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瀨川大尉談話的第二天,山脅順三和大貫少佐乘坐的海軍省公車便向橫須賀駛去。
安藤啟一海軍大尉和乾恭平一空曹接到了任務下達之前留在橫須賀的指示。山脅二人向航空本部訊問,得到的答復是他二人都在海軍橫須賀航空隊本部內生活。幸好還沒有決定要把他們派去哪個部門,這樣就可以省去和他們直屬領導的唇舌,直接和當事人談了。
山脅和大貫在航空本部派人去找他們,可是二人好像都外出了,在隊裡沒找到。
值班的士兵說:“安藤大尉可能在橫濱,乾一空曹應該和他在一起的吧,也在橫濱。”
“你知道在橫濱的哪裡嗎?”大貫少佐問。
“好像經常去一家在元街的名叫Blue Mucs的酒吧,具體的我也不清楚。”
“我們去看看吧。”山脅催促大貫說。
Blue Mucs酒吧在橫濱元街上面向運河一側建築物的第一層,是用石頭建成的。
由男服務員帶路進入店裡,二人止住了腳步。那是一間頂棚很高,別具一格的酒吧。可能是因為天剛剛黑的緣故,在桌子旁只有十來對客人,有三分之一是白人。
酒吧的中央,可能是專門跳舞的地方,非常寬敞。在裡面有個由七八個人組成的樂隊在演奏爵士樂。從他們並沒有穿統一的服裝來看,應該不是店裡的樂隊。
大貫告訴男服務生他在找一個叫安藤的人。
服務生用手指了一下舞台。
“是哪個?”大貫吃驚地問,“他在演奏嗎?”
“吹小號的那個。”服務員回答說。
“演奏結束後,能不能幫忙和他說一聲海軍省的大貫找他有事?”
服務員走後,大貫小聲問山脅:“你懂音樂嗎?”
“曾在柏林歌劇院演出過。”山脅回答說,“怎麼了?”
“現在演奏的是什麼音樂,是爵士樂嗎?”
“嗯,名字叫做《聖路易斯·布魯斯》。”
大貫少佐掃視了一下店內說:“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啊,是舞池嗎,還是咖啡屋?”
“從他提供酒類飲品來看,不像是咖啡屋,而且也沒有女服務員。”
“可是,有樂隊演奏的店提供酒類不是違法的嗎?”
“說是舞池也有點不恰當,看起來他們又不像專門的樂隊,也沒有跳舞女郎。如果這裡是舞池的話,這月底就得關門。”
山脅注視著吹小號的男人。果然,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個混血。黑黑的頭髮微微捲曲著,眼神空虛暗淡,看來並沒有享受音樂帶來的樂趣,倒像是忍受疼痛似的吹著,白色襯衣的袖子被挽了起來。
山脅和大貫走到櫃檯旁邊,等待演出結束。
演奏結束時,山脅鼓起了掌。不過他注意到了大貫用斜視的目光瞪著他,於是解釋說:“演奏得還不錯啊!”
大貫嚴肅地說:“我們可是來工作的。”
服務員走到安藤身邊耳語了一番。安藤朝櫃檯這邊看了看,皺起了眉頭,可能是注意到大貫少佐的軍裝了吧。安藤把小號放在鋼琴上,拿起放在椅子上的上衣穿上,朝櫃檯走了過來。
大貫少佐對安藤大尉說:“我是海軍省的副官大貫,這位是海軍省的書記官山脅。”
安藤露出無聊的表情看著這二人。
“能和你談談嗎?”大貫說。
“你即使命令我說話也是沒用的,副官。”安藤大尉用粗魯的語氣回答道,“要是只聽你說話倒還可以考慮。”
“果然,正如人事局所說的那樣啊。”
“我不知道人事局對我是怎樣評價的,不過你既然提前了解了我的底細這很好。我兩週前在漢口從大西瀧治郎手裡接到了今年的第二張軍功狀,在那五天后就被隊裡趕了出來。我現在就像這樣,在命令任務下達之前一直留在橫須賀。”
安藤向調酒師點了啤酒,扎啤一端上來,安藤一口氣就喝了一半。
他的臉給人一種奇怪的感覺,山脅想。臉頰消瘦,瞳孔裡暗淡無光。明治四十三年出生的話,今年應該正好三十歲。可是眼前這個人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至少要大五歲,是因為長期在前線工作的原因嗎?
大貫少佐問道:“非喝酒不行嗎?我有正經事和你說。”
“現在可不是在執行任務,副官。”安藤把手臂支在櫃檯上,瞟了一眼少佐說,“您也應該來一杯。”
“我可沒你那麼好的酒量。”
“真有你的,副官。我想您已經知道,我經常和上級起衝突,所以被各個航空隊踢來踢去。每次被排擠的時候,我的酒量就進步一點兒。”
“擊毀十八架飛機,可真是個漂亮的記錄啊。可是你為什麼如此頻繁地和上級起衝突呢?傳聞中和美國飛行員的私鬥,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呢?”
“在天上發生的事,只有飛行員知道。請您相信部下的證詞。”
“關於拒絕向南京城內掃射,是怎麼回事呢?”
“在回答您之前想問問您,當時您在內地對於南京攻略的事又知道多少呢?我軍在南京都乾了些什麼,您又知道嗎?”
“我是聽到了一些傳言。”
安藤又一口氣將啤酒一飲而盡。
“那時,幸好機槍出故障了。之後瞄準器也不好使,我總是射不准地方。”
“可是擊毀十八架飛機的記錄,用機槍和瞄準器的故障解釋不通。”
“我並不想解釋什麼。即使把我送到軍事法庭,我的回答也是一樣。”
“看起來你並不適合做海軍。”
“副官,您上過前線嗎?”
“沒有。”
“我在一九三七年就去支那了。就在不久前,剛剛受到了表彰,說我是帝國軍人的模範,絕對不是您所說的不合海軍水土。”
山脅插話道:“我們是為向你傳達新任務而來的,你已經厭倦做飛行員了嗎?”
“這次要把我派到哪裡去呢?”
“駕駛及川大臣的專用聯絡機。”
“真的假的?”
“只是名義上的。”
“那麼,聯絡機部隊的真正任務是什麼?又是要把哪裡的古老而美麗的城市炸掉嗎?不由分說地向婦女、孩子、百姓的頭上扔燃燒彈嗎?把有兩三千年曆史的古城變成滿是瓦礫的廢墟嗎?”
大貫少佐蹙起了眉頭。安藤大尉這明顯是對海軍的責難,是對紅房子要員大貫的挑釁。在某種意思上,甚至比遠田大尉的話更具侮辱性,更加反動。
安藤面向大貫說:“能告訴我城市的名字嗎?是京都、吳市,還是長崎?如果是這些城市的話,不管什麼時候都樂意前往執行任務。”
大貫少佐上前一步,對準安藤大尉的臉就是一拳。
山脅忍不住“啊”地叫出了聲。
空氣在此刻凝固了。山脅張著嘴,看著大貫和安藤。 Blue Mucs裡,頓時所有聲音都消失了,所有的客人都把目光投向這裡。
安藤慢慢把被打中的臉轉了回來,嘴角流出了血。看來大貫的拳頭是用了很大力氣的。安藤用手擦了下,自嘲地撇了撇嘴,往地板上吐了一口。
大貫少佐說:“你剛才說的話我就當做沒聽見,去洗手間把臉洗一下,喝口涼水臉就消腫了。”
“為什麼?”安藤用更加嘲諷的語氣說“你還想讓這樣一個沒有禮貌的軍人去做大臣專用聯絡飛機的駕駛員嗎?”
“放心吧,不用和大臣說話。沒有人會為你小子的傲慢行為生氣,你只要做一個優秀的飛行員就足夠了。”
“如果我說在戰鬥機駕駛技術上,我在海軍中是最優秀的,副官您也認為這是傲慢的表現嗎?”
“關於這一點,我想我們的看法是一致的。我找的就是海軍最棒的飛行員,所以才來到了這裡。”
兩人沉默著互相望著對方。安藤似乎在反复咀嚼著大貫的話。恐怕是在判斷他說的話的意思和話裡包含多少誠意吧。大貫也正視安藤投過來的目光。一會兒,安藤終於消除了戒心似的說:“有什麼事?您請說,副官。”
店裡緊張的空氣,一下子變得緩和了起來。山脅又聽見了各種各樣嘈雜的聲音。其中有客人之間的對話、杯子和冰碰撞的聲音,還有低音大提琴手嘆息似的拉動琴弦的聲音。
大貫少佐用爽朗的聲音說道:“把兩架零式戰機,空運到很遠的地方,非常非常遠。”
“您要是早說就好了嘛。”安藤說,“這項任務非常適合我。是哪裡?哈爾濱還是塞班島?”
“柏林。”
又是長時間的沉默,安藤的表情並沒有多大變化,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大貫。
不久,安藤說:“一口氣飛不到那裡。”
“要是每兩千千米加一次油呢?”
“那樣的話,也不是不行的,在林西、伊爾庫茨克、鄂木斯克市、莫斯科有中轉基地,是吧?”
大貫少佐把臉轉向山脅。
山脅急忙說:“不是的,是在河內、印度東部、拉賈斯坦、阿巴斯,然後是伊拉克的某個地方。”
安藤眨了下眼睛:“和英國政府談妥了嗎?”
大貫搖了搖頭:“所以,才找到了你。”
“這樣的話就要從英國空軍防衛線的正中間穿過。”
“運輸零式戰機的話,有困難嗎?”
“如果日本和英國為此開戰,我可不負責任。”
“不可以交戰。要用跑的,甩掉他們,向下一個飛機場前進。實際上飛兩千公里的話,中途是沒有時間進行空戰的吧。”
“您是說要分兩次運兩架零式戰機嗎?”
“一次,同時運。”
“另一架的飛行員確定了嗎?”
“還沒有,我想你應該有合適的人選推薦吧?”
安藤微笑了一下。這是那天山脅第一次見安藤笑,那是他頹廢的臉上讓人無法想像的單純的,類似少年的笑。山脅忍住自己不被他的笑所吸引。
安藤說:“請允許我推薦乾恭平一空曹,副官。”
“他現在在哪裡?”
“在這附近。被奪去飛行羽翼的我們,已經閒得快發霉了。說實話,我還以為再也不能駕駛戰鬥機了。”
山脅和大貫對視了一下。這個男人和想像的一樣自信、頑固、傲慢。他是一個純粹的飛行員,而他這樣的飛行員正是山脅他們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