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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瘋雨/胭脂雨3

天瓢 曹文轩 3019 2018-03-19
發現這一情況的是一個叫樹枝的男孩。 今天是星期一,輪到樹枝當值日生。他早早就到了學校,那時還沒有一個老師———回家度週末的老師還未回來。樹枝覺得校園很空曠,有點兒害怕,後悔自己來得太早了。可總不能再返回去,就在操場上一邊晃悠一邊等待老師與同學。在往操場走時,他路過林文藻的宿舍門口,當他看了一眼關著的門時,不知為什麼,他竟毫無理由地覺得那裡頭有個人。他 在操場邊上晃悠時,腦子裡總出現那扇關著的門。 “莫非林老師昨晚上就回來了?”樹枝想著,就又戰戰兢兢地走回校園。他在那扇門前站著,心裡有點兒發慌———樹枝說不清他心里為什麼發慌。他又想走開,但最終還是壯起膽敲響了這扇門。 門聲特別空洞,並在校園裡迴響著。

裡頭毫無動靜。 “林老師昨晚上沒有回來。”樹枝又往操場上走,但走了幾步,又折了回來,將臉貼到了宿舍的玻璃窗上。 早晨的第一束陽光正投照過來。 樹枝很容易就看到了宿舍裡頭的情景:林文藻的床乾淨而整潔,折得方方正正的被子,安安靜靜地擺在床上;那把掛在牆上的胡琴,紅木琴桿在晨光的照耀下泛著亮光。 “林老師昨晚確實沒有回來。”而就在樹枝打算將臉從玻璃窗上撤走時,他的視線偶然下移,突然發現了林文藻:他一動不動地躺在離窗口不遠的地上———也不完全是躺著,上身是懸空的。樹枝再一細看,只見林文藻的脖子上拴了一根長筒襪,那襪子又拴在一把椅子的椅背上,而那把椅子欲倒未倒,與林文藻的身體互為抵觸,形成了一個直角三角形,看上去誰都傾斜著,然而誰也未徹底著地,就這樣僵持在了空間裡,懸懸的,卻又顯得十分的穩固。樹枝心裡感到好笑:“這個林老師,在耍什麼把戲呢?”他看到林文藻的嘴角還掛著笑容,甚至還歪著頭望著他。他想問:“林老師,你在做什麼?”可是他覺得林老師的神情很專注,不好意思打攪,就掉頭走了———他再也不害怕了,校園裡有林老師。可是,這孩子剛走了幾步,突然想到了什麼,拼命地跑出了校園,一邊跑一邊大叫:“林老師死了———!林老師死了———!”他一個跟頭,摔倒在花園裡,爬起來時,鼻孔鮮血直流。他顧不上抹一抹鼻血,直往鎮上跑:“林老師死了———!”

有一群學生正往學校走。 樹枝穿過人群繼續往前跑,直到有兩個正趕往學校的老師緊緊抱住了他。 這孩子麵如土色,看清了是兩個老師,說了一句“林老師死了”,翻著白眼暈倒在了兩個老師的臂彎裡…… 那群進了校園的孩子便趴在林文藻宿舍的玻璃窗上往裡看,緊接著也都大呼小叫地往校園外面跑:“林老師死了!林老師死了!……” 很快,這消息便傳遍了整個油麻地。 杜元潮趕到了。那時,宿舍的門不知已被誰打開了。他看了看屋裡的情形,對眾人說:“都往後退,保護現場!”轉身回鎮委會向公安部門打了電話。 十點鐘左右,公安局的小輪船停靠在了油麻地小學校後面的河邊上,下來了三個穿制服的公安。 杜元潮將他們先讓進鎮委會的辦公室,簡要地介紹了事情發現的經過,就將他們領到現場。

幾個公安,戴了白手套,東看西看,上看下看,拍照的拍照,記錄的記錄,測量的測量,很少說話,即使說話,也是在他們之間小聲嘀咕,誰也聽不見。 校園里人山人海,擠得水洩不通,將花園裡的花都踐踏了。 一個知道一點兒油麻地又不很熟悉油麻地的過路人,混在人堆裡問:“誰死了?” “林文藻。” “林文藻是誰?” “林文藻都不認識!就是和戴萍談戀愛的林文藻!” “戴萍是誰?” “戴萍是誰?戴萍就是跟邱鎮長搞腐化的那個戴萍。”說者突然意識到了什麼,連忙閉嘴,並迅捷地掉頭打量了一下周圍,對那個還在追問的人很惱火地說,“走你的路吧,別問東問西的!” 一把椅子,一隻長筒襪,人就死了。油麻地的人覺得林文藻死得十分蹊蹺。油麻地也有過人自殺,油麻地人也看過其他許多地方上的人自殺。他們見過吊在樑上的、樹上的、風車桅杆上的,見過投河的、投塘的、投大糞坑的,見過喝鹽滷的、吃毒藥的、吃砒霜的,甚至還見過吞金子的,但還從未見過如此不可思議的自殺方式。這算哪一路的自殺呢?到底是教書先生,自殺都那麼斯文。可是,見過現場的與沒有見過現場的油麻地人,都不太願意相信這是自殺。幾個這地方上很智慧的人,還跑到一間空教室裡,拿來一把椅子,脫下褲子當長筒襪試著自殺,試了若干次,結果是下不了結論:好像確實是可以自殺掉的,又好像是根本不可能自殺掉的。

這期間,杜元潮喝著由老師們給他泡的茶,一直守候在學校的辦公室裡,一言不發。 公安局的人在現場察看了很久,一個個都皺著眉頭,他們顯然碰上了一個棘手的案子。 那門打開了,又關上,關上了,又打開了,反反复复地許多回。看樣子,那門也有什麼文章。 林文藻還是原初的那副姿態與神情,半躺在地上。 這幾個公安局的人,顯得很老練也很有章法。他們一直讓林文藻的原初狀態保留著,只是輕輕地碰一碰椅子,碰一碰他的額頭。他們有時會趴在地上,歪著腦袋去察看長筒襪拴在林文藻的後脖子上的情況。在未徹底將各種細節弄清楚之前,他們是絕不讓原先的狀態有一絲一毫的改變的。 在現場一邊站著陪同公安的是民兵營長,會不時地被提問:“現場確實沒有被人動過嗎?

” “確實。”民兵營長說,“第一個進來的是校長,一個很有經驗的人。” “將校長叫來。” 校長被叫來了,他說:“我第一個進來後,就守在門口,再也沒有讓第二個人進來過,直到杜書記來。他下令讓我們全體老師守在門口保護。”“你怎麼進來的?” “是江老師砸開窗子,我從窗子跳進屋裡打開了門的。” “門是拴著的?” “拴著的。” “確實是拴著的?” “確確實實。”過了一會兒,校長說,“不過,記得有一回,林文藻對人說,他在外面也有辦法將房門在裡頭拴上的。” 公安局的人聽罷,又是一陣關門開門、開門關門,一臉狐疑。 現場的察看一直延續到下午。 杜元潮陪同公安在學校食堂吃了一頓飯。飯後,公安局的人提出要與第一個見到現場的男孩樹枝談話。樹枝被叫到了辦公室。在整個問話過程中,有一個細節是公安局的人反复追問的:“你當時有沒有看到門外面有腳印?”這一點,在公安局看來,是極其重要的。因為昨天下了一夜雨,如果是他殺,兇手就不可能不在地上留下腳印。

樹枝眨巴著眼睛:“不記得了。” “好好回憶回憶。” 樹枝一陣抓耳撓腮後,忽然大叫起來:“有腳印!” “光腳還是穿鞋。” “穿鞋。” “什麼鞋?” “涼鞋。” 公安局的人搖了搖頭,說:“死者穿的就是涼鞋。” 樹枝說:“對了,就是林老師的腳印,我認得。” “就沒有其他腳印了?” 樹枝又開始抓耳撓腮了。過了一會兒,又叫了起來:“有!” “光腳還是穿鞋!” “穿鞋。” “什麼鞋?” “還是涼鞋。” “還是涼鞋?” “跟林老師的涼鞋不一樣的涼鞋。” “多大?” 樹枝用手比劃著:“這麼大,這麼大……”比劃了半天,他的手也不能停在一種長度上。

“你真的見到另外的腳印了?”公安有點兒疑惑。 樹枝不敢肯定了,又抓耳撓腮了。 幾個公安笑了,揮了揮手:“謝謝你了,小同學,你可以走了。” 樹枝一邊往人群裡走,一邊說:“我見到腳印了,涼鞋的腳印。”頗為得意。 許多人都聽到了樹枝的話,於是這話就被傳來傳去,加之公安一臉的疑惑和一連串神秘的舉動,眾人就有了一個判斷:林文藻是被人殺害的。眾人一下覺得問題嚴重了,並且都有點兒心驚膽顫。他們甚至在私下里排查起誰穿涼鞋———那時的油麻地很少有人穿涼鞋。排來排去,首先被想到的一個穿涼鞋的人竟然是鎮長邱子東。可一提到邱子東,人們心裡就咯噔一聲,再也不敢往下說了,因為,他們立即想到了戴萍,想到了戴萍與他的關係以及與死者林文藻的關係。

油麻地的人沉默著,不再去探究與猜測林文藻的死因了,但心裡卻又在克制不住地去聯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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