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陰雨綿綿的周日。山脅順三從位於東京麻布的家中出發前往橫濱。
他是要去見安藤真理子。幾天前他給醫院打了電話,得知真理子這個週日值班,她要去醫院的護士辦公室。真理子的工作和山脅的不大相同,護士的工作變化性很大,有時要連續值夜班,有時節假日也要上班。兩個人同時休息的日子,恰好就是這個週日。這一天,山脅打算五點鐘帶真理子出去,但是下午很晚他才到達橫濱的櫻木町車站。
車站正前方的大樓上,懸掛著一副巨大的標語。
上面寫著:“慶典結束了,加油工作吧!”
一九四零年的紀念典禮是在十一月十日舉行的,從這一天開始六天內政府允許白天飲酒和藝伎表演。這樣歡天喜地的節日慶典持續到前天,這之後後方的民眾都要勤儉樸素地生活,兢兢業業地工作。可能是由於天氣的原因,條幅下面來來往往的行人好像都是土黃色或深灰色的裝扮。在深秋陰霾的天空下,街道也變得黯然失色。雖然山脅想搭乘一輛計程車,但放眼望去卻只有運貨的卡車。
山脅撐開雨傘,套上鞋套朝著伊勢山皇大神官方向一直走去。神官的後面是安藤真理子工作的地方,橫濱旭日會醫院。一路走來,山脅的褲腳都被打濕了,鞋子裡也進了水。他痛恨這個連坐計程車都會碰壁的禁慾時代。因為即使你想在女孩子的面前表現一下,國家也不會給予你些許虛飾外表的自由。
山脅到達醫院時已是下午四點鐘了,他的西服都濕透了。週日醫院的大門口雖然少了一些外來的病人,但來探病的客人卻很多。山脅把雨傘放在雨架上,又擦了擦肩上的雨水,走到服務台前。
護士小姐從服務台的另一側抬起頭來,一副天真無邪的面孔展現在山脅面前。
“您找誰?”年輕的護士問道。
“我找安藤小姐。”山脅面帶微笑地回答道。
“叫安藤什麼?”
“真理子。”
“安藤真理子。”年輕的護士反复翻找著住院病人的名單,一邊驚奇地看著山脅。
“是患者嗎?”
“不是,是在這里工作的護士,安藤真理子。”
護士小姐的表情突然變得嚴肅起來。
“您有什麼事?”
“我想見一見她。”
“安藤小姐正在工作。”
“如果正在手術那就算了,真的不能見一下嗎?”
站在一旁的身穿白色工作服的五十多歲的護士長轉過臉來看山脅。
年輕的護士求救般地望著這位年長的護士長。
這位護士長是一個臉色紅潤微微發福的女性。雖然她故作嚴肅的表情,但從她臉上透出的紅潤反而給人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護士長說道:“非常抱歉,工作時間內護士是不允許因私事與男人見面的。”
“什麼?”
“這是不允許的。”
“如果是她哥哥會怎樣呢,安藤真理子的哥哥?”
“安藤是混血兒,你們長得不像,撒謊是沒用的。”女護士連忙說道。
“我們是同父異母的兄妹。請轉告她安藤啟一來了,想和她商量下父親十三週年忌日的事情。”
“無論您是誰,現在都是工作時間。”
山脅露出不快的神色。
週日值班的護士有那麼忙嗎。山脅對醫院的情況不太了解。看來這裡可能不像海軍省,可以隨時接待來訪的大學時的朋友。沒辦法山脅只好先等一會兒。
“我知道了。那應該是五點鐘下班吧,麻煩您幫我轉告下安藤,我會在這裡等她到五點。”
護士長拒絕了山脅:“對於那些在這里工作的女孩子我是有責任的。那種撒謊稱自己是別人哥哥的男人,我是不會幫他傳話的。”
“在這里工作的女孩子?難道她們不是獨立的成人嗎?”
“因為安藤是我們這裡的護士,我有責任關心她的私生活。”
“那和男人說話呢,對此你又要怎麼說呢?”
“即使是突然有男人來說要和她見面也是不行的。我要告訴她們提防那些對護士心懷不軌的色狼。”
“我是色狼嗎?”
“不是的話你怎麼會有時間做這種輕浮的事。”
“我哪裡輕浮了?”
“現在這個時候,行為正派的男人會穿著西服在街上閒逛嗎?”
山脅無話可說了。自己剛才的語氣確實有些輕浮,但這也不能成為被拒絕的理由啊,再說對方那咄咄逼人的語氣也實在讓人受不了。山脅心想沒有理由讓這種狹隘的、嫉妒心強的女人指責自己的生活方式。
山脅用極盡嘲諷的語氣說道:“不要以外表判斷人嘛,比如說您,如果被稱為天使會覺得難為情吧?因為到了晚上,您會做很多天使不應該做的事情。”
護士長的臉漲紅了。從骨子裡滲透出來的怒火一起湧了上來。
“您請回吧。”她的聲音變得高亢起來,“這裡是醫院,不是等候室。”
“這裡的風氣還真好啊,堪稱帝國醫院的楷模啊。”
山脅仔細地看著女接待員後面的醫院分佈圖。病房只分佈在一號樓和二號樓的二層。護士休息室在一號樓二層的一個角落。雖然還沒環視過病房,但山脅覺得真理子可能就在這個房間。
山脅向後退了幾步,取回雨傘,走出了大門口。他緊緊地盯著女接待員的視線,當他走到院中,突然向左一拐,來到了便門附近。這時已接近黃昏,便門附近沒有一個人。既看不到搬運醫療用品的力工,也沒有為避人耳目偷偷溜出去的女孩子的身影。山脅從便門進入院內,他快速地從裝鞋的箱子裡取出拖鞋換上,又把雨傘立在箱子的旁邊。
山脅在昏暗的走廊摸索著向前走。他聞到了一股濃濃的消毒液的味道,鼻子很快適應了這種味道,樓梯位於這個成L形建築物的接點處。透過左手邊,山脅看到護士長正在接待一位戴著臂章的陸軍士兵。山脅快速登上樓梯,走過兩側排滿房間的走廊。
只有一間房間是窗子朝向走廊的。窗子上面寫著“護士休息室”。就是這裡。
向裡面一望,山脅發現那是一個狹窄細長的房間。中間擺著幾張桌子和病例架,牆上貼著食品的營養分析表。屋子裡只有一名護士坐在桌前好像在文件上寫著什麼。那個人不是真理子。
山脅沿著走廊走並向每一個病房裡張望,病房的門上都嵌入了一塊玻璃,所以他可以看到裡面病人的樣子。
第三個病房的門是敞開的,向裡面一望,山脅發現那是一個兩邊分別可放四張床的大房間。患者清一色為男性。裡面還有幾個人,像是來探望病人的。最裡面還有一名護士,正在和躺在床上的病人談論著什麼。
“如果到時你病好了,我就和醫生說讓你出院。”真理子微笑著說。那個人看起來像是在裝病,為什麼要讓別人幫自己傳話呢?
山脅敲了下門。
真理子把臉轉了過來。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兩頰也光彩熠熠。她露出一副燦爛的表情,讓人聯想起五月陽光的溫暖。山脅的心情舒展了很多,剛才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也瞬間煙消雲散。
“你好。”山脅向真理子問好。
真理子向病人示意後,便朝著山脅這邊走過來。白色的護士帽遮蔽了她的頭髮,長長的白色護士服包裹著她的身體。但這些都不能掩飾真理子所具有的女性柔美和特質。
真理子沒有故意地放低聲音而是直接問山脅:“您怎麼來了?”
她的眼睛裡流露出迷離的色彩,像是上次在Blue Mucs見到時一樣。
“您來探望誰?”
“是陣地慰問。”山脅回答道,“我想慰問一下那些奔赴前線的護士。”
“您是說我嗎?”
“除了你我不認識別的護士了。”
此時病房裡的病人們都在興致勃勃地聽著兩個人的對話。只有一兩個人露出不快的神色。看來真理子還是很受大家歡迎的。
真理子給安藤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到外面說話。山脅走到走廊,真理子也走出病房,倒背著手關了門。兩個人並排朝著護士休息室的方向走去。
“告訴您實話吧。”安藤說道,“我來是想約真理子小姐出去的,無論今晚有什麼事,都請您陪在我身邊。”
“今天晚上?”滿心的歡喜瞬間取代了剛才的驚恐,“無論有什麼事,我都會取消的。但是您能等到五點嗎?”
“我在這裡等可以嗎?”
“走廊的話有點……”
真理子向護士休息室望去。裡面的護士瞥了兩個人一眼就走了出去。好像是哪個病房的呼叫鈴響了。
真理子說道:“在裡面等怎麼樣?就是有些亂。”
“沒關係,只要沒打擾到你就好。”
“病人的呼叫鈴響了,我就得馬上跑到病房去,這裡的工作總是很忙碌的。”
“和站在雨中比在這裡等可要好多了。”
山脅跟著真理子走進休息室。真理子請他坐在旁邊的椅子上。
“實話告訴你吧。”山脅從手提的紙袋中拿出一個裝唱片的袋子。 “這是從柏林帶回來的禮物。前幾天和你說的柏林音樂愛好者的唱片,我買了回來,是一個叫卡拉揚的新晉指揮家的唱片。”
真理子手裡拿著唱片袋子,感動得歡呼起來。
“能藉給我嗎?”
“拿去吧。約翰·施特勞斯的華爾茲樂曲《藝術家的一生》,希望你會喜歡。”
“我很喜歡,特別是那個時代的華爾茲樂曲。”
“這個是今年二月份錄的曲子,在日本可能還沒開始賣,我想對於喜歡音樂的人這是再好不過的禮物了。”
“但是您這樣做我實在是……”
“我不是說了嘛,你的哥哥一直很照顧我。”
“話雖這麼說,這麼貴重的禮物……”
“那就當感謝你前幾天陪我跳舞,這回收下總可以吧。”
“實在是太感謝您了。”真理子興奮地把右手搭在山脅的手上,“我會用宿舍的唱片機好好聽的,大家都會很高興的。”
真理子為山脅泡了杯茶。兩個人興致勃勃地談論著唱片和前幾天晚會的事情。看樣子真理子也很享受和山脅的談話。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嘴的,爭搶著發表自己的意見,那些看似簡單的話語在彼此的心中引起波瀾。在這種漫無邊際的交談中,兩個人互相理解,互相支持。真理子絕不是那種對男人順從附和的女人。雖然山脅對兩人談論的話題都有自己獨特的看法,並用適當的語言表達出來,但他也不會一味固執地堅持自己的想法。山脅認為真理子是日本少有的女性,這可能與她童年時接受的教育有關吧。
雨不停地敲打著窗子,發出聲響,但卻沒有患者拉響呼叫鈴的聲音。沒有一個護士回到休息室,沒有任何干擾的兩個人隔著二十寸左右的距離,促膝長談。
外面的雨聲越來越大。這時兩個人聽到休息室外面有腳步聲傳來。他們停止談話向走廊一望,正好看到一名護士和一個白衣男子開門進來。
真理子不好意思地站了起來。
“栗原先生!”
進來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高個兒男子,另一個是在服務台遇見的護士長。真理子稱呼這名男子為先生,所以他可能是這裡的醫生。他略微花白的頭髮整齊地梳向一邊。這名醫生用疑惑的神情審視著山脅和真理子。
護士長面向真理子說道:“山脅先生他在這裡做什麼呢?這可是工作時間。工作時間竟然把男人帶到醫院來。”
山脅急忙站起來說道:“不是別人帶我來的,我自己進來的。您能別說那麼難聽的話嗎。”
護士長轉身面向山脅:“我已經請您回去了,為什麼您還在這兒呢?”
“我想應該快下班了,就在這等了會兒。”
醫生對山脅說:“您這樣隨隨便便在醫院裡走動,我們就很難辦了。您是乾什麼的?”
“是問名字呢,還是問工作?”
“就是問你是乾什麼的。”
這時一旁的護士長插嘴說道:“他就是那個自稱是別人的哥哥想要進醫院的人。不知道是從哪兒來的流氓。你們兩個人也太不注意影響了吧。”
醫生說:“這里和一般的工作場所可不一樣,醫院是關係到人性命的地方,想要進來,就必須經過服務台的允許。再說這是安藤小姐的工作時間,在這個狹小的屋子裡,到底在幹什麼?”
“我們不就是簡單地聊聊天嘛。在這樣鑲著透明玻璃的房間,在沒有患者需要幫忙的時候聊聊天而已。這可是關係到女孩子名譽的事,希望您不要胡思亂想。”
護士長問道:“那你說說,你是她什麼人?”
真理子向前邁了一步,朝著男子說道:“這個人是我的未婚夫。”醫生頓時目瞪口呆。
山脅也驚訝地看著真理子。此時的真理子卻是一副認真的樣子,她仰著頭正視著男醫生。男醫生結結巴巴地問真理子:“你說他是訂婚……對象?”
“是的,他叫山脅順三,是我的未婚夫。”
男醫生把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山脅。他露出一種怪異的表情,好像是要命令山脅否定真理子的說法一樣。
“你是乾什麼的?”
山脅把手伸到內兜,從名片夾中取出一張名片遞給醫生。這是一個軍人的社會地位極高的時代。山脅是海軍省的書記員,屬於高級官員,享受中尉的待遇。所以這張名片的主人是不應該被污衊成流氓的,護士長的眼睛緊緊地盯著名片。
“海軍省書記員。”男醫生出聲地讀了出來。
護士長驚奇地盯著山脅。山脅開口說話了:“感謝你們沒禮貌的做法。我本來不想打擾安藤小姐工作的,只是想請你們幫我轉告一下安藤小姐,我既不是您說的流氓,也不是什麼色狼,這回您應該清楚了吧。”
“你撒謊。”護士長憤怒地說道,“什麼未婚夫、哥哥、訂婚對象之類的,都是你信口開河的吧。”
真理子和男醫生面面相覷。此時男醫生還是滿臉的疑惑與不解,而真理子卻顯得很堅定,她的眼睛裡露出了挑釁的目光。
男醫生眨了眨眼睛說道:“你竟然有未婚夫了?”
“我應該早點兒告訴您的。”真理子冷冰冰地說道。
“看來剛才是發生了點兒誤會。”
“我會告訴他在門口等我的,工作時間這樣隨便地把人領進來,實在很抱歉。”
“沒什麼。”醫生看了看手錶,“時間也差不多了,你回去吧。”
山脅有些明白了。這個叫栗原的醫生一定和真理子有著特殊的關係。山脅雖然沒有學過心理學或是文學,但是作為風流倜儻的才子對於男女間的微妙關係多少還是有些心得的。在這樣一種場合相遇,如果沒有搞清真理子和栗原的關係那簡直堪稱比大貫少佐還要木訥。
山脅看了眼一旁的護士長。護士長聽了兩個人的談話後立場有些動搖。她也感受到了現場微妙的氣氛。
真理子把臉轉向那邊。
“山脅先生,我馬上去換衣服,您能在樓下等我一下嗎?”
“當然可以。”
山脅向醫生和護士長鞠了一躬,然後走出休息室。
那天晚上,山脅和真理子在橫濱港附近的一家西式飯館用的餐。但是那餐飯卻被一種疏遠的、不融洽的氣氛籠罩著。山脅努力地要忘記真理子和男醫生的談話,他慶幸自己的心情沒有被這件事牽絆住,但真理子好像十分在意剛才的事情。她覺得自己很丟人,也很對不起山脅。雖然兩個人一起待到晚上八點,但真理子卻沒有感受到在休息室時的那種放鬆和快樂。
山脅送真理子回到醫院的宿舍,真理子說:“我剛才說了些讓您很為難的話,實在抱歉。”
“我沒放在心上。”山脅故作糊塗似的答道,“要想擺脫那種尷尬的局面,沒有比這更合適的理由了。要是說起來,還得怪我今天突然來訪吶。”
“沒有沒有,不過我有個不情之請,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和您再見面呢?”
“我正想說這事兒吶,我很想听聽你們對唱片的想法。”
山脅開玩笑似的說道:“工作中別人說我好吃懶做、見異思遷、不安分守己、流氓之類的,我還想听聽還能被罵什麼吶。”
真理子矜持地笑了笑。
雨還在下著,山脅拿出筆記本,兩人約定在十二月的第一個週日再見面。那時安藤啟一大尉已經離開了,在這之前兩個人的時間都不方便,沒有一天是同時休息的。
雨傘下的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這是一次奇妙的約會。該怎樣結束今天的約會,該用什麼語言,在什麼時機提出分別,山脅完全沒了頭緒。山脅覺得自己今天特別愚鈍,連說話都不像平時那麼順暢。
雨越下越大,真理子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終於說出了再見。
“晚安。”山脅回答說。
真理子捲起裙邊縱身朝著宿舍的大門口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