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球體之蛇

第12章 第十一節

球體之蛇 道尾秀介 7591 2018-03-15
我的惡習還在繼續。 我當然沒有每晚都去。別去了,別去了,我控制自己。在學校、在家裡、乙太郎和奈緒在我身邊的時候,我倒是能控制住,可一到夜晚,當我在獨處的房間裡盯著天花板時,便能聽到她的聲音,從窗外斷斷續續傳來,就連秋蟲的叫聲,也化成了她的聲音在腦中迴響。就算我的眼睛追逐著兩隻一起飛翔的紅蜻蜓,心裡也全是她的身影。我既沒碰過毒品,也沒有親眼見過實物,但揪心撓肝的戒毒症狀應該和我現在的狀態差不多。這麼一想,更加難耐。和毒品類似,這或許只是我自己創造出來的免罪符而已。 那時。我究竟在昏暗的地板下聽了多少次她的聲音,又聽了多少次地板的咯吱聲和那個男人的低語呢?慾望戰胜對惡習的抑制,我打開土間百葉門的頻率大概是三天一次。我也不是總能聽見他們翻雲覆雨,有時候那座房子的燈滅了,感覺房間裡沒有人在活動,有時候她的白色自行車並沒有停放在那裡。毋寧說一開始像這樣撲空的情況比較多,最後,我總結出她住在那裡一般是在星期六和星期天。從那以後,我周末必定潛入那座房子。我要等乙太郎和奈緒睡熟之後才能出門,有時候等我到了那個房間下面,他們已經結束了——我不認為他們會不做就睡覺。似乎有黏糊糊的餘韻透過潮濕的地板飄蕩在地板下方。那個時候,我便一邊全身感受著餘韻,一邊手淫。我沒瘋,要是誰剝奪了這一惡習,我想我會更瘋狂。秋天一天天過去,我的心裡總是有她的聲音、從未見過的白皙身體,還有那一直緊閉著的眼瞼下顫抖的睫毛。

某個星期六的深夜,我從那座房子回來,正在土間脫工作服,突然聽到有聲響,屏住呼吸聽,卻什麼也沒聽到。是我多心了吧。我躡手躡腳地走出土間,走廊裡沒有人。我終於放下心來,正打算回房間,卻被人叫住了。 “你在土間?” 奈緒站在廚房裡。 周圍很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從聲音判斷,並不是單純的提問。要是停頓幾秒再回答會顯得不自然,我急忙點頭:“對,在土間。” “你在幹什麼?” 奈緒向我走近,我看清了她的表情——一臉吃驚,皺著眉頭,等待著我的回答。上小學的時候,給她表演朋友教給我的魔術時,她也是這樣一副神情。乙太郎宣布我要住進她家的時候,也是如此。這樣孩子氣的表情我早已看慣,可不知為何,卻焦躁不安起來。

“什麼也沒幹。”我簡短答道,準備離開。 “什麼都沒幹?” 我無視她的追問,往走廊裡走,聽到身後跟著她輕輕的腳步聲。她似乎遲疑地停了下來,很快又逐漸向我逼近,最後超過了我。 “你沒幹什麼奇怪的事吧?” 奈緒直直地盯著停下腳步的我,彷彿稍不留神,我就會逃跑。我選擇沉默不語。 “你沒用藥幹什麼吧?” 奈緒的話和我預期的截然不同。我有些不知所措,試圖理解她的提問到底是什麼意思,但想了半天還是沒有頭緒。 “用藥……是什麼意思?” “白蟻的藥。”奈緒生硬地說,“前些天,要洗的工作服上有藥味,我覺得很奇怪,因為那天爸爸沒有去別人家消毒。” 我恍然大悟。是我第二次潛入那座房子地板下穿的那件工作服。那時,地板下殘留著的藥劑味熏到了衣服上。

“我都快忘了這件事了,剛才看到你從土間出來……” 看來奈緒以為我半夜用藥幹什麼壞事了。驅除白蟻的藥除了驅除白蟻,還能幹什麼呢?我想不出來,估計奈緒也猜不出我到底用來幹什麼。 “我什麼也沒幹啊。” “……那就好。”穿著睡衣的奈緒肩膀鬆弛了下來。 我淺笑著回了房間。從關著的拉門裡,只要悄悄地豎起耳朵聽,就能聽見土間入口處的涼鞋在響。微弱的腳步聲以一種奇怪的節奏在土間裡響了一會兒。 那是十一月中旬的事了。只要打開電視,到處都是贏了總統選舉的克林頓的那張臉。就在那時候,我一個人煩惱不已,陷入不斷重複的惡習和自我厭惡中。雖然現在想來,那隻不過是幼稚無知、極其愚蠢的煩惱,可對那時只有十七歲的我來說,那種痛苦是迫切的,而且愈演愈烈。我甚至會因堵在喉嚨的那種感覺而不禁喘氣。然而,不管我呼吸多少空氣,苦悶都不曾消失。

那天是紗代的七週年祭。她去世的時候是夏末,為方便種水稻的農家親戚,法事總是選擇在水稻收割後的這個時期。 在菩提寺結束法事後,乙太郎在就近的小壽司店的二樓設了宴席。我也混在出席的親戚中,聽他們慢吞吞地講起紗代的事。她的死並未因時間的流逝而淡化,因此,席間的談話還是多有顧慮,不管酒過幾巡,席上還是靜悄悄的。小聲交談的間隙。炕桌上放酒杯的聲音、咀嚼鹹菜的聲音愈發真切。從鑲嵌在窗戶之間的拉門縫隙,能看到菩提寺裡巨大的銀杏樹。我在宴會的角落裡眺望,那已經完全變成黃色的樹葉在冬季的寒風中搖搖欲墜。我一邊望著,一邊想起自己夜晚重複做的那件事。待在這樣一群天真無邪的人當中,我愈發強烈地感到羞恥。外面淅淅瀝瀝地下起陣雨,在場所有人突然停止談話,看向窗外。

和乙太郎、奈緒乘公交車回到家已經七點多了。雨停了,天空中浮現出昏黃的半月。 “……喝酒吧。” 乙太郎說了句平時根本沒必要說的話。從廚房拿來了日本酒。或許我還看不習慣喪服褲子和白襯衫,他看上去就像另一個人。 “你喝嗎?” 乙太郎問我,手裡已經拿了兩個酒杯。我從來沒喝過日本酒,但還是自然而然地點了點頭。就著昨天晚飯剩下的煮芋頭,我喝了杯日本酒,並不覺得好喝,但第一次感受到了什麼叫醉。那感覺不壞,是喝啤酒時感受不到的暢快。 “野營的事……我到現在,有時候也會夢到啊。” 奈緒去土間啟動洗衣機時,乙太郎不斷嘆著氣說道。我沒有回答,只是把臉轉向他,感覺視線有些晃動。 “逸子自不用說,紗代啊……”他尖尖的喉結動了一下,“感覺紗代也像是我殺的啊。”

“叔叔。” “奈緒那傢伙什麼也沒說,但一定很恨我啊。” “叔叔,沒那麼……” 乙太郎沒有起伏的聲音蓋過了我的聲音。 “是我殺的啊。” 接著,像為了結束簡短的談話,他咚的一聲放下酒杯,蜷曲著背,右手握著酒杯。那情形,和那天夜裡說要把我領走的時候很像。 “不是的,叔叔。”我俯視著自己的酒杯,心裡無力地低聲念叨,“殺死紗代的,不是叔叔啊。” 還是在我上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春季伊始,乙太郎邀請我去N川沿岸的某個露營地。他們一家四口要去露營一晚,問我要不要一起去。我喜出望外,連忙點頭,腦中頓時浮現出透明冰冷的水、長著黏黏苔蘚的石頭和橫著逃跑的小河蟹。我向母親征求意見,她同意了,但要我自己跟父親說。

週六的晌午,我坐上了乙太郎駕駛的“橋塜消毒”客貨兩用車。逸子阿姨坐在副駕駛席看地圖,我們三個小孩和行李一起並排在後面的位子上。紗代那時上初一,並不特別高,但四肢修長。而且,她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了。從側面看鼻子和下頜的線條少了圓潤,頭髮的長短沒有變,但越來越柔軟,根根髮絲聽從主人的吩咐,漂亮地披下來。紗代像拋開我們,獨自變成了大人,可又讓人覺得她和我們同樣都是孩子。那張包含不確定性的側臉若是認認真真地看,則有一種令人驚豔的魅力。車搖搖晃晃時,我一邊和奈緒搶奪點心,一邊用身體的另一側感受著紗代的體溫。中途休息時,乙太郎把車停在超市的停車場。為了去自動售貨機買果汁,大家都從車上下來了,我悄悄地觸碰紗代坐過的位子。安靜的紗代和殘留在座位上的溫度,似乎不太相稱。乙太郎從車窗外叫我之前,我一直把手掌按在那個位置上。

在露營地度過的時光很美好。 圍繞在四周的樹葉比我之前見過的所有樹葉都要翠綠,就像一個巨大的屏幕忠實地演繹了我對露營的憧憬,透過葉縫的光芒在黑土地上描繪出奇妙的馬賽克。周圍泥土和小草的氣息簡直讓人喘不過氣來。我趴在漂浮著落葉的深水旁望著透明的水流,魚兒啪的一聲將水弄得混濁之後就悄然無踪。乙太郎支帳篷的技術好得驚人。帳篷是向管理辦公室借的,有點小,但足夠五個人睡了。望著支好的帳篷,乙太郎一臉得意地擊掌,那情景就像一幅畫,現在仍留在我的腦海中。帳篷的對面是山,或許因為形狀和帳篷完全相同,那座山看起來格外大。我半張著嘴眺望那座山,乙太郎突然說要給我變魔術,在一秒鐘之內把那座山變沒。 “好好看著啊,那座山啊……”

乙太郎轉到我身後,雙手夾住我的臉,讓我臉朝山。他的手指硬而粗糙。在我的視野內,青翠的山聳立著,上面還飄著白色的煙,不知是雲還是霧。帶著青草芬芳的風從鼻尖吹過。簡直就像在看舞台上的表演,我的心怦怦直跳。 “要開始了啊,小友。一、二、三!” 乙太郎數到三的瞬間,山一下子不見了。可我完全不驚訝。不僅山沒了,帳篷也沒了,天空不見了,所有的東西都不見了。真是無聊。我聽到身後乙太郎放肆的大笑聲。 “尤里·蓋勒看了這個魔術也會嚇一大跳吧……” 乙太郎說的名字有些耳熟,但我記不起在哪裡聽過。他鬆開摀住我雙眼的手,山、帳篷和天空又再次出現了。 “騙人!”我這樣一說,乙太郎不知為何得意地點點頭。

“對,是騙人的。不過呀,你要記住,等你長大了,騙人就會變得越來越重要。你呢,也會越來越擅長把山弄沒了,那才是大人……” 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我將帳篷和山重疊在一起盯著看,一會兒閉上雙眼,一會閉上一隻眼,一會兒半垂眼瞼。逸子阿姨笑著打開保溫箱,從裡面拿出罐裝茶和鹹菜。 逸子阿姨做的燉菜。乙太郎削了樹枝做成的蝗蟲。粘到紗代衣服上的天香百合花粉。奈緒抓到的小龍蝦——她把這些蝦都放進帶來的塑料水槽,從河邊回帳篷的時候,走幾步就停下來看看,然後小跑幾步趕上大家,再停下來看看。這一切都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中,蔓延到體內。我如獲新生,第一次感到如此興奮。野營似乎還不太流行,偌大的場地,人卻寥寥。家庭集體出遊的有兩家,還有一群像是高中生。正因如此。反而覺得像來到了異國他鄉,別有一番情趣。在露營地的角落,不知什麼時候掉落的樹葉變潮後散發出一股餿味。天色漸漸變暗,像用水彩畫過一般紅。一隻巨大的鳥一直在那片紅色的下方飛翔。 天已經全黑了,我們跟著乙太郎的手電筒發出的光爬上夜晚的嘹望台。台階很陡,爬到最後,我和奈緒都氣喘吁籲。那晚一定是新月,從嘹望台上看到的景色也只是一片漆黑。要是兩腳不用力,似乎就會被黑暗吸走。我們看不見彼此的臉,聲音迴盪在黑暗中卻越發響亮,接著便融化在山中。從台上下來時,我看到紗代在下最後一段台階時兩腳一併蹦了下來,這才明白,原來寡言的紗代在安靜地表達興奮。這讓我覺得自己和已經有些陌生的紗代的距離又縮短了一些。我很開心,但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不應該看到這個動作。 接著,大家在帳篷旁邊點起篝火。我們的帳篷在嘹望台的正下方。 “其實不讓點篝火。”乙太郎一邊把撿來的樹枝添到火裡,一邊笑道。他的臉被火焰映成了橙色,顴骨也格外分明。管理辦公室的注意事項中寫著“禁止點篝火,只允許使用爐灶”,但辦公室夜晚沒人上班,所以也不會被發現。乙太郎對此十分得意。 我們圍著火堆,吃逸子阿姨準備好的草莓。 “我說,小友啊,我們去兜兜風怎麼樣?” “現在?” “對,就現在,去漆黑夜晚的山路上……” 然後…… “叔叔,你吃這個。” 我有意識地切斷了回憶。回憶到這裡還沒問題,再往下想就不行了。 我將放芋頭的碗推給乙太郎,他點點頭,卻並沒有動筷的意思。我全力要從腦中拂去的情景,一定都落入了他那半閉的眼裡。 “什麼都不吃就喝酒,對身體不好啊。” 他終於抬起頭,臉舒展開來,嘿嘿直笑。 “廁所,廁所。” 起身的時候,乙太郎和老年人一樣,把手撐在桌上助力。接著,去了好久都不回來。 那天晚上,乙太郎喝了好幾杯日本酒。我也把倒給我的第二杯酒喝了一半。第一次喝日本酒,醉得好像腦髓失去了支撐,不停地搖晃著。 “小友,你沒事吧?” 我想要站起來,奈緒雙手扶住我的腰。不知何時乙太郎下巴抵在桌上,已經進入了夢鄉。現在是幾點?我看了一眼掛鐘,但看不清指針所指的數字。 “你要幹嗎?” “你不是搖搖晃晃的嘛。” “我才沒有。” 我想去廁所。可一站起來,馬上就想橫倒在被窩裡。我出了起居室,穿過走廊向屋裡走,奈緒特意跟著我。她在我身後,雙手在似乎能碰到又似乎碰不到肩膀的位置,以備我倒下時能扶住。腳不聽使喚,走廊的牆壁也圍著我團團轉,我居然沒撞到牆上,真是太神奇了。臉在發熱,眼球裡著了火。心臟每次跳動,那團紅紅的火焰都在呼呼地膨脹。 “叔叔說是他殺了紗代。” 是誰說的話?一時間我搞不清楚。那聲音聽起來好遙遠,其實說話的正是我自己。 身後的奈緒似乎一下子僵住了。 “他說起露營時的事。可真是個責任感強的人啊,不過那麼想也沒有意義。畢竟殺死紗代的不是叔叔。” 走進黑暗的房間,我全力撲倒在沒疊的被子上,還穿著去參加法事時的白襯衫。 “我說奈緒啊,你知道嗎?”我趴著不動,說,“殺死紗代的,是我啊。” 呼吸是熱的。渾身無力,沒法轉頭,甚至動不了一根手指。 沒有回應。 沒了時間概念,也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沒準只過了三十秒。隔著襯衫,後背感受到了些許壓力。迷迷糊糊的,我以為是什麼東西從天花板上掉下來了,感覺是天花板的碎片、塵土什麼的。壓在我身後的小東西開始一點點橫著移動,接著突然停止了。正以為那東西要掉下去,卻發現它壓著我的面積越來越大。 是奈緒放上來的手。 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時,全身的神經便全部集中到那個部分,被當作孩子看的不悅情緒也隨之一點一點增長。我有些粗暴地轉了轉身,把被子蓋在後背上。在昏暗的天花板下,我知道奈緒一直俯視著我。從她影子照出的脖頸周圍看,她也穿著法事時的那身衣服。高中時代的白襯衫。 接著,奈緒伸出手來,這次放在了我的胸口。 “不是誰的錯。”她輕輕地揪起白襯衫,說,“那是事故,不是誰的錯啊。” “可自殺呢?”我隨口應答。 奈緒略微猶豫了一會兒,說:“那也……不是誰的錯。” 奈緒的手在我的臉頰移動,指肚只是微微地觸碰我的皮膚,我卻感覺非常溫暖。 她是在效仿母親,想要安慰我嗎?可是,她根本就不懂我這麼說的意義。 “我沒有和你說過那時的事。一直沒說,隱瞞著。六年半以前,是我的某種行為殺了紗代。”要是我這麼和奈緒說,她一定會為了讓我這個酒鬼閉嘴,敷衍地說“知道了,知道了”。那豈不是把我當傻瓜? 突然,一種衝動讓我抓住了奈緒的手腕。她驚慌地要縮回手臂,我卻用更大的力氣把她拉到身邊。奈緒的臉、肩膀和另一隻手,還有紮在後面的頭髮都落在我的胸口。她說著什麼,想要起身,可我不讓。我右手抓住她的手臂,左手摁住她的後背。我想做一件殘忍的事,讓她傷心的事。 “叔叔可是說過讓我和你結婚啊。他說了,小友,你得和奈緒在一塊兒。你覺得怎麼樣呢?” 奈緒不出聲地瘋狂反抗,在我胸前喘氣。 “可你從來沒把我當成男人吧。小時候我們就一直在一起了。就算現在我說的話,你也只是當成一個醉鬼說的胡話,覺得我是傻瓜,對吧?可我不是胡說,真是我殺的,是我殺了紗代。我明明喜歡她,明明喜歡……” 眼底好痛。奈緒向側面動了一下,我用盡渾身力氣將她扳了過來。我用力閉上眼,淚水從鬢角流到耳邊。 “要不要我告訴你我是怎麼殺的?我是怎麼殺死紗代的?” 奈緒突然用一股猛力扭動上身,逃離了我壓在她背上的手。緊接著,她用半握著的拳頭像猛獸一樣打向我的臉。 我恢復趴著的姿勢,將臉埋在被子裡。她的腳步聲逐漸遠去,不是逃走,而是悲哀沉重的腳步聲。 睜開眼的時候,我沒看手錶,也不知道幾點了。 家裡很靜。我爬出被窩,將腦袋夾在兩道拉門之間看昏暗的走廊,起居室和廚房的燈都沒亮。 我邁著搖晃的雙腳要去的地方,依然是土間。我不想在家裡待著,被奈緒揍過的顴骨還在一跳一跳地發疼。我對乙太郎充滿了說不清道不明的厭惡,他什麼都不知道,卻說紗代的死是自己的錯。混沌的回憶在心裡蠢蠢欲動。 我看了看洗衣機,裡面沒有臟工作服,於是將晾在衣架上剛洗完的工作服套在白襯衫和褲子外面,打開百葉門。 夜幕搖晃不定。走在海邊、穿過小巷的時候,連蠐螬蟲發出的叫聲也似乎在晃動,我的腳步聲聽起來就像在趿拉著鞋走路,時而遙遠,時而響在耳邊,在前面發出不規則的聲響。那令人不快的酒附著在我的腦內,任憑我吸入吐出寒冷的空氣,依然無法擺脫。 穿過比平常更加黑暗的夜晚,抵達那座房子的時候,窗戶的燈光已經滅了,玄關旁停著白色的自行車。 繞到房屋的背面,向下看又暗又窄的檢查口時,我才發現忘帶手電筒了。將身體扭進檢查口,發現原來昏暗的夜晚還算亮的,洞裡面才是真正的黑暗。不過沒關係,我知道怎麼走,身體已經記住了。我爬進密封的黑暗,向那個房間的下面爬去。就算什麼都聽不到也沒關係,只要能感受到一點點她的氣息,我就滿足了。她的下方,就是我隱藏的家。 接著,我再一次聽到啜泣聲。 和第二次潛入這座房子的夜晚一樣,她在我的正上方靜靜地哭泣。不,這次哭得更筋疲力盡。從呼吸來看,她似乎已經哭了很久,沒了氣力。不久,哭泣聲就像水龍頭滴答的水滴,哭泣的聲音斷斷續續,間隔的時間也越來越長。轉動身體的聲音。摩擦地板的聲音。她的腳步聲從我的上方經過。 浴室的水管響了。我依然在等待,還不想回家。黑暗和酒意讓我眼皮發沉,水管在那之後響了好幾次。我已經趴下了,感覺身體似乎一點一點沉到地下。閉上雙眼所見到的黑暗沒有一點變化,可自己忽然融入了那片黑暗。 一股刺鼻的氣味讓我醒來。 我立刻意識到,那是不應該燃燒的東西燃燒後發出的氣味。我曾經聞到過。在六年半以前的露營地,我聞過同樣的氣味。 我屏住呼吸,猛地睜開雙眼。可什麼也看不見,也不可能看見。我扭動上身,雙手撓著土。翻轉身體。是什麼在燃燒。有個房間起火了,我必須從這裡出去!我拼命揮動兩隻胳膊,彎著身子雙腳踢土。向前、向前、向前——趕快去出口!呼吸立刻變困難了,只要一吸氣,就像肺裡的東西都要吐出來,我聞到比之前更濃的煙昧。 是火災!之前因混亂而模糊不清的恐懼突然清晰地向我襲來。為了出去,我交替撐著左右肘,兩腳胡亂踢土。有時,我的腰會撞到柱子,卻感覺不到痛。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前進,離出口還有多遠。什麼也看不見,前後左右只有黑洞洞的一片。我全身發冷,就像背後插著一根長針,像標本一樣被固定在那個地方,不管怎麼動,絲毫沒有前進,也無法接近出口。 終於看到希望了。視野所及是那個檢查口,月光從微弱的四方形投射進來。馬上就到了。我先將頭穿過最後的地基縫隙,接著是左胳膊,然後是右胳膊、胸、腹。就在這時,一隻巨大的妖怪之手鉗住了我的腰,用一股可怕的力量阻止我前進。我拼命扭動身體,想從那隻手中逃開。一種僵硬的感覺穿過工作服,狠狠地摩擦著我的腰椎骨。我動不了了。妖怪的手根本沒有放開我的意思。 是那個地方!地基的縫隙變窄的地方。是那個我沒有信心毫髮無損地通過、總是繞過去的地方。 煙越來越濃了。一股讓人嘔吐的氣味充滿我的肺。我動不了,前進不得,也回不去。喉嚨深處不覺發出聲來,就連我自己聽了都覺得毛骨悚然的絕望之聲。我雙手撓土,雙腿彎曲,腳尖插進土裡向後踢,踢了好幾下,可就是動彈不了。呼吸急促起來,火災散發出的黑色煙霧已經由肺部蔓延至全身。我終於開始大聲叫喊,脫口而出的聲音聽起來卻是那樣虛弱無力,只是靜靜地渲染了四周的黑暗。鉗住我腰部的那隻妖怪之手力氣越來越大,就要把我的身體捏碎了。就像抓到青蛙的天真少年用力過猛時一樣,我預感自己將要把內臟吐出來。我變得瘋狂,像要被殺了一樣瘋狂。忽然,右手背碰到了什麼硬物。是防蟻柱!乙太郎消毒的時候安置的加強材料。我用右手抓住它,然後左手也握上去,用盡渾身力氣將自己拉到防蟻柱那邊,一股猛烈的疼痛隨即從腰椎骨的左右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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