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第43章 第四十章

J·K·罗琳 7571 2018-03-15
第二天,雨、雪和冰雹輪番敲打著辦公室的窗戶。中午時分,布魯克赫斯特小姐的老闆大駕光臨,查看女友不忠的證據。斯特萊克把他送走後不久,卡洛琳·英格爾斯來了。她忙得不亦樂乎,正要去學校接孩子,但決定給斯特萊克送來新開張的金蕾絲紳士夜總會的卡,那是她在丈夫的錢夾裡發現的。英格爾斯先生已答應遠離艷舞舞孃、應召女郎和脫衣舞女演員,作為他們和好的必要條件。斯特萊克承諾去金蕾絲偵察一下,看英格爾斯先生是不是又經不住誘惑。卡洛琳·英格爾斯離開後,斯特萊克迫不及待地享用放在羅賓桌上的那包三明治,可是剛吃一口,他的手機就響了。 那位元黑美人客戶意識到他們的僱傭關係即將結束,就拋開所有的顧忌,邀請斯特萊克出去吃飯。斯特萊克彷彿看見羅賓一邊吃三明治,一邊偷偷發笑,同時假裝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腦。斯特萊克想禮貌地拒絕,先藉口工作太忙,最後推說自己已經有女朋友了。

“你從沒告訴過我。”黑美人說,口氣突然變得冷淡。 “我想把私生活和工作截然分開。”斯特萊克說。 黑美人沒等他禮貌地說一聲再見,就掛斷電話。 “也許你應該跟她出去,”羅賓假裝天真地說,“只是要確保讓她買單。” “她肯定會買單的。”斯特萊克沒好氣地說,為了把浪費的時間補回來,一口塞進半個三明治。手機又響了。他暗暗叫苦,低頭看是誰發來的短信。 他的心裡一陣發緊。 “利奧諾拉?”羅賓看見他臉色變得凝重,問道。 斯特萊克搖搖頭,嘴裡塞滿三明治。 短信只有五個字:本來是你的。 跟夏洛特分手後,他沒有換過號碼。手機卡里面存有一百多個工作連絡人,換號太麻煩了。這是八個月來夏洛特第一次跟這個號碼聯繫。

斯特萊克想起戴夫·普爾沃斯的警告: 你得留神,迪迪,看她會不會從地平線上飛跑回來。她要是逃婚我一點也不驚訝。 今天是三號,斯特萊克提醒自己。她應該是明天完婚。 自打擁有手機後,斯特萊克第一次希望它有呼叫者定位功能。她是從那個該死的克洛伊的城堡發來短信嗎?在檢查教堂裡擺放的鮮花和點心的間歇?還是站在丹麥街的拐角,像皮帕·米吉利一樣盯著他的辦公室?從一場這樣豪華、這樣知名的婚禮上逃跑,也算是夏洛特登峰造極的壯舉了,是她麻煩不斷、自毀聲譽的生涯的最高頂點。 斯特萊克把手機放回口袋,開始吃第二個三明治。羅賓推斷自己不便打聽斯特萊克臉色突然變得陰沉的原因,便把自己的薯片包裝袋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說道:“你今晚要去跟你弟弟見面,是嗎?”

“什麼?” “你不是要去見你弟弟……” “哦,對了,”斯特萊克是,“沒錯。” “在河濱餐館?” “是啊。” 本來是你的。 “為什麼?”羅賓問。 我的。真他媽見鬼。什麼時候有過。 “什麼?”斯特萊克說,模模糊糊地意識到羅賓問了他一句話。 “你沒事吧?” “沒事,我很好,”他說,振作起精神,“你問我什麼?” “你為什麼要去河濱餐館?” “噢,是這樣,”斯特萊克說,一邊伸手去拿自己那包薯片,“可能不太容易,但我想找某個親眼目睹奎因和塔塞爾吵架的人談談。我想弄清奎因是不是在演戲,是不是一直在籌畫自己的失踪。” “你希望找到一個那天晚上在場的工作人員?”羅賓問,顯然有些懷疑。

“所以我把阿爾帶去,”斯特萊克說,“他認識倫敦每一家高檔餐館的每一位服務員。我父親的孩子都這樣。” 吃過午飯,他端著一杯咖啡走進自己的辦公室,關上門。冰雹又在敲打窗戶。他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下面冰天雪地的街道,隱約以為(希望?)能在那兒看見她,長長的黑髮在蒼白而姣好的面龐周圍飄舞,一雙帶有斑紋的綠褐色眼睛抬起來望著他,懇求著他……然而,街上只有一些陌生人,裹得嚴嚴實實,抵禦嚴冬的寒冷。 他真是百分之百瘋了。夏洛特在蘇格蘭呢,而且她在那裡要遠遠好得多。 後來,羅賓回家了,斯特萊克穿上夏洛特一年多前給他買的那套義大利西裝,當時他們就在那家餐館慶祝他的三十五歲生日。他披上大衣,鎖上公寓門,在零度以下的寒冷中出門去乘地鐵,仍然拄著拐杖。

耶誕節從他經過的每個櫥窗向他發起攻擊:晶瑩閃爍的彩燈,一堆堆嶄新的商品,玩具,工藝品,玻璃上的假雪花,以及各種耶誕節前大拍賣的招牌,在深度的經濟蕭條中徒添一種悲淒的音符。星期五晚上的地鐵裡,有更多耶誕節前的狂歡者:女孩們穿著滑稽可笑的亮片裙子,冒著體溫過低的危險,跟全身裹得嚴嚴實實的男孩耳鬢廝磨。斯特萊克深感疲憊和情緒低落。 沒想到從哈密史密斯走過去路這麼長。他走上富勒姆宮路時,發現這裡距伊莉莎白·塔塞爾家很近。可能是她建議在這家餐館吃飯的,因為對她來說方便,而奎因從拉德布魯克林的家中趕來卻要走很遠的路。 十分鐘後,斯特萊克向右一拐,在黑暗中穿過空蕩蕩的、發出迴聲的街道,朝泰晤士河碼頭走去,他的呼吸凝成團團白霧。那座河濱花園,夏天有許多人在蒙著白布的椅子上就餐,此刻卻被厚厚的積雪掩埋。再往前,泰晤士河閃著幽暗的光,冰冷剛硬,令人不寒而栗。

斯特萊克拐進一個改造過的磚砌倉庫,立刻就被燈光、溫暖和喧鬧所包圍。 阿爾就在一進門的地方,靠在吧台上,胳膊肘撐著亮晶晶的金屬檯面,正跟吧台侍者聊得很投機。 他身高不到一米七八,作為羅克比的孩子來說算矮的,體重卻有點超標。鼠褐色的頭髮往後梳得一絲不亂。跟他母親一樣是尖下巴,但遺傳了父親那種微弱的外斜視,這種斜視給羅克比英俊的臉龐賦予了一種特殊的魅力,也證明阿爾毫無疑問是他父親的兒子。 阿爾一看見斯特萊克,就熱情地大吼一聲,衝過來擁抱他。斯特萊克拿著礙手礙腳的拐杖,正忙著脫大衣,對他的擁抱無法做出回應。阿爾往後退去,露出局促不安的神情。 “你怎麼樣,老哥?” 阿爾雖然一副滑稽的英倫範兒,但口音卻是歐美的奇怪混合,這是他多年在歐洲和美洲之間來回游走的結果。

“還行,”斯特萊克說,“你呢?” “也還行吧,”阿爾學他說話,“還行,不算太糟。” 他做了一個誇張的法國式聳肩。阿爾曾在蘿實學院,那家瑞士的國際寄宿學校,接受教育,因此肢體語言仍依稀帶有在那裡接觸到的歐洲大陸風格。不過,他的回答中蘊含著某種東西,某種斯特萊克每次跟他見面都能感覺到的東西:阿爾的負疚感,他的防範心理,似乎因為過得比哥哥優渥舒適而準備受到指責。 “你喝點什麼?”阿爾問,“啤酒?來杯佩羅尼怎麼樣?” 他們在擁擠的吧台前並排坐下,面對擺滿酒瓶的玻璃擱架,等候自己的座位。長長的餐館里人頭攢動,天花板上用工業金屬塑造出別具風格的波浪,地毯是天藍色的,遠處那座燃燒著木頭的大爐子活像一個巨大的蜂巢,斯特萊克環顧四周,認出一位知名雕塑家、一位大名鼎鼎的女建築師,和至少一位著名演員。

“聽說了你和夏洛特的事,”阿爾說,“真可惜。” 斯特萊克猜想阿爾可能認識某個跟夏洛特相熟的人。阿爾跟一大幫富豪打得火熱,說不定其中就有人認識未來的克洛伊子爵。 “是啊,”斯特萊克聳了聳肩說,“這樣也好。” (他和夏洛特曾經坐在這裡,坐在這家美妙的湖濱餐館裡,享受他們在一起的最後一個愉快的夜晚。四個月後,他們的關係分崩離析,四個月的傷害、煎熬,心力交瘁……本來是你的。)阿爾叫住一個漂亮的年輕女子,跟她打招呼,她把他們帶到餐桌旁。另一個同樣漂亮的年輕男子給他們遞來功能表。斯特萊克等阿爾點了酒水,又等侍者離開之後,才解釋他們來這裡的原因。 “四星期前的一個晚上,”他對阿爾說,“一個名叫歐文·奎因的作家跟他的代理在這裡吵了一架。據大家說,當時整個餐廳裡的人都看見了。奎因氣沖沖地揚長而去,之後不久——大概幾天之內,也可能就在當晚……”

“——被人謀殺了。”阿爾一直張著嘴聽斯特萊克說話,此時插言道,“我在報紙上看見了。屍體是你發現的。” 從他的語調裡可以聽出,他渴望了解更多的細節,但斯特萊克未予理會。 “這裡可能不會有什麼發現,但我……” “但兇手是他妻子呀,”阿爾不解地說,“他們已經把她抓了起來。” “不是他妻子乾的。”斯特萊克說,把注意力轉向紙質菜單。他以前就發現,阿爾雖然從小就被各種關於父親和家人的不實報導所包圍,卻似乎並沒有把他對英國媒體的正當懷疑擴展到其他話題上。 阿爾的學校有兩個校區,夏天在日內瓦湖畔上課,冬天去往格施塔德,下午溜冰、滑雪。阿爾是呼吸著價格高昂的山區空氣長大的,身邊圍著一群名人的孩子。那些遙遠的面目猙獰的小道消息,只是他生活中一個模糊不清的背景……至少,斯特萊克是這麼解讀阿爾跟他說過的關於小時候的寥寥數語。

“不是他妻子乾的?”斯特萊克重新抬起頭來時,阿爾說。 “不是。” “哇。你又要來一次盧拉·蘭德里案?”阿爾問,咧嘴綻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他不對稱的目光增添了一份魅力。 “正是這麼想的。”斯特萊克說。 “你想要我找服務員打聽打聽?”阿爾問。 “一點不錯。”斯特萊克說。 阿爾因為有機會為斯特萊克效勞而顯得欣喜若狂,斯特萊克看了覺得既好笑又感動。 “沒問題。沒問題。我去給你找個體面的人。盧盧去哪兒了?她是個很機靈的傢伙。” 點完餐後,阿爾悠閒地往衛生間走去,看能不能找到機靈的盧盧。斯特萊克獨自坐著,喝著阿爾點的天娜干紅,注視著穿白制服的廚師在開放式廚房里幹活。他們都很年輕,技術嫻熟,效率很高。火苗騰起,刀起刀落,沉重的鐵鍋被搬來搬去。 斯特萊克注視著弟弟阿爾閑庭信步地走回桌旁,身後跟著一個系白圍裙的黑皮膚姑娘,心想,他並不笨,只是……“這是盧盧,”阿爾說著,重新坐下來,“她那天晚上在場。” “你還記得那場爭吵嗎?”斯特萊克問,注意力立刻集中到這個姑娘身上,她太忙了,沒工夫坐下來,只是站在那裡看著他,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 “哦,記得,”她說,“吵得可大聲了。整個餐館一下子就安靜了。” “你還記得那個男人長什麼樣子嗎?”斯特萊克說,急於證實她目睹的確實是那場爭吵。 “很胖,戴一頂帽子,是啊,”她說,“沖一個灰頭髮的女人嚷嚷。是啊,他們吵得可厲害了。對不起,我得去……” 她說著就走了,去給另一桌的客人點餐。 “等她回來我們再把她抓住,”阿爾安慰斯特萊克,“對了,埃迪向你問好。真希望他也能來這兒。” “他最近怎麼樣?”斯特萊克假裝感興趣地問。阿爾積極地想跟斯特萊克建立友誼,而他的弟弟埃迪卻顯得很淡漠。埃迪二十四歲,是自己組建的那個樂隊的主唱。斯特萊克從未聽過他們的音樂。 “他很了不起。”阿爾說。 兩人沉默下來。開胃菜上來了,他們默默地吃著。斯特萊克知道阿爾在那些國際文憑課程上成績優異。一天晚上,斯特萊克在阿富汗的軍營帳篷裡,從網上看見阿爾十八歲時的一張照片,他穿著奶油色的外套,胸前的口袋上有一個飾章,長長的頭髮飄向一側,在日內瓦明媚的陽光下閃著金光。羅克比用胳膊摟著阿爾,滿臉洋溢著慈父的驕傲。這張照片很有新聞價值,因為羅克比以前的照片都沒有穿西服、打領帶的。 “你好,阿爾。”一個斯特萊克熟悉的聲音說道。 斯特萊克吃驚地看到,丹尼爾·查德拄著雙拐站在他們面前,天花板上工業金屬的波浪在他的禿頂上映出各種微妙的光斑。這位出版商穿著暗紅色的敞領襯衫和灰色西服,在這群不修邊幅的人中間顯得時髦瀟灑。 “哦,”阿爾說,斯特萊克看出他在努力回憶查德是何許人,“嗯——你好……” “丹尼爾·查德,”出版商說,“我們見過,我跟你父親談過他自傳的事。” “哦——哦,沒錯!”阿爾說,站起來跟他握手,“這是我的哥哥科莫蘭。” 如果說斯特萊克看見查德靠近阿爾時感到意外,那麼跟查德看見斯特萊克時臉上顯出的那份驚愕相比,他的意外根本不算什麼。 “你的——你的哥哥?” “同父異母的哥哥。”斯特萊克說,看到查德顯得一頭霧水,他暗暗感到好笑。他這個為錢賣命的偵探,怎麼可能跟這個風流公子是親戚呢? 查德本來是想接近一個能帶來豐厚利潤的大人物的兒子,結果卻使自己陷入三個人的尷尬沉默之中。 “腿好些了嗎?”斯特萊克問。 “哦,是的,”查德說,“好多了。那麼,我就……我就不打擾你們用餐了。” 他離開了,在餐桌間靈巧地穿行,然後重新落座,斯特萊克看不見他了。斯特萊克和阿爾又坐下來,心想,人一旦到達一定層次,一旦甩開那些不能在高檔餐館和俱樂部擁有一席之地的人,倫敦城就會變得很小。 “想不起來他是誰了。”阿爾靦腆地咧嘴笑著說。 “他在考慮給他寫自傳,是嗎?”斯特萊克問。 他從來不稱羅克比為爸爸,但是在阿爾面前,他盡量記住不對父親直呼其名。 “是啊,”阿爾說,“他們承諾給他一大筆錢。我不知道他是想跟那傢伙合作還是跟別人。大概要找人捉刀代筆吧。” 在那一瞬間,斯特萊克猜想在這樣一本書裡,羅克比會怎麼處理長子的意外受孕和有爭議的出生呢?他想,也許羅克比干脆隻字不提。那倒是斯特萊克求之不得的。 “知道嗎,他仍然很想見你,”阿爾說,似乎鼓足勇氣後才說出這話,“他很為你驕傲……讀了蘭德里一案的所有報導。” “是嗎?”斯特萊克說,扭頭在餐館裡尋找盧盧,那個記得奎因的女服務員。 “是啊。”阿爾說。 “那他是怎麼做的,挨個兒接見出版商?”斯特萊克問。他想起凱薩琳·肯特,想起奎因本人,一個是找不到出版商,另一個被出版商給甩了。而那個年邁的搖滾巨星卻能夠隨意挑挑揀揀。 “是啊,差不多吧,”阿爾說,“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打算做這件事。我記得那個查德好像是別人推薦給他的。” “誰推薦的?” “邁克爾·范克特。”阿爾說,用一片麵包把義大利調味飯的盤子擦乾淨。 “羅克比認識范克特?”斯特萊克問,忘記不直呼其名的決定。 “是啊,”阿爾說,微微皺著眉頭,接著又說,“說實在的,爸爸每個人都認識。” 這使斯特萊克想起伊莉莎白·塔塞爾說過“我認為每個人都知道”她為什麼不再代理范克特,但這兩句話也有不同之處。在阿爾的這句話中,“每個人”意味著“大人物”:有錢、有名、有影響力。那些買他父親音樂的可憐蟲都是小人物,斯特萊克也在其中,他在抓住兇手、一鳴驚人之前,也是個小人物。 “范克特是什麼時候把羅珀·查德推薦給——他是什麼時候推薦查德的?”斯特萊克問。 “不知道——幾個月前?”阿爾含混地說,“他告訴爸爸,他自己剛轉到那裡。拿到五十萬預付金。” “真不錯。”斯特萊克說。 “他叫爸爸看新聞,說他轉過去之後,出版界會傳得沸沸揚揚。” 女侍者盧盧又出現了。阿爾又向她打招呼,她走過來,一副忙得脫不開身的樣子。 “給我十分鐘,”她說,“然後我就能說話了。給我十分鐘。” 斯特萊克吃完豬肉,阿爾問起他的工作。斯特萊克看到阿爾由衷地感興趣,不禁有些意外。 “你想念軍隊嗎?”阿爾問。 “有時候想,”斯特萊克承認,“你最近在做什麼?” 他有點淡淡的愧疚,沒有早點問這句話。仔細想來,他並不清楚阿爾靠什麼謀生,或是否自己養活自己。 “可能跟一個朋友合夥創業吧。”阿爾說。 那就是沒工作,斯特萊克想。 “個性化服務……休閒機會。”阿爾喃喃地說。 “真不錯。”斯特萊克說。 “如果真能辦成,確實不錯。”阿爾說。 停頓了一會兒。斯特萊克扭頭尋找盧盧,這才是他來這裡的目的,可是盧盧不見踪影,阿爾大概一輩子都沒有像盧盧這麼忙碌過。 “至少你有了信譽。”阿爾說。 “嗯?”斯特萊克說。 “是你自己闖出來的,不是嗎?”阿爾說。 “什麼?” 斯特萊克意識到餐桌上出現了單方面的危機。阿爾正用輕蔑和嫉妒混雜的目光看著他。 “唉,也沒什麼。”斯特萊克說,聳了聳寬大的肩膀。 任何更有意義的回答,聽上去都會顯得有優越感或苦大仇深,他也不願鼓勵阿爾嘗試著跟他進行更加私人的談話。 “我們中間,只有你不利用這個,”阿爾說,“那本來會在軍隊裡對你有所幫助的,是不是?” 沒必要再假裝不知道“這個”指的是什麼。 “也許不會。”斯特萊克說(偶爾,父親吸引戰友們的注意時,他遭遇的也只有懷疑,特別是他的樣子跟羅克比幾乎毫無相似之處)。 然而,他自嘲地想起這個寒冷的冬夜裡他的那套公寓:兩間半雜亂擁擠的房間,關不嚴的窗戶。阿爾今晚可能住在上流住宅區,住在他們父親的豪宅里。或許應該讓弟弟看到獨立自強的現實,免得他把一切想得過於浪漫……“可能你認為這都是自憐自艾的抱怨?”阿爾問。 斯特萊克在網上看到阿爾畢業照的一個小時之前,剛跟一個傷心欲絕的十九歲二等兵談過話,那小伙子不小心用機關槍射中他最好的朋友的胸膛和脖子。 “每個人都有抱怨的權利。”斯特萊克說。 阿爾似乎有點氣惱,接著勉強咧嘴笑了一下。 盧盧突然出現在他們身邊,攥著一杯水,敏捷地用一隻手摘掉圍裙,坐下來陪他們。 “好了,我有五分鐘,”她開門見山地對斯特萊克說,“阿爾說你想知道那個笨蛋作家的情況?” “是啊,”斯特萊克說,立刻專注起來,“你為什麼說他是個笨蛋?” “他自找的。”盧盧說著,喝了一口水。 “自找的……” “當眾大吵大鬧。嚷嚷,破口大罵,但看得出來,是為了作秀。想讓大家都聽見,他需要聽眾。他可真不是個好演員。” “你還記得他說了些什麼嗎?”斯特萊克問,一邊掏出筆記本。阿爾在一旁興奮地看著。 “一大堆呢。他罵那個女人婊子,說她跟他撒謊,說他要自己把書弄出來,給她一個難堪。可是他在享受吵架的過程,”盧盧說,“憤怒是裝出來的。” “那麼伊麗——那個女人怎麼樣呢?” “哦,她真是氣瘋了,”盧盧歡快地說,“她可不是裝的。那個作家不停地上躥下跳,揮舞著胳膊朝她嚷嚷,她的臉越漲越紅——氣得渾身發抖,簡直沒法克制自己。她說了一句什麼,好像是'糊弄那個該死的蠢女人',我記得就在那一刻,作家氣呼呼地走了出去,留下那個女人買單,大家都盯著她看——她一副無地自容的樣子。我真替她感到難過。” “她沒有跟出去嗎?” “沒有,她付了賬,然後去上了一會兒廁所。說實在的,我不知道她哭了沒有。後來她就走了。” “這非常有價值,”斯特萊克說,“你還記得他們互相說過別的什麼話嗎?” “記得,”盧盧平靜地說,“作家喊道,'都是因為范克特和他那該死的軟蛋。'” 斯特萊克和阿爾都吃驚地盯著她。 “都是因為范克特和他那該死的軟蛋?”斯特萊克跟著說了一遍。 “是啊,” 盧盧說,“就是這句話讓整個餐廳的人都沉默下來……” “這一點也不奇怪。”阿爾吃吃笑著說。 “那個女人喊叫著想壓倒他的聲音,她完全被激怒了,但作家根本不吃這一套。他喜歡引人注意。在盡情享受那一刻。” “喲,我得走了,”盧盧說,“對不起。”她站起身,重新系上圍裙。 “再見,阿爾。” 她不知道斯特萊克的名字,沖他微微一笑,就匆匆走開了。 丹尼爾·查德正要離去,禿腦袋再次出現在人群中,周圍是一些跟他同樣年邁而優雅的人,他們一起往外走去,一邊彼此交談,頻頻點頭。斯特萊克注視著他們離去,心裡卻在想別的事情,沒有註意到自己的空盤子被收走了。 都是因為范克特和他那該死的軟蛋……蹊蹺。 我沒法擺脫這個荒唐的念頭,認為是歐文自己幹的,是他一手策劃的…… “你沒事吧,大哥?”阿爾問。 一張印著吻的紙條:我們倆的報應來了……“沒事。”斯特萊克說。 大量血腥和神秘的象徵意義……激起那傢伙的虛榮心,你想讓他做什麼都不成問題……兩個陰陽人,兩個沾血的口袋……一個迷失的美麗靈魂,他親口對我這麼說的……繭象徵著作家,必須經歷痛苦才能得到好東西……就像螺帽終於找對螺紋,眾多毫不相關的事實在斯特萊克腦海裡旋轉,突然間逐一歸位,百分之百正確,不容置疑,無可爭辯。他反复揣摩著自己的推理:完美,牢固,天衣無縫。 問題在於他還不知道怎樣去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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