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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邦人

異邦人

西泽保彦

  • 偵探推理

    類別
  • 1970-01-01發表
  • 87734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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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續夢

異邦人 西泽保彦 7736 2018-03-15
旁邊洗手的年輕男性的肘部碰到了我的掛包。 “啊,對不起。”這個聲音讓我清醒過來。 這裡是…… 似乎花了好長時間,我才想起這裡是機場的洗手間。沒錯,我是來羽田機場乘返鄉的末班機的。去航空公司的櫃檯辦完登機手續,我便進來這裡解手、洗手。 我陷入這種恍惚狀態到底多久了? 我慌忙掏出手帕。身後早就排起了長隊。我趕快離開洗手台。真蠢,想什麼呢。我不禁苦笑,那張臉不都看了四十年了嗎?事到如今,竟覺得“似曾相識”。然而…… 然而,剛才的那種奇妙的感覺,竟莫名生動。莫非那就是所謂的“既視感”? “似曾相識”這個詞,經常出現在老歌裡。明明是第一次見到的人,或第一次去的地方,卻讓人有種錯覺,似乎曾經見過,或曾經去過。

似曾……相識?沒錯,確實是這種感覺。倘若只是既視感,雖不算頻繁,我倒也經歷過幾次,故不會特別驚訝。但這次造成這種感覺的,竟是映在鏡子中的自己的臉。怎麼可能,我又不是第一次看……這四十年來天天看,幾乎看膩了。 踏出擁擠的洗手間的前一瞬,我又回頭看了一次鏡子。是我,是我平時看慣的臉。映在那裡的不是什麼“既視感”,而是習以為常的生活的象徵。 到底是哪裡不對勁?難道我比自己感覺到的還要疲勞?儘管我留在了大學裡,可以按自己的步調從事研究,但身在組織之中這一點並無不同。我不可能完全從人際關係的煩惱中解脫出來,所以不知不覺積累了很多壓力。 現在是下午五點多,老家的母親和姐姐姐夫應該正準備年夜飯。末班機的預計出發時間是七點,航行時間約一小時。從老家的竹廻機場到自家所在的后宮町,快的話只要半小時,若輔路擁擠則需要一小時,合計兩小時。今晚九點之前,我就能和家人團聚了吧。

稍微吃點什麼吧…… 我尋思著,正要去餐廳街,卻突然停在了電話亭前。在這個手機迅速普及的時代,我已成為少數派。我拿出大學創立一百週年時發的電話卡,確認了剩餘使用次數,撥通了老家的號碼。 “餵。”我馬上認出那是姐姐的聲音,“這裡是永廣家。” “啊,是我。” “影二?” “嗯,我現在在羽田,估計兩小時後出發,不出意外的話,九點前能到那邊。” “不用這麼早就去機場吧。”姐姐故意偷笑道,“你都四十了,還是老樣子呢。” 我從兒時起,無論坐公交還是坐電車,都會在發車前一兩小時到達候車處。知道這一點的家人和朋友們總會取笑我,但這習慣直到現在都未改變。約人見面時也是,最遲也會在約定時間的半小時前到達。因此,幾乎所有人都評價我性子急。而我覺得事實恐怕恰好相反。我只是討厭時間緊迫導致的慌張。

如果想慢慢地、悠閒地按照自己的步調做事,且不給周圍人添麻煩,就唯有主動站到等別人的立場上。另外,我生來的個性就是如此,就算什麼都不做,光發呆也不會覺得難受。 這哪是性急,分明就是遲鈍。 我早上出門上班必定提前三小時起床,因為做早飯就要花一小時。其實只要我願意,的確能縮短點時間,但我沒這打算。一方面,我討厭忙忙碌碌的感覺;另一方面,一邊沉浸在各種幻想中一邊慢慢做飯、收拾廚房,才比較符合我的個性。 這種凡事磨蹭的性格是我沒能繼承家業的主因,只怕也是至今未婚的緣由之一。因此,自學生時代以來的二十幾年間,我一直是親自做飯,且從不曾被菜刀切傷手。這也是我引以為豪的一樁小事。 “早點到機場這點是很好,可你有時會忘東西。”

“沒關係,毛衣我穿著呢。” 姐姐反問道:“毛衣?”為何此時會提到毛衣?連我自己都有點困惑。 “就是那件毛衣啦,姐姐以前織的。本來一直放在老家壓箱底,去年回家時我帶回來了,現在穿著呢。” 電話那頭的氣氛似乎一變,頓時讓我有些不安。 “對了,姐夫怎麼樣?” 儘管我也覺得這話題沒什麼意義,可還是這麼問了。如果不說些客套話,我就搞不明白自己為何特地打這通電話了。 “怎麼樣……他在這兒啦。”我眼前似乎浮現出姐姐苦笑的臉。 “畢竟是今晚。” “母親呢?” “嗯,就那樣吧。”我剛覺得姐姐有點含糊其詞,她便立刻開始說個沒完,“應該說,跟以前差不多,只是明顯老了,才六十三歲就經常無法來店裡。唉,這也沒辦法。她的牢騷話變多了,經常反复念叨'幸好生了女孩'和'男孩子留不住,一點都不會幫家裡做事'之類的話,越說越莫名其妙。她還曾抱怨說'就是生了你這種造孽的女孩,害得我受盡你爸責備,好苦啊,死了算了'。”

大概是不想被家人聽到吧,姐姐的聲音突然變得很低。 只聽她接著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好像說了不著邊際的話。你回來路上小心。啊,還有,那個……影二……” “嗯?” “你還記得月鎮這個人嗎?” “月鎮?”陌生的讀音讓我茫然。我試著回想,卻毫無頭緒,“忘了,是誰?” “月鎮季裡子,難道連你都沒告訴?大學畢業後,我不是沒回家嗎?當然是不打算再回去,可母親還不時打電話來問這問那。我覺得煩,就瞞著你們從大學的女生宿舍搬出去了。呃……好像叫'真籠莊'。大學的學姐那時新婚,剛住進去,我聽說後就請她介紹我進去。月鎮就是當時經常來我房間的那個女孩。” “那人是……”我覺得姐姐的說明很拐彎抹角,卻忍不住審慎措辭,“就是說,她是姐姐的……”

“算是吧,你懂的。她是我唸書時打工做家教認識的。” “我應該不知道那人的情況,名字也是第一次聽說。不過,關於姐姐你瞞著所有人搬家後行踪不明的事,我倒是無意中聽到了爸媽的談話。其實是偷聽到的。” “看來,爸媽是想瞞著你。” “你是說'失踪'嗎?可能吧。不過,反正還是知道了。” “那時你還是高中生,他們不想讓兒子擔心。原來是這樣,我以為只告訴過影二你,原來對你都沒有提過她。” “那個叫月鎮的人怎麼了?” “現在當然完全沒見面了,她……好像住在東京。之前偶然聽說,她似乎當了作家。” “作家?” “嗯,我很想讀讀她的作品,但這邊找不到書。鄉下的小書店大概不會進她的書。方便的話,能不能幫我買一本她的書?哪本都行。”

“這種事早點跟我說嘛!” 不知為何,我有些焦躁,甚至有股搥胸頓足的衝動。我很久沒聽姐姐說想讀什麼書了。 年輕時,姐姐很喜歡書。她手持文庫本、身著水手服的身影,我至今難忘。我受她影響喜歡上讀書,繼而做了現在這份工作。哪知姐姐本人卻遠離了文學世界。平時因為分開生活,我不可能一直觀察她。她好像總忙於照顧母親和料理家事,偶爾給我打電話或寫信,也跟“我讀了這本書”“那個作家很有趣”之類的話題毫無關係。 即使她談到的書可能是她過去戀人的作品,只要她提出想讀,我就無論如何都會幫她弄到手。唉,要是在我來羽田之前告訴我就好了…… “機場裡有書店吧?” “有是有,但不知是否找得到她的書。” “沒有就算了。”

“筆名是什麼?” “她好像是用真名寫作的。” “你等一下。” 我從掛包裡拿出夾著機票的記事本。那是二〇〇一年版的,寫滿了大學從三月到年末的會議和日程安排。 我順手拿出前些日子大學教師忘年會上,玩賓戈遊戲①時拿到的安慰獎圓珠筆。 ①一種卡片遊戲。使用的卡片通常是5行5列,對應5個字母B、I、N、G、O。遊戲者根據要根據叫號描出“BINGO”圖案。 這種筆的筆身比一般的筆要粗一圈,我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嶄新的設計。我邊聽邊把她說的每個字寫在記事本上。 “月鎮,呃……季裡子,用這個名字找就可以了吧。” “嗯。你還真是靠不住,虧你還當上了文學部教授。” “我這才剛當上副教授。而且我不是很熟悉年輕作家。她的書是哪種類型的?”

“不知道,要是找不到也沒關係,真的。影二……你路上小心,要平安到家喔。” 姐姐本人或許沒那個意思,可她的語氣聽起來像要今生永別似的。最後,我脫口而出:“嗯,謝謝。美保也請注意身體。那好,再見。” 比平時還鄭重,堪稱不合時宜的語氣。我是從何時開始養成了對姐姐說話如此見外的習慣呢? 對了,想起來了,可能是從姐姐結婚後開始的。 二十三年前,姐姐二十二歲,我十七歲。那年春天,姐姐從當地國立大學畢業,瞞著父母搬離一直居住的女生宿舍,似乎是想就此和家人斷絕來往。可同年夏天,父親陳屍於老家的海岸邊,並被當地媒體當成殺人事件大肆報導。姐姐無疑深受打擊,音信全無的她突然回到家,在葬禮上替病倒的母親擔當喪主。

姐姐和津門佳人結婚是在那兩年後。男方是父親生前勸婚的——應該說半強迫的——結婚對象。很明顯,姐姐大概對父親的死抱有所謂的罪惡感。 月鎮季裡子這個名字,我是第一次聽說。不過,無論姐姐如何對父母極力隱藏,我早就隱隱察覺她只愛同性。我完全可以想像對她而言,與男性的婚姻絕對不情願至極。她和月鎮季裡子這位女性開始疏遠,大概也是因為婚事。 我進入大學後開始在東京生活。後來為了參加姐姐的訂婚宴和婚禮,我回了趟老家。自那後二十一年來,沒錯,以那時為分界線,我跟姐姐說話時的語氣就日益見外了。之前可是相當隨便的……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父親死後二十三年,犯人仍然在逃。時效成立,曾經鬧得滿城風雨的未解之謎徹底風化了。 犯人是誰?犯人如何將父親拖到海岸邊,卻沒有留下足跡?這些疑問在我看來已經無所謂了。我從當時起就不怎麼關心這件事。我也覺得自己太過冷漠,但這與他……其實不是我的父親而是舅舅的事實毫無關係。應該毫無關係吧…… 在我的印像中,父親只是個無論生前還是死後都讓姐姐痛苦不已的人。這才是我對他漠不關心的真正原因。 我掛掉電話,將還可以使用幾次的電話卡收進錢包,逛了逛機場內的幾家書店。 意外的是,在文藝書籍的專櫃很容易就找到了要找的文庫本。封面是彩色鉛筆劃的素描,標題為《茴香果實之酒》,作者正是月鎮季裡子。腰封上標明“新作”,翻開後記一看,上面寫著“本作品於一九九四年十一月由東心書房發行”。看來,自原書發行後,時隔六年才有了這冊文庫本。 我檢查錢包,紙幣只有一萬日元的。零錢包裡倒是攢了六枚五百日元的硬幣。這種硬幣是新版的,惡評很多,因為在自動販賣機上用不了。我用其中兩枚付了錢,隨手將小票放進錢包。 文庫本封面的勒口上有作者的黑白近照。照片上的她一頭齊頸短髮,瓜子臉,第一眼很難分辨她是板著臉還是在微笑。她身上飄蕩著難以捉摸的獨特氣質,說不清是冷漠還是神秘。明明是個美人,卻不願被人如此評價,因而她故意身裹一層無形暗幕。印像大致如此。 這就是姐姐曾經的戀人啊,想來不免有點心情複雜……我看了看作者的履歷,吃了一驚——出生年份是一九六三年,比我小三歲。前面提過的“失踪”,正是在姐姐二十二歲時,也就是一九七七年。算下來,月鎮季裡子那時才是個十四歲的少女。 二十二歲和十四歲,固然不算什麼難以置信的組合。但這種年齡差,連男女情侶中都很少見。不,年齡差本身只有八歲,確實沒什麼大不了的。問題是她們中的一方才十四歲,與其形容為年輕,不如說是年幼。我怎麼都抹不去心中的不協調感。 更讓我困惑的是封底簡介——身為主角的女高中生和來當家教的女大學生陷入了禁忌之戀。這很容易讓人想到姐姐方才提及的往事,甚至讓人猜測這莫非是私小說①。 ①日本大正年間(1912-1925)出現的一種獨特的文體,一般指作者脫離時代背景和社會生活,孤立地描寫個人身邊瑣事和心理活動的小說。 隨身物品的檢查結束後,我走進航班候機室所在的登機口,順道走入商店購買食物,本打算用掉攢下的零錢,卻被月鎮季裡子這位女性的獨特氣質抓住了心,心不在焉中遞出了一萬日元的紙幣。 我一邊往嘴裡塞三明治,一邊試讀《茴香果實之酒》。主角木行敦子是個女高中生,與來當家教的女大學生欠塚扶美相愛。敦子的性愛對象男女均可,即所謂的雙性戀。敦子確信扶美對自己也抱有好意,於是誘惑了她。 如果僅把十四歲少女說服二十二歲成年女性的設定抽出來,確實會有些許唐突。由於作者對主角敦子直截了當又頗具氣質的個性描寫得入木三分,讓人很自然就接受了這種設定。 兩人終於結合,扶美趁敦子進入東京的大學之際,同她一併去東京。敦子大學畢業後,兩人決意就此捨棄故鄉,相互為伴,一同走完此生。 故事只是平淡地展開,沒有任何波瀾萬丈的情節。在普通人眼中視作禁忌之愛的二人關係中,並未出現足以稱得上障礙的坎坷。故事中唯一的起伏,就是扶美向家人公佈自己的性取向,與古板嚴厲的父親對立的那一段,明顯是以姐姐的境遇為原型的。故事的講述者敦子並沒有親眼目睹這一幕,而是事後從扶美那里大致聽說的,處理得極其簡單。 書中最吸引我的是敦子和扶美為同居作準備的過程。同性間無法締結婚姻關係,即使想取得對方的部分遺產,同性伴侶在法律上也得不到任何權利保障,完全被看作陌生人。二人重要的共有財產最終會交給家屬而非伴侶。那該怎麼辦?雖然有收養孩子的方法,但二人選擇了另一條路,那就是製作同居的公證書。 即使在男女同居的關係中,公證書也常被用到。簡而言之,公證書就是公證處的公證人依據當事人的要求,公證或認證的合同、遺書之類的契約文件。雙方據此決定一起生活時的生活費如何計算,家務如何分擔,伴侶如果病危或死亡,共有財產如何處理;如果有養子或前夫的孩子,撫養權如何處理;晚年是否相互照顧;如何規定解除伴侶關係的條件——此類事務一概自行決定,或者說,不得不自行決定。 兩人不依賴既成的婚姻系統,自行決定一切。 敦子和扶美就是在這一點上看到了價值。為了製作公證書,她們邊和律師討論邊彼此商量。這才是《茴香果實之酒》最出彩的地方。誠如剛才所說,敦子和扶美的戀愛本身並無障礙。男性也好女性也好,嫉妒二人的關係或計劃妨礙她們的,某種意義上可稱作反派角色的人物並沒有登場。反之,二人決定對方為自己此生伴侶的瞬間,故事迎來了重大的波折。 製作公證書的過程中,雙方的思維差異日漸顯露。兩人有時意見相左,甚至爭吵起來。敦子是雙性戀,扶美則是絕對無法把男性當作性愛對象的女同性戀。平時完全不介意的性取向差異,有時因為一點小事會演變成爭執的導火線。兩人三番五次察覺彼此的關係已到此為止。若是普通的婚姻,可能一氣之下就離婚了,但同為女性的兩人反复嘗試,直至契約成立。故事的一半以上都是用來描寫各種失敗的嘗試的。 公證書製作完成,《茴香果實之酒》也就結束了。到這個結局為止的內心描寫可謂淋漓盡致。平心而論,結局很難稱得上圓滿,而正因為跨越了這麼多坎坷,才讓人充分相信這兩人的愛情是不可動搖的。 小說的餘味相當不錯。 書不是很厚,語言也幾經推敲,讀起來很快,一個半小時左右就看完了。起初我以為這是私小說,現在看來不是這麼回事。 欠塚扶美的原型的確是姐姐美保,這點毫無疑問。小說中有一段說明:扶美的父親經營著一家小料理店,他極力想讓在那里工作的年輕廚師與扶美結婚,使自己後繼有人。現實正是如此。 但是,姐姐並沒有像扶美一樣,為了追隨深愛的女性去東京,甚至和家人斷絕關係,因為《茴香果實之酒》中沒有發生扶美父親被殺事件。姐姐剛才說和月鎮季裡子至今未見面,那麼她們的關係應該在她和姐夫結婚前後就結束了吧。由此看來,將這部小說解釋為作者對自身願望的生動描寫,應該更恰當。無論有多少困難,都想像書中那樣和姐姐永遠結合。 等等!我突然重新審視起自己的想法。現在月鎮季裡子三十七歲,那件事之後,她和姐姐以外的女性或男性戀愛的可能性很大。她說不定真像書中寫的那樣,為了和對方一起生活,做過公證書。如果書中內容是作者本人的實際體驗,描寫非常寫實且充滿魄力這一點就說得通了。也許欠塚扶美這個角色,除姐姐外可能還存在多個原型。 一個頭疼的問題冒了出來:我回家後是否該把這本《茴香果實之酒》交給姐姐?欠塚扶美這個角色……至少前半部分是以自己為原型這點,姐姐也很容易猜到。如果她願意接受並持肯定態度倒還好,可這點我怎麼都拿不准。 從作者履歷上看,月鎮季裡子作為作家出道是在一九八七年,那時她二十四歲。除了《茴香果實之酒》,她似乎還有十多部作品。據卷末的解說,她的作品一貫以女同性戀為主題,其中可能也有不是以姐姐為原型的小說。可惜無論哪家候機室商店的書籍專櫃都小得可憐,根本找不到月鎮季裡子的其他作品。 沒辦法,我早先一步讀了這本書的事就先保密,還是把《茴香果實之酒》交給姐姐吧。 我換到登機口附近的座位上。夜幕籠罩著還有五個多小時就將迎來二十一世紀的羽田機場,候機室巨大的玻璃窗以夜色為背景,像鏡子般映出候機人群中每個人的模樣。其中也有我。 那是我平時看慣了的臉,不是什麼既視感。 我望著熟悉的日常事物。 本該如此的。 但是,這張臉…… 曾經在哪裡見過。 為什麼…… 剛才的奇妙感覺再次襲來。平時很快就會忘掉的小事,今晚卻格外在意。 突然,耳邊傳來話語聲:“所以說啊,你就好了。” 我越過自己的肩膀,悄悄觀察起來。背後座位上有兩位老婦人在交談,聲音充滿感慨。 “女孩願意贍養老人。我家是男孩,根本靠不住。” “為啥?你不是和兒子兒媳住一塊兒嗎?” “不行不行,完全不行。那媳婦竟說,非要贍養老人的話,她就搬出去。” “哎呀……” “兒子也沒出息,非但不教訓她,還給她幫腔。” “太過分了。” “就是說嘛,我都搞不懂到底為了啥才生孩子的。” 即使不情願,我還是聯想起姐姐剛才在電話裡說的話。母親隔三差五就嘮叨幸好生了肯養老的女孩,也就是姐姐。另一方面,母親瞞著姐姐,每逢看到我就執拗地說教。早點結婚,早點生孩子,不趕快生就會後悔,如此種種。 “你和美保現在還好,倒是想想自己上了年紀以後,老糊塗了,身體不聽使喚,就晚了。到時候靠得住的就只剩親人了。所以早點結婚,一刻都不能耽誤,最好是和年輕又健康的小姑娘。大學裡有很多,隨便找個就行。你到底是為什麼才當老師的。快點結婚、生孩子,而且要生兩個以上,一個給美保和佳人做養子。不好好替將來打算,絕對會後悔!等你親身體會到我說的話的時候,就晚了。” 我有預感,今晚回到家也會被母親逮住。煩死了,我每年都以工作忙為藉口,把回家的日程拖到除夕,就是因為厭倦了母親的說教。 “孩子是上天的恩賜,不是為了讓他們當自己的保姆才生下來的。”我懶得像這樣一本正經地反駁。 “我也是。”兩位老人的抱怨還在繼續,“就算是女孩,也不一定留得住。” “沒這回事吧。” “這可難說。反正別指望孩子了。對了,你聽說沒……” “什麼?” “日本接下來不是會進入高齡化社會嘛,老人的數量會比孩子多,就算想找人照顧自己,也有很多人找不到。” “為此才要付錢,買養老保險什麼的。” “那個先不說。聽說現在有越來越多的人選擇和親密的朋友一起度過餘生。” “和朋友?” “嗯,之前有個什麼電視節目上說的。” “彼此相互照顧嗎?” “簡單說來就是那樣。” “唔……那樣好像也挺合理的。不過,盡是老年人住一塊兒,總有點寂寞,不覺得嗎?” “是嗎?我倒覺得挺好的。起碼比孩子可靠。” 話題整體上並不愉快,幸好最後總算得出了積極的意見,我也鬆了口氣。 就在這時——“那個……”一位女性向我打招呼。 對方一頭清爽的栗色直長發,瓜子臉上戴著眼鏡,身著與她的氣質很相稱的短褲,似乎二十來歲。 她身後還跟著一位二十歲上下、栗色捲髮的小個子女性,一身少女品位的長裙裝束。 難道是上過我課的學生?對二人怯生生的笑容我毫無印象。正當我困惑時,戴著眼鏡的女生遞來銀色的數碼相機。 “不好意思,能幫忙按下快門嗎?” “啊,好,行啊。”我站起身,替她們拍了張在登機口前親密地手挽手的照片,然後把相機還給她們,“給。” “太謝謝了。”她們留下這句就離開了。 “不用專門挑這裡拍吧?”她們歡樂的交談聲在我背後遠去。 “因為今天是特別的日子嘛。” “對喔,確實。不過,你真讓我吃驚。” “呃,什麼事?” “小萌居然敢跟男人搭話。” “啊,說起來,不知不覺就……” 特別的日子…… 說起來,她們好像有什麼好事。接著,我很快意識到一個極其簡單的事實。 什麼嘛,今天竟然是二十世紀的最後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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