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了,應該已經超過追溯期了吧。”
這是唐間木老爹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我記得殺人罪的追溯期好像是十五年。”
“殺人——?”我忍不住反問,唐間木老爹無力地點點頭。
“事到如今,已經不知道當初到底是蓄意殺人還是過失殺人了。那天——”
唐間木老爹把二十年前夏天的事告訴了我們。
“韮澤先生和茉莉小姐失踪的兩天后,松月房主去警局撤銷了協尋的要求。至於他們去了哪裡?為什麼離開?——我完全不知道,松月房主也不知道吧?”
松月輕輕點頭表示肯定。
“我完全猜不透他們是捲入了什麼災難,還是像松月房主和老房主說的,發生了什麼重大的事。松月房主和我都隱約察覺到他們在談戀愛——這裡就這麼大,大家生活在一起,無論他們怎麼隱瞞也瞞不過。但我不認為這和他們失踪有關,因為那個時候,如果他們說要在一起,松月房主和老房主都不會反對。”
他們相愛這件事似乎是事實,茉莉的兄長松月和她的父親松月老房主也準備要接受他們的感情。這麼說,他們私奔一說果然不是事實。既然長輩認同他們的關係,根本不需要私奔。
“兩天后,我像往常一樣拿著掃帚在庭園內走來走去,中午的時候,衣婆嬸泡了茶給我,我就坐在那裡的外廊上休息——”
說著,唐間木老爹指著餐廳的窗戶。黑漆漆的窗戶外,差不多有一公尺左右的外廊向左右延伸。
“啊,我雖然指'那裡',但真正的地點不是那裡,而是當時宿房的外廊。現在的格局和當時一樣。”
那時候,宿房還沒有移建到目前的位置。
“我喝著茶,怔怔地看著自己的腳,想著韮澤先生和茉莉小姐的事,想不透他們為什麼會失踪,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去了哪裡……結果,我在草地上看到一個紅點。我湊過去一看——”
唐間木老爹邊說邊表演當時的樣子。
“我嚇了一大跳,因為,那個紅點怎麼看都像是血跡,而且,我仔細一看,發現不止一個,有五個、六個、七個——有好多紅點,在草皮上呈扇狀散開。於是,我探頭向長廊下張望。因為,我猜想應該是把沾到血的東西丟出去時,才會讓血跡呈扇狀散開。當我探頭時,發現長廊下的短柱後面有東西。於是我跪在地上,把頭伸了進去,結果——”
唐間木老爹停頓了一下,身體微微抖動了一下。
“那是我拿來割草的鎌刀,我平時用來整理草皮的鎌刀,就是可以單手使用的、木柄的半月形鎌刀。我平時經常磨刀,所以刀子很利,比在廚房用的刀子更利。沒想到,竟然就這樣丟在長廊下面,而且——當我伸手撿起來時,發現刀刃和刀柄上沾著已經乾掉的血。我嚇得半死,努力回想自己最後一次用這把鎌刀是什麼時候,卻怎麼也想不起來。於是,我就把鎌刀藏進懷裡,跑向工房的方向,去向松月房主報告。”
“——是嗎?”
衣婆嬸心生恐懼地皺著眉頭。她似乎不知道唐間木老爹剛才說的事。
“我離開時費了好大的工夫,才沒有被妳發現。”
唐間木老爹對衣婆嬸說完這句話,又繼續說了下去。
“我把松月房主叫到工房外,把懷裡的鎌刀拿給他看,也報告了我撿到的經過,商量是不是該報警。結果,松月房主說:'怎麼可以報警?'還叫我忘了這件事——我把鎌刀交給松月房主,一直努力避免讓自己想起這件事。”
“二十年來一直如此嗎?”
真備問,唐間木老爹落寞地垂下肩,輕輕點頭。
真備等待片刻,唐間木老爹的話似乎已經說完了,一臉沉思地瞠視地面,閉口不語。
“松月房主,你為什麼沒有把發現沾有血蹟的鎌刀這件事告訴警方?不僅如此,你第二天還去警察局撤銷了協尋韮澤先生和茉莉小姐的要求。可不可以請你解釋一下理由?”
松月用淡淡的口吻回答說:
“在宿房的外廊下發現了沾有血蹟的刀子——我立刻想到可能和他們的失踪有關。鎌刀上的血跡可能是他們其中某一個人的,所以他們之間可能發生了可怕的事,可能有人身負重傷,或是造成了無可挽回的結果——總之,這些事都不能讓警方知道。所以,我決定隱瞞鎌刀的事,也撤銷協尋他們的要求。”
“這似乎不太合理。”真備立刻搖頭,“如果是你徒弟韮澤先生對你的親妹妹行凶怎麼辦?你怎麼可能讓殺害親人的韮澤先生逃之夭夭呢?而且他們兩個人都失踪了,根本無從得知到底是誰向誰行凶,如果只是因為找到沾血的鎌刀就撤銷協尋失踪人口的要求,未免太不合理了。”
真備直視著松月的臉,壓低聲音說:
“你知道鎌刀上的血不是茉莉小姐的,而是韮澤先生的——我沒說錯吧?”
真備的語氣充滿確信。
“除此以外,我想不到任何撤銷的理由。除非你知道是茉莉小姐向韮澤先生行凶這件事。”
松月緊閉雙唇看著真備。
“你親眼目睹了行凶現場嗎?”
真備追問道。松月明確表達了否定的意思。
“如果我看到,我會親手阻止。”
“那你是怎麼知道的?怎麼知道鎌刀上的血是韮澤先生的,揮刀的是茉莉小姐?”
松月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無奈地搖搖頭。
“事到如今,再隱瞞也沒有用了。”
他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嘀咕了這句話後,直視著真備。
“茉莉打電話給我。剛好是唐間木先生髮現鎌刀的那天傍晚,我不知道她是從哪裡打來的……”
“她在電話裡說什麼?”
松月用力吸了一口氣,屏住了呼吸,就這麼維持一陣子。然後,在呼氣的同時,坦承了妹妹的罪行。
“她說——她殺了韮澤。”
頓時聽到有人倒吸一口氣的聲音。
“她確實這麼說嗎?”
“她說了,而且,凶器就是那把鎌刀。”
“有沒有提到行凶的理由?”
“不,這個……”松月搖頭,“茉莉只是簡短地告訴我,是她用鎌刀殺了韮澤先生,以及不打算回來瑞祥房。她的聲音模糊,口齒不清——連續說了好幾次她想死——叫我不要找她——然後——”
松月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吐出最後一句話:
“電話就掛斷了。”
我移動目光,發現唐間木老爹神情憂鬱地看著桌面,嘴裡唸唸有詞。衣婆嬸用驚慌的眼神看著松月、唐間木老爹,還有鳥居。她不知道餐廳外的長廊下竟然有沾了血蹟的鎌刀,想必受到了很大的打擊。摩耶也露出驚恐的眼神看著半空,雙手摀著嘴巴。她之所以滿臉困惑,或許是因為對韮澤隆三和皆神茉莉這兩個名字很陌生吧。
“對不起……”
摩耶倏地站了起來,椅子發出咚的聲音。她掩著胸口,背對著我們跑向門口。她似乎想要嘔吐。
“摩耶小姐。”
凜站了起來,追在摩耶身後,接著攙扶著她。她們直接走了出去,可能是去盥洗室或是廁所吧。
“韮澤先生的屍體呢?該不會是松月房主處理掉了吧?”
聽到真備的問題,松月搖了搖頭。
“沒有發現屍體。”
“——沒有屍體?”
“茉莉掛了電話後,我立刻在工房內到處尋找。因為既然茉莉殺了韮澤,他的屍體應該在某個地方——但是,卻沒有找到。我發瘋似地到處尋找,還是一無所獲。”
“每個角落都找遍了嗎?外廊下面?宿房和工房也都找了嗎?”
“我找遍所有的房間,也到外廊下面找了,甚至檢查了是不是有哪一塊牆壁重新刷過油漆,也去老房主房間找了,當然,我沒有告訴他原因。”
“庭園內有沒有泥土鬆動的地方?”
“我也想到這一點,心想茉莉可能把韮澤的屍體埋在哪裡了,卻沒有發現可疑的痕跡。”
“階梯窯呢?我覺得那裡是隱藏屍體的最佳場所。”
我也在內心同意真備的意見。昨天警方在搜索時,也把階梯窯列為重點。
沒想到松月竟然回答說:“不可能。在茉莉殺了韮澤先生的第二天早晨,其他三名徒弟曾用階梯窯燒過佛像,在點火之前,一定會事先檢查內部,如果裡面有屍體,不可能沒有發現。”
鳥居用力點頭後,接著向大家說明。
“我記得很清楚,當時裡面一干二淨,不要說是人的屍體,就連死老鼠也沒有,當然也沒有燒過東西的痕跡。因為,那天是由我確認的——而且,當時宿房還沒有移建,那裡還不是階梯窯,只是普通的穴窯,只有現在最下面的部分。”
原來如此,這樣的話,應該不可能漏看。據昨天的觀察,那裡最多只有兩張榻榻米的大小。
“之後的三天三夜,我們三個人中輪流守在焚口,所以,這段期間內,根本不可能有人把屍體丟進去。燒窯結束後,從窯爐裡把佛像拿出來時——也沒有看到任何屍體。”
韮澤的屍體到底去了哪裡?
噘著嘴看著天花板的真備突然想到什麼似地問松月。
“茉莉小姐會開車嗎?”
“茉莉沒有駕照。”
“是嗎——應該不可能用出租車搬運屍體……”
真備抱著手臂,陷入了沉思。
“我是這麼想的,”松月接話說道,“茉莉向韮澤揮刀時,他可能並沒有死。雖然身負重傷,讓人以為他死了,但可能僥倖活了下來。”
真備輕輕點頭。
“有這個可能,但既然他受了那麼嚴重的傷,又會去哪裡呢?”
松月顯得有點猶豫,看著半空回答說:
“幾天之後——我看到有很多烏鴉聚集在山上。很多、很多烏鴉……”
我一時不知道他想要說什麼,但很快想起那天的景象。那天來這裡的途中,坐在出租車副駕駛座上看到的那群烏鴉,那些圍著紅黑色屍骸,聒噪不停的黑色猛禽。
——只要發現動物的屍體,就會像這樣聚集——
被茉莉鎌刀相向,身負重傷的韮澤在瀕死狀態下逃進山里,在那裡斷了氣。松月應該是這麼認為的。
“你有去那裡確認嗎?”
聽到真備的發問,松月皺著眉,搖搖頭。
“我不敢去看,我怕知道真相……”
我能夠理解他的心情。如果當時他親自前往確認烏鴉圍著的東西——如果他發現果真是韮澤的屍體,對鬆月來說,等於同時確認了妹妹是殺人兇手,以及最疼愛的徒弟遭到殺害這兩個事實;如果不是人類的屍體,而是狐狸的屍體,就代表韮澤的屍體還在瑞祥房的某個地方,這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實。
必須有足夠的勇氣才敢去看那群烏鴉啃食的東西,但松月沒有這種勇氣。
如今,終於知道松月為什麼不希望警方介入調查的原因了,他擔心會在瑞祥房的某個地方找出韮澤的白骨。
“不過,我不知道我的徒弟——鳥居和魏澤竟然知道這件事。”
松月轉頭看著鳥居。
“因為你們知道這件事,所以在停車場的時候,才會說出韮澤是不是還活著這種話吧?”
鳥居猶豫片刻,點了點頭。
“對——我們知道這件事。”
“你們怎麼會知道?也知道是茉莉幹的嗎?”
鳥居又低頭沉思了片刻,終於說出了驚人的內幕。
“——我們,在現場看到了。”
“怎麼回事?”
“那天晚上——韮澤和茉莉小姐失踪的那天晚上,我、魏澤和岡嶋剛好走出宿房。我把東西忘在工房,所以要回去拿,他們兩個人一起陪我去。結果,我們聽到庭園角落有人在爭吵——然後,聽到咚的一聲,就像有東西被敲破的聲音——因為太暗了,什麼都看不清楚……”
“是韮澤和茉莉在爭吵嗎?”
“應該是,至少那個女人是茉莉。我們很納悶——就關了手電筒,站在原地。結果看到茉莉小姐從黑暗中匆匆忙忙跑了過來,她沒有發現我們,就那麼跑向宿房的方向後,把某個東西丟在外廊下——當然,我作夢也沒想到那是割草的鎌刀——然後,茉莉小姐就從後門跑向山里。我們不敢去確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就直接跑回房間……”
“為什麼你們一直都沒說?”
“呃——因為……我們……很害怕——我們決定絕口不提這件事——結果,幾天之後,當我們看到烏鴉聚集在山上時,我們也和師傅一樣——以為那傢伙逃進山里死了……”
鳥居心生恐懼,一臉愁苦的表情。松月看著徒弟的臉良久,終於垂下雙眼,渾身無力地癱軟下來。
事到如今,說什麼都為時已晚了。
隨著過去的真相一一呈現,令我越來越困惑,也想起第一次住在瑞祥房的翌日早晨,我和唐間木老爹談到二十年前移建宿房的事。當時,我提及關於我住的那個房間的疑問——為什麼在移建時,還特地為已經失踪的人留一個房間?
——他沒有留下字條,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當然不能立刻就拆掉他的房間。而鬆月房主和三名徒弟都讚成保留韮澤先生的房間——
唐間木老爹當時是這麼說的,現在才發現那根本是彌天大謊。松月和鳥居等三名徒弟都知道韮澤已經死了,才故意保留他的房間。正因為他們知道“韮澤不會回來了”,才贊成保留他的房間,以免被外人察覺。
我突然感到一陣難過。無論松月還是唐間木老爹,還有鳥居、魏澤和岡嶋,這二十年來,內心都隱藏著各自的祕密,絕口不提韮澤隆三和皆神茉莉的名字,共同生活在瑞祥房這個狹小的世界中。
“咦?不對啊……”
一個疑問突然浮現在腦海。
鳥居剛才發現魏澤失踪時——以及之前在停車場看到那個奇妙的紅字時——都曾經對韮澤的存在感到恐懼,他懷疑韮澤其實還活著,也認為他和這一連串的事有關。然而仔細一想,就會發現事有蹊蹺。韮澤或許會怨恨茉莉,或許會向殺害自己的茉莉報仇。但如果茉莉已經不在瑞祥房,那麼發生這一連串奇怪的事,為什麼鳥居會認為和韮澤有關?
“鳥居先生,可不可以請教你一個問題?”
我鼓起勇氣,打算說出內心的疑問。鳥居像骸骨般的臉緊張起來,努力擠出這一句。
“不瞞你們說,那傢伙——韮澤——留下了怨恨的話。”
“怨恨的話?”
“那天晚上,當茉莉小姐在黑夜中逃走時,那傢伙——斷斷續續地,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我要,殺了所有人'……他當時是這麼說的。所以,我、魏澤和岡嶋都很害怕,拔腿就跑回宿房。他的聲音很可怕,簡直就像是從地獄深處發出的聲音,我至今仍然記得一清二楚。那個聲音——那個聲音,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鳥居雙手掩面,發出長長的呻吟。
“殺了……所有人嗎?”
所以,雖然是茉莉向韮澤揮刀,但韮澤怨恨的對象並非只是茉莉而已。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而且,茉莉為什麼要殺害和她相戀的韮澤?難道是感情糾紛?還是有什麼隱情?到底是什麼隱情,讓她對心愛的人揮刀?
……莉……
……茉莉……
那個如泣如訴的聲音。
以及韮澤雕刻的多尊佛像發生的奇妙現象。
——因為是韮澤先生雕刻的佛像,而且頭部裂開了——
流血的烏樞沙摩明王。
——遭到退貨了。雕完之後寄了過去,結果客人馬上又寄回來了——
——他說無論如何不能收下這尊佛像——
深夜發笑的千手觀音。
“松月房主,你有沒有告訴別人唐間木先生髮現割草鎌刀的事?”
過了一會兒,真備問道。
“我不能隱瞞老房主,所以,向老房主報告過,但沒有告訴其他任何人。”
“那把割草的鎌刀現在在哪裡?”
“當時我馬上就處理掉了。”
“——是嗎?”
真備遺憾地嘀咕道。
這時,我猛地抬起頭。
“我知道了……”
我終於了解畫在停車場地上的奇妙紅字到底代表什麼意思。沒錯,那並不是“ㄑ”字——
“我剛才也終於發現這件事。”
真備轉頭看著我說:
“那根本不是字,當然,松月房主、鳥居先生和魏澤先生在看到的那一刻,應該就明白是什麼意思了。”
“對——我馬上猜到了。”
松月點點頭。
所以,他們才會嚇得瑟瑟發抖。那兩條紅色的線,從右上方到左下方,然後從終點再向右下角畫出另一條線,上側的線比較粗短,下側的線筆直,而且比較細——
“那代表沾滿鮮血的鎌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