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骸之爪

第13章 第一節

骸之爪 道尾秀介 4244 2018-03-15
“三、四——跳!” 隨著司機的一聲吆喝,出租車用力彈了一下。只有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我事先做好準備,把行李緊壓在腿上,真備的長方形皮包重重地撞到我的座椅頭枕,凜的手提包也直擊司機的頭。 “嘿嘿,這位先生,你已經熟門熟路了嘛。” 一頭花白短髮的司機摸著頭頂,笑嘻嘻地對我說道。凜在後車座不停地道歉。 “沒事沒事。” 出租車行駛在路況不佳的道路上,車輪碾起不少小石頭。這是十一月三十日——真備決定去瑞祥房的兩天后,下午三點的事。 “這條路幾乎沒有車輛通行,所以政府懶得花錢整修。暮宮不是觀光勝地,想要去後山的市區時,通常都會從山下的路繞過去,只有去瑞祥房的車子會經過這裡——啊,我上次好像也說過這些話。”

我上次的確聽過相同的話。 “幾年前,曾經計劃為這座山開一條隧道,結果好像經濟效益不佳之類的,中途停工了,只挖了前面一點就停了下來,是不是很過分?” 司機用好像歌舞伎演員般的口吻說完最後一句話,獨自張開大口笑了起來。 “道尾先生,你有和瑞祥房的人聯絡了嗎?” 凜問。 “嗯,我透過我表弟媳再次拜託他們,無論如何,都要讓我再去採訪一次,而且還答應絕對不影響他們工作。松月房主也同意了,我相信應該沒有問題——啊,對了,真備,我差點忘了告訴你,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松月房主應該是你的勁敵。” “勁敵——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你見到他就知道了。” 我不知道真備自己知不知道,在第一次見面會被誤認為是女人這件事上,真備和松月應該勢均力敵。因為真備的中性容貌也會讓人聯想到歐美的女明星。因為他經常被誤認為是女人,所以在學生時代,我都暗地裡叫他“小野妹子”揶揄他。當然,其中有一半是出於嫉妒。

“啊,松月房主偶爾會叫我的車子。”司機一隻手操控著方向盤,很驕傲地插嘴說道,“他都是從瑞祥房搭車到S車站。” “車站?原來他也會搭電車啊。” 從他身穿白色工作服站在工作台前的感覺,很難想像他搭電車的樣子。 “他經常搭電車。雖然每個月差不多只搭我的車一次而已,但我聽其他同事說,他好像每兩個星期就會去車站。我不知道他搭電車去哪裡,他沒開工房的車,應該是私事吧。” 這時,遠處傳來一陣聒噪聲。我隔著擋風玻璃,定睛往外一看,發現許多黑影聚集在前方杉木林中的某一個地方,原來是成群的烏鴉。比在東京垃圾場聽到的烏鴉叫聲更低沉,外形也有微妙的差異。 “啊,可能是狐狸。” 司機小聲嘀咕。我頓時以為這一帶的人把烏鴉叫成狐狸,但結果並不是這麼一回事。

“這一帶有很多烏鴉,只要發現動物的屍體,就會像這樣聚集。那是——啊,果然是狐狸。” 出租車就從旁邊經過。果然不出所料,在無數烏鴉中,有一個黑紅色的物體,有一半被埋在樹葉下。露出的一小塊毛皮的確像是狐狸。 “你們如果從東京來,應該很少看到那種烏鴉吧?城市的烏鴉是大嘴烏鴉,喙嘴很寬,叫起來發出嘎、嘎的聲音;這一帶的烏鴉都是小嘴烏鴉,叫起來發出呱、呱的聲音——喔喔,就在這裡。” 出租車在杉木林的入口左轉,開了大約一分鐘左右,出現了壯觀的建仁寺圍籬。我看了一眼入口兩側的黑松,發現樹葉中也停了一隻烏鴉。 出租車在鋪著石子的停車場停了下來。 “回程的時候再叫我的車子吧,拜託囉。” 司機把名片連同找的錢一起交給凜。

“道尾老師,我正在恭候你呢。” 一下車,就听到一個很有精神的聲音。身穿工作服的野方摩耶滿面笑容地從工房旁的干漆房跑了過來。 “啊,原來她就是北見的勁敵。” 真備很明顯地會錯意了,幸好凜沒有聽到。 “摩耶,好久不見。妳最近好嗎?” 司機從駕駛座探出頭問道。 “前幾天不是才見過,下次我還會再去看不動明王。” “好好好,那就拜託啦,改天見。” 目送出租車遠去後,我們相互自我介紹。正如之前商量好的那樣,真備自我介紹說是民間佛像研究人員,凜是他的助理。 “可以參觀著名的瑞祥房,簡直是夢寐以求,北見,是不是?” “沒錯。” “希望可以對你們的研究有幫助,但不能給工房的人添麻煩。”

我們閒聊著,走向工房的方向。 “你們可以隨便參觀,但參觀工房和階梯窯時,必須有人陪同。如果要看乾漆房,只要對我說一聲就好,三餐姬嬸會負責。” 姬嬸——原來就是那個'伊婆嬸'。 “這次你們三個人睡一個房間,沒問題嗎?” “對,完全沒問題。不好意思,給妳添了很多麻煩。” 我向摩耶鞠了一躬。上次才被用那種方式趕出去,馬上又提出要參觀工房的要求,聽忍說,是摩耶盡了很大的心力,再三拜託松月,松月才點頭答應的。 “這種事,不用放在心上。有作家來取材,或許可以增加工房的知名度。當然,小說裡應該不會提到真實的名字吧。” “是啊,如果提到真實名字,恐怕……” 我隨便敷衍著,內心隱隱作痛。因為這次的造訪目的根本和小說取材毫無關係。

工房的景象和我日前造訪時看到的幾乎沒什麼變。松月房主站在工作台的這一側,對面是瘦巴巴的鳥居伸太和皮膚很白、戴著眼鏡的魏澤良治。他們都專心致志地雕刻著木片,沒有人發現我們走進去。 “師傅,參觀的客人到了。” 摩耶叫了一聲,三個人同時驀地抬起頭。站在我身旁的凜一看到松月轉過頭,立刻輕嘆了一聲。 “這是上次來過的道尾老師,這位是——” “我叫北見凜,請多指教。”凜恭敬地鞠了一躬。 “然後,這位是——” “我叫真備,吉備真備的真備。” 真備好像在唸咒語般快速說完後,向松月伸出一隻手。他們正忙得不可開交,我擔心他們會不耐煩,沒想到松月出乎意料地把雕刻刀放在工作台上,起身和真備握手。

“我是房主松月,請多指教。他們是鳥居和魏澤,還有一個岡嶋。道尾先生應該已經和園丁唐間木先生很熟了。” “啊,對,上次他很照顧我。” 之前消失的岡嶋似乎安全回來了。他那時候到底去哪裡、幹什麼了? “因為人手不足,沒辦法好好招待,你們慢慢參觀。” 松月笑了笑,悠然地向我們欠了欠身。 然而—— 松月這個人果然有一種不可思議的特徵,不是因為他很女性化,而是更具體的某種東西—— 然而,當時的我仍然無法查覺到底是什麼。 “我也要去工作了。” 摩耶轉頭看著我們。 “——啊,廁所在外面,有需要時請自便。剛才我已經告訴唐間木先生道尾老師會來,可以找他帶你們參觀。” 摩耶向我們鞠了一躬,和松月聊了兩、三句工作上的事,就走出工房,跑向隔壁的干漆房。

“喔,原來這就是傳聞中的小佛牌——” 真備探頭看著工作台,興奮地叫了起來。 “如果你喜歡,可以送你一個。” 松月拿起一個小佛牌遞給真備。真備接了過來,拿到眼前仔細打量。 “哇,雕工真細膩,十一張臉都雕刻得這麼仔細。” “本工房從開房當時就以製作十一面觀音出名。” “我聽說了,其實,我也很喜歡十一面觀音,尤其是九世紀初雕刻的大膽構圖——” “真備,後面有一個放置所,就是放了很多佛像的地方,我們去那裡看一下吧。” 我擔心影響他們的工作,所以在松月還沒有發火之前,趕快把真備帶離現場。凜也和我們一起離開了工房。 走進內側的木門,眼前呈現出熟悉的光景——大、中、小的佛像、佛像、佛像。從我上次造訪到現在,似乎已經出過一些貨,也有新作品完成,佛像和上次稍有不同,但數量仍然多得驚人。真備也被眼前的佛像嚇到了,一走進那個房間,就停下了腳步,在喉嚨深處輕輕嘆了一聲。凜用手掩著嘴巴,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我自己也再度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了。

“太壯觀了,道尾——哇噢,簡直難以置信。多聞天和毘沙門天放在一起,這簡直就像傑柯博士(Dr.Jekyll)和海德先生同時出現了。” 真備說著這番莫名其妙的話,雙眼發亮,在佛像之間走來走去。不一會兒,他終於看到了放在木架旁的千手觀音像,大叫著:“原來是這個!” 相隔一星期再度看到的這尊千手觀音籠罩著詭譎的氣氛——好像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觸摸到的詭譎氣氛,正包圍著我們,令我忍不住聯想到“鬼”。韮澤隆三最後的作品、二十年前,因為不明理由遭到退貨的事實,或許更加深了我的這種印象。在平靜的表情下,隱藏著瘋狂和殘虐的妖魔—— “喔,你又來了。”披著紫色和黃色袈裟的巨大達摩像從工房那裡走來,“你還真熱中啊。”

慈庵住持笑著對我說,然後瞥了一眼真備和凜,最後又把視線移回我身上,臉上帶著問號。 “啊,我來為你們介紹——” 我把真備和凜介紹給慈庵住持,慈庵住持緩緩拉直搭在脖子上的白色紡綢的縐褶,對著他們深深低下大光頭。 “我是瑞祥寺的慈庵。” 他的舉止穩重,聲音低沉,但五官集中在臉部中央的奇特相貌和他嚴肅的態度實在很不相襯。 “我有聽道尾提過你,你一個人要為所有的小佛牌和這個房間裡的佛像入魂,一定忙壞了吧。” “只有這個時期比較忙,今天也是從一大早就開始了,剛才離席去如廁……如果工房內有廁所,就不會發生這種麻煩事……” 後半句話變成了他的自言自語,然後,他對凜露出微笑: “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讓我過去?” “啊,真對不起。” 凜移動身邊,慈庵住持慢慢走向房間角落,那裡放著裝了小佛牌的竹籃。慈庵住持背對著我們正襟危坐後,點了一支長香,開始誦經。他左掌豎在臉前,右手從竹籃裡拿起一個小佛牌,舉到頭上,放進旁邊另一個竹籃裡。雖然步驟和上次看到時相同,但速度快了許多,也更有節奏,有如是剝海瓜子肉的漁女。 “老師,入魂是什麼?” 凜小聲地問真備。 “就是開光,把具有菩薩外形的雕像變成佛像。” 真備似乎沒有解釋得很透徹。 “照理說,當雕像從造佛工房送去寺院後才會開光——但小佛牌無法這麼做,所以事先統一開光。” 慈庵住持在誦經的同時,舉起右手,做了一個OK的手勢。他應該想表達“說得沒錯”吧。 這時,工房響起電話鈴聲。有人接起電話,用低沉而陰森的態度說著話。似乎是鳥居接的電話。他一開始輕聲說著什麼,中途開始變得很慌張。 “是……喔,是……呃,可不可以請你稍等一下?——師傅,京都的寺院來電抱怨,說是之前送去的寄木造準胝觀音的一隻手掉了。” “手?” “對,手腕的地方斷了。剛好是拿著斧頭的左手,地板的損傷也很嚴重——呃,該怎麼辦?” “我來聽,你繼續幹活——餵?” 我壓低嗓門對真備說: “原來佛像的手也會掉。” “他剛才說是寄木造,不是一木造,所以是雕刻好各個部分後,再黏合起來的——可能是黏手腕時沒有黏牢吧。” “老師,準胝觀音是怎樣的觀音?” “怎樣的——啊,剛好這裡有。” 真備指著房間的角落,就是那尊千手觀音的右側,排列了許多小佛像的架子中間的位置。 “這就是準胝觀音,可以保佑生子,也稱為佛母,也就是所有菩薩之母的意思。總共有十八隻手,但完全沒有合掌的佛像,是不是很少看到?有兩對以上的手,卻沒有合掌手的觀音像,應該都是準胝觀音。” 我想起上次來這個房間時,曾經看到一尊很大的木雕座像——那尊佛像的外形和眼前的相同,當時唐間木老爹還說,那尊座像即將送去京都的寺院—— “原來是那尊佛像的手掉了……” 我擔心他們會認為是我在參觀時動了手腳,開始有點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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