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球體之蛇

第31章 第八節

球體之蛇 道尾秀介 9095 2018-03-15
我跟隨著奈緒,走在去往乙太郎家的路上。 雙腳在昏暗的地面上悄無聲息地移動,彷彿不是自己在走。我什麼都沒跟奈緒說。無法說。然後,我再次在懷裡暗暗揣起一把新的帶血的刀。 其實我很想讓誰懲罰我,用乾淨而冷漠的眼神望著我。我真想索性將一切都告訴奈緒,可如果告訴奈緒智子與露營地火災的關係,她一定會像我剛聽到時那樣對過世的智子產生仇恨。 奈緒有些擔心我,但什麼也沒問,只是在我身旁靜靜地走。前方能看到和以往沒有變化的乙太郎家中的光亮時,她看了一下我的臉,讓我別告訴乙太郎智子死了。他不知道這件事。 捲起裝飾板走進玄關的大門,乙太郎的帆布鞋像魚肚一般凌亂地放著。 家裡靜悄悄的。 在無聲的起居室裡,乙太郎背對著我們對桌而坐,桌上放著茶杯和他的右手。茶杯旁邊有一瓶一升裝的日本酒。聽到奈緒喊他,他緩緩轉過頭來看向這邊,發現我的那一瞬間,他睜大了雙眼,接著,就像硬要把一個結實的東西彎過來一樣沖我微笑。

乙太郎瘦得相當厲害。他心中懷著的東西到底是什麼,我到現在也沒猜出來,只是依稀察覺到什麼。或許是因為日曬,原本皺紋就多的眼角和臉頰明顯有了更多不健康的細紋,從他穿的襯衫也能看出他瘦了很多。和在宿營地發生火災、逸子阿姨去世、紗代燒傷時一樣,他的眼睛凹了下去。 “哎呀,這不是小友嗎?” “叔叔——” 我一瞬間想對他使用敬語,就像發生那件事之後一樣。不過,我還是像吞苦藥般將話咽了下去。 “好久不見。” “不好意思,爸爸,我回來晚了。” “哦,沒關係,沒關係。小友,你果然還是來了啊,你看,昨天啊,靖江給我打電話說了。” 沉默地喝完酒,乙太郎像要活躍一下一動不動的空氣,他坐在榻榻米上,兩隻腳嘩啦嘩啦地轉向我這邊。頭髮沒有光澤,比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時還稀薄些。

“有烏冬面,爸爸吃這個行嗎?” “哦,行啊,行啊。吃烏冬面就行。” “小友,你能過來幫忙嗎?” 奈緒輕輕拽著我的襯衫。將我拉到廚房裡,可這裡沒什麼我幫得上忙的。鍋裡已經做好湯了,已經切好的帶藥味的蔥放在冰箱裡。奈緒在另一個鍋裡加上水後點火,從壁櫥裡拿出夠三個人吃的干面。我垂著兩手站立著,只用視線追逐著奈緒。 水燒開前,我一直和奈緒待在廚房裡。乙太郎在起居室打開電視,莫名其妙地嘟囔著電視正放的節目的名稱。紗窗外傳來蟲子的叫聲,奈緒拿著乾麵恍惚看著下方。雖然已經來到這個家,見到了乙太郎的臉,可我還是沒有身在此地的感覺,骨頭也好肌肉也好內臟也好,好像都統統消失在某個地方。有的只是意識,而那意識也像被影子覆蓋了一樣昏暗。要是就這樣消失就好了,我想。熟悉的起居室和廚房的景像在我昏暗意識的某處閃著微弱的光亮,可那就像地板下的手電筒一樣,只是更加強調黑暗罷了。

“你攪攪。”奈緒把長筷子遞給我,我攪了攪鍋裡的干面。 “聽說靖江再婚了?她在電話里和我說的。真是太好了,你也放心了吧?不過可能你本來也沒怎麼擔心。” 乙太郎變得饒舌可以歸咎於那瓶日本酒。我們一邊交替望著天花板一邊講話。我抬起頭時,乙太郎便低下頭。乙太郎向我這邊望時,我便垂下視線。乙太郎似乎在我來之前就已經喝了很多酒,舌頭已經有點打卷。可他還是竭力表現得很有精神,費力地睜大雙眼,像鴿子一樣。 “你媽媽再婚的對象應該不錯啊。靖江應該不會失敗兩次。而你已經上大學二年級了,奈緒也說要上東京的大學,大家都很努力啊。” “爸爸覺得寂寞,根本不想讓我去吧?” 奈緒無心的一句話讓乙太郎突然不再饒舌。乙太郎就像看陌生人一樣,望著自己的女兒。在我腦海模糊的角落裡,我意識到這樣的問題恐怕是奈緒第一次提起。毫無疑問,這種話和父親獨處時很難說出口。

“哎,是這樣的啊。一個人當然比兩個人在一起要寂寞啊。說是寂寞,哎,倒不如說是無聊啊。” 乙太郎只有臉在笑,接著就像要把那張臉藏起來似的,大口喝起日本酒。握著茶杯的手指瘦得皮包骨。 “不過啊,也沒什麼,沒事。我沒事的,是我自作自受。” 奈緒停下夾烏冬面的筷子,驚奇地回頭看向乙太郎。 “自作自受?” “你看哪,奈緒上了東京的大學後,我真的就只剩自己一個人了。可原本應該還有兩個人,對吧?逸子和紗代。那時候,要不是我把她們帶到宿營地,要不是我晚上非要去兜風不可,火災——” “叔叔!”我不想听到乙太郎接下來要說的話。 我終於與乙太郎目光正對。他的下眼瞼比以往下垂得更厲害了,能看到眼瞼內側像傷口一樣的紅肉。乙太郎半張著用唾液潤濕的嘴唇,望著我,等我繼續說話。他看上去突然十分陌生。我們三人圍坐在炕桌前。一瞬間彼此都變成了陌生人。

我看了一眼奈緒低頭不語動筷子的模樣,想起了“酒鬼”的故事——那個日復一日喝酒的男人。一杯酒之前有另外一杯酒,而那杯酒之前還有另外一杯酒,“想要忘記”的心情像倒將棋一樣彼此相連成長長一串,然後硬邦邦地倒下。為了阻止這一切而伸出的手又弄亂了其他的棋子,當發覺時,已經只能聽到棋子倒下的聲音了。 而在乙太郎的“倒將棋”裡,那時的我似乎看到了最後一顆棋子倒下。奈緒去東京後的寂寞、變成孤身一人的悲哀讓乙太郎開始酗酒。而那寂寞和悲傷的前面,則是罪惡感。面對奈緒去東京後自己將孤單一人,乙太郎一定再次為宿營地的那場火災感到悔恨。如果不把她們帶到那個地方就好了,如果那時候沒有隻留下兩個女兒在帳篷裡去兜風就好了。

那便是乙太郎的最後一顆棋子。 “不對,叔叔。”似乎在什麼時候,我心中也曾經說過同樣的話。 “殺死紗代的,不是叔叔啊。” 那應該是紗代七週年祭的時候。被乙太郎灌了日本酒後,我做了一樣的告白:“是我啊,殺了紗代的人是我啊。” 如果那時候我說出來就好了。如果不是卑鄙地在心中默念,而是說出來就好了,那樣或許多少能減輕乙太郎的痛苦。我本可以告訴他有一個人應該背負罪孽。 奈緒似乎想說什麼,於是我搶先開口。 “是我說要和她結婚。” 這句話就像引子一樣把接下來的話引了出來。 “我說要和紗代結婚,因為她臉上有嚴重的燒傷,很可憐。要是我把被放到紙箱裡遺棄的小貓小狗撿走,一定也是同樣的心情。因為看到纏著繃帶的紗代太悲慘了,太不幸了,我為了讓她高興就那麼說了。”

“小友——” “因為她那個樣子,誰也不會和她結婚的。紗代自己一定也是這樣想的,所以,我想幫幫她。就像撿到臟兮兮的小狗小貓,給它餵食一樣。我對紗代說,沒辦法了,由我來餵你吧。我的話在紗代聽來一定是這樣的,因為我原本就是這麼想的。” 於是,紗代在醫院後面用繩子套住脖子,用原本還有很多路要走的那雙腳踢開了塑料垃圾箱。 “所以,紗代死的時候一定想殺了我。她不是因受不了燒傷的疤痕而死的,也不是因變成那個樣子痛苦而死的,而是因為想殺了我。她想殺我,卻殺不了,於是自殺了。不是叔叔的錯,紗代的死不是叔叔的錯!” 我哭了,咬緊的牙間流出微微的嗚咽聲,無、法停止。放在膝蓋上的拳頭在顫抖。乙太郎和奈緒都沒說話。我無法抬頭,鼻尖和下巴啪嗒啪嗒地掉淚,我一直哭。

終於,傳來了奈緒略微沙啞的聲音:“不是誰的錯啊。” 電視里傳來了笑聲。 “是吧,爸爸?”乙太郎並未回答。我低著頭,看不到他的表情。 時間就這樣過去了,烏冬面涼了。乙太郎幾次拿起茶杯小口啜飲,然後小聲說了什麼,去了洗手間,沒再回來。 我小聲向奈緒道歉後站起身。 “哎,小友……” 奈緒叫我,可我無法看她的臉。我拖著腳走向曾經住過的房間,那裡如今只鋪了六疊半榻榻米,空蕩蕩的。月光透過窗簾照著榻榻米,放書架和矮書桌的地方的顏色已經不一樣了。關上拉門,我側身躺在以前放被子的地方,兩隻胳膊碰觸到的榻榻米已經濕潤了,空氣中瀰漫著發霉的氣味。我真想逃回東京的公寓裡,但已經錯過去往東京的最後一班電車了。閉上眼,眼淚便浸濕了鬢角。該怎麼辦?我不知道。

不久,斷斷續續地傳來了低沉的談話聲,還有收拾餐具的聲音。接著,能聽到的只有蟲叫聲了。 過了很久,奈緒走進了我的房間。 她推開拉門時,完全沒有光線照進來。走廊和起居室的燈似乎都已經關了。 “爸爸已經睡了。”說著,奈緒輕輕坐在我身旁,“他說你那麼在意那件事,像個傻瓜。” 乙太郎一定不是認真說的。如果他真的覺得我像個傻瓜,應該會親自對我說。他就是那種人。 黑暗中,奈緒俯視著我。 “小友……我覺得你還是忘了那件事比較好。” 怎麼可能? ! 奈緒一直這樣看著我,慢慢眨了幾次眼,似乎在沉思什麼,又似乎有些猶豫。 不一會兒,我聽到輕微的嘆氣聲,奈緒再次說:“不是你的錯啊。” 那聲音聽起來不合時宜且毫不真誠,似乎還摻雜著一點笑意。我不禁向奈緒看去,卻發現她的眼神十分認真。

“姐姐的死是她自己的錯。” “可——” “不對,不是這樣的。”奈緒打斷我的話,說,“小友……一直瞞著你,對不起。” 我默默盯著她,她輕輕吐了口氣,停頓了幾秒,接著說:“我準備以後也告訴爸爸。” 我根本想都沒想過,自己之後會墜入更深的深淵。奈緒似乎多少還有所保留,並沒有說得十分直接,儘管如此,她的告白也足以用一種恐怖的力量將我打垮,將我推入那個之前甚至都沒有發現的深淵。 “帳篷的火災是姐姐引起的。” 時間靜止了。 “我沒和任何人說過。所以,我希望你也別說出去。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姐姐為什麼要這麼做,估計和夏日祭時把小奇弄傷的理由一樣吧。” 接著,奈緒說出了那天夜裡發生的事。 乙太郎邀請我和逸子阿姨去兜風後,紗代在帳篷裡一直心不在焉,一臉厭煩。奈緒對她說話,她也不理。但在某個時刻—— “她突然站了起來——”奈緒說。 紗代向放在帳篷角落的行李走去,拿起放在裡面的白色塑料袋。就是那個放煙花的袋子,裡面還有打火機。 “姐姐突然拿出一個煙花點著了,在帳篷裡。” 奈緒嚇得忙要阻止紗代,卻被她甩開了。接著,紗代又拿起別的煙花點著了。 “姐姐就像在做夢一樣——” 紗代的表情似乎很恍惚,當煙花引燃了地上鋪著的毛毯時,她的臉色變了,第一次出現了膽怯的神情。 “但已經晚了。” 火勢迅速蔓延到整張毛毯,奈緒拼命想撲滅也無濟於事。帳篷裡充滿了猛烈的熱氣,放煙花的塑料袋著火了,並馬上引燃了裡面的煙花。火藥連續不斷地噴出火焰,燒著了紗代的頭髮,也引燃了奈緒的襯衫。 “已經……已經沒辦法撲滅了。” 就在那時,乙太郎和逸子阿姨趕過來了。 “所以,姐姐的死是她自己的錯。大家卻都以為是自己的錯。” 我把手放在胸前,奈緒靜靜地說:“不是小友的錯。” 聲音變成了羅列在一起的毫無意義的語言,在我的腦中盤旋。 眼前,天花板在上下左右地搖晃。我的嘴唇在顫抖,一股要把我凍僵的寒冷充斥我的心。 帳篷的火災是紗代引起的。我不是因這件事本身而受到打擊,打擊我的是紗代的心。無論以前還是現在,我一直這麼覺得,但我說不清楚為什麼。如果是紗代引起火災,那就不奇怪。奪走我的感覺、瞬間讓我的身體陷入深淵的,是通過奈緒的告白而澄清的另一件更恐怖的事。 如果那場火災是紗代引起的,如果火是在帳篷裡點著的……那麼,智子在嘹望台扔下的煙和逸子阿姨的死、紗代的燒傷就一點關係也沒有了。我在某一天,對毫無過錯的智子嚴加指責,冤枉她,叫她殺人犯,逼她走上了自殺的道路。 “那個人……”全身的血液好像都消失了。周圍一層一層更深的黑暗將我包圍。 智子從一開始就沒犯任何錯。可她卻被綿貫威脅,任由他佔有她的身體,傷害她的肌膚,最後,我還將滿是鮮血的刀遞給了她,而她用那把刀—— “小友……”如果——時間能夠倒流…… 一年半之前,在我第一次和智子身體交融的那天,我在她的房間一邊打盹兒一邊想著——如果時間能夠倒流,我想回到什麼時候呢?還沒有意識到自己是男孩女孩的孩童時代。紗代還活著的時候。與智子接吻的時候。我夢到了那些,在濕潤的被窩中。那天夜裡,在漆黑的房間中央。我在一臉迷惑的奈緒面前放聲大哭。若是誰在那時問我同樣的問題,我一定會這樣回答: “我想回到出生之前。” 我目送著在黑暗夜路中遠去的人們,消失在黑夜中的背影其實早已不見,但我總感覺他們就在那裡。智子便是那黑暗模糊的人影,永遠不肯從我心中離去,在不遠不近的地方,時不時用那微睜卻有神的雙眼從黑暗中盯著我。 特快列車的座椅在搖晃,我望向窗外。 二月初的天空飄起了雪花。我輕輕將右手插進大衣兜里,碰觸到裡面冰冷的球體。是我一直帶在身邊的雪花球音樂盒。螺絲壞了,它已經不會再唱《閃亮的聖誕》。但透過玻璃,還是能看到和那時一模一樣的冬日景色。永遠都不會融化、永遠都不會變髒的雪靜靜地覆蓋著地面。 窗戶對面是無言的大海。 當我還是孩子的時候,我覺得大海和天空都十分善談,它們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寡言少語了呢?我甚至連回憶起來都覺得困難。 手錶的指針指向將近兩點的位置。葬禮三點舉行。 有人嘆息歲月流逝如水,也有人埋怨時間走得太慢,可他們都錯了。時間走得不快也不慢,數一天,數一年,數十年,那些日子重疊起來的記憶和消耗的毫無意義的時間合計起來,我的十六年也只是不多不少的十六年。 風在某一時刻將寫著什麼重要事情的紙片吹走了。我很想知道上面到底寫著什麼,找了很久,迄今仍沒找到,那上面到底寫著什麼呢? 田西osamu這個有著可笑名字的鄰居,在我大學畢業前搬走了。我們還互寄了好幾年明信片,但後來他便不給我寄了。他說過要當作家,他現在在哪裡,又在做什麼呢? 那天之後,奈緒到底還是放棄了去東京上大學的想法,上了乙太郎借債給她付學費的地方大學。她不時來東京找我玩,當天就回。我們一起喝咖啡,偶爾還喝酒,還曾經在我的房間裡喝了葡萄酒後就勢纏綿了一番,雖然只有一回。那是在奈緒上大學二年級的時候,在平安夜的傍晚,奈緒先脫了衣服。馬路對面懸掛的電光廣告牌發出的白光透過薄薄的窗簾照了進來,讓她肩上僅有的幾道疤痕分外顯眼。我第一次意識到,那場火災也將永遠不會消失的疤痕刻在了奈緒身上。當我們的身體分離後,奈緒就像懷念逝去的時光般引導我撫摩傷口。 從那以後,她便不再來見我。 奈緒畢業後,終於實現了夙願——到東京的一家企業工作,而我也已經在東京的一家小商社工作了。我們又開始見面,但見面地點總是酒館或咖啡館,出了店便在車站分別,並不去彼此的住處。在這期間,我交了幾個女朋友,奈緒大概也交了幾個男朋友。 知道宿營地火災真相那晚,在昏暗房間的中央,我將一切都告訴了奈緒——智子在嘹望台扔下煙,她一直堅信是自己點燃了帳篷,我對此深信不疑,在智子的房間裡,我殘酷地責備她,而那導致智子自殺。我連說話都很困難,最後將雙手放在榻榻米上,嗚咽起來,奈緒溫柔地抱著我。最後,我的哭聲同奈緒的啜泣聲重疊在一起。 馬上就要到站了。 我停止擺弄大衣口袋裡的音樂盒,從網架上拿下包。 奪走乙太郎生命的是肝癌,死因果然是飲酒過度。奈緒後來有沒有告訴乙太郎是紗代引起了火災,我不得而知。我和奈緒、和乙太郎之間,自那以後再也沒有提起紗代和逸子阿姨之死。 “根本不可能,就像是撒謊——” 這是躺在白色病床上的乙太郎低聲說出的最後一句話。話還沒說完他就斷了氣,一臉痛苦地合上了乾枯的雙眼。失去意識。去世的前一刻,乙太郎像要撫摩眼前的什麼東西似的,抬起無力的雙手,上下擺動。奈緒說,還看到他輕輕地搖了搖頭。 乙太郎是想說什麼呢?昨天在電話裡奈緒和我說了這件事,我們都覺得他要說的一定不是什麼好事,最後,不知是誰偷偷轉換話題,流著淚說起玩笑話。 我到現在也不知道乙太郎心裡懷著什麼東西,只是覺得抱著這個東西活著已經夠辛苦了,抱著這個東西死去又該有多麼辛苦啊。得知乙太郎死訊時,我想起了小時候從乙太郎那裡聽來的謊言。人死後,醫生用手電筒照眼睛,就能夠透過死去的眼球看見腦子。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那醫生從乙太郎的眼裡看到了什麼呢? 我走出站台,奈緒一眼就看見我了。從一周前乙太郎病情惡化開始,奈緒便從東京回到他身邊。那張對著我微笑的臉,看起來比七天前更蒼白、憔悴。 “身體怎麼樣?” 這裡的風比東京的冷得多,一下將我的聲音彈走了一半。風裡有雪的氣味。 “從昨天開始就感覺身體變重了,不過以後會越來越重的。” 說著,奈緒輕輕地撫摩著接近預產期的肚子。 “上午我去了一趟醫院。醫生讓我注意身體,不要太累了。” “其實你不用來接我的。” 我也撫摩了一下奈緒的肚子,簡直難以相信,現在這個肚子中有一個即將成形的人。 “是我想溜出來的,親戚們全都在哭。” 我和奈緒是兩年前結婚的。在東京一條矮樓林立的街道裡,我和她就在其中的一間公寓裡生活。 “你和奈緒將來得在一起啊。” 我實現了某一天乙太郎喝醉時對我說的願望。當我回想起這句話時,我們已經結婚很久了。 “等孩子生下來後,想搬到大一點的地方住。”乙太郎身體垮掉,正是奈緒和他說這話的前後。兩年前的結婚典禮,乙太郎當然出席了。在那之後,我們曾經三次在那棟令人懷念的房子裡見面。在曾經每天和乙太郎對坐吃飯的起居室裡,乙太郎喝酒,我也喝酒,談著無關痛癢的話題。可只要奈緒因為什麼事離席,我和乙太郎就會突然沉默。雖然為了避免尷尬,我們會胡亂給對方倒酒,可酒喝得越多,話就越少。然後,再給對方倒酒。我們就是相對而坐的“酒鬼”。 “開車來的?” “怎麼可能?!當然是坐出租車來的。” 奈緒穿著從姑母那裡借來的孕婦穿的喪服,向檢票口的樓梯處走去。她還是梳著和高中時一樣的馬尾辮,緩緩地左右擺動著,晃動的頻率比以往更慢了。 葬禮順利結束。穿著喪服的親戚中雖然再也看不見乙太郎的身影,可不知為什麼,總覺得他只是有點事不在場而已。母親來了,父親沒來,母親的再婚對象營谷也沒來。在乙太郎瘦削的身體被焚燒之前,我把手伸進棺材,摸了摸他那像魚一樣冰冷的耳朵和像人造頭髮一般乾燥的頭髮。鼻子裡塞著白色的棉花,那張臉卻像在裝模作樣地講笑話,我無法遏制心中的悲傷。 撿骨時,我也接過一雙撿骨的筷子。乙太郎的骨頭是純白的,這讓我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或許是我認識的乙太郎的臉總是黝黑的緣故,抑或是到了夜晚,喝了酒的他臉會變紅的緣故。乙太郎的骨頭很脆,我剛開始沒能撿起來的碎片掉在銀色的焚燒台上,一下碎了。如果可能,我真希望乙太郎能像被粗暴摔碎的堅硬的陶器一般,在燃燒過後留下來。這樣想著,我夾起第二塊碎片投到壺底,就像乙太郎開玩笑地咂舌一樣,火葬場的牆壁傳來清脆歡快的迴響。 在開葷席上,借給奈緒喪服的姑母從起居室的佛壇處回過頭來,低聲念叨說遺像又增多了。她只是無心地自言自語,語調也談不上有多麼悲傷,可就像乙太郎又死了一回似的,圍坐在炕桌旁的眾人又開始啜泣。我也控制不住自己,流下了眼淚,但之前哭得最兇的奈緒聽了姑母的話後輕輕地點頭,只是看著我,寂寞地瞇起了眼睛。 兩天后,我再次來到車站,準備回東京。 公司那邊還有許多我不得不處理的事,但頭七的時候應該還要回來。我讓奈緒在家裡躺著,可她還是要送我,挺著大肚子特意和我一起坐出租車。 那天是星期天,車站裡很是熱鬧。大多數都是為了附近的梅花勝地而來的觀光客。 “梅花不是還沒開嗎?” “那個地方的梅花節總是在梅花還是花骨朵兒的時候開始的。” 我在車站裡穿梭,望著那群性急的觀光客。透過連接百貨商店通道的窗戶能看到雪。在來這兒之前。我透過出租車的窗戶看到的灰色雲朵,裡面多半就攢著這些雪了。 “你回去的時候沒有傘,是吧?” “沒關係,我坐出租車。” “我去買。到出租車停靠站也要走一段呢。” 我看了一眼手錶,確定離特快列車發車還有一段時間後,走向賣透明塑料傘的小店。 “你給自己也買一把啊。” “我到東京再買。” 小店周圍已是人山人海。我穿梭在走路時東張西望的觀光客的夾縫中。車站內部在四年前改造過,乾淨得讓我這個曾經在這片土地上生活過的人難以想像,指示板也變得更加簡明易懂。梅花節一直都有,但以前也有這麼多遊客嗎?我已經想不起來了。只有幾個難以忘懷的瞬間仍然牢牢地釘在記憶裡,在心中模糊地徘徊。似乎那時候也有這麼多人,又似乎那時的人少得可憐。我想著想著,離小店越來越近,這時—— 我聽到了微弱的聲音。 “……智子。”我停住腳步。 眼前觀光客來來往往的情景像播放的膠片一樣平面化。視線四處搜尋,就像在三腳架上移動照相機的鏡頭一般,車站裡的景象平穩地在我眼中流動—— 終於,在人海中,我看到了一個女子。一個陌生男子在接近她,看起來比我略年長。那女子沖他微笑,懷裡小心地抱著一個嬰兒。她輕輕抬起嬰兒的右手,做出向男子招手的動作。嬰兒小小的手掌和她白色大衣的衣袖一同擺動著。男子笑著說了句什麼。 人潮將我的視線擋住了。是智子! 衝男子笑的人是智子!溫柔地抱著嬰兒的人是智子! 不,不對,她已經死了。在很久以前。 接下來的數秒鐘我所想的,一定只是幻想吧。人群的嘈雜聲和笑聲向某處遠去,只剩下我呆呆佇立,任性地講述了一個故事。這個世界上有無數這樣的故事,多得如同人口數量。這只是其中一個小小的故事。 “那個人已經死了啊。”比如我這樣想。 那天,奈緒會不會是為了讓我不再想智子,才故意撒謊說智子死了?奈緒說她自殺了並沒有什麼深意,只是對智子懷有黑暗心理,將自己以為的最殘酷的死亡——自殺安到了她身上。 比如我這樣想。 奈緒告訴我的宿營地火災的真相,真的是事實嗎?真的是紗代在帳篷中點著了煙花嗎?會不會是奈緒為了拯救因紗代自殺而自責的我,為了“證明”紗代的死並不是我的錯,而偽造了那一幕呢? 接著,我進一步想像故事情節。 為了消除我對紗代之死的自責,奈緒撒了謊。但另一方面,我又因智子自殺而強烈自責,如果那場火災是紗代自己引起的,那麼智子便毫無過錯,可我卻痛斥智子並將她逼上死亡之路。只不過就連奈緒也沒想到居然會變成這種結果。奈緒告訴我宿營地火災“真相”的時候,我還沒對她說我因那場火災而譴責智子。 那天夜裡,奈緒在黑暗的房間裡溫柔地抱著我時,我坦白了一切。那時,奈緒才知道為了救我而撒的謊帶來了什麼樣的後果。但一切已經晚了,她已經無能為力了。 “快趕不上火車了哦。”在我們分開的地方,傳來了奈緒的聲音,“我說,火車。” 人來人往,我感覺自己就站在巨大的玻璃球中,球體裡面浸滿溫柔、悲哀、溫暖的水。 這個將我包在其中的玻璃球,或許是那時奈緒製造的玻璃球。 “我知道了。” 我幾乎毫無意識。回答的聲音也比平時略大。接著,我將視線移向剛才看到那個女子的方向。 然後等待著。 一瞬間——只有一瞬間,我看到了一雙在人潮中回望這邊的眼睛。令人懷念的眼睛。那雙眼睛捕捉到我時似乎吃了一驚,忽然睜大,又溫柔地瞇起來。 我感覺是這樣。 我向小店走去,她的目光永遠地從我的視野中消失。人群的聲音再次傳人耳中。他們的嘈雜聲是一群流著苦澀眼淚的蛇的嘈雜聲,他們的笑聲就是為了忘記吞下大象卻無法吐出的那一幕發出的笑聲。 奈緒回過頭來,小心地摸著圓圓鼓起的肚子。我想起了那條大蛇。將一頭大象囫圇吞下的蛇。像飛碟,又像有些壓扃的帽子。那幅畫裡究竟有沒有畫蛇的眼睛?記憶隨著逝去的時間一起遠離了。孩提時見到的那幅畫的顏色、線條,在記憶中都已經模糊了。如果那幅畫畫了眼睛,那條蛇的眼睛一定是痛苦地歪斜著,正流淌著眼淚。它一定無法把吞下去的東西吐出來,一直在忍耐。就像深藏謊言的人們一直等待,有一天夕陽會照進玻璃球,融化玻璃球裡冰冷的雪。 我給奈緒買了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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