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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三十一、“歸宿”還是“結尾”

黑雀群 陆天明 19906 2018-03-19
如果我們把這一章稱為“歸宿”,它的含義絕對不僅僅是“結尾”,甚至也不僅僅是“命運”這個俗詞的另一種表述。雖然它既包含著“結尾”的意思,也包含著“命運”的最大含意…… 到晚上十點四十分左右,張建國突然從醫院給韓起科打來一個電話,傳達高場長的意思,讓他立馬到醫院去一趟。 “高場長有請”。韓起科問:“他老人家今天不回來了?”“誰知道啊。老人自有老人的安排。我們也不便多問。你就趕快來吧。”張建國回答。放下電話,韓起科跟馬桂花和哈採英打了聲招呼,又問清了醫院的位置,就向大門外走去。馬桂花忙追上去,叮囑了聲:“天黑,路又不熟,就打個出租吧,別省那點錢了。不過,你得多留個心眼兒。這兒有些司機特別黑,專門欺負外地人,拉著你瞎轉圈兒。從這兒到醫院,正經走表,最多不超過十九元。身邊帶零錢了嗎?”“帶了帶了。”韓起科點點頭道。馬桂花追到院門外,拉住韓起科,又叮囑了聲:“要不,我跟你一塊兒去吧?”韓起科忙說:“至於嗎?你真把我當鄉巴佬了?”馬桂花忙說:“不是那意思。”韓起科問:“那你是啥意思?”馬桂花猶豫了一下問:“你跟趙光之間到底鬧啥矛盾了?”韓起科苦笑笑,答道:“沒事。”馬桂花問道:“那他們幹嗎要把你叫到醫院去談話?”韓起科說道:“那你應該去問他們。”馬桂花愣了一下後,突然又問:“你沒留什麼把柄在趙光手裡吧?”韓起科一愣,反問道:“把柄?嗨,我能留啥把柄?一個刑滿釋放分子,膽小得跟個老鼠似的……”馬桂花忙說:“跟趙光打交道,你可是不能大意了。這小子,在生意場上混了這麼些年,完全混出兩副嘴臉來了。你完全搞不清楚,他的哪副嘴臉是真的,哪副嘴臉是假的。好些人都到我跟前來說他,說他們都挺怕他的,也挺恨他的,可又不得不巴著他。你明白我說的這意思嗎?”韓起科愣愣地看著馬桂花,臉色突然灰暗起來,遲疑了一會兒,啥話也沒說,轉過身走了。

出租車司機跟韓起科聊了一路。由於受馬桂花的影響,韓起科一路都在偷偷地註視那個不斷在蹦字兒的計價器。但最後的報價,證明北京的出租車司機多數還是好的。付了十九元,撕了票,韓起科一下車就看到張建國在空空蕩蕩的醫院大門口等著他。但張建國並沒有帶他進醫院,卻把他塞進一輛捷達車裡,(這車是趙光在北京的一個朋友提供的。捷達歷來在北京賣得特火。當然嘍,買捷達的這些北京人,在北京這地盤上都還算不上什麼真正的“款”和“腕儿”。)一氣兒拉到一家三星級賓館的一個套間裡。韓起科推門一看,在套間的會客廳裡幽暗的燈光下坐著的,卻只有趙光。韓起科真愣了一下,怔怔地說:“趙光,你這是跟我在唱哪齣戲呢?”趙光淡淡一笑,忙掐滅手中的煙,一手抓起“大哥大”,一手提溜起他那個時刻不離身的黑小牛皮手包,對韓起科做了個“請進里屋”的手勢。韓起科遲疑地走進里屋一看,床上躺著一個人,那人正是高福海。身邊除了高福海老伴伺候著,還有兩位趙光僱請的特別護理。一邊的椅子上還坐著兩三個原小分隊的隊員。韓起科先跟高福海的老伴打了聲招呼。趙光便衝其他那些人使了個眼色,待包括高福海老伴在內的那些人都知趣地起身離去,便彎下身,附在高福海的耳旁,低聲說了句:“您爺倆先說會兒話,我呆會兒再來?”高福海一邊緩緩地點了點頭,一邊氣息虛弱地“嗯”了聲,趙光也就馬上離開了這房間。

房間裡終於只剩下高福海和韓起科兩人。 九年了吧?快十年了……這是頭一回見面。見面時,兩人中居然有一個已經快要不行了……韓起科心裡一陣酸熱,便沉沉地垂下腦袋。高福海也哽咽著閉上了眼睛。不一會兒,大概是受不了這見面時的激動,高福海突然喘急起來,臉憋脹得通紅,上身一聳一聳地直往上掙。韓起科忙衝過去,抱住他,問:“咋的啦?我去叫護理來吧?”高福海嘶嘶地喘著,只是搖著頭,一隻手緊緊地抓著韓起科,過了一會兒,長長地出了口氣,才得以慢慢平靜。人卻完全癱軟在韓起科的懷抱裡。兩顆老淚顫顫地在佈滿皺紋而又深凹的眼角里蠕動。 “你咋樣?還好嗎?”待重新躺回床上去以後,高福海勉強睜開眼睛,緩緩地問韓起科。韓起科拿熱的濕毛巾替高福海輕輕擦去眼角的淚花,說道:“別說話了。您不能太激動。好好躺著。一會兒,您還是回醫院去吧。趙光想幹啥呢,出精倒怪地把您拽到這兒?”

高福海沒接韓起科的話茬,只是默默地躺了會兒,等自己完全倒過氣來,突然問韓起科:“給我帶啥來了?帶岡古拉的土豆沒有?”韓起科忙說:“帶了帶了。咋能不帶呢?”高福海僵硬地掙出一絲笑紋,說道:“還是你想得著。這麼些人,帶那些東西,什麼人參鹿茸。唉,你說,我現在要那些玩意兒乾啥呢?”韓起科說:“那些好東西,留著您以後慢慢用吧。日子還長著哩。”“我還有啥日子,啊?”“快別這麼說。我看您今天氣色就不錯。除了土豆,我還給您帶了一樣東西哩。”“是嗎?啥?”“您就別問了。說出來,您可能又要激動了。反正是您喜歡的。”高福海沒再追問了。可能沒那個力氣再追問,也可能是因為一個人到了這樣的最後時刻,對過去曾經喜歡過的那些東西,也都不那麼在乎了,有也罷,沒也罷;喜歡又怎麼樣,不喜歡又能怎麼樣?所以就不想追問下去了。他們更看重的當然是眼前正在經歷的每一分鐘。兩人便默默地又靜坐了會兒。過了一會兒,高福海卻問:“你還恨我嗎?”

韓起科忙說:“快別說那個了。” 高福海側過臉來,瞠瞠看著韓起科說:“也別恨朱副場長和李副場長他們,別恨他們說我們精神不正常。也別恨所有那些要離開岡古拉的人。” 韓起科說:“我不恨。” 高福海攢足力氣,慢慢地說了一段讓韓起科特別吃驚的話:“……想一想,這幾十年,有誰是真正正常的,完整的?說別人不正常,不完整,其實他們自己也挺可憐,也是挺不正常,挺不完整的。我們要承認自己的不正常,不完整。我們自己不也會離開岡古拉,去尋找新的生活嗎?要承認我們做錯了許多事,還做過一些讓別人變得不正常不完整的事。但他們就沒做過這一類缺德的事?在自己變得不正常不完整的同時,又常常會做一些事情,把別人變得不正常不完整。這就是我們這幾代人共同的悲劇。誰也別責怪誰。要承認,讓每個人都真正正常完整地活著,是包括我們儿孫後代在內今後幾百年所有人一直要努力的一件大事。努力幾百年,還不知道能不能實現……所以,別跟任何人賭氣,由他們說去……由他們說去……”說著,他又憋憋地喘了一會兒。韓起科以為他還會說一些只有臨終時才會說的“大徹大悟”“大包大攬”“大空大透”的話,但高福海卻不說了。他感到渾身乏力。手腳冰涼。眼前一陣陣發黑。後脊樑上濕膩膩的。黏稠的冷汗慢慢地從耳朵根後順著脖梗往下流淌,濡濕了一片枕巾。休息了一會兒,他讓韓起科告訴他現在幾點了。韓起科說,快十二點了。他艱難地抬起右手,指指撂在一旁椅背上的一件上衣,對韓起科說:“口袋裡有一塊手錶,你拿去。”韓起科忙問:“幹嗎?”“那是我爸留給我的……”“別這樣……”“一塊老式的歐米茄表。當古董存著,還是值一點錢的。”“您留著自己使吧。”“我讓你拿著就拿著。”然後他又喘了一會兒,又問:“幾點了?”韓起科看看那個錶盤子上的羅馬字和襯底都有點發黃發暗的歐米茄表,說:“十二點零五分了。您這表比我的快五分鐘。”高福海說:“你那個什麼表?電子的玩意兒。還是以我的表為準。以我的表為準……我就能多活五分鐘。”說著,他自嘲般地笑了笑。因為極度的疲乏,他這所謂的笑也只是僵硬地抽動了一下嘴角而已。臉部其他的肌肉仍然是木然的。如果沒看到他眼睛中同時閃過的那一綹活潑潑的光亮,人們一定會誤以為他是因為不可忍受的疼痛驟起,才這麼抽動嘴角的。然後他對韓起科說:“有些話我們得趕快說了。我們只剩四十五分鐘了。”韓起科問:“什麼叫只剩四十五分鐘?有誰限制我們見面時間?”他說:“一會兒,趙光要來。”韓起科問:“這小子!居然利用您來要挾我!”高福海用力地想從枕頭上抬起腦袋,但怎麼也抬不起來。韓起科忙趨步上前抱起他,說道:“您就別再管我們的事了。我這就送您回醫院。”高福海一把抓住韓起科,急急地問:“你拿了他十萬塊錢?”“我拿了他十萬塊錢?”韓起科的腦子一下子沒抹過彎來。他以為趙光讓高福海來做他工作,是為那二百五十萬貸款的事。 “他說你私下扣了他十萬塊錢。他有人證物證。”“有……有……有這麼回事。”韓起科想起來了。 “你真不明不白地拿了他十萬塊錢?”高福海瞪大了眼睛,問。韓起科把高福海重新安放到床上,替他整理好被子,然後在床前的那把椅子上坐下,笑著對高福海解釋道:“什麼雞巴私下扣留了他的錢。我讓財務主任留了這十萬元,我還打了借條。”“你留這十萬元幹啥?”“我不想在趙光的公司乾了。我想回岡古拉。”“你回岡古拉幹啥?”“岡古拉能幹的事情太多了。”“你去挖甘草蓯蓉?你去替洋快餐種土豆?”“我不會去跟著起那哄。”“那你去幹啥?”“我想辦法去複活我們的黑楊林。”“那是不可能的事。”“試試嘛。不試試,怎麼能斷定它絕對不可能?”“你幹嗎要試這麼一檔子根本不可能有希望的事?”“高場長,只有讓岡古拉重新長起黑楊林,重新讓黑雀群飛翔起來,這塊高地才會有將來。無論是洋快餐的土豆,還是甘草肉蓯蓉的喧囂,都只代表岡古拉的今天。可我們不能只有今天,而沒有明天。但確確實實的,沒有黑楊林,沒有黑雀群,沒有葦湖泉眼沒有濕地沼澤沒有母狼群,就沒有岡古拉的明天。這話跟別人說,可能說不通。可您應該是能明白的……是您……是您……”他非常想說:“是您把我生在岡古拉的。”但忍了忍,還是沒讓話說出口。 “你想拿這十萬元去救黑楊林?”高福海問。 “是的。我得花錢請一些技術專家去做研究。我打了借條,聲明是藉。我會還的。我不是私拿。我也有人證物證。”“現在趙光說他沒看到你的借條。”“那就是他把我的借條撕了唄。可我有人證。”“你說的那個人證是那個財務主任,對不?但那個財務主任說,他也沒看到你打的借條。他只知道你吩咐他把十萬元打到你自己的活期存摺上。他當時勸過你,讓你別這麼幹。你說,我替趙光乾了這麼長時間,替他掙了這麼多錢,拿他十萬元,也不算過分。這位財務主任寫了旁證材料。白紙黑字哩!”“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別笑。你是讓那個財務主任替你把錢存到你的活期存摺上去了?”“是啊,我讓他存了。”“現在那份活期存摺的複印件,也在趙光手上。”“他們複印了那存摺?”“財務主任還把你倆當時說的話搞了錄音。”“那又怎麼樣?”“你個傻蛋!只要他去告,就憑這十萬元,又能判你十年刑!”“威脅我?拿這件事來逼我把那二百五十萬貸款交到他手上,隨他的意思去花。”“趙光花這錢,也是為了岡古拉的將來。”“有一個情況,他沒告訴您吧?為了得到這筆貸款,他派我帶人去替銀行乾了些活兒……”“修繕家屬宿舍,這也是集體福利。你們替銀行解決一點銀行暫時解決不了的困難,他們再幫你們解決一點你們暫時解決不了的困難。這種做法雖然並不提倡,但也沒什麼大的妨礙。”“這段時間裡,我在銀行接觸了一些他們內部高層的同志,才知道,除此之外,趙光還秘密地進行了一筆不公開的交易。他現在特別著急需要這二百五十萬塊錢來堵這個漏洞。”“他花二百多萬,替銀行的幾位主要領導,各買了一套住房。”“他跟您說了?”“這幾位領導都是快要從崗位上退下來的老同志。工作了幾十年,臨了要退了,宋振和想替他們最後把住房問題解決得好一點。但從他們自己單位的住房福利費中支出,有相當的困難,就跟趙光商量……”“高場長,您知道,趙光要花的這二百五十萬,是什麼錢嗎?是哈拉努里分公司一千多民工、合同工一年的勞務報酬。我們已經拖欠人家一年了。再拖下去,有些人家裡,可能就要出人命案了。”韓起科說著說著,就一下站了起來。 “別跟我扯起嗓門大聲嚷嚷……我吵不過你……”高福海閉上眼睛,咻咻地只喘氣,不作聲了。一下子說了這許多的話,已經把他最後一點的力氣都耗完了,臉色也越發地灰暗和焦黃。

說句心裡話,在聽完趙光的“訴狀”後,高福海一開始並不想插手這一對“哥倆”的這些狗屁事兒。他已經沒有這個氣力,也沒有這個興趣,再來插手和過問了。是二百五十萬,還是二千五百萬;是落在你手裡,還是落在他手裡,於他都沒有什麼意義了。他需要一次平靜的溫情的會面和告別。一生“沒有”子女的他、一生擁有過但最終又失去了岡古拉的他,需要在這一群岡古拉的“狗屁娃娃”們面前告別自己的人生。這願望也許在別人看來,很奇特,但其實又很實在。以他的人生閱歷,他當然會想到,這批“狗屁娃娃”們將來的一生也不會平坦。但他真的不願意在自己走到人生終點前的那一刻,再被捲進他們痛苦的人生糾葛中去。他希望他們能“友好”地“平和”地手挽著手地來“送行”。即便是假裝的,也請他們假裝一回。在遠離岡古拉的大都市一角,仿製一個近似岡古拉的寧靜。雖然沒有黑楊林,沒有黑雀群,沒有那用黑楊木板蓋起的大宅子,但畢竟還有這一群“狗屁娃娃”,在他們的凝視下,平靜地離開這人世,也算是畫上了一個不算是太理想的理想句號。應該說,他這不算理想的一生,雖然也可以用一句俗套的時髦話來總結:“無怨無悔”,但深夜自問,還是會引發這樣的驚悚:假如讓我再活一遍,我會咋樣?只是,這個世界的人誰也不可能“再活一回”。老天爺把什麼好處都給了人,就是沒給再活一回的可能。所以,他現在只求平靜地離開。平靜的自我心態。 (這一點,他基本上做到了。)而平靜的周圍環境——偏偏是這一點,卻讓這兩個“該死”的“娃娃”給攪亂了。

他本來也是可以不來摻和這檔子事的。但是聽完趙光講完事情的本末,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告訴他,趙光並沒有把所有的事情都講出來。這種感覺還告訴他,趙光有意無意“隱瞞”的東西,可能比他講出來的,要重大的多。以他對趙光的了解,如果不是為了那更重大的一部分事情,如果僅僅是為了那近千個民工被拖欠的工資,趙光不會如此不通人情地,把已然病到這等地步的他,從醫院裡搬出來,跟韓起科“對壘”。 那麼,趙光到底還向他隱瞞了什麼?韓起科又可能在一個什麼樣的重大事情上“招惹”了趙光?他們之間還可能發生什麼?他放心不下。想問,卻又實在問不動了…… 這兩年,他越來越看重趙光。這是近年來,所有接觸過他的人都看得出來的一件事。高福海在岡古拉辛苦經營幾十年。幾十年來,當然是有許多因素促成他、支撐他在岡古拉這麼苦熬苦幹。但是,有一個非常非常內在的東西,而且是屬於精神方面的東西,發揮著巨大的支撐作用。這一點,旁人是不知道的。他也從來沒有跟任何人透露過,匯報過,更沒有跟人傾訴過。在很多年裡,這種東西幾乎是以一種潛意識的形式出現的。也就是說,在很多年裡,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居然是這麼一種東西,在他內心支撐著渡過了那艱難坎坷。讓他面對那麼些難以想像的艱難和坎坷,能坦然處之,安危度之。在那麼多次他“向黨交心”“向組織講真話”的運動中,他都沒有“交代”過。他沒“交代”,倒不是蓄意要隱瞞什麼。不是的。他不講,是因為他覺得他這點東西完全跟政治無關(?),跟集體無關(?)。他覺得它純屬家族內的一點“爛事”。正經拿到桌面上來,興許誰也不會把它當一回子事,但揣在自己心裡,卻實實在在起著“墊底兒”的作用。參加革命這麼多年,他一直不能忘記童年時父親帶他去拜訪那個舊軍閥“長子”的情景。那天,拜訪在很客氣很融洽的氣氛中結束,父親帶著他離開那高牆大宅。那位“長子”還禮貌三先地送他父子出了影壁大門。父親執意地要那位“長子”留步,執意地要他先回屋去才肯走。 “長子”稍稍推辭了一下,便回屋去了。父親一臉的感動,一臉的感激,一臉的謙恭,定定地目送那位“長子”。過了好長一段時間,(實際上也不過幾分鐘吧),才怵怵然地收回視線,突然神色變得特別的黯然,拉著高福海的手,悶悶地向回走去。走出五六丈遠了,父親卻又一次站定,回過頭來打量什麼。那時候已經有十一二歲的高福海,以為他們身後有什麼熟人在叫他,也趕緊回過頭去打量。但身後空無一人。初冬的胡同沉浸在一片灰淡的蕭瑟中。然後他就注意到,父親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長子”家那高牆又情不自禁地看了許久許久。臉上同樣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來的那種絕望般的仰慕和畢恭畢敬、謙卑自賤的神態,讓高福海震驚。回家的路上,父親一直保持著沉默。後來又感慨萬分地捏著高福海的小手,沒頭沒腦地連連念叨了幾句:“一定要埋頭苦幹啊……不管怎麼的,都要埋頭苦幹啊……兒子,要埋頭苦幹啊……”他知道父親一生以那位“長子”的一切為尊為榮。不管說什麼,都會提到這位“長子”家。 “你瞧人家那八仙桌……那白瓷碗……那後花園……那兩棵白臘樹……”等等等等。父親是帶著那樣一種期盼和失落離開人世的。所以,到岡古拉以後,當第一次接到任命,由他來主管一個分場(正營級單位)的工作。在遙遠寒風的吹掠下,在緩緩起伏的地平線的延伸中,在不盡泥濘的糾纏中,在某些人埋怨這個分場遙遠而不願意服從分配到這個分場去工作時,他眼裡看到的卻是那個分場有四五百名職工,有一二十台機車,有五六百公頃耕地,有幾十幢土塊壘起的房子,上千隻羊一百多匹馬,還有奶牛場和豬圈……他總會想到父親當年的絕望和謙卑,對比自己得到的,他總會感到某種安慰和滿足,因為:我此時所擁有的,早已超過了那個讓父親絕望和謙卑的“高圍牆”和“大宅院”……以後被任命為場長(正縣團級),擁有了那黑楊木的大屋,黑楊木的木板路,場部商店、縫紉組和果園隊……然後帶著機關幹部,策馬奔馳在岡古拉荒原上,感受荒原上所有人對他的恭敬和服從時,他總會不時地想起父親,想起父親那個“絕望”和“謙卑”。他會一次又一次感到極大的安慰和滿足。因此,他歷來敬重也理解所有那些為了擺脫自己的“絕望和謙卑”而發奮鬥爭的人。為此,他不埋怨朱、李二人對他的“攻訐”,雖然這種“攻訐”的手法幾近卑劣。他理解和支持成千上萬知青的離去,雖然這種“離去”在他內心深處產生的感覺也幾近於“背叛”。他一年老似一年,蹣跚地行走在岡古拉的泥濘之中。他曾經惟一的想法就是怎樣讓自己在這片荒原上善始善終。後來他之所以怨恨韓起科,就是因為他覺得,正是韓起科的那一把荒唐的“火”,使他那麼快地,又是那麼不光彩地結束了這幾十年的“岡古拉生涯”。他讚賞過韓起科的倔強頑強和質樸坦誠。當他從自己的一生經歷中恍然感悟到這樣的倔強頑強和質樸坦誠,會給人生帶來那麼多的坎坷和曲折後,他又隱隱地開始厭倦韓起科的不聽話和固執。他逐漸地關注那個機敏和靈巧、卻又同樣執著地在營構新一期的“高牆大宅”“良田沃野”的趙光。他感到自己沒有在岡古拉做到的那一切,也許能由趙光這小子來實現……整個岡古拉都始終沒能體現的某種人生況味,也許能在趙光等人的努力中得到一定程度的體現……他急切地想在自己離開人世前,最後告訴韓起科一些什麼。但是這個“狗屁孩子”為什麼總是那麼不聽話呢?啊,那種暈眩和寒冷的感覺又襲來了。千斤重的石塊好像又壓到了自己的胸口上。在如此令人窒息的重負下,血液好像被迫離開了心臟,離開了頭腦,也離開了他整個軀體,只留一個空空洞洞的軀殼,在往下墜落……很快地,又很緩慢地往下墜落著……完全喘不過氣來的胸膛憋悶得好像就要爆炸似的。他緊握住雙手,用力地挺起胸口,瞪大了眼睛,大張開嘴,拼命地叫了一聲。 (其實他一動也沒動。他已經根本動彈不了了。也沒叫出任何聲音來。所有這一切的幻覺,都產生在他痙攣般的想像和渴望之中。)而後,他感到有一股清涼的風,不知從何處透進屋子,而且一直透進了自己的心間。那千斤重的石塊開始滑落。血液似乎又開始回流,空空的軀殼也停止了墜落……終於長長地透過一口氣來了……

沉默。 沉默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然後,趙光走了進來。趙光從兩人的臉色上看出,談話進行得併不理想。高福海的直覺是準確的。趙光並沒有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高福海。沒有說出口的原因是,後續的這點事情實在太重大了,他怕高福海心理生理上都承受不住。而且這檔子事情,他也是才得知。一直到臨上飛機了,哈拉努里分公司的那位財務總管才把電話打到他的“大哥大”上,匆匆說了一通。當時他也是整個兒有點發蒙了,腦子裡嗡嗡地一片空白。過好大一會兒工夫,才緩過點勁兒來,呆呆地通過安檢口,呆呆地坐在機艙裡,竟然都忘了係安全帶了,讓那位長得併不漂亮、只是身材比較苗條的空姐提醒催促了好幾回。哈拉努里的那位財務總管告訴他,他剛從內部得到消息,(這位財務總管原先是省農機局的一個年輕會計。新成立的省財經學院的第一屆畢業生,辦過刊物,跑過新聞,在大學裡,就跟幾個同班同學折騰著要“創業”辦公司,要做中國的“比爾·蓋茨”。)他說,宋振和出事情了。而且事情就出在那幾幢“小樓”上。據說省紀委已經拿到當事雙方“行、受賄”的確鑿證據,雖然還沒有正式立案雙規宋振和,但已經找他談過話了,“要他主動把問題說清楚”。而且暫時停止了他的職務,以便讓他有充分的時間,“把問題說清楚”。據說……據說……(說到這裡,那位財務總管還遲疑了一會兒)“據說,是我們這位韓副主任向省紀委提供了那些行受賄證據。”“哪位韓副主任?”趙光的腦子一時間還沒轉過彎來,怔怔地問。 “還有哪位呀,我們的韓副主任啊。韓起科!”韓起科向省紀委提供了公司向銀行領導行賄的證據?他告發了公司,告發了“宋鎮長”?扯雞巴蛋嘛!這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我得到這消息時,也不信。但這是千真萬確的。給我提供這個信息的是我大學裡的同學,鐵哥兒們。消息是百分之一百的準確。”“你那個同學是省紀委的,省高檢的,還是省銀行紀檢系統的?”“這您就別問了。我不能把他也賣了。”“宋副行長已經正式被宣布停職審查了?”趙光趕緊離開機場的安檢口,找了個背靜的地方,追問道。 “據說還沒正式對外宣布,目前還只是控制在一個很小的範圍裡。也就是說,目前對外還沒宣布他停職。但在領導層內部,已經明確讓他暫時別管工作了,集中精力把問題說說清楚。”“這說明他們還沒有掌握啥確鑿的證據……”“你可不能這麼想。暫時不公佈,也許是有別的方面的策略考慮。這一幫人,真真假假地,你是很難摸到他們的底牌的。”趙光不說話了。他得趕緊去安檢了。否則就趕不上飛機了。在以後的幾十分鐘時間裡,他腦子裡簡直就像是開了鍋似的,灼熱,混沌,牙齒咬得格嘣格嘣直響。這時候假如韓起科站在他跟前,他真能一刀捅了這狗“狼崽”。他真的不明白韓起科到底是怎麼想的。這段時間來,他一直讓著韓起科。可以說還一直念著他是“原小分隊隊長”這點情面和情分,沒做任何可能會讓韓起科感覺不舒坦的事情。比如那筆二百五十萬的款子。其實,哈拉努里分公司的財務部絕對還在他趙光牢牢的掌控之中。他完全可以越過韓起科的“阻撓”,拿到那筆他急需的二百五十万巨款。他沒這麼做,就是不希望把韓起科鬧毛了。不希望因此而鬧得滿城風雨。當人們把利益的驅動器從魔瓶中釋放出來後,它和“教義時代”(這是趙光的父親趙大疤創造的一個概念)一個重大的區別就是,“教義時代”需要大張旗鼓、轟轟烈烈,需要人心沸騰、眾望歸一。而當前,操作這個利益驅動器,卻應該盡可能地“單打獨鬥”地在“悄悄中”悄悄進行。利益驅動,它滿足的完全是“個人需要”(?)。這從本質上決定了它必須“悄悄地進行”。它需要的就是一場又一場的靜悄悄的“個別教練”。韓起科難道不明白,能在銀行系統找到像宋振和那樣的關係,對他們這個公司,對整個岡古拉和哈拉努里、以至於對他們這些人的一生,都意味著什麼嗎?他這麼做,真的是瘋了?顛狂了?這種關係一千年才能遭遇一回啊,韓起科,你這狗日的,你毀了的,豈止是“宋鎮長”一個人的前途,你也毀了我趙光的全部夢想啊。

………… 但經過仔細地了解分析和一番捉摸,趙光覺得,事情還有可挽救的一線希望。飛機降落後,他曾打了一圈電話,上上下下找了一些很關鍵的“朋友”,從他們那兒了解到,韓起科確實跟省紀委的人接觸過,但他並沒有提供出什麼過硬的“證據”。因為事實上“替銀行的每一位主管領導建造一幢住宅小樓”還沒有最後形成事實。小樓還在建造之中,還沒有交到他們手裡。也就是說,宋振和和那幾位領導並沒有形成“受賄”的最後情節。所謂的“在小範圍裡宣布宋振和停職反省”一事,也並不確切。實際情況是:主管紀委方面工作的省委副書記找宋振和曾經談過一次話,但談話的主要內容是向宋振和了解省銀行系統落實貫徹中央和省委關於乾部自律方面的一系列規定的情況,只是“捎帶著”談到外頭有關“住宅小樓”的“傳聞”,“捎帶著”了解了一下這件事的真實情況。談話的整個氣氛都非常好,根本不存在什麼“讓他別管工作”“集中精力說清楚問題”。事情並沒有發展到那麼嚴重的程度。但也要看到,宋振和在銀行的領導班子裡不是分管紀律檢查這方面的工作的。按說這位副書記不會找他談什麼“幹部自律方面的情況”。找他談,而且很巧妙地用“捎帶”的方式,提到了“小樓”的事情,應該說,這本身就是一種姿態,是一種提醒,一種“警示”。他們肯定已經了解到“小樓問題”並非子虛烏有,但也還沒有形成最後事實。所以採取這種婉轉的方式,來向他表示省委的態度:希望事情能中止在必須中止的界線前。如果這時候,這邊不再有人去“說三道四”,不再進一步“橫生枝叉”提供什麼“情況”,事態就不會“惡化”。一個多小時前,趙光接到過宋振和的秘書打來的一個電話。秘書在電話裡並沒有說到那個“小樓”的事情,只說是“宋副行長請趙總到了北京後,代他向高福海同志轉告他的問候。”偏偏在這時候,宋振和打來這麼個電話,而且他本人不打電話,讓秘書給他打,卻又一字不提“小樓”的問題,用心可謂良苦。宋振和一方面要通過這個電話,告訴趙光,他本人沒事。同時又通過這麼一個不提“小樓”問題的電話,提醒趙光,務必把“小樓”這件事的後遺問題,妥善“處理”好。說白了,就是要趙光把“屁股擦乾淨了,別再給他添亂”。趙光是個聰明人,當然明白宋振和此時此刻用此種方式給他打這樣一個電話的全部用意。

……趙光把韓起科帶出高福海所在的那個房間後,對韓起科說:“還有兩位你的老熟人,想見見你。願意嗎?”韓起科這時候自然也明白趙光這一系列安排的真實意圖了,便笑笑道:“有啥話,你就直接沖我說吧。別再這麼呲巴呲地,南極北極,拐一大圈兒,結果還是在自個兒家門口見。”趙光卻說:“你還是去見見吧。”便順手拉開隔壁一個套間的門,向韓起科示意,那位“老熟人”就在這裡頭等著哩。 韓起科好不疑惑,打量打量趙光,又打量打量那個套間,真不知道趙光這“葫蘆”裡賣的是啥玩意兒,便一步上前,側轉身去,推開門,向裡瞟了一眼。讓他完全沒想到的是,在這個帶會客室的豪華套間的長沙發上,竟然坐著趙光的父親趙大疤,還坐著一位是那個胖胖的“薛姐”。趙光在機場接到哈拉努里財務總管的緊急訴告電話,在稍稍穩定下自己的心緒,又經過短短幾分鐘激烈的盤算,他馬上給“薛姐”打了個電話。他覺得,在說服韓起科這一方面,“薛姐”能起到別人起不到的那種作用。他只跟“薛姐”說,有檔子特別重要的事,要請她務必飛一趟北京。幫一下忙。機票已經在機場的售票處給她訂好了。 “薛姐”問,啥事那麼著急。他說,你要是信得過我趙光這個朋友,就听我的,趕緊出發。到北京後,我再跟你細說。這事肯定跟經濟債務糾紛無關,肯定不會讓你破財。這一點,你盡可放心。趙光在商界是個很有人緣的人。既然他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薛姐”也就不再問了,趕緊收拾了一點洗漱化妝用品,又要了個車,直奔機場而去。至於為什麼還要動用父親的大駕,來做韓起科的工作,趙光也是有考慮的。這倒不是因為父親比他更能說。在這一點上,趙光不僅絲毫不遜色於父親,甚至可以說還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是同樣的話,從他趙光嘴裡說出來,韓起科會覺得這只是在為他趙光自己考慮。而父親,既是當年韓起科的“老領導”,現在的身份又是中央某機關的部門領導,就可能具有更大的穿透力和威懾力。但這一點,趙光恰恰失算了。他完全不知道,韓起科這些年來,恰恰非常討厭他的這位“父親大人”。趙大疤知識淵博,能說會寫,經歷了那樣一場“流放”經歷後,重新回到中樞崗位,他具備了別人不具備的號召力,對現實和未來的感悟,也擁有非常人所具有的那種深度。 (比如他提出的那個概念:“教義時代”。)頭五六年,他還出版了好幾本專著,發表了一系列大塊的新潮文章。這本來是極激動人心、讓人感到極欣慰的一檔子事。但後來從圈子里傳出的消息,漸漸地就有些不利於這位“趙大先生”了。也許是因為曾經坎坷,曾經失去,痛感“失去”“失落”是怎樣一種滋味,在潛意識中,“趙大先生”絕對不能再容忍這種“失去”和“失落”再現。而在顯意識層面上就表現為,絕不放過一次出頭露面表現自己的機會。生怕被時代的快車再甩了下來。他異常緊張地註視著這列“快車”。不管誰到他家去,一落座,他第一句話總是會問:“有什麼新消息?說說。快說說。”機關里有什麼會議沒通知他參加,他會感到非一般的不安。他一定會追問或追查,搞得他周圍的人很緊張,自己也十分緊張……搞得相當一部分同事、部下都不願接近他。這樣的人,對韓起科來說,當然不會再具有任何實際意義。

……當時,韓起科頭一低,立即從那個套間門前快步走了過去。走到樓梯口,才回過頭來對趙光又重複了一句:“你我都不是娃娃。有話,直說。”然後就下樓去了。其實那“小樓事件”根本不是他去“舉報”的。是銀行內部有人風聞此事,給省紀委和中紀委寫了匿名信。紀委的人也知道小樓還沒蓋完,東西並沒有落到那幾位銀行領導的手中。但小樓的的確確在蓋著。這是事實。他們找韓起科只是了解情況。韓起科是這小樓工程的具體負責人。哈拉努里分公司的委託經營者嘛。不找他,找誰?第一步,當然得找他啊。既然說了,就得說實話。這事也沒法瞞啊。銀行的幾位領導都來建樓工地“視察”過,對工程圖紙提過“寶貴”意見。趙光對此有過指示,這些小樓,雖然外觀和總體結構是有一個統一設計方案的。但內部的佈局,還是應該聽取他們個人的意見,加以個性化的人性化的改動和處置。因為小樓畢竟是蓋給他們居住的。當然得讓他們個人感到舒服和滿意才對。但是,樓還沒有交付使用,更沒有辦理過戶手續。哈拉努里分公司跟銀行的這幾位領導也沒有約定任何私下的交易,比如說,我替你蓋樓,你給我貸款。等等等等。沒有。他就說了這些。 等韓起科回到高福海家,趙光已先他到達了。韓起科本來想在外頭找個地方跟趙光好好談一談的。趙光卻對他說,回高場長家再說。然後,趙光去安頓高福海——得把他送回醫院啊。還得安頓自己的父親和“薛姐”。韓起科不認識路,只得叫出租。這一回卻讓那個出租車司機狠狠宰了一把。一上車,司機就問他:老闆,咱們怎麼走?走三環,還是二環?頭一回到北京的韓起科,哪知道什麼“三環”“二環”?還避孕環哩!但又不想露怯,猶豫了一下,隨口說了句:“您瞧著辦吧。怎麼走著順,不堵車,咱們就怎麼走唄。反正上了您的車,我這一百多斤就全交給您了。”好嘛,這三十來歲的司機微微一笑,本來應該往南走,他先試著往北走了一截,見韓起科沒反應,就撒開了直奔西三環,走北三環,再繞東三環,圍著北京整走了一圈兒,本來十九元就打發了的路程,撕下票來一看,整五十。韓起科這個心疼啊。司機還一個勁兒地跟他“套瓷”:“您慢走。瞧著別落下東西了。大老遠地來一趟北京,多不容易啊,再落點東西,心裡窩著一把火,吃不好睡不好,又玩不好的,您說冤不冤得慌?好嘞,回見您吶!”出租車熟練地在小胡同里三把兩把掉轉頭來,一踩油門,走了。這時,韓起科看到馬桂花焦急地在小院門口正等著他。 “又出啥事了?”馬桂花一臉的愁雲。 “咋了?”韓起科一愣。這時他已經看到小院門外停著的那輛捷達車了,知道趙光已經先他一步到達。 趙光搶先回來,是有所安排的。所以等韓起科跟著馬桂花一直走進高家的那個大屋,小分隊的那些夥伴們都神色莊重地正襟危坐著。他們一致要求韓起科設法“保住”“宋鎮長”。韓起科無奈地對大夥說:“不是我揭發的他。再說,宋鎮長眼下也沒受啥處分。”人群中有誰立馬喊了一聲:“我們要不採取進一步措施,宋鎮長這次絕對就危險了。”許多人立馬也跟著衝韓起科吼叫起來,好像宋振和的身家性命、事業前程,真的全捏在了韓起科的手中。這時,院子裡又傳來腳步聲。進屋來的是張建國和“薛姐”。 “薛姐”畢竟是外人。她的出現,使大夥剛激奮起來的情緒暫時得以抑控。 “薛姐”下飛機後,還沒撈到時間跟趙光細談。但趙光安排張建國,在來高家的路上,已經把情況跟她簡單地說了說。一進屋,她就照著趙光走了過去,對趙光說:“我得再跟起科談談。聽聽他的。我不能光聽你們這一面之辭。再說了,趙光啊,不是我說你,這種事你怎麼可以吵吵嚷嚷地鬧到這麼些人跟前來解決呢?”趙光忙說:“這,你就別操那心了。這兒都是自己人。”“薛姐”冷笑笑道:“自己人?哼,我說趙光啊,別以為現在有那麼些人都在喊你'趙總',就以為自己有多麼成熟了。自己人?告訴你,你還真別拿'自己人'跟我說事兒!我還真吃過'自己人'的虧。現在有多少事就害在'自己人'手上。這你不清楚?我看你啊,真還得好好學著點!”說著,就要拉韓起科上外頭什麼地方去“單說”。但韓起科拒絕了。他轉過臉來對趙光說:“咱倆先談談。你別一鍋粥地把大傢伙都攪和進來。剛才'薛姐'也說了,這事,不宜七嘴八舌地議論……”“不。就在這兒說。在場的這些人,原先都是你的部下。這麼多年了,你也該聽聽他們想跟你說些什麼。這些夥伴都是從小跟你一塊堆儿長大的,當年你如果能事先冷靜地聽聽他們的話,我想你也不至於會放那一把倒霉催的火了……”趙光突然間又提及那把“火”,讓在場所有的人都不免感到意外,同時也多少產生了一點尷尬和不舒服。但因為話是從趙光嘴裡說出來的,也就沒人去駁斥。但還是出現了一陣短暫的冷場。 這個冷場並沒持續多長時間,而接著發生的事情,更讓韓起科意外,吃驚。 “起科,你知道在上頭有宋副行長這麼一個熟人朋友待著,對我們有多麼重要嗎?”“別說這位宋行長還沒有拿到這幾幢小樓,就算拿到了,該為他打掩護的地方,我們還得為他打掩護。說到底是我們在求他為我們辦事。求他為我們貸款。你現在這種做法,不是明顯的過河拆橋、卸磨殺驢嗎?”“你真是這些年在監獄里呆傻了還是咋的了?”“那幾位銀行領導們的年齡跟我們的父輩差不多大了。他們工作的辛苦程度,肩負的責任,也遠遠比我們大,甚至可以說大得多得多得多。他們只要簽一個字,就可以讓我們的公司拿到幾千萬,甚至上億的貸款,讓我們的公司充分運轉起來賺到更大的利潤。我趙光的存活,發展,年收入,在許多時候,主要就是靠這些領導在關鍵時候的一個'簽字'。但這些領導的年收入往往還不頂我趙光的幾十分之一。在這種情況下,當他們拿起筆為你簽字的時候,他們心理上能不產生一些不平衡嗎?這種不平衡能完全免除嗎?我趙光早幾年就住上了假三層的別墅,而這些乾了一輩子,臨近退休的領導人希望我能幫助他們解決一點住房問題,你說我能拒絕嗎?除非我趙光能不靠他們簽字就能發展我的公司。但在中國,主要不靠行政官員簽字也能發展公司的時代還沒到來啊。它應該到來,但還沒到來。只要'簽字'還在發揮主要的重要的作用,我趙光就不能對他們提出的一些要求置之不理。我也不願這麼做。但我又必須這麼做。起科,你怎麼就不懂這裡頭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道理呢? 最後,趙光是這麼說的:“韓起科,你我面前只有一條路可走。樓已經開始蓋了。錢也已經花了。債已經背上了,如果再保不住宋副行長,拿不到後續的那兩千六百萬貸款,一切都完。我趙光以後就別再想在這地面上混了。起碼五年十年之內,不得翻身。所以,我們必須保住這個宋副行長。為當前,也為今後。你必須幫這個忙。否則,我肯定拿著那張十萬元的活期存摺,帶著分公司財務部主任的證言,完全走正常的司法程序,把你再次送進監獄,再判你十年!”說到這兒,在場的不少人還不知道韓起科還有什麼“十萬元活期存摺”一事,頓時都不約而同地驚叫了一聲,又都把目光盯住了臉色早已蒼白起來了的韓起科。 “把你再次送進監獄。” “再判你十年!” 趙光就是這麼說的。韓起科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他已經一再聲明,哈拉努里分公司為省銀行幾位領導蓋住宅小樓的事,不是他揭發的。在紀檢委系統的工作人員向他了解情況的時候,他只不過如實說了事情發生的經過。既沒有誇大,也沒有歪曲。他完全懂得,在上頭擁有像宋副行長這樣一個熟人朋友,對在場的所有的人會有多麼重要,對他韓起科也同樣重要。但他確實沒有做任何對不起人的事。如果說,十年前,他放的那把火,確確實實是傷及了無辜,在這片不平靜的大地上留下了他罪惡的一道痕跡,接受十年的懲罰,他是心悅誠服的。那麼,今天,他……他……卻完完全全屬於“無辜”一類中人。為什麼還要這樣對待他,要“把你再次送進監獄”“再判你十年”? ! ! 韓起科看看在場的那些夥伴。他以為這些夥伴中,會有人站起來反駁趙光一下,起碼為他說一句“公道話”,“這件事真怪不得起科……”但是,讓他感到震驚的、感到驚駭的是,這些當年的伙伴、當年的“部下”,居然全都不作聲。當時馬桂花和金蘭,還有一個女隊員偏偏不在場。這也是趙光的安排。他知道馬桂花在場,她一定會替韓起科說話的。他就讓那金蘭和那個女隊員拽著馬桂花去廚房給大夥準備夜宵去了。特別是趙光一再提到那“十萬元活期存摺”。韓起科真的是欲哭無淚。自己在十萬元這件事上的清白,趙光應該是清楚的。像張建國那樣的人也是明白的。他們應該起來為他說句話啊。為什麼不吭氣?聽著趙光“胡謅”,保持沉默,他們這是什麼意思?是兩邊都不想得罪?還是協助趙光“威逼”韓起科就範?還是無奈地以沉默表示對韓起科的同情和憐憫?一直到端來夜宵了,仍然沒人說話。韓起科也怔怔地著沉默。默默地吃完夜宵,馬桂花知道剛才發生的這情況了,跟趙光大吵了一場。韓起科告訴馬桂花,別鬧了。他收拾起自己的東西,要回哈拉努里。趙光居然不讓走,說一定要給個答复。韓起科冷冷地瞥了這小子一眼,拿起東西強行往外走。他以為趙光會上來攔阻。只要趙光上來攔阻,他就想好好地揍這個小子一頓。但趙光特別乖巧。他由著韓起科往外走。上前來攔阻的,卻是小分隊的那些原隊員。他們終於開了口,說,起科,你何必呢?把東西放下。放下。幹嗎要把事情逼到絕路上去呢?至於嗎?把東西放下。放下。你應該主動再去找省紀檢委的那幫傢伙去,跟他們說,小樓的事情純粹瞎掰。完全跟宋副行長沒有一點瓜葛。說上一句這樣的話,對你也沒任何妨礙。你幹嗎不能去說一下呢?他們一邊勸著,一邊就把韓起科圍住了,死活不讓韓起科走出大門去。當然就憑這六七個小子,要想真正攔住韓起科,是根本不可能的。他們知道,當年韓起科一個人打翻過十二三個退伍軍人。打的結果是,其中三人眼青鼻腫,三人傷筋動骨,三人扭了腳脖子,三人倒在地上嗚兒哇啦亂叫喚。坐了十年監獄,他可能打不了這麼些人了。但收拾眼前這六七個小子,應該還不在話下。但他不想打這些夥伴。他陪著他們靜靜地站著。一直站到天快亮了。然後範東來了。範東受韓起科委託,剛去岡古拉轉了一圈。韓起科是請範東運用他那“高超”的生物學專業知識,去岡古拉可能的區域,尋找可能還存活著的黑楊樹的。範東告訴過韓起科,只要在岡古拉還存活一棵黑楊樹,他就能運用現代高科技手段,使用無性繁殖的方法,讓那一棵黑楊變成千百棵、千萬棵黑楊。範東進門後,韓起科立即問他,找到活著的黑楊樹沒有?範東連連說,找到了找到了,在一個棕紅色的峽谷裡,一大片自生自滅的向日葵地前頭,他找到了三棵僅存的黑楊樹。韓起科忙問,大峽谷?向日葵?範東忙點頭答道,是的,大峽谷。向日葵。韓起科心頭一熱,再問,靠著這三棵活苗苗,你真能繁殖起一片又一片的黑楊樹林?範東答道,應該可以。韓起科再問,真的可以?範東說,我想可以。韓起科高興了,趕緊又問,我讓你帶來的那張收據,還有讓你寫的那份旁證,都帶來了?範東再一次連連說道,帶來了帶來了。韓起科又問,我讓你把它們複印一下。你複印了嗎?範東說,複印了複印了。韓起科說,這樣吧,你把原件交給我。把複印件交給趙光。 趙光問:“這是啥複印件?” 韓起科說:“我從公司拿的那十萬元,給范東那個生物研究所去做科研經費了。讓他們啟動黑楊林復活工程。錢給了,我讓生物研究所給我打了個收條。不知道這能不能證明我在這十萬元問題上的清白?能不能免去我再一次的牢獄之災?” “……”趙光格愣了一下。那張收據在他手裡也哆嗦了一下。他沒想到,坐了十年牢,韓起科居然還變聰明了。然後,韓起科拿著那兩份原件,衝到原小分隊的那些夥伴跟前,突然扯直了嗓門,對他們大喊道:“你們……你們……你們……” “你們”了老半天,他卻沒說出任何話來。夥伴們也不說話。後來,韓起科就悶頭回屋裡睡覺去了。到天色大亮,大夥兒又像沒事人似的忙著新一天的吃喝拉撒時,發現韓起科不見了。隨身的東西也都帶走了。聽說一早還去了趟醫院,把一包很不值錢的葵花籽悄悄放在了高場長病房的門口,還留了張紙條,請值班護士轉交給高福海。紙條上寫道:“我走了。希望您能保重身體。這是給您帶的葵花籽。它應該和大裂谷裡的那個葵花是同一品種的。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想問您一個問題,但一直不敢問。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見到您。如果您現在覺得能把這問題的答案告訴我的話,請您把答案告訴值班護士,您只要說'是',或'不是'就行了。火車開車的時間為上午九點二十八分。我會在九點準時打電話給值班護士,詢問您的答案。我的問題是:消失在大裂谷那個窩棚裡的女人,就是我的親生媽媽嗎?”九點準,電話果然從火車站打到病區護士值班室。但護士告訴他,沒有答案。他愣怔了一會兒,再問值班護士,紙條轉了交了沒有?值班護士說,紙條轉交了。他又問,老人看了紙條沒有?護士回答,老人看了紙條。他又問,看完紙條,他沒說任何話嗎?護士回答,老人沒說任何話。他問,老人是病重說不出話來了呢,還是不想說?護士回答,看樣子老人是不想說。他不甘心地又問,您怎麼知道他不想說,而不是說不出話來才不說的?護士回答,看完紙條,他還跟我說了聲謝謝。我還特地問了老人一下,您有話要我轉告嗎?他搖了搖頭,又說了聲謝謝,就轉過身去,閉上眼睛睡了。韓起科拿著電話機,呆站了好大一會兒,低低地也說了聲謝謝,才把電話掛了…… ……後來就發現韓起科失踪了。上哪兒都找不到他這個人。上岡古拉那古墓跟前找過,上哈拉努里的“灰鴨嘴村”找過,上省博物館“薛姐”那兒找過,甚至連四川小丫頭那兒都去打探過,都沒有他的踪影,也沒有他的消息。這一下,大夥有些緊張,也有些納悶了。他能上哪兒去了呢?難道他還跟中國幾百上千萬農民那樣,上廣州深圳,或去上海北京打工了?大夥覺得這不是不可能,但這不會是第一可能。也有人推測,會不會因為高場長最後“莫名其妙”地沒給他一個明確的案底,趙光又如此“陰狠”地想“加害”於他,而原小分隊的那麼些夥伴當場又集體地不給他一個公正的支持,讓他最後感到了無趣和無望……因而採取了……採取了……採取了什麼?難道韓起科因而會去尋短見?扯雞巴蛋吧!大夥一致認為這絕對是一種扯雞巴蛋的猜測。尤其是范東找到了三棵可以發展出成千上萬棵黑楊樹的活苗苗來以後,韓起科更不會走什麼絕路。在大夥胡亂猜測,一籌莫展時,馬桂花卻一直在一旁蒼白著臉呆坐著。她忽然抬起頭問範東,你說的那三棵還活著的黑楊樹在哪兒?範東立馬高興地叫起來了,哎呀,我怎麼沒想到呢?這小子肯定是去那兒了。大夥也立馬都跟著叫了起來,就像是已經找到韓起科了似的。這時“薛姐”忽然從省城打來電話,說她剛才接到了起科打給她的電話,問她能不能通過關係,在軍區的哪個庫房裡給他找一輛報廢的但又能使的小皮卡,再給找一些零配件,廢舊的都無所謂,只要能使就行。 “你問他這會兒在哪兒了嗎?”“他說他在岡古拉。”“岡古拉!!”夥伴們異口同聲地叫了起來:“是啊,我們怎麼沒想到他會去那兒了呢?”於是就要立即行動,去岡古拉尋找那個大峽谷。但被馬桂花制止了。 “該干嗎幹嗎吧,別再瞎起哄了。”馬桂花說,她自己一個人先去那留存三棵黑楊樹的地方瞧瞧,然後再說下一步的行動。去的人多了,也許又把起科嚇跑了。 “這意見正確。還是桂花姐自己先去瞧瞧,現在不清楚起科到底是一個什麼狀態,別真又把他嚇跑了。我總覺得,起科有點不正常,我們不能拿我們正常人的思維方式來衡量他、推斷他……”張建國正憂心忡忡地發表著自己的看法,馬桂花卻一下站了起來,脹紅了臉,衝著他大吼了一聲:“誰不正常?你才不正常哩!別老拿不正常說事兒!誰敢拍著胸脯說自己就那麼正常?說啊!睜開你那佈滿血絲的眼睛仔細瞧瞧,昨晚你上哪去了?你正常?!”把大傢伙兒整個都說愣了,說呆了。誰也沒想到,馬桂花會這麼激動和憤怒。 馬桂花隨後就回到哈拉努里,很認真地找我談了一次。把這一段時間來發生的這一切,一五一十、詳詳細細地跟我說了,然後又說道:這些年,她特別對不起我。她知道我是一個非常好的領導,非常好的朋友,非常好的男人,也應該是非常好的丈夫,但她沒做成一個好妻子。她請我原諒。她說一切都怪她。她耽擱了我這麼些年最寶貴的青春年華。沒能讓我享受到應該享受的家庭溫馨。她不是不想做個好妻子。她也盡力為我付出了她能付出的一切。但是……但是……“這世界真的有許多事情,是我這樣的人一時半會兒很難說得清楚,也很難看得明白的。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發生了什麼……”她說她要去岡古拉了,要去尋找韓起科。她知道自己這麼幹,會更加對不起我。但她真的沒有別的辦法,讓自己真正平靜下來,重新回到以前那個生活軌道上去。她不想再辜負我,傷害我,也不想強迫自己。她說她必須取走這些年她存下的那一點點工資。她不知道自己在岡古拉會待多久。她沒法保證自己會盡快回來,甚至都不能保證自己還會不會回來。即便回來,還會不會回到我的身邊。但尋找韓起科這件事,在原小分隊的那些夥伴中,現在只有她才能去做……她一邊說,一邊像個罪人似的深深地在我面前低下了頭,愧疚地脹紅了臉,渾身又止不住地微微顫栗著。在她走後,她在我們臥室的書桌上,留下兩封信。都是給我的。一封信上寫道:“昨晚我想了又想,我忽然覺得,也許正如有些人說的,像我們這樣的人,的確有些不正常。總是擺脫不了早已成了以往的過去。我從來不願意別人說我們'不正常'。但想到,這些年,我如此傷害了對我這麼好的你,我想除了用'不正常',再也找不到更準確的說法,來說明我的行為了。現在我惟一要跟你說明的是,我只是要回岡古拉那個環境裡去。那兒有沒有韓起科,也許還不是最重要的。我還要請你相信我的是,我只是控制不住自己,我絕對不是故意要傷害你。我想你也應該擺脫對岡古拉時期那個'馬桂花'的幻覺,應該有一個新的生活,新的開始。我想我們倆都應該正視這一點。正出於這樣的考慮,我留下了一份離婚協議書。我已經在協議書上籤上了名。如果你想好了,覺得自己可以開始一份新的生活了,你就去籤上你的名。不管事情走到哪一步,我會永遠對你感到歉疚,我永遠會的……”在另一個信封裡裝的便是那份她已簽了名的“離婚協議書”。 以後的事,還要我繼續往下說嗎?猶猶豫豫地拖了一年左右,我才在那份協議書上籤上了自己的名字。我找不到馬桂花。更找不到韓起科。我通過趙光,通過範東,請他們通知她,我在協議書上籤上了我最不願籤的一個名。他們說,他們能理解我的心情。也請我能原諒他們的“隊副”。他們還告訴我,岡古拉植被的恢復工作進展得頗有成效。雖然真正恢復,還得要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長的一段時間才行。但可以令人欣慰的是,大規模的掠奪性開發,已經被有效制止。大規模人工栽培甘草和肉蓯蓉的實驗已經開始。最早一批黑楊樹已經從實驗室成功地移栽到荒原上。 “趙總”和“範專家”現在都有三分之一以上的時間,在岡古拉那個實驗基地上忙碌。原小分隊的隊員中,也有三分之一的人回岡古拉從事這植被的恢復工作。只可惜高場長在半年前去世了。要不,他們還想把他老人家請回岡古拉,一起在黑楊林裡重新聚會一回…… 我一直沒打斷他們的敘述,雖然我一直非常想打斷他們的敘述。現在他們主動提到“黑楊林”了,我想我必須打斷他們了。我問:“岡古拉又有黑楊林了?”他們笑道:“嚴格說起來,還不能稱之為'林'。它們是黑楊樹的第一批'試管嬰兒'。但已經出世。很有希望……” 我又打斷了他們的話,問:“韓起科和馬桂花怎麼樣了?他倆有孩子了嗎?” “孩……孩子?孩子?孩……”他倆一下都變得吞吞吐吐起來。是有意向我隱瞞什麼,還是的確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個問題?還是現實中,這二位的關係還沒有發展到那一步? “孩子?如果這黑楊樹的試管嬰兒也能算起科和桂花的一個結晶的話,那……”他倆似乎在跟我打哈哈。我立即又打斷了他們的話:“嗨,小哥兒倆,跟我打什麼岔呢?聽不懂我的中國話?要不要給你們再找個翻譯?!” “嘿嘿……嘿嘿……”他倆只是乾笑,不說話了。過了好一會兒,忘了是誰,是趙光呢,還是范東,突然大聲告訴我:“對了,還有件事,忘了跟顧校長匯報了,母狼群和黑雀群都又回岡古拉了。它們已經在岡古拉消失好些年了。最近我們的考察組又發現了狼群的腳印。絕對是新留下的腳印。也能聽到雀群的叫聲了。” 我沒再往下追問了。不管這二人出於何種原因在迴避我的追問,但他們已經告訴我的,卻肯定是最重要的——黑楊樹“試管嬰兒”的產生和黑雀群、母狼群的回歸。只要有了黑楊樹的複活,有了母狼群的回歸,有黑雀群和沼澤濕地,有地平線上發自云團背後的雷聲,有泥濘和落葉的糾纏,有一望無邊的紫苜蓿和藍木樨霧一般的湧動,有狐子和黃羊的跳躍,我們還擔心沒有“孩子”的誕生?不管是誰的孩子,是起科和桂花的,還是更年輕的更老一些的人的,“孩子”總歸會產生的。一旦有了,那便是人類在岡古拉產生的第三代了。第三代。他們會比我們這些人活得更正常更完整嗎? 我忽然發覺,心間酸熱酸熱地有些難受起來,眼角也同時濕潤了…… 算了,不去說它了! ! 二00三年九月十日初稿十一月一日定稿北京昌平北七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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