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的膠帶。藍色的膠帶。藍色的膠帶。
吃晚飯的時候,圭介的腦子幾乎被這東西給佔滿了。雖然自己正將眼前的食物送進嘴裡,但是手和舌頭卻一點感覺都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自己的心臟彷彿一點一點地在變冷。那盤錄像帶肯定是被里江藏起來了,不會錯的,為了不讓圭介和辰也看到。
“圭介君……出什麼事了嗎?”
里江問道。在她溫柔的聲音裡彷彿附著一層不安。這種不安究竟是什麼呢?真的是因為擔心圭介嗎?還是因為擔心依舊不吃晚飯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的辰也呢?不,難道是在害怕那件事情被人知道嗎?
——如果有人心懷著對誰的恨意死在水中的話,就會變成龍——
如果這是真的話,也許媽媽真的變成了龍。就像藤姬一樣,心懷仇恨而死。
——要不要試著游去你丈夫那裡,如何? ——
——不可能啦,我不會游泳——
——不是有游泳圈嘛,沒問題的啦——
明明沒有聽見的那段對話一直在圭介的耳邊不停地迴響。就算努力想要忘掉那個想法,努力想要甩開這聲音,但這聲音卻像是按下了葫蘆浮起了瓢一樣又從別的地方鑽了出來。
對吧,沒問題的啦。
游泳圈也都打滿氣了。
接縫的地方被戳了一個洞,然後已經用藍色的膠帶貼上了。
“那個——”
雖然很奇怪,不過圭介並沒有立刻意識到那個聲音是從自己的嘴裡冒出來的。里江帶著詢問的表情微笑著沉默不語,他望著她的臉,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
“……怎麼了?”
“啊,哎?”
不行,這樣下去可不行。圭介沒有自信能夠保持冷靜。如果不確認一下的話——哪怕是現在立刻就問也行。
錄像帶、錄像帶、錄像帶……在心裡默念過無數次後,圭介說出了口。
“今天,我看了錄像帶。”
不知不覺全身的肌肉都緊張起來,圭介拼命忍著想要站起來的衝動。
“我和哥哥……一直在找的那盤錄像帶。今天它就在錄像機裡,所以我看了。”
里江的表情有點動搖:“是嗎……看了啊。”
幾乎是如同嘆息般的聲音,圭介用力點了點頭作為回答。里江輕輕拉了一下嘴角,像是要說什麼,然而又立刻閉上嘴等待著圭介的下文。
“那盤錄像帶,一直在里江阿姨那裡嗎?一直被藏起來了嗎?”
在里江回答之前有一段很長的沉默。她略微低下頭,看不出究竟是在肯定還是在否定一但是她終於作出了明確的回答。
“是藏起來了。”
錯綜複雜的感情湧上來,眼睛裡面突然熱起來。圭介用力吸了口氣,以防眼淚掉出來。必須好好地跟里江談一談,必須問個一清二楚。
圭介努力壓制著自己的感情,繼續問道。
“為什麼要藏起來呢?”
里江每著視線,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反問道:“你覺得為什麼呢?”
難道不是因為裡面拍到了不願意讓人看見的鏡頭?難道不是因為裡面錄下了具有關鍵意義的畫面?
“我有事情想問你,可以嗎?”在里江答話之前圭介就繼續道,“兩年前的那天,在船尾的門口,媽媽和里江阿姨說了幾句話對吧。你應該還沒有忘記吧,應該還記得的吧。里江阿姨指著海裡對媽媽說了些什麼。媽媽就這樣……”
圭介飛快地擺著兩隻手,模仿當時媽媽的動作。
“不行不行,不可能之類的。她是這樣說的吧。那時候你們究竟在說什麼?里江阿姨跟媽媽究竟說了些什麼。”
要不要試著游去你丈夫那裡,如何?
不是有游泳圈嘛,沒問題的啦。
但是里江在稍加回憶之後,就用和平時一樣的聲音回答說:“深雪她——說想要游去深一點的地方,去康文那裡。所以我就跟她說那里相當遠哦。雖然看起來很近,但是實際上游泳的話相當遠。心臟手術的事情我也聽說過,所以當時有點擔心。”
有點擔心——
“但是深雪一邊擺手一邊說沒關係沒關係。但是我還是不放心,所以就拼命阻止她說不要去。然後她好不容易才答應下來。”
短暫地沉默了五秒鐘後,里江又繼續說道:
“但是結果,她還是去了。那個時候我要是再強硬點阻止她的話……至今我也覺得很後悔。真的很後悔。”
圭介看著里江,甚至忘記了眨眼睛。剛剛的說明的確和下午看的錄像相符合,沒有半點差錯。但是這樣一來——
“那卷膠帶又是什麼?”
“膠帶?”
里江有點困惑地偏頭看著他。於是圭介就把錄像帶中里江的左手腕上戴著一卷藍色的膠帶的事情說了。於是里江就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
“那是常有的事情。用來外租的沙灘陽傘經常會破,小洞之類的話用膠帶修補起來很方便,所以我才戴在手腕上的。也不是只有錄像帶裡拍的那天才那樣做的,圭介君以前不是看見過好多次嗎?我把那東西戴在手腕上。”
被這麼一問,圭介愣住了。
接著轉念一回想,的確不只是在那個時候,自己好像的確有很多次都見過里江的手腕上戴著膠帶,這讓他更加吃驚了。
“沒錯……沒錯沒錯。”
為什麼自己會忘了呢?
圭介自己一個人望著空中點了點頭,於是里江就有點困惑地看著他。
“但是圭介君,為什麼突然……”
問話突然中斷了。
下一秒,里江臉上的表情絲毫不剩地全部消失了。看起來就如同面具一樣的臉紋絲不動,望著圭介的兩隻眼睛中急速地蒙上了一層灰色,然後其中的一部分又起了變化。里江茫然地望著圭介,嘴唇開始微微顫抖。沒等圭介反應過來,里江的表情就徹底地崩壞了,她抬起兩隻手——用彎成鉤形的十隻手指抓住了自己的額頭,左手碰到了盛醬湯的碗,碗被打翻在桌上。半碗醬湯順著桌面擴散開去,然後滴到了地板上。但是里江根本沒往那邊看一眼。就好像是被卡住脖子的狗一樣,只有細而嘶啞的聲音從喉嚨深處漏出來,她的上半身都在顫抖。
“為什麼……這種……”
那是不清晰且斷續的聲音。
那一刻,圭介有一種被什麼沉重的東西敲打了頭部一樣的感覺。
“那個——”
里江意識到了。現在正坐在自己面前的這個戶籍上的兒子,剛剛正在想些什麼,確認什麼。此刻,里江幾乎能清楚地看到圭介在想像中不負責任地勾畫出的那張臉,那張令人害怕的惡人的臉——那張從來就不曾屬於自己的臉。
“里江阿姨,我——”
自己究竟都乾了些什麼啊。
圭介站起來,踩著地板上的醬湯汁繞到里江身邊。里江的兩隻手抓著額頭,手掌根緊緊地壓在眼睛上,用高得嚇人的聲音急促地呼吸著。
圭介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了,只是像要抱住里江的肩膀似的伸出兩隻手。但是在手指碰到肩膀的瞬間,里江就像是被什麼很可怕的東西碰到了一樣,扭身避開了圭介的手。然後,呻吟般的抽泣聲不斷傳來,就如同耳鳴一般一直在圭介的腦中迴響不停。
自己乾了件無可挽回的事情。
到了現在,圭介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懷疑里江。只不過看了那盤錄像帶,只不過看到一場聽不見聲音的對話和一些普通的動作。強烈的後悔感讓圭介幾乎無法說出話來。自己總是做錯事。因為自己的錯一切都變得越來越糟糕。在學校裡製作運動會聲援用的大橫幅時,踢倒洗筆用的水桶的是圭介;在爸爸媽媽還活著的時候,一家四口一起去超市,辰也搗蛋學起成龍的武打造型來,不甘示弱的圭介也跟著依葫蘆畫瓢,結果因為太興奮手腳揮舞的動作太大,把放在試吃櫃檯上的食物全部撞灑了的也是圭介。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辰也陪著圭介打打鬧鬧時,臉上似乎也有點不情願的表情,就好像是在說差不多了別鬧了。因為很危險,因為要是發生了什麼就來不及了。
貼在游泳圈上的膠帶,怎麼可能會有這麼愚蠢的想法呢?那個游泳圈只是舊了。而讓心臟有病的媽媽拿著那個舊游泳圈去海裡的,不是別人,正是圭介自己。因為圭介的錯媽媽才會死。是圭介殺了她。因為自己想要忘記這一切——這個事實,才去懷疑里江的。圭介在這時候才頭一次意識到這一點。
終於,里江一邊抽著肩膀,一邊靜靜地蹲下身,開始擦拭地板上的醬湯。然而在圭介的腦海之中,耳鳴一般的哭聲卻再也沒有停過。
那天晚上,圭介很長時間都沒能睡著。
就好像是有什麼東西壓在毛巾被上,壓在胸口那一塊。如果不有意識地控制呼吸的話,呼出去的空氣就好像比吸進來的要多似的。
躺在感覺壓抑的床上,圭介不自覺地又想起了藤姬的傳說。
也許大家也都理解錯了吧——繼母並沒有謀殺藤姬,其實她也並沒有惡意。有時候小船本來就會破個洞,而藤姬只是因為正好坐上去才會死的。
也許是這樣也說不定。
最壞的一定是城主的兒子。因為他竟然讓自己最喜歡的藤姬坐著小船,渡過那片危險的沼澤。沒有人知道什麼時候會發生事故。
城主的兒子和自己一樣。不知道小船上破了洞,卻讓自己重要的人坐了上去。
所以藤姬變成了龍,因為恨著戀人。
變成龍後讓沼澤風雨大作,住在沼澤對岸的城主兒子自然也會受影響。藤姬……也許是在向戀人報仇。向那個讓自己遭遇危險,最後甚至死去的戀人報仇。
溫暖的東西順著眼角滑下。意識搖晃著,逐漸變小,然後飛快地遠去了。
雙層床輕微地搖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