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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瘋雨/胭脂雨2

天瓢 曹文轩 2314 2018-03-19
這年的夏天,油麻地野花盛開,到了傍晚,那花浸了露水,空氣里香氣流淌,加之天氣炎熱,一個個都顯得有點兒昏昏然,心煩意亂,直至天又開始下雨,才漸漸從清涼中清醒過來。 雨是從這天早上下起的。一年四季,油麻地也不知道究竟下了多少場雨,沒有幾個好天,大部分時間都在雨裡———各種各樣的雨。油麻地下的雨,很少有同樣的,一場與一場不一樣。春夏秋冬,每一個季節所下的雨,都只屬於那個季節,而每一個季節裡的雨又都是各有各的樣子,各有各的味道,各有各的脾氣,各有各的下法。油麻地的日常話題,十有八九與雨有關。油麻地人的語言修辭也總離不開雨:“這雜種,什麼怪脾氣?狗尿雨!”“李家二媳婦乾淨得雨洗出來似的。 ”如果將油麻地人說的雨編成一本小辭典,沒有百頁怕是下不來:呆雨、清雨、濁雨、草雨、邪雨、鈴雨、香雨、苦雨、艷雨、骨雨、青雨、泡泡雨、紅雨、牛雨、蛇雨、螢雨、蛙雨、梅子雨、母雨、雄雨、招魂雨、爛腳丫子雨、槐花雨、桂花雨、菊花雨、海棠雨、薔薇雨…… 假如油麻地人在彌留之際,腦海裡一定會有什麼景象的話,那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獄,而是雨。

梅雨季節,一雙鞋放在床下,幾天沒穿,再拿出來一看,鞋殼裡竟長出了幾朵怯生生的白蘑菇,而一把木頭椅子天天被人坐著,哪天低頭一看:後背的縫隙里長出了一溜黑木耳。 這天早上下的一種雨,卻已有許多年不下了。 早上剛滴了幾滴,範瞎子伸出手去接住,然後伸出舌頭來嚐了嘗說:“這雨再下下去,就滿地的蟹。” 果然,到了中午,就滿地的蟹。 油麻地是蘆蕩地區,到處是蟹。但這蟹平常是深居簡出的。人們捕撈這些蟹,並不特別容易。這裡的捕蟹方法非常特別:用稻草紮成粗硬的繩狀物,然後堆成一堆,用煙熏成枯黃色,然後放開,幾十米長的一根,攔河而下,浸入水中。那時,岸上,還繼續煙熏。濕煙裊裊許多時辰,到了夜深人靜之時,才見一兩隻蟹順這繩索向濕煙處爬上來。那時,早有人守著,見它們爬上來,立即將它們捉住放入深深的篾簍。捉上幾斤蟹,是很需要一番耐心的。但,一旦下起一種雨來,它們就像受到了莫大的刺激與誘惑,紛紛從洞中爬出,爬到岸上,並且喜歡爬向人口密集的地方,其陣勢有點兒嚇人。

這一回,那蟹更使人驚愕。 雨在不停地下。也不知道這雨裡含了何種迷幻藥,直將那蟹紛紛引出。它們先是爭先恐後地在蘆葦叢中爬行著,在陣年的舊葉上,發出沙沙之聲。這沙沙之聲,與雨的沙沙之聲融合在一起,就分不清到底是雨聲大了,還是它們的爬行聲大了。它們的爬行一律是橫著的,樣子很怪。但當看到有成千上萬隻蟹都如此爬行時,倒也覺得十分的氣派。 它們一隻只都爬到了水邊,然後隨勢跌入水中,撲通撲通之聲,此起彼伏,響鬧不斷。 下滑的蟹多了,那土岸就形成了一個光滑滑的斜坡,當後面的蟹再爬到此處時,十分容易地就滑入水中。 水面只有雨點打出的圓圈,蟹們一律沉入河底,開始了人們無法看見的穿越———等人們看到它們時,它們已經從水的那一邊,爬到這一邊了。它們急促地向人居住的岸上爬去。

爬多了,那土岸也形成了光滑的斜坡,而此時的光滑給予蟹們的卻是爬行的困難。它們經常爬到一半,就又滑落水中。但,最終還是不屈不撓地爬到了岸上。 在人居住的地方,也有一些池塘與小河,那裡也一樣藏著許多蟹。它們也紛紛爬了出來,與遠道而來的蟹合流,因此一下子就使蟹陣變得密集起來。有時,它們之間會揮動雙鉗發生爭鬥,高潮時蟹摞蟹,能摞起近尺高。不久,這蟹山,就會嘩啦倒下。幾個回合之後,各自便放棄了這無謂的戰爭,又合流繼續前進。 蟹大小不一,殼顏色各異,有青色的,有褐黃的,而青色的又有各種深淺不一的青色,褐黃的也有各種深淺不一的褐黃。大小相伴,雌雄混雜,只顧爬行。人們觀望著,全然不知它們到底是怎麼回事。

瘋了,統統瘋了。 油麻地的人說:“這雨裡有種氣味,蟹聞了這種氣味,是必定要爬出來的。” 烏鴉們興奮不已,哇哇亂叫。它們不時從樹上飛下,從地上叼起一隻蟹,然後又飛到樹上,將蟹放在樹杈上,用喙使勁啄著。往往沒有啄幾下,那蟹就從高高的樹杈上跌落在地。 狗與貓,無一空嘴,都叼了一隻蟹,可又無法下嘴,便到處亂藏。其實誰會在乎它們的口中之物呢?這蟹鋪天蓋地,有的是。 範瞎子說:“咸豐頭年,蟹雨滂沱,油麻地一帶瘟疫橫行,亡者塞道;宣統三年,蟹雨大作,蟹越堤不能,打洞無數,大堤潰爛,平地成湖;民國十二年,蟹雨瀟瀟,油麻地一帶,人性失禁,兇殺連連……” 說得人心驚肉跳,都覺得這雨有點兒不吉利。 也有人罵:“老瞎逼盡能瞎說。我見過那麼多蟹雨,不也太平無事!”

但油麻地的人總覺得此雨兇多吉少。 蟹一邊爬一邊咔嚓咔嚓地揮動雙鉗,將凡碰到的可被剪斷的花草統統剪斷,能吃的就吃,能毀的就毀。前面明明是綠油油的青草,蟹陣過後,就像剃刀刮過,只留下一片光禿禿的土地。它們一邊窮凶極惡地大咬大嚼,一邊口吐白沫,像有成千上萬的人因無廁可尋而被逼無奈於露天集體撒尿,直濺出一地騷蓬蓬的白沫——— 不過那白沫不是騷,而是一股怪異的腥。這腥氣使人頭暈目眩,心慌意亂,意念不正。 這雨下到天黑,也未有停歇的跡象。 油麻地人家,家家早早關緊門戶,惟恐蟹爬進屋裡。 那雨裡似乎飽含了激素,催動著這些帶殼的生靈。它們被雨澆得亮閃閃的。天將黑時,余光投射在它們的殼上,發出淡淡的黑寶石亮光,天地間倒也顯出一派深沉的華貴。雨,一夜未歇。

覺少覺輕的老年人,一夜聽著沙沙的雨聲,也一夜聽著蟹的沙沙行聲。 凌晨,雨停了。 早起的人們打開門看時,不禁感到驚訝,那蟹一隻都不見了,而只看見爛泥地上留下的均勻而稠密的蟹行之痕。 油麻地的早晨,平靜如曠野上一株孤獨的大樹。 當人們忘了這場蟹雨而開始惦記地裡的農活、鋪子裡的生意時,一個特大的消息從油麻地小學那邊如隆隆雷聲一路傳來: 拉胡琴的男教師林文藻死在了油麻地小學的一間宿舍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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