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所羅門之犬

第11章 第六節

所羅門之犬 道尾秀介 10716 2018-03-15
事到如今,秋內已經不想去上下午的課了。今天不用去ACT那邊打工,所以在離開出雲閣之後,他決定直接回公寓。 秋內租的房子是一座搖搖欲墜的木製建築。秋內住在二層,房東住在一層。就像是在開玩笑似的,房東家的姓氏正好是“大家”。二層有兩個房間,一個是秋內的房間,另外一個並沒有住人。每隔三個月,房東便會領著被低廉房租所吸引的學生來看房,但不論是誰,在看到這棟行將就木的房屋之後,都會諂笑地留下一堆藉口,然後逃之夭夭。 秋內把公路賽車停在玄關旁,鎖好車鎖,推開後門的木柵欄,走進公寓。秋內踩著“嘎嘎”作響的地板,爬上二樓,走到裡面那間屋子門口。秋內的房門是一對隔扇——要不是親眼所見,京也都不敢相信——里外兩面都畫著相對而視的仙鶴。隔扇旁,五個“歐樂納蜜C”的空瓶“咕隆咕隆”地在地板上滾著。上週,房東的孫子來這裡玩。他自作主張地把這些東西拿了上來,在這裡玩“保齡球遊戲”,還製造出了巨大的噪音。

秋內本想說他兩句,但最後還是任由他去玩了。 ——想必房東至今都沒有發現這件事吧。不,說不定他以為那是我在走廊裡亂擺的垃圾呢。 六張榻榻米大的房間內熱氣蒸騰。秋內打開屋裡唯一的窗戶,按下電風扇的“強風”按鈕,然後在榻榻米上呈“大字”躺下。窗外,秋蟬大聲地叫著。秋內拿起身邊吃了一半的袋裝薯片,捏起幾片放進嘴中。 秋內看了一眼直接擺在地板上的電話,只見電話的留言提示燈正在一閃一滅。他舔了舔薯片留在嘴邊的鹽粒,伸手按下了錄音播放鍵。 “您有——四條——留言。” 房間裡的這部電話可以說是這個公寓的唯一一個優點了。 “我是媽媽。盂蘭盆節的時候你回不回來?給我回個電話。我白天要去店鋪那邊,所以今天晚上給我打哦。啊,晚上好像也不行……(找什麼東西的聲音)啊,果然不行。歲月不饒人啊,唉,今天晚上我有個聚會,所以明天……(錄音結束)”

“我是媽媽。盂蘭盆節你回來嗎?明天晚上,大概八點的時候給我回個電話吧。別給店鋪那邊打,給家裡打。你對因特網很熟悉吧,給媽媽推薦家好的網絡服務商吧。有個客人給了你爸爸……(錄音結束)” “我是媽媽。接著剛才的話說,有個客人給了你爸爸一台舊電腦。因為客人自己買了台新的,所以就把之前的那台給了咱們。你爸爸說,要買什麼廣柑放電腦上。你覺得呢?(錄音結束)” 最近,秋內的媽媽總是會說出一些無聊的冷笑話。聽完錄音的秋內,想起了京也的那句話。 “不過,他畢竟是你唯一的至親啊,沒法和他友好相處,你難道不覺得孤獨嗎?” “一點也不覺得。” 京也小的時候便失去了母親,和父親相處的也一直不是很好。這位“諷刺專家”的乖僻性格或許就是由此而來的吧。而他乖僻的性格反過來又讓他無法和父親友好相處。對於雙親健在,與父母關係不錯的秋內來說,這是無法理解的事情。不過——

“自己的爸爸居然是那個德行,真讓人受不了。” ——京也是不是很寂寞呢? 秋內還無法理解京也的心情。 和同齡的朋友比起來,京也確實算是老成的。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就給秋內留下了這種強烈的印象,自那之後,這種印象便從來沒有改變過。不過,另一方面,京也還會給人一種稚氣未脫的感覺,比如他對咖哩的異常熱愛,比如他會把釣竿箱當“槍”比劃著玩,等等。秋內還記得自己去他公寓玩的時候,他的收藏櫃里齊刷刷地擺了一排讓他引以為豪的汽車模型。和秋內的其他朋友比起來,京也身上的這種“孩子氣”,並沒有顯露出他的脆弱。有的時候,秋內會覺得,這種“孩子氣”反而將他身上潛藏著的危險表現了出來,總有一天,京也會做出讓人無法預料的事情。京也也會給人這種令人絕望的印象。雖然說不清楚,但秋內知道,京也的內心深處藏著一個黑糊糊的東西,正在不停地收縮。總有一天,那個東西會膨脹成一個龐然大物,而到時候,那個東西將變得無法抑制。

“我是阿久津——” 突然傳來了一聲尖銳的叫嚷聲,這讓秋內嚇了一跳。這一聲的音量實在是太大了,秋內手機的揚聲器都被震得“嘩嘩”作響。 “你的手機要是在上課的時候響了,就糟了,所以我就用這個給你留言了。嗯,咳咳,關於下週的輪崗,我希望你盡快給我答复。總之給我打個電話啊,就這樣啦。(錄音結束)” ——聽了這個聲音之後,誰能相信他今年已經四十多歲了呢?不管讓誰來聽,他的聲音聽起來也只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而他的長相……他的長相是…… “嗯?” ——這麼說來,阿久津長什麼樣子呢? 秋內覺得十分震驚:自己居然已經想不來他的樣子了。 仔細想來,自從兩年前的錄取面試以及幾天之後的業務內容說明會之後,實際上,秋內還沒有和阿久津見過面。 ACT是一家小公司,秋內他們這些配送員使用的公路賽車停在一層。社長負責接客戶打來的委託電話,他的辦公桌在二層。一般來說,配送員沒有大事是不會去事務所的,因此,他們也就沒什麼機會和社長見面了。秋內每天都會通過手機聽到他那刺耳的聲音,不知不覺之中,在秋內腦海中,阿久津的形像變成了《根性小青蛙》裡的廣司。

——明天還要打工,隨便找個理由去社長室,去看看兩年未見的阿久津吧。不過,如果他真和廣司一樣年輕的話,那該如何是好呢?屆時自己能不能保持冷靜呢? 到了晚上,秋內離開房間,去買晚飯吃的便當。他走出公寓的後門,剛想把公路賽車的支架踢到車輪一側,這時候,秋內的動作突然停了下來。 “要不要去間宮老師那裡看看呢……” 秋內打算和間宮老師談談歐比的事情。 ——間宮老師那邊還是越早去越好。況且鏡子那邊也想知道談話的結果。 “事不宜遲。” 秋內撇下公路賽車,徒步走上馬路。間宮老師住的地方就在附近。 此時此刻,秋內心裡充斥著的與其說是對間宮老師專業知識的希冀,不如說是希望向某個人傾訴衷腸的迫切。實際上,有一個疑問一直縈繞在秋內的大腦之中,秋內再也忍受不了了,他希望找個人,然後毫不隱瞞地對他說出這一切。

秋內只花了三分鐘便到達了間宮老師住的公寓。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這附近全是密密麻麻的老房子,因此,這一帶也被人稱為“戰後大街”。在這片建築之中,最為老舊的兩棟房子,便是秋內居住的那間公寓和間宮老師住的這棟“倉石莊”。 早在剛入學的時候,秋內便發現自己所在院系的副教授就住在自己附近的公寓裡。在這之前,他從來沒有上門拜訪過——別說拜訪了,就算在附近看到了,秋內也沒和他打過招呼。 ——間宮老師的那種樣子,很容易讓想和他打招呼的人畏首畏尾。除了我以為,有這種想法的人估計還有很多。 到了“倉石莊”之後,秋內看到存車處裡停著一輛舊得令人吃驚的女傭自行車。只見在後輪的擋泥板上,用萬能筆寫著車主的名字——“間宮未知夫”,上面還用極為醜陋的字寫著住址和電話號碼。間宮老師的房間似乎是“二零一房間”。

順著建築外面的樓梯上樓,秋內有些緊張地站在了間宮老師的房門口。對於學生的突然來訪,那個怪人副教授會做出什麼樣的反應呢?什麼時候向他提出那件事情呢? 秋內按了下門鈴——沒有反應。 然後又敲了敲門——仍然沒有反應。 最後又喊了幾聲——還是沒有反應。 “沒在家嗎……” 秋內看了看裝飾木板已經捲起來的房門,這時候,他聽見屋裡有些響聲。似乎有人在小聲地嘟噥著什麼。是間宮的聲音,他好像在和別人說話,但秋內卻聽不到另外一個人的聲音。可能是在打電話吧。秋內決定站在門口再等一會兒。不過,屋內奇妙的低吟聲卻一直沒有停下來。 “改天再來吧……” 沒辦法,秋內只好轉過身,回到昏暗的走廊中。 “吧嗒吧嗒”,他剛要下樓,便聽到他身後傳來了幾聲地板的響聲。隨後,秋內聽到一聲巨響——房門被猛地打開了。

“今天……真走運啊。” 秋內回頭望去,只見間宮老師正用彷彿可以穿透身體的目光注視著他。他的一條腿從門縫裡跨出來,支在走廊上,污濁不堪的牛仔褲被減得半長不長,不僅蓋不住皮鞋,也蓋不住拖鞋;他穿著一件T恤衫,寬大的領口皺皺巴巴的,頭上頂著一頭蓬亂的黑髮——這算是他最大的特點了——與其說他的頭髮“很長”,不如說他的頭髮“很大”。 “哇——”看到間宮老師之後,無論是誰都會在心裡發出這種由衷的感嘆。儘管秋內經常在大學裡面看到他,但每次上他的課的時候,仍然會“哇”地感嘆一下。現在也不例外。 間宮的脖子掛著一個木製的十字架,十字架垂到他的胸口,握在他的右手裡。秋內好像聽誰說過,間宮是個基督教徒。可是,不論怎麼看,他的這身打扮也不像是個修行的人。大概衣著和信仰沒有什麼關係吧。

“對不起,讓您又按門鈴、又叫門的,其實我都聽到了。不過,剛才我正好在和上帝……哎?” 間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目不轉睛地重新打量秋內。 “你是……你是那個啥吧,總是騎著一個自行車,車把跟牛犄角似的……” “我是秋內。” “對對,秋內君,你也選了我的課。” “啊,是的,我上您的課。” “嗯,你還喜歡那個短頭髮的女孩子。” “哎?” “別裝蒜了,沒用的。我心裡清楚得很,那種東西。動物主要靠費洛蒙進行非語言的交流,而人類則是靠聲音的抑揚以及視線來表達自己。” “那個……” “好不容易來一次就進來吧。我這裡有麥茶。” ——這個人果然很奇怪。費洛蒙?交流?到底是什麼意思?真是讓人搞不懂。而且他也不問我為什麼來,就說“好不容易來一次”什麼的。他到底是怎麼想的呢?

不管怎樣,秋內還是走進了玄關。在邁進玄關的一瞬間,他差點叫出聲來——“啊!” “不好意思,我這裡有點亂。” 間宮的身材很高,他彎腰穿過一段很短的過道,走進裡面的客廳。秋內在一瞬間變得無所適從,但下定決心的他還是跟了進去。秋內走進客廳,這次他在心里大叫了一聲“哇啊!” 雖然不能把所有東西一一確認,但首先,玄關的水泥地上放著一個大籠子,裡面有幾隻奇怪的老鼠,腦袋大得出奇。地上還有一個紙箱子,上面放著一個玻璃水槽,裡面放著些土,斜插在上面的樹杈上,混著些許紅色和黑色,像是帶有光澤的水管似的東西在上面盤捲著。過道上擺著許多透明的蟲籠——數量多的驚人,簡直可以稱得上“數不勝數”。那些蟲籠裡面有的裝著樹枝,有的裝著土,有的裝著砂子,還有的在裡面放了點紙片。間宮和秋內從這些蟲籠中間穿過,像是呼應他們的腳步聲似的,籠子表面出現了些黑點,密密麻麻地滾動著。 在這個鋪著榻榻米的房間中央,放著一張圓形的木製茶几,上面趴著一隻棕底白點的蜥蜴,擺出了一個巨大的字母“C”。這只蜥蜴的體型十分粗壯,大概有一個大人的胳膊那麼大,離它鼻子不遠的地方正是秋內的腳。秋內追悔莫及,自己今天為什麼要穿短褲呢?不過後悔也來不及了。 “那個……這個東西不會襲擊人吧?” 秋內看了看那隻大得過分的蜥蜴,用一種確認的口吻問道。間宮老師偷偷地看了一眼屋子角落的冰箱,用手輕輕地拍了拍肩膀。 “墨西哥毒蜥蜴應該不會襲擊人類吧。” “毒……” 秋內對蜥蜴名字裡不祥的字眼作出了反應。但間宮好像覺得他並沒有聽清自己的話似的,他回過頭,又重複了一遍。 “這是墨西哥、毒蜥蜴。是美洲毒蜥蜴的近緣種。” “美洲毒蜥蜴是什麼東西啊……” 秋內避免刺激到蜥蜴,小心翼翼地跪到榻榻米上。 “這條蜥蜴……是您養的嗎?” “不是,我借的,當資料用的。世界上,帶毒的蜥蜴只有墨西哥毒蜥蜴和美洲毒蜥蜴兩種,所以必須好好研究研究。來點麥茶可以嗎?我這裡只有麥茶。” 間宮拿來兩杯倒滿麥茶的玻璃杯。這兩個杯子是一套的,設計上有點獨特。可能是外國製造的吧。杯子呈圓柱形,杯口的一個地方被做成嘴的形狀,表面上刻著精細的刻度…… “這不是燒杯嗎?!” “真可惜,正確答案是計量燒杯。來,這杯是你的。” 說著,間宮把一個計量燒杯“啪”地放在茶几上面。在這股衝擊的驚嚇之下,蜥蜴“嗖”地一下立了起來,它支著四隻腳擺出了一副警戒的架勢。計量燒杯放的位置正好在蜥蜴的腦後,“C”變成了“℃”。 “因為很熱,所以我就倒了四百CC,先別喝呢……嗯,已經涼下來了。” “是……” 雖然容器極不尋常,但看上去並不是很髒。秋內覺得喉嚨髮乾,幾乎不能開口說話,於是便伸手去拿計量燒杯。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間宮老師剛才說它不會襲擊人,所以拿個計量燒杯之類的應該不會有問題吧。 “它有時候會咬人,請別介意哦。” “哎?”說話的同時,秋內把手縮了回來。 “它的毒牙噢,在照裡的,就在照例,盪我把它掐下勞了。” 間宮張著嘴巴,指著牙齒下面靠裡的位置說道。 “啊,是這樣啊……” 不過怎麼樣,秋內反正不會去拿計量燒杯了。 “對了,實在不好意思,這裡太狹小了,其實我一直想搬到一個更寬敞的地方去,一個能養寵物的公寓。不過這附近除了這個以為還真沒有。” ——就算是能養寵物的公寓,也不是什麼都可以養的吧。 “不過,你看,這裡離大學很近,上班很方便。另外我也很喜歡這個公寓的名字。” “公寓的名字?” ——倉石莊這個名字到底哪裡好了? “因為我是基督徒嘛。” 秋內完全不懂他在說什麼,他正在思考如何回答的時候,間宮換上一副滿心期待的眼神,把臉湊了過來。當然了,他的頭髮也跟著一起壓了過來。秋內覺得他的頭髮並不是長在腦袋上的,確切地說法應該是,他的臉是從頭髮裡伸出來的。在這片亂蓬蓬的頭髮之中,就算孕育出了嶄新的生命也不足為奇。 “秋內君,難道你就不問問我嗎?這樣好嗎?倉石莊的發音是クヲイシツウ,然後クヲイシ·ツウ→クヲイス·ツウ→クヲイスイ·ツウ,喏,クヲイスイ·ツウ(音同Christ Saw)就是'基督看見'的意思。是不是意味深長啊?” “是啊。” 秋內覺得不好意思,因為“倉石莊”這個名字在他的腦海裡變成了クヲイ·シツウ(也就是“黑暗的思想”)。 間宮充滿喜悅的眼睛再次凝視起秋內的表情。秋內想,這種時候不能立刻避開他的視線。他下意識地往旁邊一瞥。 ——哎?大學老師居然會住在這種房子裡嗎? 秋內一臉驚訝地打量著牆壁和天花板。 “如果叫'冥途莊'的話,也是很有意思的。” “不會有房東姓'冥途'的。” 秋內語意不明地回答道。事後,他仔細想了想,原來“maid”是“女僕”的意思。真是個有意思的笑話——“maid·莊”。市原悅子聽了或許會感到高興吧。 “對了——秋內君,你今天為什麼來這呢?” 說著,間宮漫不經心地把放在“℃”裡的“C”拿起來,放到旁邊的籠子裡。秋內總算把計量燒杯拿了起來,他喝著麥茶,將話題切入主題。 “鏡子兒子的那起事故原來是這樣的啊,家裡養的狗……” 聽完秋內的話,間宮抱起兩條細長的胳膊,嘆了口氣。 “成年狗和小個頭兒的孩子,這種組合確實容易引發這類事故。因為四足動物起跑的力量比我們想像的要大的多。” “嗯,真的是這樣,力量非常大。” 歐比刨著地面的身影在秋內的腦海裡重現。紅色的狗鏈瞬間被繃得緊緊地,陽介的身體就如同被大風吹起來似的,頓時飛了出去。 “你們四個人都目擊到那一瞬間了吧。” “目擊到事故瞬間的似乎只有我一個人。那時候,京也、寬子以及羽住同學剛從尼古拉斯里走出來,他們說並沒有註意到人行道上的陽介君。” “那麼,他們聽到剎車聲以及撞擊聲了吧。” 間宮心痛地說道,雙眸變得模糊起來。 “不過,我今天真是第一次聽說她家裡養狗的事情。這之前,我只聽說是一起單純的交通事故。昨天晚上,我通宵都在祈禱,所以沒和椎崎老師說話。當然了,我也沒去上課。” 昨天,信息板上貼出了一個通知,鏡子的課要停課一周。 “實際上,我今天去了一趟告別式的會場,和椎崎老師聊了幾句。關於剛才所說的歐比的事情,椎崎老師也想知道事故發生的時候歐比為什麼會突然跑出去。因此,我才想向間宮老師請教。間宮老師說不定會知道其中的緣由。” “嗯——不過,我並沒有在現場親眼目擊到那個……歐比衝出去的瞬間。” 間宮撇著嘴,若有所思地玩弄著胸前的十字架。 “歐比為什麼會突然衝出去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秋內暫且問道。 間宮仍然在旋弄著十字架,最後好像聞到了什麼味道。他答道: “衝出去的原因有很多種。有時候是受到了驚嚇,有時候是高興,你扔一個球出去,狗也會跟著跑出去。嗯,最後一種情況需要事前的訓練。” “訓練——您說的是扔球出去讓狗去追嗎?” “沒錯。說的訓練,讓狗奔跑的方法有很多種。因為狗很聰明,所以很容易通過訓練讓它聽從狗主人的信號跑起來。信號有很多種。比如舉起手啊,打響指啊,扔出藍色的球啊,黃色的球啊。只要好好地訓導,狗便會很好的執行你的一切命令。” “這麼說的話,假如事先訓練好歐比,教給它一些信號,那麼事故的時候,只要有人發出那種信號……” “不,這是不可能的。” 間宮“咯吱咯吱”地撓著裸露的膝蓋。 “發出信號的必須是主人或者馴狗師。其他人發出的信號,狗是絕對不會服從的。” 這樣的話,白天的時候鏡子也說過。歐比只聽陽介一個人的話。 “難道沒有例外嗎?比如狗聽從了自己主人之外的人的命令?比如……我是說比如,狗把發出信號的人錯當成了自己的主人。” “啊,這種可能理論上說得通。比如,發出信號的人穿著和狗主人一樣的衣服,而且站在很遠的地方。” 間宮的話引爆了秋內腦海中的一角。 ——和我心裡的那個疑點對接上了。 “此話怎講?” “其實,狗的視力不是很好。如果把人的視力設為一點零的話,那麼狗的視力只有零點三左右。狗的眼睛是近視的,所以不擅於對焦。因此,在對方站在遠處的時候,它們只能通過服裝來判斷對方是不是自己的主人。你看,比如在河灘之類的地方遛狗的時候,只要遠處有人穿著和狗主人類似的衣服,狗便會興高采烈地跑過去。這種事情不是經常發生嗎?” “沒有,至少我沒怎麼看到過。” “明明有的嘛。這個,就是這種感覺,你看。” 間宮把一隻手伸到桌子上。他豎起中指,把其他四根手指支在桌子上,然後左右搖擺中指。他在用手模仿狗,只見這只“狗”顯示看了看左邊的計量燒杯,然後又看了看右邊的那個。 “啊,是主人!”間宮說。 “啪嗒啪嗒”,他靈巧地移動起四根手指,只見那隻“狗”朝著計量燒杯靠了過去。在計量燒杯前面,那隻“狗”突然停住了腳步。 “啊?你是誰啊?”間宮用一種驚訝的口氣說道。 這種事情其實用語言表述完全可以聽明白,因此這種“行為藝術”根本沒有必要。只是間宮自己想要表演而已吧。 “把別人誤當成了自己的主人……” 秋內看著榻榻米,陷入了沉思。他對照著間宮的話,在心裡試著審視起自己的疑問。 “素色的T恤衫,會怎麼樣呢?” 為了不讓間宮察覺,秋內盡可能簡短地問道。間宮不明白這話的意思,“啪嗒啪嗒”地眨了幾下眼睛。 “啊,對不起,我說的是服裝的事情。。在剛才那個例子裡,狗把站在遠處的人當成了自己的主人,假設那個人當時穿的是一件素色的T恤衫,情況會如何呢?” “也就是說,在這種場合下,並沒有顯著的特徵,是嗎?” “沒錯,就是這個意思。” “那麼狗大概會按照顏色去判斷吧。” 間宮若有所思地皺了皺眉。 “最近的研究說,狗能夠區分的顏色只有紫色、藍色、黃色這三種顏色——是啊,比如出去遛狗的時候,狗主人身上穿著紫色、藍色或者黃色的T恤衫。狗跑著跑著,突然看到遠處站著一個人,那個人穿著和狗主人一樣顏色的T恤衫,這個時候,狗或許會把對方當成自己的主人,然後不顧一切地跑過去。” “跑過去嗎?” “可能會是這樣的吧。” 那天,陽介穿著一件紫色的T恤衫。然後十分巧合的是,京也身上穿的T卹也是那個顏色的。歐比很可能把京也誤當成了陽介,這並不是沒有可能的。 “狗靠服裝辨認人類,然後把別人誤當成了主人,這種情況下,一般需要多少距離呢?” “這個可就不好說了,狗的視力在個體上是有差別的。” “比如說,在單側一車道的馬路對面呢?”秋內問道。 間宮突然抿起嘴,問道:“難道說……你已經有想法了是嗎?” 蓬亂的頭髮裡,兩隻猶如狗一般的眼睛,直愣愣的盯著秋內。 秋內有些不知所措。自己心中的那團疑惑能不能對間宮說呢?應該說,還是應該沉默呢? ——秋內馬上做出了決定。 “咕嘟”,秋內咽了一口口水,隨後開口說道: “那天,從尼古拉斯走出來的京也,身上穿的是一件紫色的T恤衫,寬子穿的是一件藍色半袖襯衫,羽住同學穿的是一件淡粉色T恤衫。所以,也就是說,既然狗隻能區分紫色、藍色和黃色這三種顏色,那麼歐比至少能夠判別出京也和寬子的顏色。” “可能吧。” “我可不可以這麼認為,京也和寬子,在這兩個人當中,有一個人採取了行動,讓歐比跑了出去。可以這樣想嗎?” “比如是哪個人呢?” 秋內再度陷入無言以對的窘境。不過,事態既然發展到了這個地步,他也已經無路可退了。 “是京也。”秋內直截了當的說出了心裡的疑慮。 “那個時候,京也做出了半胡鬧似的行為,那一幕我一直都忘不了。” “友江君的行為是——” 秋內把一切都告訴了間宮。京也跑到樓梯的平台上,看到有幾隻麻雀正在看自己,於是他便像用步槍似的,把釣魚箱舉了起來,做了一個瞄準的姿勢。隨後,歐比便衝了出去。 “哈哈,原來如此……你是不是在想,友江君的那種行為和陽介君的事故之間有著什麼關聯?” “是這樣的。”這正是秋內心中的疑慮。 京也在尼古拉斯的樓梯上,像拿步槍一樣舉起了釣竿箱。秋內懷疑這或許和“歐比的暴走”之間存在著一些聯繫。他一直都這麼認為。當然了,秋內覺得京也並不是有意讓歐比衝出去的,也應該不會做出那種事情。不過,京也的那種行為在秋內的腦海裡留下來深深的烙印。那個時候,秋內並不可能逐一觀察周圍的路人,不過,根據他的記憶,在歐比衝出去之前,除了京也以外,並沒有別的什麼人做出特別的舉動。如果歐比是因為周圍其他人的舉動從衝出去的話,那麼,做出那個舉動的人就只能是京也。 “不可能的。” “啊?”秋內仔細打量著間宮。 間宮又說了一遍“不可能”,然後瞇著眼睛,笑了。 “不管T恤衫的顏色如何相同,只要主人在身邊,狗就不會把別人認成自己的主人。而且,那種情況想認錯都很難,因為陽介君和友江君的身材差距實在太大了。” “這倒也是……” 這是非常簡單的道理。秋內感覺心裡踏實了不少。 ——京也和陽介的事故沒有一點關係。看來是我想多了。 “那個,我……並不是懷疑自己的朋友。我也不是在追究誰的責任,讓他來對陽介的事故負責。可是,那個時候,京也的舉動給我留下的印象實在是太深太深了……” “確實令人印象深刻。簡直就是一個小孩子嘛。” “那個傢伙做起事來,有時候真像個小孩子。” “啊對了,秋內君,吃不吃西瓜?我看很便宜,所以昨天就買了點。在冰箱裡凍得硬邦邦的,肯定很好吃哦。” 還沒等秋內回答,間宮便站了起來,從冰箱裡取出還沒切開的西瓜,拿到操作台上“咔嚓咔嚓”地切了起來。 “切西瓜,切西瓜,我切啊切啊切西瓜——”間宮哼著自己原創的小調兒,看來這便是所謂的“我的空間”吧。但間宮的空間實在是過於獨特了,秋內感覺有點適應不了。 “話雖如此,狗的視力很弱,這種事情我之前居然完全不知。” 秋內朝著背對自己的間宮說道。 “看人類的時候,是靠穿著來辨認的,這件事也是頭一次聽說。” “本來啊,大部分的狗是將人類的外部特徵組合起來記憶的。” 間宮面向著操作台回答道。看來他用菜刀切西瓜的手藝已經很純熟了。大概一個人生活很久了吧。 “比方說,一隻狗曾經被某個穿著西服戴著帽子的人狠狠打過。那麼在這之後,只要是穿著西服戴著帽子的人,就算是完全不相干的人,狗看到了也會覺得害怕。如果它曾經被某個舉著雨傘、頭髮很長的人踢飛過,那麼只要相同的條件滿足,在大多數場合,它就不敢靠近對方。狗會記住人的特徵組合,在看到同樣特徵組合的時候,就會反射性的回憶起當時的記憶。” “特徵組合嗎……” 秋內發現自己還在想著京也的事情。紫色的T恤衫、釣竿箱。歐比很有可能對這個組合產生反應…… “不,不會的。” 秋內立刻得出了結論。那天在漁港,陽介和歐比在一起的時候,京也當時拿著釣竿箱,但歐比卻沒有任何反應。 “你還有問題要問嗎?” 間宮把盛著西瓜的盤子端了過來。秋內搖搖頭說“沒有”,決定不再去想那件事了。 ——別再揪著京也不放了。這種事情一旦想起來就會沒完沒了,最重要的是這麼做很對不起京也。 秋內拿起一塊西瓜咬了一口。他感到十分意外,因為西瓜非常甘甜多汁,看來挑西瓜也是有技巧的。 “這麼說來,秋內君,你知道所羅門的指環嗎?” 啃著西瓜的間宮唐突地問道,透明的西瓜汁黏糊糊地在他的嘴邊掛了一圈。 “不知道,第一次聽說。” “我猜也是。” 間宮“咔嚓”一下咬了一口紅色的瓜瓤。 “所羅門是大衛的獨生子。在他父親之後,他成為了古代以色列的國王——《舊約》裡曾經這樣寫道'所羅門王有一個魔法指環,戴上它便能夠和鳥獸魚虫對話。'” “那個什麼國王能和動物對話嗎?” “是的,他能。我也想要一個那樣的指環。” 間宮噗地一下把西瓜籽吐到盤子裡。 “我們這些人每天拼命工作,可以說是為了研製出所羅門的指環。我們讓田鼠吃下荷爾蒙,通宵觀察墨西哥毒蜥蜴的動作。世界上的動物學者每天都在做著這樣的事情——不過令人遺憾的是迄今為止,所羅門的指環還沒有被研製出來。” 間宮把吃完的瓜皮放到盤子裡,然後用鼻子輕輕地呼了一口氣出來。 “只要有了那個指環,我們就能毫不費力地得到答案。” 秋內開始想像自己戴上“所羅門的指環”,訊問歐比的情景——那個時候,你為什麼會突然跑開?歐比回答道:因為……那個時候……做了…… ——唉,不行啊。 間宮的聲音將秋內拉回到現實中來。 “秋內君,你好好想想,就算你有了指環,也是沒有用的。因為直到現在,我們都沒有找到事情的關鍵——歐比。” “啊,確實是這麼回事。” 沒有歐比,對話什麼的就都不能進行了。 “如果歐比在這裡的話,我們可以做些試驗,試著查明真相。” “椎崎老師說,現在警方那邊似乎正在和動物保護團體一起,共同尋找歐比。” “找到之後怎麼辦呢?”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交給保健所去處理掉嗎?” 秋內被間宮唐突的回答嚇了一跳。不過,他立刻回憶起了鏡子的樣子——當然了,那是他在出雲閣看到的鏡子。 “我也來找找看吧。” 當時,秋內曾經這樣提議過。但她一臉困惑地避開了秋內的視線。 把自己的兒子拉到卡車輪下並將其害死的家犬,就算找到它了,鏡子也絕對不會接著收養牠的。在心情上這簡直就是不可能的。秋內既沒養過狗,也沒養過兒子,但這種心情他還是能夠想像出來的。 ——或許鏡子真的打算將歐比處理掉。 “間宮老師,那件事情,您是怎麼看的呢?” “那件事情?哪件事情?” “我想說的是,如果椎崎老師打算把歐比處理掉的話……” 間宮用放在身旁的手紙擦了擦嘴巴,然後抬頭看著天花板。 “嗯……這個嘛,我也想過很多很多。不過,事態畢竟是事態,所以就算椎崎老師想處理歐比,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如果不能完全理解陽介君親屬的心情,那麼我就沒有提出意見的權利。” “可是,這麼一來,歐比不就太可憐了嘛……可是……歐比又不是存心想讓陽介君出事故的,難道不是嗎?” 間宮“咔咔”地撓了撓自己的耳朵後面。 “答案肯定不會那麼單純的。雖然我每天都在研究動物,但我仍然不明白,'把牛、豬烤了吃'的行為和'為了試驗而殺死動物'的行為之間到底有什麼區別;狗主人將狗處理掉的行為、中國人吃狗的行為,我不知道這兩者之間有什麼分別;我也不明白注射死跟斬首之間有什麼區別。所以面對'可不可憐'這種問題的時候,我自己並沒有正確解答的勇氣。” 秋內在心裡反復體會著間宮的話,沉思了片刻。 但是他並沒有得到任何答案。 可能是那個房間的水龍頭老化了吧,秋內聽見牆壁的深處有什麼東西在“吱吱”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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