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雅緻的玄關大廳,秋內他們乘上了公寓大樓的電梯。京也的房間在大樓的三層。
寬子按了一下對講器。
“不好,他不在。”
京也沒有應聲回答。
“寬子,去存車處看看他的自行車在不在。那個人不管去哪兒都會騎車的,對吧?”
寬子默默地看著腳底下,彷彿沒有聽到智佳的話。
“寬子?”
智佳偷偷地看了看她的表情。寬子低著頭,低聲答道:
“是啊……他都會騎車去的。”
這個回答真奇怪。寬子到底怎麼了?
三個人再次乘上電梯,下到一層。他們在存車處看了看,之間京也的那輛“標致”牌進口自行車正停在那裡。
“這麼說的話,那傢伙是步行離開的?”
“而且,可能會坐別人的車,或者出租車……”
寬子不安地叫了一聲,彷彿想蓋過智佳的聲音似的。
“京也到底跑哪兒去了呢……”
“大概正好去買東西了吧。”
智佳用手捋了捋頭髮,用恬靜的聲音說道。
“我們等一會兒吧。要是他沒有回來,我們再商量對策也不遲。”
三個人決定在公寓門口等京也回來。他們在大樓正面的台階上坐下。一個穿著西服的男子——似乎是公寓的住戶——從旁邊路過,滿臉詫異地看著他們。秋內他們趕忙往台階邊上挪了挪,坐得儘管緊密了點兒。
智佳的另外一側,傳來了寬子輕聲抽吸鼻涕的聲音。智佳把手搭在寬子的肩膀上,輕輕地把她摟過來。寬子順從地把上身靠了過去。智佳撫摸著寬子的胳膊,看了秋內一眼。她的表情很困惑。而秋內臉上的表情幾乎和她一模一樣。他們不知道寬子為什麼會哭。難道是替京也擔心嗎? ——就算是這樣,但至於哭起來嗎?
秋內掏出手機,再一次撥打京也的號碼。但是,京也還是沒有手機。在把手機塞到口袋裡前,秋內看了一下來電記錄。昨天晚上,京也給他打電話的時間是晚上九點五十二分。
“京也君給你打電話了嗎?”
智佳偷偷看了一眼手機屏幕。
秋內慌忙把翻蓋合上。
“沒有,他沒給我打。”
秋內不想讓智佳看到昨晚的來電。因為秋內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智佳的問題,如果智佳向他問起電話內容的話。
——“我還是做了。”
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那個電話是在晚上九點五十二分的時候打進來的。根據在大學聽到的消息,京也在鏡子家門前輩警察問話似乎是晚上十點以後的事。京也在鏡子家裡發現屍體之後,是先前的這段時間裡給秋內打的電話呢? “我還是做了”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話說回來了,京也到底去鏡子家幹什麼呢?
“椎崎老師,為什麼會自殺呢?”
智佳一隻手摟著寬子的肩膀,視線停留在牛仔褲的膝蓋處。
“可能是……我覺得可能是因為陽介的事故吧,她太痛苦了。”在他的腦海當中揮之不去。
——“完了完了……秋內……死了……”
鏡子可能並不是自殺——秋內無法不讓自己這麼去想。雖然他不願意這麼想,但從那個電話的內容來看,京也很可能和鏡子的死有關。
——不,等等。
“這麼說來……”
秋內忍不住說出來。
“昨天上午,我和間宮老師一起去了椎崎老師的家,把歐比的狗糧和毯子取了回來。我們走出玄關的時候——椎崎老師的樣子看上去好像有點奇怪。”
那個時候,鏡子向間宮和秋內深深地鞠了一躬,還對他們這樣說道:
“間宮老師,歐比的事情就拜託您了。”
她畢竟是把家犬寄養在了同事家裡,所以這句話本身並不奇怪。但是,說出這句話的鏡子,她的眼神之中似乎包含著一種義無反顧的神情。秋內還記得當時感到的那股違和感。
“你的意思是,椎崎老師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有了自殺的念頭,是嗎?”
“現在想起來,或許真是那樣的。歐比算是在間宮老師那里安頓了下來,這樣一來,她就再也沒有什麼可牽掛的了。”
“於是,在那天晚上?”
“是啊,不過在時機上……”
這時候,一輛黑色轎車從馬路遠處開了過來。這輛高級轎車開得很慢。它轉過車身,劃出了一道平緩的曲線,悄無聲息地停在了秋內他們面前。秋內趕忙起身,智佳和寬子也緊跟著站了起來。
“你們在幹什麼?為什麼都在這坐著?”
車窗降了下來。從裡面露出頭來的正式京也。
“京也,你……”
秋內的話還沒有說完。這時候,坐在後座靠裡位置的一名男子對京也說了些什麼。
——那人是誰?
他正好被京也擋住,秋內沒能看清他的臉。京也回過頭,和他簡短地說了幾句。駕駛席上坐著一位握著方向盤的中年男子。
京也終於走出車門。坐在裡面的男子向司機低頭示意。司機點了點頭,一言不發地踩下油門。轎車漸漸遠去,消失在路口盡頭。
“京也,你剛才到哪裡了?寬子很擔心你哦。”
“我和我爸爸談了談。”
京也用目光指了指轎車遠去的方向。
“警方好像找過他。他晚上就從四國飛了過來。司機也夠可憐的——對了,他可能一夜都沒睡。”
“剛才的那個人是你爸爸嗎?你爸爸也很為你擔心吧?”
“是啊,相當擔心。”
京也哼了一聲,緊跟著補充道:“為公司的事情。”
“他大概是這麼想的吧:將要繼承自己公司的寶貝兒子,怎麼能被捲進奇怪的事件中去呢?因為從昨晚開始,我就把手機關上了,所以他的腦袋裡似乎又產生了些愚蠢而多餘的想像。”
京也用手指揉了揉眼皮,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也罷,只要解釋一下,誤解就會消除的。對了,這回他大發雷霆了——我跟他說我退學了。他聽了以後,說,大學都沒畢業的人怎麼能繼承公司呢。我打一開始就說過不想繼承公司的嘛,那傢伙真是個天生的笨蛋。”
京也停了下來,皺了皺眉頭,然後打了個哈欠。秋內盯著京也看了一會兒,隨後又回頭看了看智佳和寬子。她們兩個正在呆呆地看著京也。
秋內回過頭,對京也說。
“退學?”
“啊,是啊,我退學了。”
京也毫不在乎地答道。
“哎?京也……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要退學呢?”
寬子用一隻手揪住京也的襯衫。京也輕輕地抓住她的手,然後,慢慢地把她從身上拿掉。
“因為越來越麻煩了。”
“越來越麻煩?可是——”
“秋內,你有時間嗎?”
“我嗎?我倒是有時間——你和寬子……”
“我想和你談談。”
說完,京也轉向寬子和智佳。
“不好意思,你們兩個就不要跟過來了。我有事情想和秋內單獨談談。”
寬子呆然地盯著京也的臉。智佳扶著寬子的胳膊,目不轉睛地看著京也。想必,“目光如炬”這個詞形容的就是她的這種表情吧。
智佳朝京也走了一步,視線仍然直愣愣地盯著他。難道說,她下定了什麼決心嗎?秋內下意識地挺直了後背。就在這時,寬子拉住了智佳襯衫的下擺。
“智佳——算了。”
智佳回過頭,抿著嘴唇,望著寬子。
“京也說他有話想和秋內君說。算了,我待會兒再和他慢慢聊吧。”
智佳什麼也沒有說。她再度轉向京也。
“既然寬子都批准了——秋內,我們走吧。”
京也快速轉過身,快步離開公寓。
“京也,餵!等等,餵!”
秋內慌忙喊道。京也停住腳步。
“你現在可以走。”
智佳一動不動地盯著京也的背影,輕輕地開動雙唇。
“但是作為交換條件,一會兒要給我打個電話。”
但是作為交換條件,一會兒要給我打個電話——現在不是在腦子裡來回重複這句話的時候。秋內迅速地點了點頭,然後蹬上停在旁邊的公路賽車,握緊車把,慌慌張張地去追京也了。就在他快要追上京也的時候,從背後傳來了寬子的哭聲。哭聲立刻變得模糊不清起來。秋內心想,寬子要么用手摀住了自己的臉,要么就是把臉埋在智佳的胸口裡了。
秋內沒有回頭。
“京也,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是剛才,那件事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什麼也沒和寬子說的那件事?”
“除了這個還會有別的嗎?”
“剛才看到智佳的那副表情,真是讓你佔了大便宜了。”
秋內沒有理會他的話。
“一會兒你要好好地和寬子解釋哦。無亂從哪個角度來說,寬子都實在是太可憐了。”
京也把秋內的話當成了耳旁風,隨後感嘆似的說道:
“不過,那種眼神真是太厲害了。你以後最好別惹智佳。換作是你,只要被那種眼神一看,肯定當場斃命。”
“是啊,我也是這麼想的——對了,我們這是去哪兒啊?”
“去你的公寓。”
“我的公寓?為什麼啊?”
“因為我不想讓別人聽見我們的談話。再說,外面也太熱了——啊,你把手機關上,寬子可能會給你打電話。”
“她給我打電話有什麼不好嗎?”
“我不想讓人打擾我們的談話。”
依照京也的吩咐,秋內關掉了手機的電源。
京也要和他談的,大概與昨晚的那個電話有關吧。除此之外,秋內很難想到其他的可能性。不過,即便如此,京也的態度居然沒發生什麼變化,和平時幾乎一個樣子,這著實出乎秋內的意料。難道說,這件事並沒有秋內想的那麼重要嗎?還是說,那個電話裡確實包含著一些讓人毛骨悚然的東西,而京也只是佯裝鎮靜。
儘管秋內迫不及待地想听到京也的解釋,但他還是按耐住了自己發問的慾望。在回到公寓,京也開口說話之前,還是先等一等吧。
“對了,智佳最後向你匯報了嗎?”
京也突然提出來一個意義不明的問題。
“匯報?”
京也看了看秋內,露出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
“是啊,沒和你匯報嗎?”
“什麼和什麼啊?”
“這件事——她不讓我透露出去。”
京也突然壓低了聲音,這讓秋內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幾天前,在教室裡,你突然把我叫住了。你還記得吧?”
“難道說……就是羽住同學的鞋帶開了那個時候?”
“對,就是那個時候。”
令人不堪回首的往事終於又湧上心頭。至今幾年,秋內都盡可能地不去想那件事。
“記倒是記得,怎麼了?”
秋內答道。但他沒有去看京也。京也也沒有看秋內,繼續問道:
“你知道那個時候,智佳在哪裡做了什麼嗎?”
秋內立刻回了一句“不知道”。他猶豫了一會兒,隨後斬釘截鐵地說道:
“我知道,羽住同學看到我之後,多了起來。”
京也唰地一下朝他轉過頭來。
“是嗎?她躲了起來?”
“嗯,躲在院系大樓的大門附近。”
京也陰陽怪氣地笑了一下,說了一句令人莫名其妙的話。
“果然,智佳也有可愛的地方。”
“你什麼意思?”
“別看她那個樣子,但她其實很害羞的。她不想讓你知道她要去哪裡,如果被你知道了,她會很難為情的。所以才躲了起來。”
“羽住同學後來去哪兒了?”
京也一邊搖搖晃晃地走著,一邊給了他一個意外的回答:“圖書館。”
“是這樣的。那天,你不是一直特別在意'汪汪'的事情嗎?還說如果它被警察和動物保護團體抓到的話,就會如何如何。課間的時候,我就把你的那些話都告訴了智佳。其實我是無心的,本來是當笑話講的。我說,去圖書館查查資料吧,說不定能想出什麼好主意來。而且現在只是秋內一個人忙這事,他平時還得打工。”
“你真是多管閒事……”
“然後她一聲不響地想了一會兒,說了這麼一句話。”
京也轉向秋內,學著智佳那種冷冷的口氣說道:
“我去查查吧。怎麼能讓靜君一個人孤軍奮戰呢!”
秋內下意識地停下了腳步。他瞠目結舌地看著京也。京也眨了眨眼,嘿嘿嘿地笑了笑。隨後,他用一種比剛才更富情感的語調,把最後一句話重複了一遍。
“怎麼能讓靜君一個人孤軍奮戰呢——”
京也又眨了眨眼。
“哎,那個,那麼……簡而言之就是這樣的吧?簡而言之,羽住同學想替我去圖書館,調查一下有關'處理動物'的資料……總之是這樣吧?”
“簡而言之,是這樣的。”
京也回過頭,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
“可是,你並沒有拜託她去這麼做。所以,她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為什麼會不好意思呢?”
“我不知道。我是個純潔的好孩子。”
說著,京也繼續在小巷裡邁著四方步。秋內愣了一下,趕忙跟了上去。
“總而言之,事情就是這樣——不過,那天晚上,我們最後還是找到歐比了,並且把它寄養在了'喔——我的上帝'的公寓裡。所以,讓她白跑一趟了。難得她去圖書館幫忙查閱處理動物方面的情報,真是可憐啊。算了,反正我也不知道她查到了什麼。”
“那種事情嘛……”
——智佳真的幫我去查資料了嗎?
秋內一點都沒有察覺到這一點。因為智佳從來都沒跟他說過。他本來以為,在自己離開院系大樓之後,京也和智佳偷偷地約了個會。但照這樣看,那隻不過是自己的誤解而已。
——不,等等!這麼說來,京也為什麼要撒謊呢?為什麼他跟我說的是回家看DVD,跟寬子說的卻是買東西呢?
“京也,那個……那天,你說過你要看F1的DVD,對吧?”
“啊,我可能說過吧。”
“你和寬子也是這麼說的嗎?她問你'今天要幹什麼'的時候?”
“我也是這麼說的啊——好了,我說的可能是'我要去買DVD'。可是,兩種說法並沒有什麼不同啊。”
“沒有……什麼不同?”
——真是這樣的嗎?
秋內覺得精疲力盡。
“你覺得兩種說法不一樣嗎?”
“沒有,只是……有很多事情……”
京也一臉不可思議地看了看秋內,值得慶幸的是,他並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我事先說一下啊,你不許向智佳道謝——'我,我從京也那裡聽說了,謝,謝,謝謝你'什麼的,不許說哦。要不然,我會被殺人滅口的。”
“我知道了。不過,真沒想到,你的嘴巴居然這麼大。真是幫了大忙了。”
——託你的福,我心裡的一個疙瘩解開了。
“我可能以後見不到你了。所以我想趁自己還沒忘的時候,趕緊告訴你。”
“啊,對了,我都忘了問你了,你真的要退學——”
“秋內君?”
一個聲音突然問道。秋內回身一看,不禁大吃一驚。只見間宮正站在岔道那裡。
秋內突然發現,他們已經走到離自己公寓不遠的地方了。
“噢噢,果然是秋內君啊。”
間宮滿臉堆笑地看著秋內。當他把視線移到京也身上的時候,臉上的笑容僵在突然那裡了。
“友……友江君。”
京也輕輕探探頭,和他打了個招呼。
間宮憂心忡忡地走到京也身邊。
“友江君……我從學生那裡聽到了。聽說,昨天晚上發生了件不得了的事情。”
“不,沒什麼大事。”京也平靜地回答道。
“你今天沒去上課嗎?”
“算是吧,一堆亂七八糟地事兒,累死我了。”
間宮有些擔心地望著京也。兩個人的身高剛好差不多,蓬起的頭髮讓間宮看起來更高一些。
“哎?這麼說來,秋內君,你為什麼會在這裡?沒去上課嗎?”
“啊,對不起,我很為京也擔心,所以,無論如何也靜不下心來學習……老師也是啊,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在這裡閒逛呢?”
“我才沒有閒逛呢。星期一上午的課比較分散,所以我就想回家看看屋子裡的狀況。其實,就是我們上次抱回來的那些狗糧,歐比吃得太多了。它的肚子從早上開始就有點不舒服。如果不像這樣趁著沒課的時間回去看看的話……我可不想到家的時候,推門一看,地板被弄得亂七八糟。”
——確實,這種情況還是回去看看比較好。
“啊,不介意的話,你也過來吧?我請你喝麥茶。冰好了的麥茶,十分可口的哦。”
“不了,我們……”
秋內加了些小心,心想,上一回就被他花言巧語地騙去搬狗糧了,這一次叫他過去據對是讓他幫忙清理狗糞。
“現在不是去'動物天堂'做客的時候,我們走吧。”
京也催促道。
“'動物天堂'這種說法有點失禮吧。”
秋內偷偷地看了看間宮。只見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種赤裸裸地得意。
“那個,我們……總之麥茶沒有問題。下次再去叨擾您吧。”
秋內低頭行了一禮,剛想朝公寓走去,卻被間宮叫住了。
“我說,比不想和我說話了嗎?”
間宮隨即轉向京也。
“友江君,你是不是打算退學?”
被他這麼一說,京也立刻換上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回了他一眼,秋內也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老師,您是怎麼知道的?”
“你剛才不是說了嗎?'你真的要退學'什麼什麼的。”
——真是令人恐怖的聽力。
“因為家裡的事情嗎?”
間宮轉向京也,試探性地問道。
“不,不是家裡的……”
“不介意的話可以和我說說嗎,你退學的理由?大學多好玩啊。前幾天我還從大媽的草帽上拿了一根稻草……”
京也絲毫沒有掩飾自己的疲憊,他嘆了一口氣,將間宮的話打斷。
“這些事情和我無關吧。”
“如果是椎崎老師的那件事……”
京也猛地抬起頭。間宮趕忙閉上了嘴,兩個人在沉默中四目相對。
——剛才間宮說的是鏡子自殺的事情吧。不過,他為什麼要把那件事和京也退學的事情聯繫起來呢?
“您似乎知道了?”京也的眼神變得謹慎起來。
“沒,我什麼……都不知道。”
間宮低下了頭,撓了撓脖子。很明顯,他在說謊。
“您肯定知道了什麼事情吧。”
京也朝間宮走了一步。間宮往後退了一步,視線游離到了腳下。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京也突然喊了一聲“秋內”。
“我們去老師那裡吧。”他出人意料地提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