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急電:北方四島的呼叫

第12章 九月·聖地亞哥

訓練開始七個星期後的一個週末下午,賢一郎用過晚餐後,走到了海軍憲兵隊辦公室的前庭。這陣子的監視變得比較鬆散,因此賢一郎可以在基地內部相當自由地散步。監視兵的態度也是如此,只要賢一郎還在他們目光所及的範圍之內,他們就不會對他的行動進行干預。賢一郎在院子裡種植的橘子樹樹蔭下,一屁股坐了下來。 南加州的炙熱陽光灑落在整個軍港之中,基地裡綠油油的草地和白色的建築物形成鮮明的對比。身穿純白制服的水兵與軍官們,在基地的通道間來回穿梭不停。每件製服都直挺挺地,找不到任何污漬。在那些人的表情上,幾乎看不出任何緊張的神情,就算在日趨惡化的日美關係影響下,從聖地亞哥軍港的表面上,還是窺探不出任何跟時局有關的跡象。如果無視浮在港灣里的灰色戰艦,整座基地就像是乾淨整齊的郊外住宅區一樣。

賢一郎坐在草地上,拿出了口琴。即使是在舊金山跳上泰勒少校的轎車時,他的身上也帶著這只口琴。它是一隻外殼已經失去銀色光輝的、小型的半音階口琴。那是在訓練開始後的第二天,由泰勒少校直接送還給他的。 賢一郎將那口琴放在唇邊,迅速檢查了一下音調是否準確,然後開始吹起一首曲子,那是賢一郎能完整吹奏出來的少數幾首曲子之一。 當賢一郎吹奏完畢後,在他的身邊響起了掌聲。賢一郎抬頭一看,是凱瑟琳。 “吹得真好!”凱瑟琳在賢一郎身旁坐下,在草地上伸直了腿說道,“是蘇格蘭民謠,對吧?” 賢一郎甩了甩口琴,用褲子的布料擦去唾液。 “這是我在西班牙學會的曲子。” “在西班牙學蘇格蘭民謠?這是怎麼回事?”

“林肯大隊裡有名蘇格蘭出生的義勇兵,他十二歲的時候,移民到了美國。他和我在同一時期加入國際義勇軍,此後也一直在同一個部隊作戰。他常吹這首曲子。” “你的意思是說,他用的也是這只口琴?” “沒錯,就是這只口琴。” “那個人後來怎樣了?” “死了,死在厄波羅河的溪谷。這只口琴就是他留下的遺物。”賢一郎換了一個話題,“對了,你找我有什麼事嗎?莫不是,又帶來什麼壞消息了嗎?” “沒有,”凱瑟琳搖搖頭,“我只是來告訴你訓練結束了。” “應該還有一個禮拜才對吧?” “你已經完全學會所有預定的課程了。我剛去和其他教官討論過,我們意見一致,認為你不需要更多的訓練了。” “你的意思是說,我終於可以進行潛入任務了?”

“星期一,泰勒少校會帶你去水上飛機基地。你將從那裡前往日本,所以,這一次也許是我們最後一次……” 凱瑟琳面帶猶豫,賢一郎於是接下去說:“也許是最後一次見面了。” 凱瑟琳點點頭說:“沒錯,可能是最後一次了。” “我知道這個任務很危險,你不用這麼多愁善感。” “我不是來跟你說這個的。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幾個都沒問題。”凱瑟琳表情認真地凝視著賢一郎的眼睛。 “你這次潛入日本,真的還是沒有抱有任何一點自發性的情緒嗎?直到現在,你還是覺得自己是被強迫來做這個事嗎?你還是不能相信,終止那個國家無法無天的暴行,是種正義的行為嗎?” 賢一郎再次將口琴放到嘴邊,現在他吹奏的,是那首蘇格蘭民謠最初的一小節。

“你的回答呢?”凱瑟琳問道。 賢一郎放下口琴,將視線投向遠方。司令部白色建築的屋頂上,星條旗正迎風飄揚著。 賢一郎盯著星條旗說道:“我知道你是個公平又沒有偏見的人,也知道就正義和道德而言,你真的是個思想很健康的人。在這次訓練中,你不只在言語中批判了日本,同時也細數了美國歷史上的罪過。你不僅僅是個國粹主義者,這點我十分認同。可是,要我來說的話,天真的理想主義在現實的世界中,不但麻煩而且危險。世界是無比複雜的,而且總是讓人感到難以忍受。我無法為了你的那種天真的理想主義,而輕易葬送自己的生命。” “因為你曾經在西班牙打過仗,所以我很意外你會嘲笑追求理想這件事。你正在否定人們對夢想的追求啊!”

“以後可以請你別再提起西班牙的事嗎?的確,我們是準備在西班牙建造友愛之地,所以拿起槍,搭起了堡壘,但是我們卻無法表現出友愛之情。讓我告訴你吧,”賢一郎舉起口琴說,“這只口琴的主人,就是被我殺害的!我們站在同一戰線。曾經是戰壕內肩並作戰的同志,但是我卻將刀刺進他的胸口殺了他!這就是我在西班牙所做的事!” 凱瑟琳一團霧水似的凝視著賢一郎的臉,身體似乎稍稍地往後退了一些。不久,她臉色蒼白地說道:“我好像曾經提到過,一名叫做馬克戴維爾的美國共產黨員的事。FBI的記錄中說他失踪了。” “沒錯。他在前線撤退的混亂中,被我給殺了。” “你有沒有能夠充分解釋你為什麼這麼做?說起來,關於內戰中共產主義者與無政府主義者之間的對立,我也是知道一點的。”

“不,不是那麼複雜的事。當時在我的內心當中,有的只是個人恩怨,難以抑制的殺意。沒有任何邏輯與正當性可言,也無法打著正義做口號。” “就算如此,你投身國際義勇軍的事實還是不會改變。” “國際義勇軍的光榮,正如同你第一天所說的,是個傳說,是被人捏造出來的神話。事實上,在我們這些參加者的頭上,並沒有光環存在。” “我曾經想過,”凱瑟琳也將視線投向遠方,“等你哪天結束這個任務歸來時,我打算邀請你到我家來,慶祝你的任務成功,和我們計劃的光榮成就。到那時候,我要介紹你給我的親朋好友認識。我們可以一起暢飲紅酒,一起享用擺滿肉類的豐盛晚餐。不過現在看來,我們似乎並不是那種可以共同分享喜悅的同志啊。”

“我並不是什麼民主戰士,關於這一點,我希望你能充分理解。” 凱瑟琳改變口吻說:“對了,我有件事忘了告訴你,你的代號叫做'狐狸'。今後,你既不是齋藤賢一郎,也不是肯尼·齋藤,在我們這裡,你將被稱做'狐狸'。” “稱我'白頭鷹',感覺會比較好吧!” “直接監督你的是泰勒少校,接下來所有的事情,泰勒少校全都會告訴你。” “熊跟狐狸的組合是嗎?真像是迪斯尼卡通風格的暗號啊!”凱瑟琳站起身來。賢一郎也站了起來,注視著凱瑟琳。說起來,現在的情景就像是畢業典禮,他們兩人所表現出的樣子,正是最適合地下工作者訓練告終之後,冷淡簡潔的分手方式。

“那麼,狐狸先生,我們可能不會再見面了,goodluck!” 凱瑟琳連手都沒伸出來,便轉身離去。 “沃特夫人!”凱瑟琳停下腳步,但是並沒有回過頭來。 賢一郎不以為然地說:“沃特夫人,雖然你對我有著嚴重的誤解,但對於剛才你向我發出邀請一事,我仍然感到很高興。儘管那是不可能實現的事情,但我很感謝你的好意,謝謝你!” 凱瑟琳沒有讓人看到她的反應,再次毅然決然地跨步離去。賢一郎一直凝望著凱瑟琳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對日工作小組訓練所的大樓為止。 到了下週一,泰勒少校來到了賢一郎所在的禁閉室。他的手上拿著兩個皮製手提箱。當他進來的時候,賢一郎正好刮完鬍子。 “我馬上就能出發。”賢一郎邊用毛巾擦臉一邊說,“你那裡都準備好了嗎?”

“全都帶來了。”泰勒少佐將手提箱攤開放在床上“從衣物到書籍,全都在這裡了,你檢查一下。” 賢一郎快速地過目一下所有物品。 首先映入他眼簾的是兩套西裝,暗灰色和斜紋花呢質料各一套,兩套西裝都是由不適合在聖地亞哥穿著的厚重布料加工剪裁而成。在日本那個四季分明的國度,夏天應該差不多也要結束了吧。這兩套西裝看起來,似乎都有點陳舊,雖然應該是新衣服,但或許是有意為之的緣故,上面充滿了沒有去除的摺痕。其他還有幾件襯衫,一條換洗長褲,一雙黑色皮鞋,還有一雙像是建築工人穿的堅固長靴。另外還有頂鴨舌帽,但沒見到領帶。 賢一郎說:“看樣子,你們這是打算讓我化裝成銀行職員啊!”面對賢一郎的諷刺,泰勒少校不帶笑容地點點頭說:

“你是在新西海岸海運工作的職員。這是美國護照,用肯尼斯·齋藤的名字發行的,等一下把名字籤上。” 收下皮革封面的護照後,賢一郎瞥了照片一眼。上面貼著前不久才剛拍好的照片,那是一張頭髮側分,嘴角正努力試著消去平時嘲諷微笑的正面照片。他翻看了裡面幾頁,蓋著出境戳的地方連一個戳記都沒有。看樣子,肯尼斯·齋藤是個生活在小的世界裡,非常樸實的人。 泰勒少校遞來了另一份文件。 “這裡有你的履歷表,要好好地牢記。從出生到出外工作為止,上面幾乎都是按照你實際的經歷寫成,這樣,就算你突然被質問,也應該不太會出漏洞。” “海運公司的職員到日本去做什麼?” “拜訪日本的親戚。這封信就是你親戚寄給你的。” 賢一郎看了一眼信封上寄件人地址。雖然是不易辨識的文字,不過看樣子,似乎是從大阪寄出來的。至於郵戳的部分則因為受潮,所以完全無法辨認。 “這個叫齋藤辨治郎的人,是真實存在的嗎?” “不是,只是藉用某個已經去世的日本人姓名而已。這樣一來,日本的警察也無法從這個寄信人那裡查出任何事情。” “真是考慮得周到啊!” “我們雖說是海軍,可也算是官方機構之一,像這類蒐集資料的工作,對我們來說可是駕輕就熟的。” “但潛入日本之後,我這美國籍的日僑身份還通用嗎?” “不,只有一開始入境管理時使用。進入東京後,我們基本上會需要你成為日本人。在那裡,你要購買那種被稱為'國民服',就是類似於製服的服裝。不過,如果美國護照派得上用場的話,你就使用它也無妨。” “什麼時候會用上它?” “什麼狀況都有,比方說在飯店餐廳用餐時,身為外國人的話,可以吃到沒有分配給日本人的食物。” “吃別人沒在吃的東西,反而更加顯眼吧!” “所以說要視時間和場合來定。” 手提箱裡還塞滿了洗漱用品和內衣褲,不過沒有望遠鏡和手槍,當然也沒有無線電。 “為什麼?”當賢一郎這樣問泰勒時,少校回答:“總不能讓你背上貼著'間諜'的標籤入境吧?那些東西,等到了日本全都會給你的。” “作為替代品……”泰勒少佐用手指著手提箱的口袋說,“這裡裝有五枚二十塊美金的金幣,遇到麻煩時,它可能比手槍還要管用。” 這時,賢一郎的眼神停留在西裝口袋中的懷錶與戒指。 “好像是高級品,戒指也是純金的?” “這也是發生意外的時候,讓你用來換現金用的。” “不用帶密碼本嗎?” “那也會在東京交給你。” 賢一郎在泰勒的指示下試穿了兩套西裝,尺寸都很合身,完全不需要修改。禁閉室裡雖然沒有全身鏡,但是單憑感覺就覺得應該很合適。賢一郎要扮演的是第一次出國旅行,心情有點緊張,卻又把事情看得非常重要的工人,同時也是個努力盛裝打扮,遠赴重洋來到祖國的美國二等公民。賢一郎認為,自己所要演出的,應該就是承載這樣背景的一個人。 賢一郎戴上帽子後問道: “就這樣直接出發嗎?” 泰勒少佐搖搖頭。 “不行,先把衣服收進行李箱,換上這邊的褲子和襯衫,我們得先到比這裡更南邊的地方去。” “哪裡?” “夏威夷。” “你的意思是搭乘中途會經過夏威夷的船嗎?” “搭運輸機去,在那裡會有人交給你第一項任務。” “代我向沃特夫人問好。” “我會轉達的。順便告訴你,她是沃特'小姐',不是沃特夫人。” “那真是失禮了,我一直以為她是沃特夫人,她從來沒有糾正過我。” “回到她原本的工作崗位時,人家都稱呼她為'沃特教授'。你應該要注意一下自己的措辭!” “一開始你就應該告訴我的。” “等你在夏威夷的任務完美結束後,我要你飛到馬尼拉,再從馬尼拉搭船進入橫濱港。” 賢一郎和少校一起搭上了塗裝成白色的海軍憲兵隊用車,這天仍然有兩名士兵從兩側邊夾住賢一郎,雖然賢一郎並沒有被戴上手銬,但他身為“監視下的囚犯”這個身份,直到這天仍沒有改變。 大門口的衛兵檢查了一下車子內部,賢一郎禮節性地向衛兵敬了個禮。雖然賢一郎在聖地亞哥度過了七個星期,但自從被帶到這里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出大門。大概再也不會回到這座基地了,自己也不想再回來了。大門口的攔車柵欄升起,憲兵隊的專用車駛出了基地。賢一郎在座位上換了換姿勢,將腳稍微伸直一下。 車子一駛出基地,馬上就到達緊鄰軍港的水上飛機飛行基地。 基地附近海面上,一架馬丁螺旋槳水上飛機正在準備起飛。雖然是民營航空公司持有的飛機,但是機體與尾翼上都畫有美國航空運輸司令部的識別圖案,大概是被徵收的吧。飛機的四組引擎都已經啟動,好像在等候賢一郎等人的到達。賢一郎與泰勒少校搭上汽艇,往那架運輸機的方向前進。足有鯨魚那麼大的巨大銀色水上飛機,機體不停地發出嗡嗡的震動聲。 在機內的座位上,已經有二十名左右的乘客先行上機了。前方坐著軍官,後方座位則是水兵們。看樣子,大概是去夏威夷太平洋艦隊基地赴任的軍人們吧!在機艙的更深處堆放著筒狀的帆布袋,並用網子覆蓋著。有幾個人向身著便服的東方人投以明顯好奇的目光,不過賢一郎和泰勒對此都視若無睹。機門迅速地關上了,運輸機開始往海上移動。 剛進入滑行水面時,運輸機又停了下來,機艙內響個不停的引擎聲,也隨之減弱了下來。 一名機組人員從駕駛艙走出來,向泰勒少校大聲報告: “少校,剛才通信所那邊好像收到了華盛頓最新的密電譯文,請您在此等候相關的信息送達。” 五分鐘後,水上飛機機腹的艙門打開了,一名通信隊的水兵飛快地登上飛機。水兵將文件夾交給泰勒少校後,用賢一郎都聽得見的音量說:“是由情報部長發出的。” 當水兵離去,艙門再度關上後,運輸機終於離開水面,引擎的響聲也急劇變大了起來。 沒等到進入水平飛行狀態,泰勒少校便已經開始閱讀文件夾了。少校讀了密電開頭的幾行後,苦笑了一下。 “這上面說,昨天在東京似乎舉行了一場'早餐會議'。”泰勒少校背對著賢一郎說道,“看樣子,暗號解讀小組的翻譯能力還是沒辦法讓人滿意啊!那應該不是什麼'上午召開的會議',而是所謂的'御前會議',即在天皇面前召開的重大會議的意思。” 說完這句話後,少校的臉色整個沉了下來。 “我的訓練難道要白費了嗎?”賢一郎問道,“天皇決定向羅斯福下跪求饒了嗎?” 泰勒少校放下資料,抬起頭說:“聽說昨天在天皇面前,日本政府已經決定了目前國家政策的大方針。看樣子似乎是極為重大的決定,但詳情目前還不是很清楚。” “即將開戰了吧?” “現在的形勢相當微妙。根據我們解讀的日本外交通信顯示,日本希望能召開總統與近衛首相之間的首腦會談。不過,根據我的判斷,就連野村大使,也只是為了隱藏日本本國的真正意圖,而被操縱於股掌之間的一顆棋子而已。” “剛才,你提到了'外交通信的解讀'是嗎?” 聽到賢一郎的話,泰勒少校露出了些許驚慌失措的神情。 “不是的,我想說的是'對於外交通信的解釋'。” “人所創造出來的暗號沒有不能解讀的,這句話是負責暗號課程的教官告訴我的。你們的情報組織,已經在解讀日本的外交通信了吧!” “不是的。”泰勒少校再次否認,“我只是在解釋這份文體字裡行間的意思而已。我所說的,就只有這個意思。” 賢一郎一邊欣賞泰勒的驚慌神情,一邊說:“少校,我可不相信你們情報部的本領,就只會辨別日本海軍提督們的相貌!” 水上飛機的機身,向右傾斜盤旋,大概是要離開水面,上升進入巡航飛行的路線。 感覺身體中的內臟像是被擠到一邊,賢一郎緊抿著嘴唇,目光往窗外望去,在他眼中所看到的,不是加州近海的波浪,而是波瀾不興、平靜安穩的太平洋。水上飛機的目的地,是距離這片海洋四千公里外的火山群島,而賢一郎的目的地則是在更遠處,從那座島出發還需六千公里路程的大海盡頭。賢一郎抓住椅子的鐵管來支撐身體,太平洋蔚藍的海面,映入了他的眼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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