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西班牙披肩之謎
西班牙披肩之謎

西班牙披肩之謎

埃勒里·奎因

  • 偵探推理

    類別
  • 1970-01-01發表
  • 174642

    完全的
© www.hixbook.com

第1章 第一章基德船長的大錯

這對於出於何種目的的人來說都是一個愚不可及的大錯。犯罪,一個開始通常源於某種錯誤,某種或因匆匆忙忙、或因漫不經心、或因心智上的短視鑄成的錯誤;更通常,它會因此傷害到自己;在事情的結局時候,罪犯總發現自己身陷鐵窗之後的悲慘歲月裡,苦苦思索著自己的錯誤。當然,這恰恰是寫書的素材。 很顯然,這位人稱基德船長的有著奇特外形的男子,在他渾身所能找到的有限優點之中,絕不包括聰明。他個兒大得跟座山似的,相應於如此奇觀般的龐然肉體禀賦,人們總不自主地認定他得付出腦容量不足的必然代價。因此,很顯然,前面所述的大錯必定是基德船長所犯無疑,他不折不扣的愚蠢完全可以對號入座。 遺憾的是,這宗構成犯罪事實的錯誤雖好像很簡單就能找到應該負責的壞蛋本人,然而對於這個大而無腦的傢伙何以勒緊被害人脖子上的繩索一事,人們仍所知甚少。

證據顯示,該錯誤所造成的後果全都落在了受害者身上。 問題在於,到底是何種命運捉弄,讓這個叫基德船長的古怪傢伙非選上可憐的戴維·庫馬當他的祭物不可。事件發生時,每個人都一致相信(包括埃勒里·奎因先生),這正是宇宙間諸多不可解的亙古奧秘之一,他們只能在絕望的沉默中頻頻額首稱是,以回應死者妹妹斯特拉歇斯底里的安魂曲:“但戴維是這麼個安靜守分的男孩,我記得……我們小時候,我們城裡一個吉卜賽女人看過他手掌,她說他有個'黑暗的命運',哦,戴維!” 至於埃勒里·奎因先生是如何轉向找尋其他可能的解釋,這說來話長。當然,身為一位以顯微鏡凝視人類心靈各種奇特珍本的實驗者而言,埃勒里最終有理由對基德船長的可笑錯誤感到興味盎然,當某一道靈光照入時——在歷經一長段混亂失序的日子之後的確如此——他懷著深雋的悲憫看到了,這位巨人般的海員所犯下的錯誤,其真正本質多麼簡單多麼明白,往後,埃勒里的整體想法便以此為基礎建構起來,而在此之前,這原是一團混亂。

不論從哪一點來看,這個大錯本可避免,如果不是因為戴維·庫馬對人群的厭惡——從某方面來說,這無關個人好惡,而是一種心理病徵——又同時如此戀慕他自己的外甥女羅莎,這看似悖反的兩樣情懷其實極其典型,庫馬從不喜歡人,人只會困擾他甚或激怒他,然而,身為一個社交的隱士,他卻又被人羨慕,甚至喜愛。 當時,他已年近四十,是個高大強健且保養良好的人,他有著自己不可改變的生活方式,而且幾乎和他那有名的妹夫沃爾特·戈弗雷一樣富足無缺。每年的大部分日子裡,他隱身於他墨累山的單身漢穴巢之中,夏天,則和戈弗雷一同徜徉在西班牙角。他這位妹夫,一名尖刻的大儒,始終懷疑是該地壯麗的奇景,而不是妹妹和外甥女的親情,吸引庫馬來此西班牙角——這懷疑當然不正確。然而,這兩名男子的確有極其相合之處,兩人同樣孤獨、沉靜而且各自事業有成。

通常,庫馬會套上他的長靴,一個人狩獵,一去就是個把星期;或是坐上戈弗雷的一艘單桅帆船沿著海岸線出航。 至於位於西班牙西端的九洞高爾夫球場,他已很久不光顧了。事實上他極少打高爾夫球,稱之為“老頭子的遊戲”,偶爾,如果有好對手的話,他也會打個幾場網球,但絕大多數時候,他選擇的運動總是可以自娛自樂的。自然,先決條件是,他擁有一份無須看誰臉色的好收入,他也寫點戶外運動的文章。 但他絕非浪漫之人,生活曾給他嚴酷的教訓,這是他常掛口中的,並且他堅定相信的俱是可觸摸的真實事物。一個人行為的第一要義,對他而言便是“面對事實”。他從不讓性愛問題弄亂自己的生活,除了他的妹妹斯特拉和他的外甥女羅莎,女人在他的生活之中一絲意義也沒有。於是戈弗雷先生的交遊圈中便有著一種傳言,說庫馬在二十幾歲時曾有過一段不幸的愛情創傷,然而戈弗雷對此嗤之以鼻,而庫馬本人當然也對此保持緘默。

戴維·庫馬,一個高大黝黑的運動型人物,被基德船長送入永恆的不幸傢伙,其人大致如是。 羅莎·戈弗雷也是庫馬型的人,她有家傳的黑色劍眉,直而英挺的鼻樑,堅定的眼神和苗條結實的身體。和母親站在一起時,她倆看上去像姊妹,而一旁的庫馬先生是她們的長兄。如同她的舅舅,羅莎亦是理性沉靜之人,一點也沒遺傳到她母親斯特拉那些神經質、好社交以及頭腦簡單的成分。當然,羅莎和她的舅舅之間絕無任何問題——沒任何敵意和不快,他們的親密關係源自於他們的血緣聯繫,任何不當的臆測只會讓他們暴怒異常;此外,他們的年紀幾乎相差二十歲。羅莎碰到麻煩時,她不會找她母親哭訴,也不會找她父親——她父親喜歡沉浸於自己的天地不受打擾,對於家人,他除了自己悠閒自在之外並不想更多事情——而是找她舅舅庫馬,打從她童年以來便一直如此。換成其他做父親的,也許會因自己天賦的權力被剝奪而不快,但沃爾特·戈弗雷卻恰恰是一個怪人,他似乎只把家人看成他所豢養的綿羊,供他剪了毛好賺取豐厚的收入。

屋子裡擠滿了人,至少在庫馬看來是擠滿了人。他妹妹斯特拉好社交的嗜好由此可見一斑。庫馬星期六下午陰沉著臉對他妹夫抱怨說他置身於一群令人厭惡的客人之中。 夏日已近尾聲了,初秋帶來了這堆喊不出名字的討厭客人上門,馬可自然也在其中,他以他一貫溫文不在意的態度,回應女主人的男性親戚的白眼。馬可已在這裡逗留幾星期了。在斯特拉·戈弗雷的丈夫偶爾極不滿意地咕哦時,馬可的確是她極少數開心果之一。英俊的約翰·馬可……這位沒有一位男性朋友的傢伙,絕不是拘泥於繁文褥節之人,而是一旦進了門,就趕不走了——正如庫馬所說的:“像只蝨子般緊抓著不放。”不止庫馬,甚至對慣常一身臟兮兮工作服埋首於假山庭園、把他老婆的訪客拋諸腦後的沃爾特·戈弗雷而言,馬可此人也是毀掉這個美好夏日大部分時光的元兇;而此刻參與破壞這僅有夏日的還有勞拉·康斯特布爾,“肥胖,瘋狂,而且足足四十歲了”,這是羅莎帶著怪笑對她的簡明描述;慕恩夫婦,很顯然沒有任何一個文明些的字眼和他們扯得上關係;滿頭金發的厄爾·柯特,一名周末時分出沒於西班牙角的不快樂年輕人,總一臉愁容地盯著羅莎身後。人數雖然不可算多,但對庫馬而言——也許柯特可除外,庫馬對他尚有幾絲輕蔑的好感——這已是名符其實的大軍壓境了。

在星期六晚上,拖拖拉拉的晚會才結束,高大的庫馬就把羅莎從涼颼颼的天井拉到這幢巨大西班牙房子外猶帶落日餘溫的斜坡花圃。鋪著石板的天井中,斯特拉和她的客人正聊得起勁,只有柯特陷身於慕恩太太的蛛網中抽身不得,只來得及向著甥舅兩人身後投射出充滿暴怒和思慕的一瞥。此時天色已暗,馬可優雅地斜坐在康斯特布爾太太椅子的扶手上,他英俊非凡的側面在餘暈映照下,形成精緻的剪影。馬可擺這樣的姿態當然是為了博取有效射程範圍中所有女性的青睞,但問題是他實在太常擺了,因此這回也並未引來特別的注目。整個天井中的言不及義,主要由馬可主導,內容乏味而且空洞,只形成一片嘈雜,如同雞群的咯咯叫聲。 當他們走下石階時,庫馬解脫般地吐了口大氣:“天,好一群無聊傢伙,我告訴你羅莎,你那位可敬的老媽問題大了,把這群臭蟲引進門來,她顯然已成為高尚社交活動的最可怕的威脅者,我真不知道沃爾特怎麼忍受得了這些,媽的,這群叫春的狒狒!”跟著,他輕笑出聲,扶起她的手臂,“我親愛的,你今晚真是迷人極了。”

羅莎穿一身清爽的白衣,裙擺如波浪捲過石頭地。 “謝謝,舅舅。”她露齒一笑,“不過是尋常蟬翼紗加上威托克太太的法術罷了,你是最天真的人,戴維——也是最反社會的人,但你總是注意得到更多的東西,”她加了句,笑容隱去,“比之絕大多數的人。” 庫馬點燃他那管碩大的煙斗,思索著吐出口煙,抬眼看著猶留幾絲粉紅霞光的天空:“絕大多數的人?” 羅莎咬著下唇沒回話。走下石階最後一級時,兩人默契地同時轉身走向露台,好把上頭屋子裡的種種喧囂隔絕於身後,享受這美好且即將流逝的暮靄時光。這是個很愜意的小小天地,在暮色中分外動人,腳下是五彩斑斕的石子地,頭上是乳白立柱架起的頂篷。一條小路通向露台的石階,石階又通向半月形的沙灘。羅莎似乎有點不開心地坐在灰色大海灘傘底下的編織椅子上,兩手交疊一言不發看著眼前的沙灘以及柯佛灣中拍舐著沙灘的一波波海浪。柯佛灣有著窄窄的開口,白帆可由此航出,遠航,投入廣漠無垠的藍色海洋。

庫馬不做聲地註視著她,抽著煙斗:“什麼事讓你不開心,小鬼?” 她嚇了一跳:“不開心?我不開心?怎麼,你怎麼會認為——” “你的演技,”庫馬笑出聲來,“羅莎,差不多跟你的游泳技術一樣老練,我想,在這兩方面你大概沒什麼發展的可能。是不是你那位年青的哈姆雷特王子,厄爾——” 她嗤之以鼻:“厄爾!就憑他,他能讓我不開心!我實在搞不懂,媽媽為什麼允許他在家裡自由進出,她八成是昏頭了,讓他這樣出出入入……我才不要他呢,我們一切都清清楚楚了,這你知道,戴維,哦,我……我想我是迷戀過他沒錯,那一次我們訂婚——” “那是哪一次?”庫馬優雅地問,“呃,對對,是第八次,我想,前七次你們只是在玩過家家兒的遊戲,我親愛的孩子,你在感情上還只是個不解人事的小丫頭而已——”

“謝謝你哦,老爺爺!”她以玩笑的口吻回應。 “——你那個鬱鬱寡歡的小情人也是一樣。我堅信,就你們兩個情感豐富、容易一觸即發的小鬼來說,由於——呃——家世上你略勝一籌,你知道,羅莎,你比那個悲觀厭世的柯特要容易闖禍多了。” “亂講,根本不是這樣。我已不是小孩子了,你知道他——他有多讓人受不了,你想,一個大男人,外表看雄赳赳氣昂昂跟真的一樣,整天卻去拍那些打扮花哨俗氣,拙劣地模仿小歌女的女人的馬屁……” “真是典型的伶牙俐齒,”庫馬嘆口氣,“愈這樣彼此慪氣下去,事情可就愈難收拾,我的孩子,你理智點,如果說有過什麼閒言閒語,那一定來自慕恩太太的利舌,絕非厄爾,這我敢打包票。剛才,他看你的眼神就像一頭受傷哀鳴的小牛。好啦好啦,羅莎,你就別再嘴硬慪氣了。”

“我聽不懂你說的。”羅莎說,眼睛看著大海,夜色中,大海已不再湛藍,而是深紫,此時西天僅剩下的一抹粉紅霞光已完完全全沉沒於波濤聲中了。 “我想你懂的,”庫馬幽幽地說,“我想你正走在某種瘋狂主意的薄薄蛋殼之上,羅莎親愛的,我敢跟你保證,這絕對是瘋狂沒錯,如果對象換成任何人而不是馬可,那我絕不會過問,然而,在這種情況下……” “馬可?”她有點支吾,因此反問起來沒有什麼威力可言。 庫馬譏誚的藍眼珠泛起一抹笑意,儘管星光朦朧,羅莎仍清楚看到這抹笑意,她有點畏怯地垂下眼睛。 “我想,我警告過你了,我親愛的,以前就告訴過你一次,我從沒想到事情會這樣——” “會怎樣?” “羅莎。”他責備的口吻讓有意裝傻到底的羅莎的臉登時紅了。 “我——我想,”羅莎啞著嗓子說,“馬——馬可先生比較留意——呃,留意慕恩太太,康斯特布爾太太,以及——沒錯,以及我媽!——戴維,他沒那麼在意我。” “又來了,”庫馬板起臉來,“又把話題岔開了。剛剛我們討論的是一個年輕但應該沒糊塗到不懂事的女孩。”他彎身向她時,眼睛瞇了起來,“小鬼,我告訴你這個男人是不能寄希望的,是個沒價值的投機者,他沒可靠的經濟來源,而且就我所聽到的,名聲十分可疑。為了查明這傢伙的底細,我還頗費了一番手腳,當然啦,我承認就長相來說他是很迷人——” “謝謝,但親愛的戴維,難道你不覺得嗎,”羅莎帶著某種令人窒息的惡意回答,“他長得跟你很相像?說不定我這是某種情慾補償作用——” “羅莎!別說這種難聽的話,對我來說玩笑不是這麼開的,世界上,就只有你和你媽是我在意的,是我真正關心的,我告訴你——” 她嚯地站起來,眼睛仍看著海:“好了,戴維,我不想討論這個人!”她的嘴唇顫抖著。 “但你的行為不是這樣,親愛的。”他把煙斗擱在桌上,抓著她的肩膀讓她轉身過來,定定地看著她那雙湛藍的眼睛,“我注意這事好長一段時間了,如果你仍這樣一意孤行下去——” “你怎麼知道我在一意孤行?”她聲音很低,“我猜得出,也知道馬可這類的糟人……”她反手抓住他的臂膀說,“但,戴維,我並未應允他……” “你沒有?從他眼睛裡那洋洋自得的樣子,我看到的可不是這樣,我告訴你,就我所聽到的,此人是——” 她暴躁地縮回手:“你聽到的是胡說八道!約翰長得太帥了,所以男人都不喜歡他,每個女人終其一生都夢想有這麼帥的男性為伴……拜託你,戴維!我不想再聽下去了。” 他鬆開她的肩膀,默默地看了她一會兒,轉身過去拿回自己的煙斗,把煙灰磕出來,再放回口袋中。 “顯然你和我一樣倔強。”他低聲說,“我其實也沒什麼可抱怨的,我想……羅莎,你這算下定決心了嗎?” “是的!” 兩人到此忽然沉默了下來,看向露台石階,並彼此靠攏了些,因為似乎有誰從上頭小路走下來。 很詭異的玩意兒。他們聽見有極重的腳步踩著碎石子地,那樣的沙沙之聲呈現著某種笨拙的鬼祟,就像個巨人光腳踩在碎玻璃上一般,並不覺得有正常人類的疼痛。 這會兒,天色幾乎完全黑了,庫馬警覺地看看腕錶,八點十三分了。 羅莎發現自己不知為什麼渾身起了雞皮疙瘩,且禁不住微微顫抖起來。她瑟縮的背抵著她舅舅,緊緊瞪著眼前那條陰暗小路盡頭深處。 “怎麼啦?”庫馬冷靜地問,“羅莎,你正在發抖。” “我不知道,我真希望我們能——奇怪這會是誰?” “也許是朱崙吧,又在忙他那些永遠也沒止境的活兒。坐下吧,親愛的,很抱歉把你弄得如此緊——” 見微知著這句話也許可做這樣的詮釋,這微弱的沙沙聲所引發的結果堪稱巨大無比,而庫馬似乎也同時察覺地戛然住了嘴。庫馬穿一身純白衣服,高大強壯,髮色和膚色黝黑,鬍子刮得乾乾淨淨,臉色健康、毫無病容…… 天色暗得很快,是鄉間或海濱那種典型的無月濃黑夜晚。 一個暗黑的幽靈般的身影朦朧地浮在露台石階頂端,極其巨大,且投下更加巨大的陰影,這身影還會移動,如水流般迎面掩來,然後,它凝凍住了,彷彿要看清他們兩人的面孔。 一個嘶啞的男低音說道:“別出聲,你們兩個。否則我不客氣了。”這會兒,他們兩人隱約看出大概是一雙人手的巨大玩意兒抓著某個小東西。 庫馬的冷冷地問:“你他媽的是誰?” “別管我是誰。”巨大的爪子安穩不動。羅莎僵直地立著。但可以感覺到和她緊緊相抵的庫馬的身子亦緊張地僵著。黑暗中,她抓住他的手,用力一握,是示警,也是懇求。 庫馬的大手旋即極溫暖也極強大地緊緊包住她的,讓她安心地無聲喟嘆起來。 “現在,你們上到這裡來,”低沉的男聲又響起,“快,別出聲。” “是真槍嗎?”羅莎問,很驚訝自己的聲音居然如此鎮定。 “你指著我們的這把左輪?” “上來!” “來吧,羅莎。”庫馬輕柔地說,並放開她的手,改而握著她的手臂。他們踏過露台石子地,舉步走上階梯。他們眼前不成形的影子隨著腳步不斷縮短。羅莎忽然覺得自己快笑出聲來了,這一刻,那股莫名的恐懼業已實體化了,這整樁事顯然徹頭徹尾的神經!不管是此地西班牙角,或地球上任何一個鬼地方,也許,她開始這麼想,這是哪個無聊傢伙開的蠢玩笑,沒錯,一定是厄爾!這完全是他的行徑,這個——這個——然後,她咯咯的笑聲轉為喘息,在伸手可及之處,這個帶著低沉聲音的物體變得真實,她可以看到他了,雖仍不清晰,但夠她轉化為某種真實的恐懼。 這個男人——只可能是個男人——對照於庫馬更顯得如此高大。庫馬足足六英尺,而在他面前卻像個小矮子。 此人至少也有六英尺八英寸,而且粗壯無比,像中國的摔跤力士,也像放大的福斯塔夫,更有著法國佩爾什馬般的巨大腹部和寬肩。真的,他實在太大也太胖了,羅莎發著抖想,不像個人。那把點三八抓在他手中彷彿是小孩玩具。他穿著粗布水手裝之類的衣服,兩隻臟兮兮的粗棉布褲管活像灌滿風的帳篷,一件黑色或者深藍色的典型水手厚呢上衣,兩排銹暗銅扣,且隨風獵獵起舞如同船上的主帆,還加上一頂帽舌污損破敗的布帽子。 此外,為了使這恐怖更加具體,他那大圓球般的臉上居然覆著一條手帕——顏色暗黑的手帕,可能是絲質的吧,整個遮到眼部位置。令羅莎更目瞪口呆的是,此人只有一隻眼睛,沒錯,這是這個不真實的巨大人體所適合搭配的,真的是——只有一隻眼睛,左眼部位則是個黑眼罩……羅莎當場又差點笑出聲來,這顯然不是個狡詐的搶匪!似乎他蒙面只是求個不讓人立刻喊出他的姓名而已!六英尺八英寸以上,三百磅左右,又只有一隻眼睛……這可太荒謬了,他完全是吉爾伯特或沙利文筆下跳出來的劇中人物。 “其實你大可……”羅莎屏著氣說,“把你臉上那盆玩意兒拿掉,我們不難描述你——” “羅莎。”庫馬制止她,她聽話地住了嘴。他們聽得出巨漢把他的呼吸努力調緩。 “但你不會的,”低沉的聲音說,他們聽得出話中有一絲不確定的意味,“你不會的,女士。”在那顫動的低音裡,有某種笨拙、持重乃至於愚蠢的味道,說話的就像是一頭大公牛,“你們兩個開始走,從這條路往上走,走到汽車轉彎那個地方,再往屋子方向走,聽懂沒有?我會走在你們背後,我隨時會開槍。” “如果你是來搶東西,”羅莎以侮辱的腔調說,“那就拿著我的戒指和手鐲快走吧,我保證我們絕不——” “我才不要這些值不了多少錢的東西,快走。” “聽著,”庫馬鎮靜地說,兩手輕鬆地垂著,“沒道理把這位小姐扯到這裡面,不管你是誰,如果你是衝著我來,那乾嗎不——” “你是羅莎·戈弗雷?”巨漢問。 “沒錯。”羅莎回答,不覺再次有點害怕。 “我只想弄清楚這個,”巨漢轟然如雷的聲音中似乎有極滿意的意味,“這麼說我沒弄錯,你和這——” 庫馬此時一記重拳狠狠擊中那個胖大肚子,羅莎尖叫出聲轉身就想跑。說時遲那時快,這名巨漢,胖歸胖,肥油底下可有著堅實如鐵之物,庫馬這拼命一拳似乎對他一點作用也沒有,他並沒因此彎身下來,甚至連哼都不哼,他隨意地把槍收回口袋中,再伸出一隻大手扼住庫馬的脖子,把他當個小孩般提到半空中,並用另一隻手抓住羅莎的肩膀。 羅莎張嘴叫了一聲,旋即閉上嘴,戴維則喘著、咳著…… 巨漢輕柔地說:“別再跟我耍花槍,你們兩個,乖乖聽話好嗎,馬可先生?” 羅莎雙腳踏著堅實的大地,眼前是小路盤旋而上的崖壁。庫馬身子動了動,他黝黑的臉孔泛白,兩腳蹬著,如同上吊的人。 她終於懂了,這是有預謀的,預謀直指約翰·馬可,那個女人愛他男人恨他的約翰·馬可,而可憐的戴維!主要是衣服的緣故,絕對沒錯,馬可今晚也穿一身白,而且兩人的年紀、身高和體形都差不多。如果這粗鄙的白痴根據描述來找馬可,在此情景之下他很容易錯認戴維·庫馬是他的獵物,然而,到底他是怎麼知道在西班牙角這偌大一片土地中找到他們的?沒人跟踪他們,她很確定;而且是誰告訴他今晚馬可會穿白衣?一定有誰告訴他才對……上千個念頭飛快地閃過她腦中,她感覺自己好像發呆了好幾小時才回复神智。 “放開他!”她大叫,“你這——弄錯人了啦!放開——” 巨漢鬆開她的肩膀,改用混雜著咸沙、威士忌和繩索氣味的手掌摀住她的嘴。然後,他將庫馬放回地上,大鉤子般的手指仍掐住庫馬的脖子,庫馬咳著,拼命想呼吸。 “走。”巨漢下令,他們聽話地移動著腳步。 羅莎仍在鋼鐵般手掌的緊捂下發著無意義的聲音,她試過用牙齒咬他,但結果只是被巨漢捂得更緊,她放棄了,痛苦的淚水漾滿眼中。三人就這麼踉踉蹌蹌前進,巨漢置身中央,一隻手緊掐庫馬的脖子,另一隻手摀住羅莎的嘴,一路只有他們鞋子擦過石子地的聲響劃破寧靜。儘管走得跌跌撞撞,但他們仍很快回到小路上,這條小路兩側是峻立的崖壁,因此,他們所在之地被夾成幾乎呈直角的峽谷。 終於,他們走到小路的分岔處,左側有通往緩坡上的寬廣車道。就在此岔路前的山崖陰影之中,停著一輛舊轎車,沒開燈,但已調好車頭,朝向駛離西班牙角的主公路。 巨漢平穩地說:“戈弗雷小姐,我現在放開你的嘴,若你再叫一聲,我發誓我會把你的牙齒一根根拔掉塞進你的喉嚨裡。你去把車子前門打開。至於你,馬可先生,我放開你脖子之後,我要你坐到駕駛座,我會在後座告訴你怎麼開車,別出聲,知道嗎,你們兩個,現在照我說的做。” 巨漢鬆了手,庫馬小心翼翼地撫著自己的喉嚨,發青的臉上有意地扮出個笑容來。羅莎則抽出她的高級白麻布手帕擦著嘴,並憤怒地瞥了她舅舅一眼,但庫馬幾乎不可察覺地微微搖頭,似乎對她示警。 “你聽我說,”羅莎繞著巨漢,孤注一擲地說道,“他不是約翰·馬可,是庫馬先生,戴維·庫馬先生,我舅舅,你抓錯人了,哦,難道你看不——” “你舅舅,啊?”巨漢帶著欣賞意味地一笑說,“他不是馬可,嗯?少來了,小姐,我實在不想修理你,不過你他媽的還真有種。” “噢,你這弱智加白痴!”她大叫著,拉開車門,爬進了車裡。庫馬低垂著雙肩,跟在她後頭也進了車內,彷彿這一刻他對自己所謂的“黑暗的命運”較之過往有某種更強烈的預感,當然也可能他是想節省自己的體力,好做必要的最終一搏,這是敏感的羅莎馬上察覺到的。羅莎自己則是滿心恐慌焦慮,她蜷著身子坐在車子前座,惡狠狠地怒視巨漢,巨漢自己拉開後車門,把大腳擱在踏板上。 她驚訝地發現這時月已東昇,因為車外的石子路這會兒披著一層朦朧的微光,起伏的山崖壁上也罩上碎碎的銀暈,彷彿這會兒才剛剛浮現在西班牙角地表之上一般。跟著,她看到的便是這名巨漢的腳了…… 這是一雙黑皮短靴,這是此人的右腳,鞋的內側有個破洞,還有一處鼓起,是大拇趾液囊腫,整雙腳的尺寸大得不得了,實在無法讓人相信一個活生生的真實之人怎麼可能……然後,腳不見了,巨漢已探身鑽進車門,轟然坐上後座,椅墊彈簧的呻吟聲令她又差點笑出聲來,她趕忙回想一開始讓她歇斯底里的恐怖意識來製止自己。 “開車吧,馬可先生,”男低音說,“鑰匙就插那裡,我知道你會開車,你開你那輛黃色敞篷車。” 庫馬探身向前,按亮車燈,扭開點火裝置上的鑰匙,並踩上離合器,引擎隆隆響起,庫馬鬆開手剎車。 “去哪兒?”他用乾裂的嗓子低聲問。 “直朝岬角,直接穿過下頭那條路,再橫過地峽,往公園一直開過去,到主公路後,左轉,再一直往前走。”低沉的聲音很明顯有著相當的不耐煩,“快快,如果你再跟我玩一次花樣,我就當場掛了你。還有,小妞,你給我乖乖坐好。” 羅莎閉上眼睛,順著車子起動的勁兒靠回椅背,這只是場噩夢,很快她就會打個冷顫醒來,為這些荒謬的事捧腹大笑。她會找到戴維,告訴他這一切,然後他們會笑成一團……她察覺到戴維的右手僵直地靠著她,而她自己還激動得發著抖,可憐的戴維,這對他真是太殘忍了,太不必要了,是命運冷酷的惡作劇,對她亦然……她再次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環繞他們的一切可能噩運令她不寒而栗。 她再次睜開眼睛時,車子正開過岬角地峽後的窄長公園車道,左轉上到主公路。路的對面,正向著公園車道出口,是加油站的輝煌燈光,她還清楚地看到老哈里·斯戴賓一身白工作服站在油槽邊替一輛小車加油,油槍握在手中。 老哈里呵!如果她拼死一叫,那……但馬上,她的頸部感覺到後頭那個怪物又熱又鹹的呼氣,耳中聽見他低吼的警告聲,她坐回去,一陣噁心。 庫馬安靜地開著車,幾乎可說是謙卑的。但她了解戴維,在他濃黑的頭髮底下,那裡有個睿智的頭腦,而她也知道他此刻必然劇烈地思索著。她靜靜禱告他能好好策劃出個好法子來,得認真動員那些灰色小細胞才有機會擊敗這個不像人的怪物,光憑膂力,就算強健如庫馬,想抗衡這怪物的恐怖力氣,門兒都沒有。 他們順著水泥公路滑行,路上車流量相當大,往威蘭德遊樂園整整十英里的車道都是車,週末夜這是……羅莎很想知道如今屋子裡那些人在幹什麼,母親,約翰·馬可——戴維的說法對嗎?有關約翰的?她真的犯了個可怕的大錯嗎?但當時——非常可能,她苦澀地想,一定得好幾個小時後他們才會察覺她和戴維不見了,在西班牙角,人們總隨意走這走那,尤其是戴維,而最近,她自己也常心神不寧地…… “這里左轉。”巨漢下令。 他們兩人皆栗然一驚,一定什麼事不對勁了,是嗎?打從轉上西班牙角公路之後已差不多跑了一英里了,庫馬在正常的呼吸中夾著兩聲怨言,但羅莎並未聽出來。左轉——顯然是開向公眾海灘的瓦林小屋的私人車道——西班牙角已近在眼前,幾乎伸手可及! 又一次,他們風馳電掣地掃過荒蕪無人的公園路,沒多久,便到達豁然開敞之地,海水浴場…… 由此開始,他們順著一道高高的圍籬滑行,路的兩旁是海沙,庫馬扭亮大燈,照見小道盡頭,正對著他們的是棟棟小木屋,他減了車速。 “怎麼走,獨眼巨人?”庫馬平靜地問。 “停下來,停在小木屋前。”然後巨漢對喘著大氣的羅莎咯咯一笑,“別想東想西,小妞,沒有人的,這是瓦林的房子,差不多整個夏天都不會有人住,門關得很緊,往前走,馬可。” “我不是馬可。”庫馬仍冷靜地回答,他緩緩把車滑過去。 “連你也來這套?”巨漢不高興地咆哮起來,羅莎沮喪地靠在椅背上。 車子在屋子旁熄了火。小屋沒燈火,顯然真的沒人住,在屋後另有個更小的木屋,看起來應該是浴室,其旁另一個差不多大小的,大概是車庫。小屋挨著海灘,在屏著氣下車之後,他們看見西班牙角的高峻岩壁聳立在月光流淌的海面,距離只有幾百米,但也可以說距他們好幾百英里之遙,因為它對他們的困境一點助益也沒有。岩壁幾乎呈直角地陡立著,至少五十英尺高,基部的岩塊被亙古撲打的海潮磨蝕得極為嶙峋,就算從此地,瓦林的海灘小屋,也無從攀上岬頂。這個岩岬高高地從低平的海岸線拔起,周圍少有任何可藉力攀爬之處,在一片只比海面稍高的岩石之中,狀甚詭異。 岬角另一頭,則是公共海水浴場,那裡只有柔美的細沙,沙灘在月光底下掩映著冷冷清輝。 羅莎看到他舅舅快速且幾乎不可察覺地環視著周圍的一切,帶著她認為是某種不甚樂觀的神情。巨漢站在他們兩人身後,獨眼炯炯地警戒著,他的動作仍很遲緩,似乎一切不慌不忙,似乎允許他們盡情查看這棟無人小屋。船屋前修了道斜坡直抵水邊,半泡著水的是一艘看來馬力十足的帶船艙遊艇,幾根圓木散落在附近的海灘上,船屋的門敞開著,很顯然,這名巨漢已先闖進過此屋,獨力把船推到水邊,一切早準備妥當了……準備妥當乾什麼? “這是瓦林先生的船!”女孩叫起來,眼睛直直盯著船,“你偷船,你——你這怪物!” “別管你的我的誰的,女士,”巨漢粗聲地說,話語中充滿攻擊性,“我他媽要幹嗎就乾嗎,現在,馬可先生——” 庫馬轉身,緩緩朝巨漢走去。羅莎看見他的藍色眼睛在月暉下閃爍著,知道他已決定孤注一擲了,決心兩字清清楚楚寫在他冷峻乾淨的臉上。沒有一絲畏怯,他走向身著水手服的巨人,而他的對手則毫不在意地站直看著他。 “我可以給你這輩子沒見過的一大筆錢——”戴維·庫馬以平順的尋常談話聲音說話,他走向前的步伐仍不疾不緩。 他沒能走完,羅莎也再無從得知他究竟打算怎麼反擊,恐俱如此當頭罩下,她只知道自己當下兩腳一軟差點立身不住,傻傻地看著這個無端綁架他們的怪物。在電光石火間,僅能看到的是巨漢低垂的手猛然揮出,巨大的拳頭髮出沉而重的擊中某物的聲音,接下來,她看到的是庫馬的臉孔以一種固定不動的角度往下沉,再後來,他便躺臥在沙灘上。直挺挺的。 女孩的大腦如雷擊般一震,她尖叫出聲,撲上去用手指抓巨漢的背。巨漢沉靜地單腳跪在不醒人事的庫馬跟前,探他的呼吸,當他感覺到女孩撲上他身體的重量,他只簡單地起身,猛一扯女孩肩膀,羅莎便當場整個人摔到沙灘上,他一聲不響把她拖起來,不理她又哭又踢,拖著她直接走向一側的漆黑木屋。 門鎖著,或至少閂上了。他把她挾在一隻手臂上,另一隻手使勁一推門板,門板回應一聲碎裂的呻吟,他再用腳一踢,門開了,他走了進去。巨漢把身後的門重新摔上,羅莎所看到的最後景像是庫馬的臉孔仍靜靜仰在船屋前的月光之下。 這是一間起居室,十分怡人。在巨漢的手電筒光線下,羅莎帶點呆滯地驚訝於她的發現。她並不認得荷里斯·瓦林,也沒真的見過,只知道他是紐約的一名生意人,偶爾有幾天或一星期到此度假。倒是常看見他開著遊艇徜徉於西班牙角一帶海上——(如她後來告訴埃勒里·奎因先生的)——遠看,他是個矮小瘦弱的灰髮男子,戴一頂亞麻布帽子,總是孤身一人。她模糊地記得,今年夏天一開始他曾到過他的海灘小屋,早於約翰·馬可塞一堆行李於他那輛敞篷車來此之前;此外,有人——她父親吧,她隱約記得——曾提到瓦林先生好像人在歐洲。她從不知道她父親認識瓦林,他們當然從未在此地海灘上碰過面,也許他們只是通過某種相通的生意管道知道彼此,畢竟,她父親有那麼多…… 巨漢將她放在火爐前的地毯上。 “坐那邊椅子。”他以前所未有的最紳士語調說,並順手將手電筒放在手邊的長睡椅上,因此,那道強大的光束便直直照射著椅子。 一聲不吭,她坐了下來,在距她手臂不到三英尺遠的小桌上擺了架電話,從外觀可看出這是本地使用的電話,也許還能通話,如果她衝到那裡,拿起話筒,大叫救命的話…… 巨漢拏起電話,放到十英尺之外的地板上,那是電話線所能拉直的極限了。她頹然坐上椅子,正式放棄抵抗。 “你打算怎麼——想對我怎樣?”她幹乾地小聲問道。 “我不會傷害你的,你不用怕,小妞,我要對付的只有馬可那鳥廝,把你弄進來只是不要讓你看了害怕,你一定不要怕,”他甚至帶點欣慕地笑著說,還從口袋裡掏出一卷粗繩子來,開始解開它,“現在你好好坐在這兒,戈弗雷小姐,乖乖的,你就不會有事。”在她反應過來之前,他快得不可思議地已繞到她背後,將她雙手反綁在椅背上。她使勁地扯著掙扎著,但繩子只愈拉愈緊。然後他彎身下來將她的腳踩綁在椅腳上,因此她可清楚看見他帽子底下粗重的灰髮,以及他紅潤的後頸上一處覆著老皮的凹疤。 “你幹嗎不連我嘴巴也堵起來算了?”她嘲諷地問。 “何必呢?”他大笑起來,顯然心情非常好,“女士,你高興怎麼叫就怎麼叫,不會有人聽得見的,我們走吧!” 他抬起她,連人帶椅子,走向另一扇門,同樣用一隻大腳踢開,把她抬進一間密不通風的小臥室中,放在床邊。 “你別把我關在這裡!”她害怕地大喊大叫,“我,我——我會餓死,我會窒息死掉!” “好啦好啦,你不會怎樣的,”他安撫地說,“我保證會讓人找到你的。” “但戴維——我舅舅——就是外面那個人,”她心悸猶存地問,“你打算對他怎樣?” 他大步走向通往起居室的門,小房間裡轟響如雷。 “嗯?”巨漢又咆哮起來,並未轉身,但從他背上便可清楚看出攻擊性來。 “你打算對他怎樣?”羅莎尖叫起來,已嚇得六神無主。 “嗯?”他又吼了聲,徑直出了門。 羅莎靠回她被綁住的椅子上,心臟劇烈而痛苦地跳動著,幾乎跳出她的喉嚨。哦,蠢蛋,大蠢蛋——這個粗鄙的殺人小丑,如果她有機會脫身——來得及的話——要追查他太容易了,這世界上哪裡還會有第二個人長他那樣子,人類最可笑的一個樣本,她嘲諷地想,絕不可能再有同樣一個了,到時候——除了只怕來不及——復仇將甜蜜無比…… 她坐在椅子上,如同一隻被牢牢綁好的雞,竭盡所能地用耳傾聽有什麼聲音。她聽見那個怪物在起居室走來走去的腳步聲,然後她聽到點別的聲音:一陣丁零零的聲音,細微但清晰,她皺起眉咬緊下唇,那會是——電話!沒錯,在她平常撥某些號碼時,可聽見電話機響起的同樣丁零零的聲音,哦,只要她有機會——她拼命地想站直身子,但只成功地變成半蹲,椅子腿硬被她從地板上稍稍拔起,究竟如何做到的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發現自己在地板上舉步維艱地苦苦挪動著,搖搖晃晃地一步一步移動著,而那把要命的椅子則在背後嘲笑般地一直撞她。她當然搞出不小的聲音來,所幸隔壁房間那名巨漢顯然太專心聽著電話而沒發覺。 在她成功地移動到門邊之後,她耳朵抵著門板努力聽,比剛剛拼死移動還緊張。她什麼也沒能聽見,該不會他這麼快就打完電話了吧!但馬上,她知道他正等著電話接通,於是她用意志力把全身上下所有力氣都動員到耳朵上來,她必須聽見他說些什麼,可能的話,還由此聽出和他說話的人是誰。在感覺出巨漢聲音傳過門板的震動時,她趕忙屏住呼吸。 然而,第一波傳來的聲音混成一團聽不清,他可能是要某人接電話,如果真是這樣,那她沒能聽出姓名是什麼。如果真是個名字的話……她的腦袋一陣昏眩,她不耐煩地搖了搖頭,用力咬著下唇,直到疼痛讓她清醒起來,哦! “……完事啦,是啊……逮到馬可了,人在外頭,好好地干了他一下……不不!他好好的,我下手有分寸,只打昏了而已。” 然後靜了下來。退而求其次,羅莎滿心希望自己多少能聽見點什麼,哦,只要她能聽出電話那一頭的人到底是男的或女的那該多好!但隨即巨漢的男低音再度傳來:“戈弗雷小姐好好的,把她綁在臥室裡……沒,沒受傷,絕對沒有,我保證!最好別讓她被綁在這裡太久,她沒做什麼讓你不痛快的事,是吧?……是,是!……出海去,然後……反正你是老大,你說了算……沒問題,沒問題!我說過他還……”有片刻時間,她只能聽到一團混雜的嗡嗡震動之聲,難道他就真的不順口叫一下這背後主使者的姓名?不必姓名,只要有點相關,什麼都好……“好的,好的!我現在就去,馬可不會再煩到你了,但別忘了這個女孩,小妞媽的很有種,不錯。”羅莎在突如其來的一陣反胃中,聽見電話掛上的咔嚓聲,以及巨漢緩慢的、笨拙的,或該說是和善的笑聲。 她靠回椅背,筋疲力盡地閉上眼,但很快地她又睜大眼睛,她聽見了起居室門被摔上的聲音,他是出去了還是有另一個人走進來?但接下來只是一片死寂,這讓她確定巨漢已離開小木屋了,她得去看看……她扭著身後退,用勁撞開了門,然後以鴨子般搖搖擺擺的姿勢費力移過起居室,到距離最近的一扇窗邊。巨漢的手電筒已拿走了,房間又伸手不見五指,她移動中碰到了室內某個擺設,被綁的右手臂還因此被撞成淤傷而疼得要命,但最終,她還是成功到達窗邊。 月亮升高了,木屋前的白色沙灘和平靜的海面閃亮如鏡,整個海灘完美地罩上一層溫柔的冷冷銀光。 她忘掉了手臂的疼痛,忘掉了被綁肌肉的陣陣針刺之感,也忘掉了喉嚨和嘴唇的干渴欲裂,窗外的景色在銀光和陰影交雜中如此地美好,如此地璀璨,彷彿是電影中的畫面,甚至連那個巨漢此刻也顯得很渺小,就像躲在鏡外的導演下令用遠鏡拍攝一般。在羅莎辛苦地移到這扇沒掛窗簾的窗子時,巨漢正彎身探向戴維·庫馬,庫馬仍像她最後所見到的那樣平靜而無知覺地躺在原地。她瞧見那山一樣巨大的綁架者毫不費勁地抬起庫馬,扛在肩上,緩步走向船屋,不怎麼輕柔地把他放在小艇上,大腳踩上通往海面的斜坡,以肩膀抵住船身,開始朝海上推。 小艇開始動起來,在巨漢的使勁下緩緩往水上移,終於整艘船完全浮在水上。巨漢涉著及膝的海水走向船,他抓住船緣,像只猩猩般輕巧一翻就上了船,不一會兒,小艇的船燈便平靜地亮了,羅莎又看到巨漢出現在甲板上,抬起他舅舅不省人事的身軀,走進了船艙,跟著一陣引擎聲隆隆響起,暗紫色的海面生出一道白浪,小艇便輕鬆地離岸滑行而去。 羅莎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直到她眼睛刺痛起來,但她仍頑強地鎖定船燈不放。小艇顛簸了一下又優雅地滑去——朝南,背向西班牙角,最後,彷彿被遠方波濤吞噬般消失不見了。 當下,女孩突然像瘋了一般,如同被綁在椅子上的重罪犯一樣呼天搶地起來,她感覺海潮似乎鬼祟地升高起來淹沒了她,令她窒息,原本平靜的海洋也變臉般湧來猙獰的巨浪。 在她昏厥過去的最後一剎那,她腦中閃現一道靈光,她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戴維·庫馬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