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第45章 第四十二章

J·K·罗琳 8441 2018-03-15
星期一早晨,羅賓來上班,像打了一場硬仗之後一樣疲憊,但為自己感到驕傲。 週末大部分時間,她和馬修都在談論她的工作。從某些方面來說(想來真是奇怪,畢竟在一起九年了),這是他們之間有過的最深刻、最嚴肅的一次談話。這麼長時間,她為什麼不承認,早在認識科莫蘭·斯特萊克之前,自己就對偵查工作懷有隱秘的興趣?當她終於坦言十幾歲時就有志從事某種刑事偵查工作時,馬修顯得非常吃驚。 “我以為這是你最不喜歡……”馬修喃喃地說,聲音低下去,但羅賓知道他指的是她從大學退學的原因。 “我只是一直不知道怎麼跟你說,”羅賓告訴他,“我以為你會笑話我。所以,讓我留下的不是科莫蘭,其實跟他這個——這個人沒有任何關係,”她差點說“男人”,幸虧及時把自己給救了,“是我自己。這是我想做的事。我愛這一行。現在他說要對我進行培訓,馬修,這一直是我夢寐以求的。”

談話一直持續到星期天,內心矛盾重重的馬修,終於像一塊巨石一樣有所鬆動。 “週末加班多嗎?”他懷疑地問羅賓。 “不知道。需要的時候才會加班。馬修,我愛這份工作,你能理解嗎?我不想再假裝了。我就是想幹這一行,希望得到你的支持。” 最後,馬修把她摟住,同意了。羅賓忍不住想到,母親的去世使馬修變得比以前容易溝通了一些,但她盡量不讓自己為此感到慶幸。 羅賓一直盼著向斯特萊克匯報她跟戀人的這種成熟的進步,可是她來上班時斯特萊克卻不在辦公室。放在她桌上那棵華麗的小聖誕樹旁邊的,是一張簡短的便條,斯特萊克用他個性鮮明、難以辨認的筆跡寫道: 羅賓倒抽一口冷氣。她抓起電話,撥了斯特萊克的手機號碼,卻只聽到忙音。

漢姆利要十點鐘才開門,羅賓覺得自己等不了那麼久。她一遍遍地按重播鍵,同時打開電腦,開始處理郵件,可是斯特萊克的電話總是佔線。羅賓把手機貼在耳邊,打開一封封郵件。半小時過去了,一小時過去了,斯特萊克的號碼仍然傳出忙音。她開始感到焦慮,懷疑這是一個計謀,故意讓她聯繫不上。 十點半,電腦“叮”的響了一聲,顯示收到一封郵件。郵件來自一個陌生的寄件者:[email protected],沒有內容,只有一個標為FYI的附件。 羅賓仍然聽著耳邊的忙音,下意識地點開附件。一張大幅黑白照片立刻填滿整個熒幕。 背景一片荒涼,陰霾密布的天空,一座古老的建築物外。除了新娘,照片裡的其他人都是虛的,新娘回眸直視著鏡頭。她穿著款式簡潔的、長長的修身白色婚紗,一條長可及地的面紗用細細的鑽石項圈固定。一頭烏黑的秀發,在近乎凝固的微風中像薄紗一樣飄揚。一隻手被一個穿晨禮服的模糊身影握著,那個人似乎在笑,但新娘的表情卻跟羅賓以前見過的任何一位新娘都不一樣。她看上去傷心、孤寂、焦慮不安。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羅賓,似乎只有她們倆是朋友,似乎只有羅賓才能理解她。

羅賓放下耳邊的手機,呆呆地看著照片。她曾經見過這張美艷惊人的臉龐。她們在電話裡說過一次話:羅賓還記得那個低沉沙啞、魅力十足的嗓音。這是夏洛特,斯特萊克的前未婚妻,是羅賓曾經看見從這棟樓裡跑出去的那個女人。 她真美啊。羅賓面對這個女人的容貌,莫名地覺得自慚形穢,同時又為她深邃的憂傷所震驚。她跟斯特萊克分分合合十六年——斯特萊克,滿頭小捲髮,體格像拳擊手,少了半條腿……其實這些都不重要,羅賓對自己說,一邊痴迷地盯著這個無與倫比的驚艷而憂傷的新娘……門開了。斯特萊克突然出現在她身旁,手裡拎著兩袋玩具,羅賓沒有聽見他走上樓,突然被嚇了一跳,就像從小金庫裡偷錢被抓了個現行。 “早上好。”斯特萊克說。

羅賓趕緊去抓滑鼠,想在他看見之前把照片關閉,可是她手忙腳亂地遮掩自己正在看的東西,反而把他的目光吸引到熒幕上。羅賓呆住,羞得無地自容。 “她幾分鐘前發來的,我不知道是什麼,就打開了。真是……真是對不起。” 斯特萊克盯著照片看了幾秒鐘,然後轉過身,把兩袋玩具放在她桌旁的地板上。 “刪了吧。”他說。語氣沒有悲傷,也沒有憤怒,但很堅定。 羅賓遲疑一下,然後關閉文檔,刪除郵件,清空垃圾箱。 “謝謝。”斯特萊克說,直起身子,用他的態度告訴羅賓,他不想談論夏洛特的婚禮照片。 “我電話上有你三十來個未接電話。” “是啊,你以為呢?” 羅賓興奮地說,“你留了紙條——你說……” “我不得不接我舅媽的電話,”斯特萊克說,“整整一小時十分鐘,念叨聖莫斯每個人的大病小病,就因為我跟她說我要回家過耶誕節。”

看到羅賓幾乎毫不掩飾的失望,他笑了起來。 “好吧,但我們必須抓緊了。我剛發現,今天下午在我見范克特之前我們可以做一些事。” 他大衣沒脫就在皮沙發上坐下,談了整整十分鐘,詳詳細細地把自己的推理擺在羅賓面前。 他講完後,兩人沉默良久。羅賓幾乎完全難以置信地盯著斯特萊克,腦海裡閃過老家教堂裡那個天使模糊而神秘的身影。 “你有什麼問題?”斯特萊克溫和地問。 “嗯……”羅賓說。 “我們已經一致認為奎因的失踪不是一時衝動,對嗎?”斯特萊克問她,“如果再加上塔爾加斯路的床墊——這麼湊巧,在一座二十五年沒人住過的房子裡——還有,奎因消失的一星期前,對書店的那個傢伙說他要離開,要給自己買點書看看——此外,河濱餐館的女侍者說奎因衝塔塞爾大叫大嚷時並不是真的生氣,他是在享受那個過程——我認為我們可以假設這是一場自編自導的失踪。”

“好吧。”羅賓說,斯特萊克推理的這一部分在她看來最容易理解。她想告訴斯特萊克,推理的其他部分都匪夷所思,卻不知道從何說起。她憑著一股挑毛病的衝動說道:“可是,他不會把自己的計劃告訴利奧諾拉嗎?” “當然不會。利奧諾拉到死也不會演戲。奎因就是想讓她著急,這樣利奧諾拉到處跟人說奎因失踪時才有說服力。說不定利奧諾拉還會報警,跑到出版商那兒大鬧特鬧,攪得人心惶惶。” “但那一套根本不管用,”羅賓說,“奎因一直在鬧失踪,誰也不當回事——他自己肯定也意識到了,光靠人間蒸發、躲進老房子是不可能讓他一舉成名的。” “不錯,可是這次他留下了一本書呀,他認為這本書會成為倫敦文學界的熱門話題,是不是?他在擁擠的餐館裡跟代理大吵大鬧,公開威脅要自行出版,已經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他回到家,在利奧諾拉麵前上演了華麗出走的一幕,然後偷偷溜到塔爾加斯路。那天晚上,他毫不猶豫地把同夥放進屋,深信他們是一伙的。”

他們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羅賓大著膽子說(她不習慣對斯特萊克的結論提出質疑,總認為他永遠不會錯):“可是你一點證據也沒有,沒法證明曾有一個同夥,更不用說……我是說……這都是……設想。” 斯特萊克又開始重申剛才已經說過的觀點,但羅賓舉起一隻手阻止他。 “我已經聽過一遍了,可是……你是根據別人所說的話推斷的。根本就沒有——沒有物證。” “當然有,”斯特萊克說,“《家蠶》。” “那不是……” “那是我們擁有的唯一一個也是最大的證據。” “是你一直跟我說:手段和機會,”羅賓說,“是你一直說動機並不……” “我一個字也沒提到動機,”斯特萊克提醒她,“事實上,我並不能確定動機是什麼,不過倒有幾種猜測。如果你想拿到更多的物證,現在就可以幫我去弄。”

羅賓將信將疑地看著他。她在這里工作了這麼長時間,斯特萊克從來沒有請她去蒐集證據。 “我想讓你跟我一起去找奧蘭多·奎因談談,”他說,一邊從沙發上站起來,“我不想自己去做這事,她……怎麼說呢,她脾氣有點怪。不喜歡我的頭髮。她在拉德布魯克林,住在隔壁鄰居家,所以我們最好趕緊出發。” “就是那個有學習障礙的女兒?”羅賓疑惑地問。 “是啊,”斯特萊克說,“她脖子上掛著一隻猴子,是毛絨玩具。我剛才在漢姆利玩具店看見一大堆那樣的猴子——實際上是睡衣袋。他們稱之為頑皮猴。” 羅賓瞪著他,似乎擔心他失去理智。 “我見到奧蘭多時,猴子掛在她脖子上,她不停地憑空變出一些東西——圖畫,蠟筆,從廚房桌上偷走的一張卡片。我剛剛意識到她是從睡衣袋裡拿出來的。她喜歡偷別人的東西,”斯特萊克繼續說道,“她父親活著時,她總是在他的書房裡出出進進。奎因經常拿紙給她畫畫。”

“你覺得她掛在脖子上的睡衣袋裡藏著兇手的線索?” “不,但我認為她在奎因的書房裡偷偷轉悠時,可能有機會撿到《家蠶》的一點片段,或者奎因會給她一張最初的草稿,讓她在後面畫畫。我要找的是帶有筆記的紙片,幾個廢棄的段落,什麼都行。是這樣,我知道這聽起來有點懸,”斯特萊克正確讀懂了她的表情,“但我們進不了奎因的書房,員警已經把那裡搜遍了,什麼也沒發現,我敢肯定奎因帶走的那些筆記本和草稿都被毀掉了。頑皮猴是我能想到的最後一個地方了,”他看了看表,“如果我們想去拉德布魯克林再趕回來見范克特,時間還蠻緊張的。” “這倒提醒了我……” 他離開辦公室。羅賓聽見他上樓了,以為他肯定是去自己的公寓,卻聽到翻找東西的聲音,便知道他是在樓梯平台的那些箱子裡搜尋著什麼。他回來時拿著一盒橡膠手套,顯然是離開特別調查科前偷來的,還有一個透明的塑膠證據袋,大小跟航空公司提供的裝化妝品的袋子完全一樣。

“我還想拿到一個至關重要的物證,”斯特萊克說,拿出一雙手套,遞給一頭霧水的羅賓,“我本來想,在我今天下午跟范克特面談時,你可以試著去弄弄看。” 他三言兩語地說了想要羅賓去弄什麼,並解釋了原因。 不出斯特萊克所料,羅賓聽他說完後,陷入驚愕的沉默。 “你在開玩笑。”最後她輕聲說。 “沒有。” 她下意識地用一隻手摀住嘴。 “不會有危險的。”斯特萊克向她保證。 “我擔心的不是這個。科莫蘭,那也太——太可怕了。你——你真的不是開玩笑?” “如果你上星期看見在監獄裡的利奧諾拉·奎因,就不會這麼問了,”斯特萊克臉色陰沉地說,“我們必須特別機智,才能把她從那裡弄出來。” 機智?羅賓想,手裡拎著那雙軟綿綿的手套,仍然感到為難。他提議的今天的那些活動都顯得怪異、瘋狂,最後一件事更是噁心。 “聽我說,”斯特萊克說,突然變得十分嚴肅,“我不知道怎麼跟你說,但我能感覺到。我能聞到,羅賓。所有這一切的背後,潛伏著某些瘋狂、危險,但很有能力的人。他們通過激起傻瓜奎因的自戀,讓他亦步亦趨地跟著他們走,有這想法的不止我一個人。” 斯特萊克把羅賓的大衣遞給她,她穿上。斯特萊克把證據袋塞進衣服裡面的口袋。 “不斷有人告訴我,案子涉及另一個人:查德說是瓦德格拉夫,瓦德格拉夫說是塔塞爾,皮帕·米吉利太愚蠢了,真相就算在眼皮底下都辨不清,克利斯蒂安·費舍爾——好吧,他沒被寫進書裡,所以看問題更客觀些,”斯特萊克說,“他準確指出問題的關鍵,自己卻渾然不知。” 羅賓拼命跟上斯特萊克的思路,對不能理解的部分心存疑慮,一邊隨著他走下金屬樓梯,來到外面寒冷的街上。 “這起謀殺案,”斯特萊克說,點燃一支煙,兩人一起順著丹麥街往前走,“精心策劃了很久,即使沒有好幾年,起碼也有好幾個月。仔細想想,真是天才之作,可惜精打細算過了頭,聰明反被聰明誤。你不可能像構思小說一樣策劃謀殺案。現實生活中總有一些細枝末節無法搞定。” 斯特萊克看得出羅賓並沒有心服口服,但他並不擔心。他以前就跟心存疑慮的下屬一起工作過。兩人一起走進地鐵站,上了一輛中央線列車。 “你給你的外甥買了什麼?”沉默良久之後,羅賓問道。 “迷彩服和玩具槍,”斯特萊克說,他挑選這些玩具的動機完全是為了把妹夫激怒,“我給提摩西·安斯蒂斯挑了一面特別大的鼓。他們會在耶誕節那天凌晨五點鐘享受鼓聲。” 羅賓雖然心事重重,還是扑哧一聲笑了。 歐文·奎因一個月前逃離的那片安靜的住宅區,像倫敦其他地方一樣被積雪覆蓋,屋頂一片潔白無瑕,腳下卻是灰暗的髒雪。那個快活的因紐特人在酒吧招牌上笑瞇瞇地看著他們從下面經過,像寒冬街道的主神。 此刻站在奎因家門外的是另一位員警,馬路邊停著一輛白色的警車,車門敞開著。 “在花園裡挖內臟呢,”靠近警車時,斯特萊克低聲對羅賓說,警車裡放著幾把沾著泥點的鐵鍬,“他們在亂沼地一無所獲,在利奧諾拉的花園裡也不會有任何發現。” “這可是你說的。”羅賓壓低聲音回答,有點害怕那個虎視眈眈、相貌英俊的員警。 “今天下午你會幫助我證明這一點,”斯特萊克悄聲說,“早上好。”他朝那個站崗的員警喊了一句,對方沒有回答。 斯特萊克似乎被自己瘋狂的推理弄得乾勁沖天,羅賓想,萬一他是對的,那麼兇殺案的荒誕怪異會超過那具被開膛破肚的屍首……他們走上奎因家隔壁那座房子的門前小路,離那個站崗的員警只有幾米遠。斯特萊克摁響門鈴,等了一會兒,門開了,出現一個矮矮的、一臉焦慮的六十出頭的女人,穿著家常服和一雙羊毛滾邊拖鞋。 “你是艾德娜吧?”斯特萊克問。 “是的。”她膽怯地說,抬頭看著斯特萊克。 斯特萊克介紹自己和羅賓,艾德娜緊鎖的眉頭鬆開了,露出可憐的如釋重負的神情。 “噢,是你,我聽說過你。你在幫助利奧諾拉,你要把她弄出來,是嗎?” 羅賓恐懼地意識到那個英俊的員警就在幾米開外,聽到了這番對話。 “進來,進來。”艾德娜說,閃開身,熱情地招呼他們進去。 “夫人——真對不起,我還不知道你姓什麼。”斯特萊克說,在門墊上擦了擦腳(艾德娜家溫暖、整潔,比奎因家舒適得多,但格局完全一樣)。 “就叫我艾德娜吧。”她笑著對他說。 “艾德娜,謝謝你——知道嗎,你應該先要求看證件再放人進家門的。” “哦,可是,”艾德娜慌亂地說,“利奧諾拉跟我說起過你……” 但斯特萊克還是堅持讓她看一眼自己的駕駛證,才跟著她順著門廳走進一間藍白相間的廚房,比利奧諾拉家的廚房亮堂多了。 “她在樓上,”斯特萊克解釋說他們是來看奧蘭多的,艾德娜說,“她今天不太高興。你們喝咖啡嗎?” 她腳步輕快地去拿杯子,一邊嘴裡不停地說話,像是孤單和壓抑了很久,充滿憋屈。 “別誤會我,我不介意讓她住在這兒,可憐的羔羊,可是……” 她絕望地看看斯特萊克,又看看羅賓,一些話脫口而出,“可是多長時間是個頭呢?你們知道,她們沒有親戚。昨天來了個社工,檢查她的情況,說如果我不能收留她,就只能讓她進收容所什麼的。我說,你們不能那樣對待奧蘭多,她和她的媽媽從來沒有分開過,沒有,她可以留在我這兒,可是……” 艾德娜看了天花板一眼。 “她現在情緒很不穩定,非常煩躁。就想要媽媽回家,我能對她說什麼呢?不可能跟她說實話,對不對?他們還在隔壁把整個花園刨了個遍,結果刨出了傻先生……” “死貓。”斯特萊克壓低聲音告訴羅賓,淚水從艾德娜的眼鏡後面冒出來,順著她圓圓的面頰滾落。 “可憐的羔羊。”她又說一遍。 艾德娜把咖啡遞給斯特萊克和羅賓後,上樓去叫奧蘭多。她花了十分鐘才把小姑娘勸下樓來,她出現時,斯特萊克很高興看到頑皮猴被她抱在懷裡。她今天穿著一套臟兮兮的運動服,滿臉的不高興。 “他的名字像個巨人。”奧蘭多看見斯特萊克後,對著廚房的空氣說。 “不錯,”斯特萊克點著頭說,“記性真好。” 奧蘭多坐進艾德娜給她拉出的那張椅子,懷裡緊緊抱著猩猩。 “我叫羅賓。”羅賓笑微微地看著她說。 “像一隻鳥,”奧蘭多立刻說道,“渡渡是一隻鳥。” “她的爸爸媽媽這麼叫她。”艾德娜解釋道。 “我們倆都是鳥。”羅賓說。 奧蘭多望著她,然後站起身,一言不發地走出廚房。 艾德娜深深地嘆了口氣。 “她動不動就不高興。你永遠搞不清……” 可是奧蘭多又回來了,拿著蠟筆和一個螺旋裝訂的繪圖本,斯特萊克知道肯定是艾德娜為了哄她高興而買的。奧蘭多在廚房桌旁坐下,看著羅賓微笑,那笑容甜美、坦誠,羅賓看了感到一陣莫名的憂傷。 “我要給你畫一隻知更鳥。”她大聲說。 “太好了。”羅賓說。 奧蘭多畫了起來,舌頭咬在兩排牙齒間。羅賓沒有說話,看著圖畫慢慢成形。斯特萊克感到羅賓已經跟奧蘭多相處得比他上次融洽了,就吃了一塊艾德娜遞過來的巧克力餅乾,聊了幾句下雪的事。 羅賓的讀音跟英語裡的“知更鳥”(Robin)一樣。 奧蘭多的小名叫“渡渡”,跟英語裡的“渡渡鳥”讀音一樣。 奧蘭多終於畫完了,把它從本子上撕下來,在桌上推給羅賓。 “真漂亮,”羅賓笑吟吟地看著她說,“真希望我能畫一隻渡渡鳥,可是我一點也不會畫畫。”斯特萊克知道這是一句謊話。羅賓很擅長畫畫,他見過她的塗鴉。 “不過我必須給你點東西。” 在奧蘭多熱切目光的注視下,她終於掏出一個圓圓的小化妝鏡,背面裝飾著一隻毫無特色的粉紅色小鳥。 “給,”羅賓說,“你看,這是一隻火烈鳥。也是一隻鳥。送給你了。” 奧蘭多微微張著嘴接過禮物,使勁盯著它看。 “對這位女士說謝謝。”艾德娜提醒她。 “謝謝。”奧蘭多說,把鏡子塞進睡衣袋裡。 “這是一個袋子嗎?”羅賓興趣盎然地問。 “我的猴子,”奧蘭多說,把猩猩抱得更緊了,“我爸爸給我的。我爸爸死了。” “這真讓我感到遺憾。”羅賓輕聲說,暗自希望奎因屍體的畫面不要一下子湧入腦海,他的軀乾就像睡衣袋一樣被掏空了……斯特萊克偷偷看了看表。跟范克特約定的時間越來越近了。羅賓喝了幾口咖啡,問道:“你把東西藏在猴子身體裡嗎?” “我喜歡你的頭髮,”奧蘭多說,“黃黃的,亮晶晶的。” “謝謝你,”羅賓說,“你那裡面還有別的圖畫嗎?” 奧蘭多點點頭。 “我可以吃餅乾嗎?”她問艾德娜。 “我可以看看你的其他圖畫嗎?”奧蘭多吃餅乾時,羅賓問。 奧蘭多遲疑了一會兒,打開她的猩猩。 她掏出一卷皺巴巴的圖畫,畫在大大小小、各種顏色的紙張上。 一開始,斯特萊克和羅賓都沒有把紙翻過來,只是在奧蘭多把圖畫攤在桌上時交口不迭地稱讚,看到奧蘭多用蠟筆和簽字筆劃的那幅顏色鮮豔的海星和跳舞的天使,羅賓提了幾個問題。奧蘭多得到他們的欣賞,喜不自禁,又從袋子深處掏出她的畫畫材料。一個用過的打字機色帶盒出現了,灰色的長方形,細細的色帶上有打字時留下的顛倒的文字。斯特萊克克制著想把它立刻藏於掌中的衝動,眼巴巴地看著它被埋在一罐彩色鉛筆和一盒薄荷糖下面,在奧蘭多攤開一幅蝴蝶圖畫時,他仍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色帶。蝴蝶圖畫上可以看出背面有成年人留下的亂糟糟的筆跡。 奧蘭多受到羅賓的鼓勵,拿出更多的東西:一張貼畫,一張門迪普丘陵的明信片,一個圓圓的冰箱貼,上面印著:“當心!我可能會把你寫進小說裡!”最後拿給他們看的三幅圖畫,是畫在品質較好的紙張上的:兩張插圖校樣,一張封面打樣。 “是我爸爸工作時給我的,”奧蘭多說,“我想要它,丹尼查摸了我。”她說,指著一張色彩艷麗的圖畫。斯特萊克認出來了,是《喜歡蹦蹦跳的袋鼠凱拉》。奧蘭多給凱拉添了一頂帽子和一個手袋,並用彩虹簽字筆描了一遍公主跟青蛙說話的那幅圖。 看到奧蘭多這麼愛說話,艾德娜感到很高興,又去煮了一些咖啡。羅賓和斯特萊克意識到時間緊張,同時又知道不能惹得奧蘭多大吵大鬧,把她所有的寶貝都搶回去藏起來,他們一邊說著話,一邊拿起桌上的每一幅畫,細細查看。羅賓看到什麼可能有價值的東西,就遞給身邊的斯特萊克。 那張蝴蝶圖畫的背面潦草地寫著一串人名: 薩姆·布萊維。艾迪·博伊奈?愛德華·巴斯金維?斯蒂芬·布魯克? 門迪普丘陵的明信片是七月份寄來的,上面有一句短短的留言: 除此之外,就沒有任何手寫的東西了。奧蘭多的幾幅畫斯特萊克上次來的時候看見過。一張畫在兒童餐館功能表的背面,另一張畫在奎因家的煤氣帳單上。 “好吧,我們得走了。”斯特萊克說,喝完杯裡的咖啡,禮貌地表示遺憾。他假裝漫不經心地繼續拿著多克斯·彭杰利《在邪惡的岩石上》的封面圖。一個滿身污泥的女人,懶洋洋地躺在懸崖峭壁包圍的一處小灣的碎石沙地上,一個男人的影子橫過她的下腹部。奧蘭多在翻騰的藍色海水里畫了一些粗線條的黑魚。那個用過的打字機色帶盒就藏在圖畫下面,是斯特萊克悄悄推進去的。 “我不要你走。”奧蘭多對羅賓說,突然變得焦慮,眼淚汪汪。 “我們玩得很好,是不是?”羅賓說,“相信我們還會再見的。你會留著那個火烈鳥鏡子的,是嗎?我有這張知更鳥的圖畫……” 可是奧蘭多已經開始哀號和跺腳了。她不想再面對離別。在不斷升級的騷動的掩護下,斯特萊克偷偷把打字機色帶盒塞進《在邪惡的岩石上》封面圖裡,裝進口袋,沒有留下指紋。 五分鐘後,他們來到街上,羅賓有點心緒煩亂,因為她走過門廳時奧蘭多號啕大哭地想抓住她。艾德娜不得不拽住奧蘭多的身體,不讓她再跟著他們。 “可憐的孩子,”羅賓壓低聲音說,以免那個盯著他們的員警聽見,“哦,上帝,太可怕了!” “不過很有價值。”斯特萊克說。 “你拿到那個打字機色帶了?” “嗯哪。”斯特萊克說,扭頭望了一眼,看那個員警已經不見了,才掏出仍包在多克斯封面裡的色帶盒,把它小心地倒進一個塑膠證據袋。 “還不止這個呢。” “真的?”羅賓驚訝地說。 “可能是線索,”斯特萊克說,“也可能什麼都不是。” 他又看了看表,加快腳步,膝蓋疼得他咧了咧嘴。 “我得趕緊走了,不然見范克特就要遲到了。” 二十分鐘後,當他們坐在駛往倫敦市中心的擁擠的地鐵列車上時,斯特萊克說:“你對今天下午要做的事情很清楚吧?” “非常清楚。”羅賓說,但語氣有所保留。 “我知道這不是件好玩的事……” “讓我感到煩心的不是這個。” “就像我說的,應該不會有危險,”他說,托特納姆宮廷路快到了,他準備起身,“可是……” 他不知為何又沉吟起來,微微皺著兩道濃眉。 “你的頭髮。”他說。 “有什麼不對嗎?”羅賓說,敏感地抬起一隻手。 “它讓人看了忘不掉,”斯特萊克說,“你有帽子嗎?” “我——我可以買一頂。”羅賓說,感到一種莫名的心慌。 “記在小金庫的賬上,”斯特萊克對她說,“小心點總沒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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