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暹羅連體人之謎

暹羅連體人之謎

埃勒里·奎因

  • 偵探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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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 125572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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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蜿蜒而上的山路被曬得像烤箱裡的麵團,它時隱時現,盤繞在山腰兩側,像是有人興之所致貼上去的。地表在炎熱的陽光下龜裂開來,宛如褐色的玉米麵包發酵後膨脹無度,到了極限,又不知什麼原因縮成了一團,形成了許多特別毀輪胎的車轍。為了讓偶爾駛上這條倒霉路的駕車人體會到更多的刺激,這裡頻繁的上下,左轉右拐,時寬時窄,高低不平,可說得上是險不勝收。大量揚起的塵土裡,每一顆沙粒就是一隻殘忍的蝗蟲,似乎都想在這些緩緩爬上來的肉身上咬上一口。 由於感到刺痛的眼睛上架著一副帶斑點的太陽鏡,布帽壓得很低,埃勒里·奎因先生變得認不出來了,亞麻布夾克衫的褶皺裡已積滿剛走過的三個縣的塵沙,身上全是髒污汗膩的感覺,他弓著脊背,全心全意地撲在快散架的杜森伯格車的方向盤上,抱著孤注一擲的決心,要和眼前的道路拼個你死我活。從塔基薩斯到現在這個山谷的40公里的生路陌途上——這裡也還只是正式的出發點——他不斷地詛咒這每一個轉彎;弄得這會兒嗓子都啞了。

“你自己的錯,”作父親的惱怒地說,“你還說山里肯定會冷!天哪,我覺得就像是有人用砂紙把我渾身上下打磨了一遍。” 用一條灰色的短頭巾照阿拉伯人的式樣把頭裹起來抵擋塵土,警官心裡的不滿已壓抑不住,比如說這路況,每駛出50碼遠必有一次劇烈的顛簸。他在副駕駛的座位上,不停地扭動、呻吟,沉著臉瞥一眼堆在後面的行李,再看看被甩在身後的高低不平的道路,他頹然倒在座椅的靠背上。 “不是跟你說過麼,應該沿著山谷的小路走?”他動作誇張地朝窗外指了指,“我是這麼說的,'艾爾,聽我的——進了這該死的深山,說不定會碰上什麼樣的路'。這話我說過的!可你不聽,非得來個夜探險路,想學人家探險大王,學誰,那個倒霉的哥倫布嗎?”警官略做停頓,又抱怨了一句他不滿意的天氣狀況,“固執。就像你母親一樣——願她安息!”他匆忙加上後面這一句,表明他畢竟是一位敬神的紳士,“好啦,現在你該滿意了吧。”

埃勒里嘆口氣,瞥了一眼前方之字形上升的道路。天空正以很快的速度變成柔和的紫紅色——這倒是個有著詩情畫意的地方,他想,如果身邊不是坐著這位因疲勞、悶熱和飢餓而牢騷滿腹,變得根本無法理喻的老父親的話。與山谷毗連的山腳下的確是有一條誘人的路,有成排的樹,似乎應該有蔭涼,但是,他悲觀地想,真跑過去,也未必和想像的一樣。 杜森伯格車在沮喪的氣氛中繼續顛簸向前。 “還不光是這個,”奎因警官的話還沒說完,發紅的眼睛在頭巾下面注視著前方的道路,“整個假期也這麼毀了。一路上全是麻煩,一個接一個!除了讓我悶熱就是讓我心煩。真見鬼,艾爾!所有這一切讓我心煩透頂。把我的胃口也毀了!” “我的胃口倒還沒毀,”埃勒里嘆息道,“現在我能就著法式炸皮墊和汽油吃下一條古德伊爾輪胎,我都快被餓癟了。咱們這是走到哪兒了?”

“蒂皮斯。美國某地。我只知道這麼多。” “好吧,蒂皮斯。這不是很有文學背景的地方嗎!讓人想起被山火烤焦的鹿肉……哇,那頭鹿叫什麼來著,杜塞!不,應該是黛西,對吧?” 被顛得東搖西晃的警官瞪著眼睛一言不發;這已經清楚地表明,他認為兒子說的完全不對。 “好啦,好啦,爸。別在意了。開車出來碰上些不如意的事是免不了的。你這會兒想要的不就是一瓶蒙特利爾產的威士忌麼,你這變節的愛爾蘭人!……你瞧,我說的不錯吧?” 他們在上坡時停在了一個轉彎處,拐了多少個這樣的彎已數不清楚,為什麼單在這裡停下,埃勒里自己也說不清。托木奧克山谷已被留在了幾百英尺之下,下面那片有綠色植被的平台地早已被紫色的霧氣籠罩,這股似霧又似雲的紫色給人一種感覺,它是被某種巨大而炎熱的猛獸攪動起來的。像蛇一樣盤繞山間的一條條灰色的道路在霧氣中半隱半現。看不到任何光亮燈火,也沒有住家的跡象。

頭頂上的天空也開始被霧氣瀰漫,太陽像切成片狀的甜瓜,正在向山谷後面沉落下去。十英尺外就是道路的邊沿;沒有緩衝,陡峭地通向山谷下面的綠地。 埃勒里轉過身來向上望去。高聳的箭山分明是由蒼松翠柏和矮灌木叢構成的一幅織錦,顏色上極富深淺的對比。尤其是那茂密的樹冠,緊湊得像布面一樣,沒有一絲縫隙。 他再次啟動杜森伯格車:“快熬到頭了,”他輕笑著說,“感覺好多了吧。要不要去領略一下,警官!很不錯的——完全是原始的大自然。” “對我來說,過於原始了。” 轉眼之間降臨的夜色籠罩了他們,埃勒里打開了車前燈,兩人都陷入沉默中,四隻眼睛只顧盯著前方。埃勒里在出神,而老先生的悶氣也還沒有生完。前燈照亮的路面上有些奇怪的煙霧,一團團地舞動著,打著旋迎面撲來。

“咱們是不是該到了?”警官在黑暗中眨著眼睛咕噥道,“現在正在下山,對不對?或者這是我的錯覺?” “時上時下,”埃勒里的聲音也不高,“越來越熱了,對吧?塔基薩斯加油站的那個大舌頭壯漢怎麼說的,離沃斯奎瓦有多遠?” “50公里。塔基薩斯!沃斯奎瓦!噢,天吶,這些拗口的地名可真要命。” “是不那麼浪漫,”埃勒里也咧了咧嘴,“可你也領略到印第安人的詞源學之美,不是嗎?這倒挺有意思的。我們美國人出國訪問,不是也對'外國'地名的發音叫苦不迭麼——利沃夫、布拉格(現在知道了吧,Praha不念布拉哈,而念布拉格)、布雷西亞、巴爾德佩尼亞斯,還有我們熟悉的英國的哈里奇和萊斯特郡。還有那些單音節的字……”

“嗯,哼……”警官有意無意地隨口答應著;同時還在不停地眨眼睛。 “……也可以拿咱們國內的情況做個對比,比如阿肯色、溫納貝戈、斯科哈里、奧齊戈、蘇城、薩斯奎漢納,諸如此類,不知還有多少。還談什麼傳統!是的,長官,紅皮人(印第安人)確實曾在這山谷裡出沒。穿著'皮卡辛'鞋,鹿皮衣,頭髮編成一股一股的,插上火雞羽毛。他們的信號火堆冒出的煙霧……” “嗯哼,”警官第二次發出這種奇怪的聲音,他突然挺直了身體,“看來就在附近,他們又在點火堆了!” “什麼?” “煙,是煙,你這小子還不明白嗎?”警官似乎要離座而起,“就在那裡,”他叫道,“咱們的正前方。” “別瞎緊張,”埃勒里尖聲說,“這種地方哪來的煙?也許夜裡會有起霧的現象。這山有時也會和人鬧些惡作劇。”

“那現在就是了,”奎因警官揶揄道。遮擋塵土的圍巾不知何時已從頭上滑落。他犀利的目光中已見不到厭煩和困頓。他側起頭來,凝望了許久。埃勒里的眉頭也皺了起來,迅速瞥了一眼後視鏡,馬上把目光收回,再次緊盯著前方的道路。現在可以肯定是向山谷下面駛去,每降下一英尺,煙霧就會更濃一分。 “怎麼回事,爸?”他小聲問著,同時也在用力嗅。空氣中隱約有種令人不快的辛辣。 “依我看,”警官重新縮回到座位上,“依我看,艾爾,你最好加快點速度。” “難道是……”埃勒里的聲音更低了,還費力地咽了一口唾液。 “看樣子很像。” “林火?” “是的,林火。現在該聞出來了吧?” 埃勒里的右腳在油門上踩下去。杜森伯格向前猛衝。

怨氣全消的警官把身體轉向車外,把光線很強的側燈打開,射出的光柱像一柄長柄刷清掃著山坡。 埃勒里的嘴唇繃緊了;話也不說了。 儘管他們所在的位置和時間都該有涼意出現,可空氣中卻開始充溢一種怪怪的熱力。被杜森伯格車撞開的煙霧盤旋飛舞,濃得像一團棉花。這是煙,沒錯了。而且是乾燥的樹木和枝葉燃燒產生的煙塵。那些刺鼻的微小顆粒充塞了他們的鼻腔,灼痛他們的肺,令他們咳嗽不止,不由自主地流眼淚。 左邊是山谷,除了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不到,就像是夜裡的大海。 警官挪動了一下身子:“還是停下來吧,兒子。” “是的,”埃勒里聲音含混地說,“我也在這麼想呢。” 杜森伯格車喘息著停了下來。 前面是濁浪排空般的煙塵。上方——並不遠,也就是100英尺左右——濃煙包裹著的火光已開始顯現。下面也一樣,不太明顯的光亮是陰火,有成百上千處,馬上就要連成一片;另外一些搖曳閃爍的已不是陰火,而是長長的火舌。

“正好是我們要去的方向,”埃勒里的聲音裡也有了怪氣,“咱們最好還是掉頭。” “這裡還能掉頭嗎?”警官嘆息道。 “我要試一試。” 在這樣悶熱的黑暗中,這可是件令人提心吊膽的精細活兒。這輛老掉牙的古董車是埃勒里多年前挑選的,根據自己的需要做了些改裝,但還從沒像今天這樣跑這麼遠,這麼快,而且是這麼難走的路。左打輪,右打輪,前進,後退,在他一點一點慢慢掉頭時,臉上開始冒汗,沉重的喘息之間還不時夾雜兩句詛咒,同時,警官那蒼白的手則緊緊抓著風窗旁的把手,唇髭被熱風吹得抖動起來。 “最好快一點,兒子,”警官鎮定地說。他的目光上挑,投向箭山黑漆漆的山坡,“我看……” “什麼?”埃勒里喘著粗氣問,他正在做最後一次努力。

“我看火已爬到路面上來了,就在咱們身後。” “噢,天吶,不要這樣!” 就在埃勒里注意向車外看這一小會兒,杜森伯格車卻熄了火。他突然覺得想笑。這一切太荒唐了。一個火的陷阱! ……警官身體前傾,保持高度的警覺,但卻像眼鼠一樣一聲不吭,這時埃勒里大吼一聲,狠狠地踹了一腳油門。車一子猛地向前衝去。 從他們所處的位置向下看,整個山坡都著火了。地表上的植被撕成無數碎片,有的地方是陰火,更多的地方已是長長的火舌,肆無忌憚地向四周擴散。整個火場,從他們所在的高度望去似乎並不大,而實際上已有好幾公里長,就像是一瞬間整個世界都燃燒起來。也就在他們沿著坑洼不平的道路急速返回的這一刻,兩人都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 現在是7月末,全年裡最熱、最乾燥的季節。這裡是一片處女林,糾結在一起的樹木早被太陽曬乾了水分,正是見火就著的時候。宿營者不小心留下的火星,一個沒有掐滅的煙頭,甚至風中兩個枯枝的磨擦都能引火。它們先在樹冠下迅速蔓延,然後是山腳,再乘勢向上,逐漸燃遍整座山坡。 杜森伯格車慢了下來,又勉強前行一段,躥了幾躥,終於在尖利的剎車聲中停了下來。 “咱們被困了!”埃勒里在方向盤後面欠起身來叫道,“前後包圍!”轉眼間,他突然安靜下來,坐回到駕駛位上,伸出手去找香煙。他疹人地咯咯笑了幾聲,“真是荒唐透頂,不是嗎?要讓火來做最後的審判!說吧,你都犯過什麼罪惡?” “別傻了,”警官厲聲呵斥。他挺起上身,很快地左右察看。火已經燒到路基上來了。 “真是多此一舉,”埃勒里猛吸一口煙,再無聲地噴出來,“還把你連累上。看來這也是我最後一次犯傻了……不,別看了,爸,看也沒用。沒有出路,除非沖向火海。道路太窄,火已開始吞噬上面的樹乾和灌木。”他又一次咯咯地笑起來,眼睛雖有風鏡相隔仍能感覺到熱力,臉也蒼白得厲害。 “最後那100碼,咱們挺不過去的。看不見——這條路又七拐八彎的……機會是有,那就是在被大火吃掉之前,乘火箭飛離。” 警官鼻孔張大,一言不發地凝視前方。 “多麼糟糕的戲劇性變化呀,”埃勒里費勁地說著,皺起眉頭向山谷那邊望去,“怎麼才能離開這裡,我是沒轍了。是不是有點庸醫的味道。”他咳嗽著做了個鬼臉,把煙頭扔出車外,“好吧,結論是什麼?咱們是留在這裡等著燒烤呢,還是豁出去沖一沖,要不就沿著山梁爬上山頂?趕快吧——咱們的主人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警官重新坐穩:“好好把握。像以往一樣,咱們一定能擺脫困境。出發!” “是的,長官,”埃勒里咬著牙說。他的目光中充滿痛苦,不是被煙熏的那種。杜森伯格車發動起來,“用不著四下里看,真的,你應該明白,”他話語間透出一種憐憫之情,“沒有出去的路。這是唯一的道路——小路根本沒有……爸,不要再離開座位。用手絹把鼻子和嘴都捂起來!” “我說過了,出發!”老人不耐煩地嚷道。他的眼睛發紅,閃閃發亮;就像水洗過的煤塊。 杜森伯格車搖晃著向前開去。車身上射出去的燈光也只是把盤繞車身的黃白色的煙霧照得更醒目。埃勒里此時完全是在憑本能而不是感覺駕駛。這無異於拼命,表面看上去他很堅定,實際上他腦子裡在急速回想著這糟糕的路面上的每個起伏和傾斜。這裡應該有個彎道,接下來似乎有了坡…… 現在,他們已開始不停地咳嗽;儘管有風鏡保護,埃勒里還是淚流不斷。已經飽受各種異味刺激的鼻孔裡又有了一種新的怪味,是橡膠燒著後才有的氣味。輪胎隨著熱空氣飛騰起來的木炭,在未燃盡的時候又輕輕落在他們的衣服上。 儘管周圍全是樹木燃燒發出的劈啪聲,還是能聽到從山下很遠的地方傳來微弱的救火車的警笛聲。一個來自沃斯奎瓦的警告,埃勒里覺得好笑。他們看到了火,救火的人越聚越多,手裡拿著水桶、連枷、現做的長柄掃帚,一群群地撲向燃燒的樹林。這些人都有過撲打山火的經驗。 他們肯定能控制這場災難,說不定火會自己熄滅,湊巧下一場雨就解決問題。但有一點似乎已經明確,這兩位姓奎因的先生將在這林間燃燒的路上送命,這里遠離紐約的中央大街和百老匯,那裡沒人注意到有這麼兩個人從這個突然變得無比珍貴的甜蜜的世界上消失…… “在那兒!”警官尖叫著欠起身來,“是在那兒!艾爾,我知道了,我想起來了!”他手指著左邊,在座位上不停地雀躍著,那聲音既給人如釋重負之感但也分明帶著一種哭腔,“我想起那條小路來了。停車!” 心驚肉跳之間,埃勒里的整個體重都落在了腳閘上。 透過煙霧的空隙,現出一個黑色的空洞。那裡顯然是一條路,通向陡峭得難以立足的山坡,那里相當於箭山的胸脯,茂密的一片樹林像是巨人的胸毛。 埃勒里在全力對付方向盤。杜森伯格車咆哮著猛衝急退。換二擋時,車輪陷進鬆土裡,而此處剛好是大路上一個傾斜的地段,發動機嗚咽著發出悲鳴——車子只能一寸一寸地移動。它拼盡全力向上攀登,終於加上了速度,一鼓作氣上到了高處。現在路面上開始有風了;轉了一個彎後,風力更大了些,帶著一種鬆針發出的難以形容的香氣,令人豁然開朗…… 不可思議,短短20秒鐘,他們逃離了火海、煙塵,把厄運和死亡甩在了身後。已經完全黑下來——天空、樹木和道路。甘霖般的空氣不冷不熱,洗刷著他們飽受煎熬的心肺和喉嚨。陶醉在虎口餘生的慶幸中,兩人好一陣一言不發,只管隨著深深的呼吸貪享這失而復得的清新和平靜,直到心胸已淨化充分,他們才出聲地笑起來。 “噢,上帝,”埃勒里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停住了車,“這一切——一切都太神奇了!” 警官咯咯地笑著說:“一點兒不錯!嗯!”他顫抖著把手絹從嘴上拿開。 兩人都摘下帽子,讓涼風盡情從頭頂吹過。可當他們想穿透黑暗看清彼此時,兩人又都沉默了。剛剛輕鬆下來的心情又沉重起來。埃勒里鬆開手閘,再次把杜森伯格車發動起來。 如果剛才要闖的那條路難走,那麼接下來要走的路也不會容易。這充其量不過是一條牛路,多石且野草叢生。但是,人若不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危機關頭是很難發現它的。 這是上天的一個恩賜。風還在向上旋升,他們也隨風而上。沒有任何人煙。車前燈射出的光柱像昆蟲的觸鬚。風已越來越帶涼意,樹木的氣味濃得像酒。那些有翅膀的飛蟲都向燈光撲來。 突然,埃勒里再次把車停下。 已昏昏欲睡的警官被顛醒:“又怎麼啦?”他睡意未消地咕噥道。 埃勒里正集中註意力在聽:“我彷佛聽到前面有什麼聲音。” 警官抬起長滿灰髮的頭:“也許上面有人?” “這好像不大可能,”埃勒里乾巴巴地說。前方隱約傳來物體碰撞,又有些像大型動物在遠處林中發出的叫聲。 “你看是不是獅子?”奎因警官低聲問道,這時他想起了隨身攜帶的左輪手槍。 “我看不像。如果是獅子,我敢說它會比咱們更害怕。這一帶會有貓科動物嗎。說不定是熊和鹿之類的動物。” 他再次驅車向前。兩人都豎起了耳朵,明顯地感到不舒服。剛才聽到的聲音更大了。 “天吶,聽起來像是一頭大象!”老人說著已把左輪手槍拿了出來。 埃勒里突然笑了起來。眼前出現一條比較平直的道路,遠處的拐彎處出現了兩道車燈的光柱,看來是一輛車在摸索著向這邊開來。現在只要他們坐直就能在自己的車身上看到對面車燈照出的反光。 “一輛車,”埃勒里輕笑道,“把你的加農炮收起來吧,我的老朋友。還說什麼獅子呢!” “不是也有人說是鹿嗎?”警官回敬道。但他並沒有把手槍收回後褲袋裡。 埃勒里再次把車停下。對面駛來的車已經很近了。 “這樣的地方有個伴還是很好的,”他說話的聲調顯得挺高興,他跳到自己的車燈前邊,“嘿!”他一邊叫一邊摔舞手臂。 這是一輛已問世很久的別克牌箱式小轎車。它停了下來,那撞癟了的車頭呼哧呼哧地嗅聞著地面。車裡似乎只有一個人,其肩頭的輪廓在車燈光的映照下,在蓋滿塵土的檔風玻璃後面影影綽綽地可以看見。 頭從邊窗伸出來,窗玻璃已碎,但到底碎到什麼程度也看不太清楚。一頂破爛的帽子大得連耳朵都蓋住了,讓人想起隱居的修道士。臉上的情況也很糟:胖腫、鬆垂,似乎還潮乎乎的。一雙青蛙眼嵌在一堆橫肉裡,鼻子寬,鼻孔也大。嘴唇的線條非常生硬。一張病態的大臉盤,令人肅然。 埃勒里憑直覺認定,對長著這樣一張臉的人可得加點小心。 那雙瞇成一條縫的眼睛先是牢牢地盯在瘦高的埃勒里身上,然後又移向他身後的杜森伯格車,順便也掃了一下坐在車內的警官那模糊的身影。 “把路讓開。”聲音低沉而嚴厲,“讓開!” 在燈光照射中的埃勒里眨著眼睛。那張可怕的臉縮回到不那麼透明的擋風玻璃後面。看得出,此人有一副強壯的臂膀,但是沒有脖子,這肯定是個粗人,他心裡嘀咕道,但不管是什麼人,也應該有個脖子呀。 “聽我說,”他盡量和顏悅色地開始,“還是不要……” 別克車已轟鳴著向前蹭了幾步。埃勒里不由得睜大了眼睛。 “停下!”他叫道,“你不能從這條路下山。你——你真的不明白嗎,山下已經著大火了!” 別克車再次熄火,在距埃勒里兩步,離杜森伯格車十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你說什麼?”還是那麼粗聲大氣地問。 “還好,你能聽進去這句話,”埃勒里鬆了一口氣,“看在上帝份上,就是在這荒郊野外,大家還是要通情達理,對吧?我說山下已是一片火海,來時的路早已不存在了,所以你最好還是調頭往回開。” 那雙青蛙眼向前凝視了一會兒,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隨後:“讓開路,”還是那句話,說著又要點火發動汽車。 埃勒里不解地望著這個不可理喻的人,也不知他是犯傻還是瘋狂。 “好吧,如果你非要變成一塊熏肉,”埃勒里已開始失去耐心,“那是你自己的事情。這條路通向什麼地方?” 沒有回答。別克車不耐煩地又往前拱了拱。埃勒里聳聳肩,退後兒步,鑽進杜森伯格車,砰地一聲關上車門。倒車的同時,嘴裡似乎在嘟咕著不太禮貌的話。路太窄,容不下並排的兩輛車。他不得不一直退到灌木叢裡去,險些撞到一棵樹上。就是這樣,讓出的地方也只能讓別克車擦身而過。別克車吼叫著沖向前去,消失在黑暗中。 “有趣的人,”警官若有所思地說,等到埃勒里重新把車開回到正道上來才把左輪手槍收起來。 “要是他的臉盤再寬點就可以在上面停飛機了。見他的鬼去吧。”埃勒里怒氣未消地哼哼兩聲,“他很快又會回來的,”他說,“那副魔鬼般的面容可真要命!”說過這句話之後,他把全副精力都撲在方向盤上了。 他們好像一直都在向上爬坡,幾個小時了——這種不間斷地爬坡對杜森伯格車的動力系統可真是一個嚴峻的考驗。仍然是人跡罕見,相反,林木倒是越來越高大、茂密。路面狀況沒有絲毫好轉,反而越來越差——變得更窄,石頭更多,雜草也更密。車燈在照出前方道路的同時也反射出蝮蛇發亮的眼睛。 警官也許是剛剛過去的緊張使他太疲倦了,這時已沉沉睡去。他的鼾聲直刺埃勒里的耳膜。埃勒里只有咬牙挺住,奮力向前。 頭頂上的樹枝也比剛才低了些。枝葉間磨擦發出的聲音就像是一群外國老太太在不遠處閒談。 在這無休止的攀援中,埃勒里無時無刻不在思量他們父子二人的命運。 “我們已經逃脫了滅頂之災,”他輕聲自言自語,“而現在,天吶,似乎又直奔死亡之神的殿堂!”——這山到底有多高呢? 他感覺到眼皮越發沉重,他惱火地搖晃腦袋,盡力使自己保持清醒。在這樣的路上打盹可不明智;土路仍然七扭八彎,就像泰國舞者的身段。他把下巴一沉,全力抵禦轆轆飢腸發起的陣陣攻擊。只要一碗冒熱氣的清燉肉湯,他想,切成兩片的牛肉里脊烤個半熟,炸土豆片蘸肉鹵,兩杯熱咖啡…… 他警醒的緊盯前方。路面似乎變寬了。樹木也稀少了一些。上帝呀,災難也該結束了!前景似乎不錯;深山的邊緣大概已近在眼前,很快就能從山的另一側下去,進到山谷裡,一座小鎮,熱飯熱菜,還有床。明天就可以精力充沛地直奔南方,當天就能回到紐約的家中。他不禁笑出了聲。 可他馬上又不笑了。道路變寬也許是另有原因的。杜森伯格車開進了一片開闊地。左邊的樹木少了,可右邊卻是漆黑一團。厚重的天空色彩斑斕,散發著熱氣。比剛才更大的風吹過他的帽頂。道路兩邊堆集著許多從更高地方滾落下來的石頭,有見棱見角的碎石,也有圓圓的鵝卵石,在它們的縫隙之間長出樣子難看的草木,有的已經枯乾。 而正前方…… 他小聲咒罵著下了車,冰涼的關節上的刺痛讓他皺起了眉頭。杜森伯格車前方15步,在車燈光的映襯下,赫然立著一扇高大的鐵門。門兩側低矮的石牆肯定是就地取材壘成的,一直伸展到遠處的黑暗中。車燈也只能照到門後不太遠的地方。更深處還有什麼則不得而知,黑暗掩蓋了一切。 這裡是道路的盡頭! 他在心裡痛罵自己真是個傻瓜。他應該料到的。已經感覺到下面的風不是環繞著山在刮的,而是不規則地上下轉移,一會兒刮向這邊,一會兒又刮向那邊,也就是說,他意識到,那風是哪裡阻力小就往哪裡吹。所以上來的路才不是那種盤山而上的,這清楚地說明山的另一側是沒有路的。 很可能是懸崖峭壁。換句話說,下山也只有一條路——他們剛剛爬上來的這條路。他們冒失地一頭扎進來的是死路一條。他對這個世界,這個夜晚、這風、這樹、這火以及他自己和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都火冒三丈,但他還是向大門走去。 門柵上鑲著一塊銅牌,上面只有簡單的兩個字: “怎麼回事?”警官帶著濃濃睡意的聲音從杜森伯格車里傳出來,“咱們這是在什麼地方?” 埃勒里情緒低落地說:“在絕路上。咱們的旅途到此結束了,爸。是不是很令人振奮?” “噢,看在基督的份上!”警官低吼著從車裡爬出來站到了路面上,“這麼說這條該死的路哪兒也不通?” “顯然是這樣。”埃勒里拍了拍自己的腦門,“噢,上帝,”他痛苦地呻吟道,“我真是個白痴!咱們別站在這裡了!來幫我打開這扇門。”他使勁推門,警官也上來助他一臂之力。鐵門吱嘎作響,終於還是服從了兩人的意志。 “銹得夠嗆,”警官查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掌說。 “來吧,”埃勒里大聲招呼著跑向汽車,警官邁著疲憊的步子跟在後面,“我怎麼沒反應過來呢?有門有牆說明有住家呀。當然是這樣!不然也不會有路。肯定有人住在這裡。這意味著有食物、盥洗室和床——” “也許”,當他們開著車搖搖擺擺地從兩扇大門進去時,警官不那麼確定地說,“也許早已沒人住了。” “不會的。那樣的話,命運也太捉弄人了。另外,”埃勒里現在倒變得樂觀起來,“咱們那位別克車裡的大臉盤朋友也會回來的,不是嗎?是的——有輪胎的痕跡……可這些人都在哪兒藏著呢?” 房子實際上離得很近,只不過它本身也是黑乎乎的一團,在暗夜中不容易看到罷了。這實際上是一大片建築,高矮不齊,高的地方幾乎遮蔽了半個天空。杜森伯格車的前燈照在一段石頭台階上,上面是一個木結構的門廊。警官用他那一側的邊燈從右至左地照亮了長長的陽台,它與整座房子一樣寬,上面擺著各式各樣的椅子。房子周圍是覆蓋著灌木叢的石岩,再有幾碼遠就是樹林。 “這可不太妙,”警官關燈時輕聲說,“我是說,這裡好像沒有人住。陽台上的那些法國式窗戶都是關著的,看上去是那種上下拉動的落地窗,樓上有光亮嗎?” 房子是有兩層,山牆部分似乎還有一個閣樓。但所有的窗戶都不見光亮。乾枯了的藤蔓稀稀拉拉地覆蓋在木牆上。 “沒有,”埃勒里的聲音裡已透出擔憂,“這樣一所房子不可能沒人租用。真是那樣的話,這可是最沉重的打擊了,我可有點兒頂不住了;尤其是在今天這個歷經千難萬險的夜晚。” “是啊,”警官深有同感,“但如果真有人住,不會沒人聽到咱們的動靜吧?老天爺作證,你這輛老爺車的聲音足夠大了。按喇叭吧。” 埃勒里照做了。杜森伯格車的喇叭聲很尖利,有人說,它能把死人叫醒。喇叭聲停下來時,兩人可憐巴巴地弓起身子,豎起耳朵來仔細聽,但死氣沉沉的屋裡沒有絲毫反應。 “我想,”埃勒里懷疑地說到一半,突然又停下來,“你是不是也聽到……” “我聽到該死的蟋蟀在呼喚它的伴侶,”老先生氣鼓鼓地說,“這就是我聽到的。那麼,現在做什麼?你是咱們家的智多星。讓我看看你怎麼擺脫這困境。” “別老是挖苦了,”埃勒里抱怨道,“我承認我今天有失水準。噢,上帝,我現在可真餓呀,我能一口吞下整個動物世界,但只留下一種!” “哪一種?” “直翅目昆蟲,”埃勒里生硬地說,“比如說你的蟋蟀,這是我在昆蟲學知識裡唯一記得的科學術語。這倒不是說學問對我沒有幫助,但我的一貫看法是,應付生活中的緊急情況,高學歷是沒有什麼用處的。” 警官鼻子裡哼了一聲,更緊地裹了裹外套,發起抖來。 周圍怪異的氣氛讓他頭皮發緊,這是前所未有的感覺。同時,他還得費勁地把對食物和睡眠的幻覺從心裡驅趕出去。他嘆了口氣,閉上了眼睛。 埃勒里在車內的抽屜裡摸索到一支手電筒,踩著礫石路面向房子跟前走去。走上石台階,經過門廊的木地板,在手電光的引導下來到前門。一道堅固得令人生厭的大門。甚至做成印第安箭頭狀的門環也顯得特別沉重,似乎不歡迎有人來使用它。但埃勒里還是抓住它,開始敲那扇橡木門。他敲得非常用力。 他敲著,嘴裡還不停地說著:“噩夢似乎剛剛開始。讓我們受這煙熏火燎的罪毫無道理……”——砰砰砰! ——“連通常的懺悔也沒讓我們做。還有……”——砰!砰!砰! ——“經歷了這一切之後,吸血鬼也不那麼可怕了。上帝呀,這倒提醒我,吸血鬼都是住在飢餓山上的。” 直敲到胳膊發酸,屋裡仍沒有任何反應。 “噢,算了吧,”警官不滿的聲音,“像傻瓜一樣把胳膊敲斷又有什麼用呢?咱們還是離開這裡吧。” 埃勒里疲倦地放下了手臂,仍立在門廊上輕輕拍打著手中的電筒:“荒蕪的房舍……離開?去哪兒?” “見鬼,我怎麼知道。我想是往回走吧。起碼下面比這裡暖和些。” “我可不這樣看,”埃勒里沒好氣地頂了一句,“我準備就在這里安營扎寨了。如果你是明智的,爸,你應該和我在一起。” 他的聲音隨山風傳出很遠,只有蟋蟀那好色的後腿應答他。這時,沒有任何警告,房門打開了,一道四四方方的光柱打在門廊上。門內與大門成直角的里側,光線不直接照到的地方,彷彿有一個站立著的男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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