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超越極限

第9章 第九章

超越極限 横山秀夫 5305 2018-03-15
已經是早晨7點半了,朝陽的光束,照進了編輯部的大辦公室裡,光束裡飛揚著被編輯和記者們,匆匆的腳步掀起來的細微塵粒。 辦公室里安靜得很,“世界最大的空難”好像只存在於電視機播放的畫面裡。不只是粕谷等報社的干部,連悠木和雅也都還沒有對這次空難,有什麼切膚之感。不到現場去就是不行。雖然沿關越高速公路,開車兩個小時就能夠趕到,但是,現在御巢鷹山,已經不是可以用距離和時間測量的,而是一個相當遙遠的存在。 悠木和雅坐在辦公桌前面,開始遴選準備派出的25名記者,由於已經派到禦巢鷹山12名,所以還需要再從各個分社,選13名記者派過去。選的時候要注意分配平衡,以免給當前工作帶來不利,所以,悠木頗費了一番腦筋。其間還接聽了一個青木從東京那裡,打過來的電話。選好記者以後,悠木把寫著13個記者的名字的名單,交給了編輯部的女事務員依田千鶴子,讓她逐一給各位記者的呼機發出,立即跟悠木和雅取得聯繫的指令。

悠木和雅回到自己的辦公位置上的時候,岸本來上班了。滿臉是汗的岸本,把挎包往椅子上一放,沒好氣地說:“看來今天氣溫也低不了。” 岸本看見悠木過來,就衝悠木和雅打招呼說:“餵!……你的臉色可不太好會兒嗎?” “睡了一會兒。”悠木和雅苦笑一聲,立即轉入工作中去,“對了,剛才青木從東京來電話了。” “關於參拜靖國神社的事吧?” “對,聽說中曾根首相,只在正殿鞠了個躬。” “那麼,關於奉獻的香火錢呢?” “好像是免了。傍晚發布正式消息,咱們也報導一下吧。” “跟上邊兒說,情報是青木弄到手的。” “啊,這事兒就拜託你了。” “你那邊兒怎麼樣了?”岸本衝悠木桌子上,堆積如山的稿件努了努嘴。

“今天開始往外搬運遺體。” “是嗎?……動作夠快的呀,群馬縣的警察也挺能幹的嘛!”岸本感嘆著。 “自衛隊轉眼工夫,就把直升飛機臨時停機坪修好了。” “這種時候,還得靠自衛隊。”岸本讚歎著。 “但是,自衛隊沒有權力,調查事故發生的原因。” “啊?……” “昨天晚上群馬縣警察局,成立了特別調查委員會。” 岸本驚奇地瞪大了眼睛:“特別調查委員會?難道這次事故,要由群馬縣警察來調查嗎?” “這叫事故發生地主義。”悠木和雅苦笑著說。 “這回群馬縣的警察可慘了,突然有人送給他一個事故。” 岸本說完,不由得吐了吐舌頭,他覺得自己失言了。 “咱們報社不也一樣嘛!……”悠木把岸本的失言接了過來。

“這簡直是一起送來的事故。”悠木和雅認為,報社里肯定已經有人,在這樣議論了。 在群馬縣里,殺人事件並不少見,因為群馬縣山多,有時甚至被稱為“棄屍場”。犯人經常在首都殺了人,用車把屍體拉到群馬縣的深山里扔掉。每當在山里發現了屍體,群馬縣的警察,就大批出動進行搜查,《北關東新聞》的記者,也大批出動現場取材,為了別的縣的人,在別的縣發生的事件,瞎忙活著。 “不就是掉下來一架飛機嘛!……”廣告科科長暮坂表達得,其實挺確切的。 連接東京和大阪的航線,根本就不經過群馬,123航班是非常偶然地,落在了長野和群馬之間的圍牆的這一邊——說白了就是這麼回事。 要說悠木和雅自己心裡,絲毫沒有這種想法,那也是撒謊。實際上,在情報錯綜複雜的情況下,悠木就希望,飛機是墜落在長野那一邊來著,即便是現在,這種一廂情願的想法,也不能說已經完全消失了。為什麼非要墜落在連航線都沒有的群馬縣境內呢?為什麼他就非當這個“全權”,負起這麼大的責任,應付這麼多事情呢?

連悠木和雅都認為:這次飛機失事,簡直是送來的事故。要是哪個嗓門兒高的傢伙,在報社里喊上這麼一嗓子,這個事故的嚴重性,馬上就會在報社里化為烏有。 悠木開始覺得:世界最大的空難的吸引力,也許維持不了多久,到了那個時候,悠木是像放下了重擔似的,吐一口氣輕鬆一下呢,還是為自己,沒有能夠在報導這次事故時,大顯身手而感到遺憾呢?現在的悠木自己也說不清楚。 大辦公室里人越來越多了。被呼叫的記者們,紛紛給悠木和雅打來電話,悠木按照預定方案,把他們派往各個採訪點。他盼著早點兒來電話的川島,結果是最後一個跟悠木聯繫的。 “我是川島,您呼我?”川島的聲音裡還帶著恐懼。昨天,悠木和雅命令他登上御巢鷹山,結果在山里迷了路,敗下陣來。

“今天再上去查!……”悠木和雅強行命令,川島沒有說話。 “現場直觀,要搞一個十天的連載,十個人,每人寫一篇!……你算這十個人裡的一個!” “可是我……” “今天就不要緊了,索道弄好了,不會再像昨天似的迷路了。” 雖然悠木和雅最終,還是把川島給說服了,但是,不安卻留在了悠木的心裡。 川島本來就比較懦弱,昨天的失敗,使他徹底喪失了自信心。悠木和雅現在要做的,除了鼓勵他奮起,沒有別的選擇,總不能把他開除了吧。川島進報社已經滿七年了,可以說是老記者了,而且,他還是一個記者組的副組長,如果最後弄一個“禦巢鷹山我沒有能夠上去”,他還怎麼帶年輕記者?這對他將來的記者生涯,會帶來永遠都不能抹掉的陰影。

派遣記者的工作,暫時告一段落了,悠木和雅呼了佐山和神澤。這回不是派他們上山,而是招呼他們回報社來。為了對他們的工作表示肯定,連載的第一篇文章,就讓佐山來寫。 電話鈴響了,悠木和雅立刻抓起了電話。打電話的不是佐山,也不是神澤。 “我是戶塚。直升飛機停機坪修好了。搬運遺體的作業,馬上就要開始了。” “知道了。你辛苦了!……”悠木和雅掛了電話,立即再呼叫佐山和神澤,還是沒有回音。 是不是在什麼地方,看了今天的《北關東新聞》,發現沒有刊登自己的文章,因此又失望、又生氣,就索性把呼機給關了呢? 悠木和雅再呼叫他們,仍然沒有回音。 悠木和雅嘆了口氣,抬起頭看了看掛鐘,8點10分。下午肯定會有大量的稿件忙煞人,要想回家和看望安西,只有利用上午的時間。

“岸本,你關照一下,我回一趟家,兩個小時以後回來。” 話音剛落,就听見身後誰的呼機叫。回頭一看,悠木愣住了。是佐山和神澤,他們的呼機幾乎同時叫了起來。 不只是悠木和雅,所有註意到他們兩個進來的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兩個人渾身上下沒有一塊乾淨地方。白襯衣成了茶色,簡直就是剛從染缸裡撈出來的。不知道被汗水打濕過多少遍的、藏藍色的褲子上泛著白鹼,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胳膊上,到處是劃傷的痕跡——那是他們翻山越嶺留下的印記。對悠木震動最大的,是佐山那因充滿了憂鬱,而變得昏暗的眼睛。 悠木和雅心想,佐山肯定是看到什麼以後,精神上受到了巨大的刺激。 佐山徑直向悠木和雅走了過來:“你呼我來著?”佐山的嗓子是沙啞的,像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

“呼你來著,你辛苦了!……” “現場直觀,為什麼沒有給我登?”也許是憤怒超過了極限,佐山表面上看起來非常冷靜。 悠木和雅看著佐山的眼睛回答說:“新印刷機出了故障,用老印刷機印,截稿時間沒有能夠延長。” 悠木和雅沒有打算,把等等力的所作所為說出來。截稿時間不能延長,當時等等力對悠木是明說的,在那種混亂的情況下,跟他爭也是白爭,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誰也爭不過誰。 佐山曖昧地點了點頭,點了好幾次,一副難以接受的樣子:“那我念稿的時候,你為什麼不說?” “我說不出來。” “是嗎?……”佐山又曖昧地點了點頭。在悠木看來,佐山心裡是不相信他的。 更引起悠木和雅注意的,是站在佐山身後,一直用閃光的眼睛,看著悠木的神澤。這個26歲的、才當了三年記者的年輕人,還是一個新手,在悠木的印像中,可以說是個沒有什麼勇氣,也不顯眼的新手。但是,通過這次磨煉,神澤好像在一夜之間,就成長起來了。

悠木和雅將二人帶到前廳,擺著沙發的休息處,在自動售貨機裡,買了三罐冰咖啡。每當別的部門的人經過此處,向佐山和神澤,投來異樣的目光的時候,神澤都威嚇似的,向那些人皺了皺眉頭。 三人在沙發上坐好以後,悠木和雅急問道:“現場情況怎麼樣?”佐山的表情在一瞬間露出恐懼,沒有立刻回答悠木的問題。 倒是神澤先開口了:“人全都給摔散了,東一條胳膊西一條腿……” 悠木和雅跟他們談了整整一個小時…… 說話的主要是神澤。他們跟在自衛隊後邊,從長野縣一側爬到山頂以後,才發現離飛機失事地點,還差了三道山嶺。在陡峭的山谷裡,不知道摔了多少跤;在既沒有飲水、又沒有食物的情況下,他們只能用膠捲盒,舀著水窪裡的泥水喝;他們穿過無邊無際的、一人多高的灌木叢,爬上亂石嶙峋的岩壁,最後終於到達了事故現場……

那裡遍地是死屍,稍不留神,就會踩在被摔得支離破碎的屍體上,腳上黏糊糊的…… 不知不覺之間,在他們坐著的沙發周圍,聚集了很多人,除了編輯部的,還有很多其他部門的。大家豎著耳朵,靜靜地聽著,沒有人發出一點兒聲響。 神澤眼睛裡閃爍著奇異的光芒,說話的聲音就像一個破喇叭。他非常具體地,描述了乘客遺體的慘狀,似乎沒有一丁點兒恐懼——他已經被親眼目睹的慘狀,刺激得精神麻木了。 相比之下,佐山顯得很沒有精神,他始終低著頭,沒怎麼說話,就是說話,也是猶豫一下才說,好像是在畏懼什麼,又好像被什麼鬼魂附體似的。大概是半夜裡用電話,向悠木發送了現場直觀以後,重新回憶起現場的慘狀,精神受到極大的刺激。 如此說來,神澤和佐山在精神上,都受到了強烈的刺激,只不過表現形式不同而已。 從神澤與佐山的表情的巨大反差上,悠木和雅可以推想到,現場是一幅多麼淒慘的景象。 “把你的現場直觀再寫一遍!……”悠木和雅把臉轉向佐山,向他詳細說明了,搞一個十天連載系列的主旨。 佐山抱著胳膊沉默不語,悠木和雅激動地勸說道:“現在才算剛剛開始啊!……” 神澤頂撞道:“今天的報紙上沒登,再寫還有什麼意思?我們拼著性命,把稿件通過電話送了回來,卻不用你的,叫人怎麼想?” 悠木盯著神澤的眼睛:“不是不用,是沒有來得及用。” “開什麼玩笑啊?都是用共同社的報導拼湊的!……這不是把我們當猴兒耍嗎?” “不是那麼回事!……”悠木和雅加重了語氣說。 可是,悠木和雅越這樣說,神澤對編輯部的不滿,就發洩得越厲害。至少有一半不是針對悠木,而是說給周圍的人聽的,人越多他越興奮。 悠木把臉轉向佐山:“你的意見呢?” 悠木和雅猶豫了一下:“我的意見跟神澤一樣。我們確實把稿子,通過電話傳給你了。”說話的聲音很平靜,但明顯對這次,自己沒有能夠在《北關東新聞》的歷史上,留下一筆而感到憤怒。 “就算我求你,你也不寫嗎?” “我已經通過電話傳給你了。” 悠木和雅緊咬著嘴唇,既對自己在年輕記者面前,束手無策感到焦躁,又有幾分生氣。佐山通過電話傳過來的現場直觀,確實沒有見報,但是,自己為了補償他,絞盡腦汁策劃了這個系列連載,而且,在早晨的會議上力排眾議,費了好大勁兒才通過了,總不能撤銷了吧?最關鍵的記者——佐山,要是給自己鬧彆扭,使這個十天的系列連載,受到挫折的話,追村和等等力他們,還指不定怎麼嘲笑自己呢! 悠木和雅壓低聲音對佐山說:“你那也配叫現場直觀?” 佐山臉上的肌肉抖動著:“配叫?” “夜裡你通過電話,傳過來的東西,寫到稿紙上頂多30行!” “那有什麼辦法?時間緊迫嘛!……” “這我知道,所以,那隻能說是《北關東新聞》記者意志的表現,不是現場直觀!……” 悠木和雅覺得自己的說法,有點兒像騙小孩子。但是,一個記者如果變成,愛耍小聰明的大人,就不是一個好記者了。 “80行也好、100行也好,能寫多少你盡量寫,把你在現場看到的,都寫下來讓我看一看!……”悠木和雅這話,可以說是掏心窩子的話。 悠木和雅真的想知道,到底是什麼東西,把佐山這樣一個優秀記者,在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個神情憂鬱的男人了呢? 佐山想了一會兒說:“明白了,我寫!……”他的臉上泛著紅光。 儘管神澤還是嚷嚷著不寫不寫,但佐山決心已定。 悠木和雅立即趕回到大辦公室,看到電視上,正在直播搬運遺體的場面。桌子上的稿件和寫著各種消息的紙張,又堆起來了。 “運輸省空難調查委員會成員13人,已經到達現場,開始尋找黑匣子。” “多野綜合醫院醫生會見記者時說,生存者的血壓和呼吸,都已經恢復正常,再過兩、三天,就可以轉到一般病房。” “海上保安部第三管區的巡邏船,在江之島南18公里的相模灣,發現了墜落飛機的部分碎片。” 悠木和雅一邊匆忙處理著稿件,一邊不時地向趴在辦公室角落的桌子上,寫稿子的佐山瞥上一眼。佐山好像寫得很慢。以前他寫稿子可快了,二、三十分鐘就能寫一篇社會版頭條。 佐山整整花了三個小時,才把稿子寫完,吃午飯的時間已經過了。 “寫好了!……”佐山把稿子交到悠木和雅手上的時候,臉上繃得緊緊的肌肉,好像終於放鬆了一些。 “辛苦你了,我馬上看!……”悠木和雅笑著說。 “太應該寫了,寫完以後,覺得輕鬆了許多。”佐山說了一句,不像佐山能說出來的話,轉身走出辦公室。 悠木和雅習慣性地拿起紅筆,開始審稿。厚厚的一疊稿紙,足有100行以上。 剛剛讀了一個開頭,悠木的身體就顫抖了。 這個現場直觀,跟夜里通過電話,傳過來的完全不一樣,與其說是一篇新聞報導,倒不如說是一篇,感人肺腑的文學作品。 悠木和雅把紅筆放下,先把開頭部分反复讀了好幾遍,然後一口氣讀了下去。讀完之後,便靜靜地在椅子上,坐了很長時間,等心情完全平靜下來以後,才緩緩地站了起來。 佐山所記述的悲慘的空難場面,鮮活地在悠木和雅的眼前晃動著。 悠木和雅把稿子送到整理科科長龜島那裡:“這個,頭版頭條。” 龜島看了悠木和雅一眼,吃驚地問道:“你怎麼了?眼睛紅紅的。” 悠木和雅沒有回答,一邊默默地解著領帶,一邊朝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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