉兒”接過煙,聞了聞說:“好,要是喜煙,我就吸。” 馮家昌什麼也不說,只是默默地把煙點上,默默地吸著……就在這時,他看見“小佛臉兒”的眼珠扑棱了一下,那眼風似乎瞟到了床鋪上。也就是那麼一瞟,讓他掃到了。 “小佛臉兒”自然明白,他說:“一雙鞋,郵局寄來的。”

馮家昌說:“鞋?” “鞋,你的。”“小佛臉兒”說,“我去郵局,順便就給你捎回來了。” 馮家昌只是“哦”了一聲,那“哦”是勉強做出來的平聲…… “還有一雙鞋墊。”“小佛臉兒”補充道,“花鞋墊。” 馮家昌沒有再去看那鞋,也沒有看那鞋墊,他又“哦”了一聲,那一聲很淡,很無所謂。就在這一瞬間,他突然發現,他的心硬了,他的心硬得鋼鋼響! ……可以說,幾個月來,他一直在向“小佛臉兒”學習,學習“微笑”,學習“柔軟”,學習機關里的“文明”。可是,學著學著,他的心卻硬了。 很突兀的,“小佛臉兒”說:“家裡還有一個?” 馮家昌緊吸了一口煙,嗆了,他咳嗽了兩聲,說:“啥?” “小佛臉兒”說:“你常說的,'籮'。”

馮家昌心里頓了一下,說:“沒有。” “小佛臉兒”說:“應該沒有吧?” 馮家昌說:“真沒有。那鞋……是一個親戚,親戚做的。” “小佛臉兒”拍拍他,一字一頓地說:“沒有就好。老弟,沒有就好。” 夜裡,躺在床上,馮家昌哭了,是他的心哭了。淚水在心上泡著,泡出了一股一股的牛屎餅花的味道。還有月光,帶乾草味的月光。但,那就是淚嗎?那不過是一泡虧了心的熱尿!當著周主任,他說出的那兩個字,就像是鉛化了的秤砣,一下子壓在了他的心上。他覺得他是把自己賣了,那麼快就把自己賣了。就像是一隻趕到“集市”上的羊,人家摸了摸,問賣不賣?他說賣、賣。他也可以不賣的,是不是呢?可既然牽出來了,為什麼不賣?賣不過是一種獲取的方式。其實,賣什麼了?你什麼也沒有賣。你“訂”了嗎?沒有“訂”,真的沒有“訂”。要是大器些,那也不算是“訂”。你恨那個國豆,狗日的國豆,你恨他!他給了你多少屈辱? !而她,對你好你是知道的。你也知道她對你好……但是,你下邊還有四個“蛋兒”,只有你“日弄”了,他們才能一個一個地“日弄”。你要是不硬下心來,馮家有出頭之日嗎? !

然而,一個纖纖的人影卻總在眼前晃。那是一種氣味嗎?每當腦海裡出現劉漢香這三個字的時候,總有一種淡淡的香味籠罩著他。是草香?是槐花的氣味?還是谷垛裡的腥……況且,還有三個字呢,這三個字是你親手寫給她的!在連續四年的時間裡,你一次次地把這三個字寫在獎狀的背面,你想說你不是寫給她的,你可以不承認,可你確確實實是寫給她的呀!到了這份上,他真是有些後悔,後悔不該寫那三個字,那三個字就像是釘子一樣,把他釘得死死的。一想到這裡,他的心就成了一塊黑板,他很想把那三個字擦掉,可他每擦一次,就又出現一次,再擦,還有……那是一隻蝴蝶嗎?那蝴蝶旋旋繞繞的,總是在心上飛,一觸一觸地飛,一灸一灸地飛,落下的時候,竟是一隻發卡。白色的有機玻璃發卡,是劉漢香的哥哥從北京給她帶回來的。他看見那隻發卡活龍活現地“叮”在了他的心上!好在心已沙化,那淚一滴一滴落在心上,心卻在冒煙,淚在心上化成了一股一股的狼煙,噝噝的!於是,心硬硬地說:對不起了。 沒有幾日,就有電話打過來了。馮家昌拿起電話一聽,竟是李冬冬的聲音。 李冬冬在電話裡操著柔曼的普通話說:“餵,馮秘書在嗎?” 馮家昌說:“我是小馮,你哪一位?” 李冬冬笑著說:“二馬,這麼快就把我忘了?” 馮家昌馬上說:“噢,是你呀。你好。” 李冬冬頓了一下,輕聲說:“星期天有空嗎?” 馮家昌也頓了一下,馬上說:“有啊,有。” 李冬冬說:“我姑姑家有台120相機,你會照相嗎?” 馮家昌立刻就說:“會,我會。” 李冬冬格格地笑了,她的笑聲就像是一串葡萄做成的珠子,四下亂滾……很誘人哪。 其實,馮家昌並不會照相。他想,他得學呢,趕快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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