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特萊克沒有聽見羅賓的電話,因為他不知道自己的手機十五分鐘前被撞落時已經變成了靜音。他也沒有意識到手機從指間滑脫時,大拇指觸到了羅賓的號碼。
事情發生時他剛離開大樓。他來到街上,把門在身後關上,手裡拿著手機(他滿不情願地叫了輛計程車,正在等對方回電),就在這短短的兩秒鐘內,那個穿黑大衣的高個兒身影從黑暗中朝他跑來。兜帽和圍巾下閃過慘白的臉色,她胳膊往前伸著,晃動的手中緊緊抓著刀子,動作雖然笨拙但無比堅決,直向他逼來。
斯特萊克振作起精神迎向她,情急之中差點又滑倒,趕緊一把撐住門,站穩腳跟,手機掉落在地。斯特萊克不知道對方是誰,但她的跟踪已對他的膝蓋造成嚴重損害,他又驚又怒,大吼一聲——對方愣了一瞬間,立刻又朝他衝來。
斯特萊克揮起拐杖,擊向他已看見拿著木工刀的那隻手,這時膝蓋又扭了一下。他負痛發出一聲咆哮,對方往後一跳,以為已在不知不覺中刺中了他,然後,她第二次驚慌失措,轉身逃跑,在雪地裡沒命地跑遠了,斯特萊克氣惱萬分,卻又感到無奈,沒法去追趕,只能在雪地裡摸索著尋找手機。
該死的腿!
羅賓打來電話時,他正坐在一輛緩緩行駛的計程車裡,疼得大汗淋漓。雖然跟踪者手裡閃亮的三角木工刀並沒有刺中他,但這並不能給他帶來多少安慰。他在出發去見妮娜之前,覺得必須裝上假肢,此刻膝蓋又開始劇烈疼痛,同時他還為沒能追捕那個瘋狂的偷襲者而窩火。他從未對女人動過手,從未故意傷害過女人,但是看到那把刀子在黑暗中朝他刺來,這些顧慮都不存在了。計程車司機正從後視鏡裡註視著這個滿臉怒氣的大塊頭乘客,驚愕地看到斯特萊克在座位上扭來扭去。斯特萊克正在星期六晚上擁擠的人行道上尋找那個女人的身影,圓肩膀,穿著黑大衣,刀子藏在口袋裡。
計程車在牛津街的耶誕節彩燈下駛過,彩燈做成精緻的銀色大包裹形狀,打著金色的蝴蝶結。一路上,斯特萊克使勁按捺心頭的怒氣,對即將到來的晚餐約會沒有半點欣喜的感覺。羅賓一次又一次地給他打電話,但是手機在大衣口袋深處,大衣放在身邊的座位上,他感覺不到它的震動。
“嗨。”超過約定時間半小時後,妮娜打開公寓的門,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對不起,來晚了,”斯特萊克說,瘸著腿跳過門檻,“離家的時候出了點事。我的腿。”
他發現自己什麼也沒給妮娜帶,穿著大衣空手站在那裡。應該帶瓶紅酒或帶盒巧克力的,妮娜的大眼睛上下打量著他,使他覺得她注意到了這點。妮娜是個很講禮節的人,他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寒酸。
“我給你買了瓶紅酒,忘記拿來了,”他編了句謊話,“真不像話。把我趕出去吧。”
妮娜笑了,笑得有些勉強。斯特萊克感到手機在口袋裡震動,本能地把它掏了出來。
羅賓。他不明白羅賓為什麼星期六給他來電話。
“對不起,”
他對妮娜說,“得接一下——有急事,是我的助理……”
妮娜的笑容隱去了。她轉身走出門廳,留下斯特萊克穿著大衣站在那兒。
“羅賓?”
“你還好吧?發生了什麼事?”
“你怎麼……”
“我收到一段語音,好像是你遭到襲擊的錄音!”
“天哪,我給你打電話了嗎?準是手機掉落時誤碰的。是啊,當時就是那樣……”
他把發生的事給羅賓講了一遍。五分鐘後,他掛好大衣,憑著本能找到客廳,妮娜已在桌上擺好兩個人的餐具。屋裡開著燈,妮娜徹底收拾了一番,到處擺放著鮮花。空氣裡有一股濃濃的燒焦的蒜味兒。
“對不起,”妮娜端著一道菜回來時,他又說了一遍,“有時真希望乾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
“自己倒紅酒吧。”妮娜冷淡地說。
這場景太熟悉了。有多少次了,坐在對面的女人因為他的遲到、分神和漫不經心而感到惱火?至少今天這一幕還表現得比較低調。如果他跟夏洛特吃飯遲到了,或剛坐下就接了另一個女人的電話,可能就會有一杯紅酒迎面潑來,盤子和碗扔得到處飛。想到這裡,他對妮娜平添了一份好感。
“偵探是最差勁的約會對象。”他坐下時對妮娜說道。
“我不想用'差勁'這個詞,”她回答,態度有所緩和,“我知道這工作沒法扔下不管。”
她用那雙大大的老鼠眼睛盯著斯特萊克看。
“我昨晚做了一個噩夢,跟你有關。”她說。
“夢見我們大吉大利?”斯特萊克說,妮娜笑了起來。
“其實,並不真的跟你有關。我們一起尋找歐文·奎因的腸子。”
她喝了一大口紅酒,凝視著他。
“找到了嗎?”斯特萊克盡量輕描淡寫地問。
“找到了。”
“在哪兒?目前我對任何線索都來者不拒。”
“在傑瑞·瓦德格拉夫辦公桌的最底一格抽屜裡,”妮娜說,斯特萊克似乎看到她打了個冷戰,“真是太恐怖了。我一開抽屜,又是血,又是腸子……然後你打了傑瑞。我一下子驚醒,太逼真了。”
她又喝了幾口紅酒,碰也沒碰食物。斯特萊克已經狼吞虎咽吃了幾口(蒜太多了,但他真是餓了),覺得自己沒有表現出足夠的同情。
他趕緊把食物嚥下肚,說道:“聽起來真嚇人。”
“都是昨天的新聞鬧的,”妮娜盯著他說道,“誰也沒想到,誰也不知道他會——他會以那種方式遇害。跟《家蠶》裡寫的一樣。你沒告訴我。”她說,一絲責怪的怨氣越過蒜味兒飄過來。
“我不能說,”斯特萊克說,“那樣的消息只能由警方發布。”
“登在今天《每日電訊》的頭版。歐文肯定會很高興。終於上了頭條。我真後悔讀了書稿。”她說,偷偷看了斯特萊克一眼。
這樣的憂懼他以前碰到過。有些人一旦意識到斯特萊克曾見過、做過或接觸過什麼,就會感到害怕退縮。似乎他身上帶著死亡的氣息。經常有女人被軍人或員警吸引:她們感同身受地體會那種刺激,沉溺於對一個男人可能目睹或做出的暴力行為的意淫。另一些女人則對此十分反感。斯特萊克懷疑妮娜曾經屬於前者,但此刻在殘忍、變態、令人厭惡的現實的壓迫下,她發現自己從根本上來說屬於第二陣營。
“昨天上班一點也沒意思,”她說,“因為我們聽到了那個消息。每個人都……就是說,如果他是以那種方式遇害的,如果兇手照搬書裡的做法……嫌疑人的範圍就限定了,對嗎?我可以告訴你,沒有人再笑話《家蠶》了。奎因遇害的方式就像邁克爾·范克特寫的一個老掉牙的劇情,當時評論界說他的作品太恐怖了……還有,傑瑞辭職了。”
“我聽說了。”
“我不明白為什麼,”妮娜不安地說,“他在羅珀·查德干了這麼長時間。他現在一點也不正常。總是在生氣,可他一向脾氣那麼隨和的。而且又開始喝酒了。喝得很多。”
她仍然什麼都沒吃。
“他和奎因關係近嗎?”斯特萊克問。
“我認為比他自己想的近,”妮娜語速緩慢地說,“他們一起工作了很長時間。歐文把他逼瘋了——歐文把大家都逼瘋了——但我看得出來,傑瑞是真的很難過。”
“我無法想像奎因願意讓別人來編輯自己的作品。”
“我認為歐文有時候確實很難相處,”妮娜說,“可是傑瑞現在聽不得一句歐文的壞話。他死守著歐文精神崩潰的那套說法。你在派對上也聽見了,他認為歐文腦子出了問題,《家蠶》的事其實不能怪他。此外,他還在因為伊莉莎白·塔塞爾讓書流傳出來而氣憤不已。伊莉莎白那天過來談論她代理的另一位元作者……”
“多克斯·彭杰利?”斯特萊克問,妮娜吃驚地笑了一聲。
“你該不會讀那些垃圾吧!大胸女人,沉船事故?”
“我忘不了這名字,”斯特萊克咧嘴笑著說,“繼續說瓦德格拉夫吧。”
“他看見里茲來了,就在里茲經過時把他辦公室的門重重關上。你見過的,是玻璃門,差點就被他撞碎了。完全沒必要,而且做得太明顯了,弄得每個人都大吃一驚。她臉色可難看了,”妮娜又補充道,“里茲·塔塞爾。難看極了。她如果狀態好,肯定會衝進傑瑞的辦公室,告訴他不許這樣粗魯無禮……”
“她會嗎?”
“你沒事吧?里茲·塔塞爾的脾氣可是眾所周知的。”
妮娜看了一眼手錶。
“邁克爾·范克特今晚接受電視採訪,我要把它錄下來。”她說,把兩人的酒杯重新斟滿。她仍然沒有碰食物。
“看看也無妨。”斯特萊克說。
妮娜向他投來奇怪的審視目光,斯特萊克猜測她是想判斷,斯特萊克到這裡來是為了竊取她的思想呢,還是覬覦她這苗條的、男孩子般的身體。
手機又響了。在那幾秒鐘內,斯特萊克猶豫不決,如果接了會得罪妮娜,如果不接,說不定會錯過比妮娜對傑瑞·瓦德格拉夫的看法更有價值的消息。
“對不起。”他說,把手機從口袋裡掏了出來。是他的弟弟阿爾。
“科莫!”嘈雜的線路中傳來阿爾的聲音,“真高興聽到你的消息,哥!”
“嗨,”斯特萊克克制地說,“你怎麼樣?”
“我很好!在紐約,剛接到你的短信。你需要什麼?”
阿爾知道斯特萊克只在需要什麼時才打電話,但他不像妮娜,他對此似乎並不計較。
“不知道這個星期五能不能一起吃飯,”斯特萊克說,“但既然你在紐約……”
“我星期三就回來了,太棒了。需要我訂個地方嗎?”
“好的,”斯特萊克說,“就在河濱餐廳吧。”
“我這就辦。”阿爾沒有問為什麼,也許他認為斯特萊克只是酷愛義大利料理,“我發短信告訴你時間,行嗎?期待見到你!”
斯特萊克掛斷電話,道歉的話剛湧到唇邊,卻發現妮娜已經起身去了廚房。氣氛明顯變得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