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亞斯蓮

休利耶爾一回到封印之境，便朝著冰獄而去，他踩著憤怒的步伐，讓冰獄那些魔物們都看得到他所發出的火焰。 “那不是休利耶爾嗎？” “喔喔！喔！果然是他！” “他不是很討厭我們這裡的人嗎？怎麼會跑來呢？” “看他怒氣沖天的樣子，在生誰的氣啊？” “呵呵呵！到底是誰將他氣成那樣啊？” “能將他那漂亮的臉氣得扭曲起來……”“我猜……八成又是那個殘忍的亞斯蓮乾了什麼好事吧？” “要去看好戲嗎？” 休利耶爾不理會那些躲在角落的醜惡生物們的竊竊私語，迳自朝著他的目的地走去。這一處建築延續著封印之境的所有形制。對魔獸來說，這裡是沒有季節的，既不熱也不冷，即使穿著厚厚的大毛衣，感覺還是很舒適，反之亦然。但是魔獸們幾乎鮮少有人穿上該穿的衣物，有些魔獸身上甚至是它還是人類時所穿的那一件衣物——而如今只是充滿污垢、與它的肉身同化的破布條。

活在此處的生靈知道，這般不受冷熱影響的原因，是因為他們得到永生。 永生是一種毒，它讓時間的感覺緩慢，甚至停頓。時間已是如此，更枉論其他如冷熱的次級以下的觸覺，在永生面前，那些東西只變得虛幻。 人類喝了靈魄晶水之後所轉化的永生魔獸，沒有一個擁有人類的平凡或蛻變為美麗的精靈，他們只是扭曲、醜陋、嗜血的一群怪物。 “醜陋並且沾沾自喜。”一名依舊擁有天之美貌的墮落天使如是說。 墮落天使們並不喜歡這些庸兵，甚至可說是厭惡。這些魔獸多數乃因為身為人類時殘暴，因此被賜予永生與力量，為的是要增加對抗天界的戰力。 除了魔獸，封印之境也棲息著一群墮落天使，但這些墮天者的數量非常少，因為撒旦葉墮天早於星辰之戰，他自己一人叛離，沒有帶走什麼，連他以前的身份都不屑帶走，更別說其他的追隨者。

其餘的墮落天使，或許是參加星辰之戰的殘餘，沒有及時回到天界，被關了回到天界的光輝大門，不得已遊走在世界與時間的邊陲，最後依順撒旦葉。 此處的墮落天使與魔獸都知道，休利耶爾的存在是個異數，他跟封印之境內的魔獸們來自同一個起源——人類。他是撒旦葉惟一親手製造出來的生命體。這些人類所轉化的新生命中，只有休利耶爾一個人變成美麗的天使，他與天使類似到不知情的天使會將他當成同類。因此，所有的人都明白撒旦葉對他的寵愛是有某種道理的。 不過，來自上位者的寵愛，有時候反而是一道牆，這道牆阻隔了受寵者與其他未受寵者的來往。休利耶爾的情況正是如此，那些魔獸只會遠遠看著他，並且議論紛紛、評頭論足，更甚者，還有些更難以入耳的傳言。

生命原形是人類的魔獸，其生物機能並沒有在它們化為永生之後消失，相反地，變得更加熾烈、肆無忌憚。 絕大多數魔獸沉淪在肉體之歡，還有對肉類與血腥的追求，它們從事著身為人時不敢犯下的惡行，到人界盡情蹂躪他們所見到的女人，甚至貌美的男人，侵犯他們的身體之後再將他們活生生支解、吞噬下肚。 這類血腥的惡行時有發生，在人界變成鄉野間的恐怖傳說。這群貪婪的妖魔沒有自製能力一如身為人類時，有一天終於玩得太過火，主人撒旦葉看不下去了，施行殺雞儆猴的懲罰，憤怒地處置幾個素行不良者，這類血腥所織成的故事才逐漸自人界減少，但並非絕跡。 對於一、兩個惡行，撒旦葉勉強能視而不見，他或許無從得知人類的慾望寬廣到什麼無遠弗界的程度，但他知道養這些庸兵是必然要有些代價的，當這些代價並不需要他來支付時，他也只是讓所有的魔獸知道血腥味只能延續到何處的分寸。

因為魔獸們是如此任由自身慾望橫流並實踐，因此他們眼中的休利耶爾與主人的關係，也就依它們的喜愛而在自己淫穢的腦中變了個樣，他們多數認為美麗的休利耶爾最得寵愛的原因，還不就是單純地只在雙腿之間滿足他們的主人？ 還有魔獸指證歷歷，說他親眼見過主人與休利耶爾熾烈地做愛，甚至鉅細靡遺地描述他們交歡的過程、淫逸的呼吸聲與叫喊聲，以及兩人沉淪於快樂中的表情。 傳聞如腐屍般充滿令人作嘔的臭味，怎麼也無法變成酒窖裡越陳越香的美酒。 它們樂於宣揚，但卻沒有魔獸能聰明地聽出這些傳聞其中的漏洞——就算這些香豔的內容都是真的，他們的主人又怎麼可能讓任何一個人看見這一幕？ 這些傳說之所以越傳越誇張，或許是因為去懷疑這些傳聞的邏輯，會破壞滿足他們欲求不滿的樂趣。

休利耶爾從未在乎那些，也未澄清什麼。 你如何對一群腦中充塞著色腥羶幻想的人，灌輸其他不具色彩的思想？ 他獲得永生之前沒有任何機會知道，名份地位與肉體之間有何種程度的狼狽為奸，但他成為不朽之後，卻已經在人界歷史看到太多。 骯髒、邪淫、下流、齷齪……他無法喜歡封印之境裡的這些傢伙，他樂得它們遠離他，因此上位者的寵愛形成他倚恃的屏障，至於那些淫穢的傳言也就由它去，因為他知道那些思考機制是伴隨著人類生命誕生的，不會幸運到因為生命形態的改變就消失。 當然，魔獸怕休利耶爾，也是因為他曾狠狠地教訓過幾個想佔他便宜的愚蠢之輩。走進冰獄，那些魔獸的雙眼就是如此遠遠地揪著他看，交互說著某些粗暴深沉的語言。他不去理會，但滿臉怒容。來到這裡情非得已，這是他生氣的原因之一。

不必走多久，休利耶爾已經聽到亞斯蓮那甜蜜性感的嗓音了。這是他慍怒的原因之二——他所製造出來的，一個美麗卻殘忍的妖怪。 “哎！真是倔強啊！天使！你執意不說的話，我也沒辦法，不過……”一名身穿黑衣的美麗女人正對著雙手被吊起來的天使說話。 這個被喚作亞斯蓮的女人，以人類的標準看起來約二十出頭，滿頭烏亮的黑紫色捲髮在頭上編成兩束，瓜子臉，五官明媚艷麗。 她有著一對閃著異樣紅光的藍眼睛，美麗並深具魅惑力。她身上的貼身黑紗與蕾絲綴邊的衣服，正巧只剛好罩住半個胸脯，兩條細黑帶子纏繞至線條迷人的肩膀，硬是撐著那對渾圓飽滿的胸部，令所有看到的人無法移開眼睛。 她身邊的許多魔獸正是如此露出邪淫的目光，垂涎著那豐滿美麗的軀體，但無人敢越雷池一步，尤其你若知道亞斯蓮是怎樣的一個女人。

“其實……我並不關心什麼創世紀之秘。”她慵懶性感的聲音說出她的真心話： “我純粹……只是喜歡欺負人而已！尤其對像是你這種美麗的生物！”笑聲可愛，卻帶著殘忍。 她用美目揪著眼前的天使迴聲，但迴聲沒有任何動靜。 亞斯蓮笑了一下，伸出手來用她那美麗的長指甲切割著天使迴聲的肌膚。 一條細細的血痕，帶出了點點的血跡…… 迴聲感覺到一陣陣痛楚爬上他的知覺，他想起他剛被抓到這裡時，撒旦葉所說的話： “你知道為什麼天使軍能夠英勇地為他們的神征戰嗎？每一位天使都非常勇敢，必要時可以十分殘酷地對待敵人……那是因為天使們都被下了一道絕對鎖碼！他們屬於個人的愛憎感情被淡化甚至抽離，所以他們接受了命令後可以無情地殲滅他們原本至愛的雙生天使……

“他們就算是瀕死也一樣勇敢，那是因為他們沒有痛覺，為了讓天使成為戰鬥機器，痛覺被拔除了！天使說好聽比人類高一級，其實……不過是方便用來當消耗品的被造物罷了！沒有痛覺，就算全身是傷也依然勇猛……這就是天使！因此，天使面對戰鬥，可以戰到死亡為止……” “現在，我把你在神手中失去的知覺全還給你吧！天使之所以一誕生便能自由飛翔，是因為他們對空氣的壓力與天地的重力毫無感覺。現在，你首先感覺到的是這個世界的空氣給你的壓力！漸漸地……寒冷、炎熱、痛楚……等等都會回到你的身上……別說想飛，短時間內你可能連站都站不起來。過不久就會讓你筋疲力盡，不必動用低下的逼供……你一定會屈服。” 迴聲蹙了一下那細眉，他現在面臨的卻是撒旦葉口中“低下的逼供”。

“天使……呵呵！這世上真的有天使存在呢！”自亞斯蓮那鮮紅美豔的薄唇宣洩出尖銳的笑聲： “告訴你喔！天使！當我還是人類的時候，我好崇拜天使喔！也曾幻想自己是天使……我夜夜在貧民窟的破窗邊幻想著……幻想著天使來救我，救我的媽媽……”聲音停頓，然後暴怒： “可是你們天使高高在上，哪裡聽得見下賤人類的聲聲呼喚？你們這些披著糖衣、不要臉的殘酷天使！”她的臉變得有如可怖的骷髏頭一般，貼著迴聲的臉恫嚇著。 在一旁的魔獸都等著看好戲，雖然很多人也想參一腳，恨不得在美麗天使身上摸兩把，但卻無人膽敢真的冒犯亞斯蓮虐人的樂趣，因此集結在一旁議論訕笑。 “……亞斯蓮又在發飆！” “呵呵……上次她帶回來的一個人類男人，被她折磨得只剩下一層皮，到最後還活活地被她肢解……”

“嘿嘿……我們得到永生與力量後，玩過好多漂亮的人類男孩和女孩，就是沒試過天使和精靈……” “……天使和精靈比起人類強太多了，打從根本就很難靠近……” “那些垂死的人類都以吸血鬼、惡魔稱呼我們，他們哪知道我們也曾經是他們的一類啊！” “呵呵……我們都沒玩過天使……” “是啊！那感覺一定銷魂蝕骨啊……嘿嘿嘿……” 魔獸們低低的對話聲不僅傳進迴聲的聽覺裡，就連亞斯蓮都皺起眉頭，她轉身怒吼道： “你們都給我閉嘴！” 見所有魔獸都收斂些，她便任由那些細微的訕笑充塞這個空間。她旋又轉頭，以手支起迴聲的下巴，說： “天使！到現在我都還是非常地憧憬你們，所以……”她舔了一下嘴唇說： “我要刨掉你那美麗的皮膚，一口一口舔乾你的血……天使的血一定很美味……” 正沉淪在虐待的快樂中的亞斯蓮沒有註意到許多魔獸都因為休利耶爾的來到而紛紛走避。 “亞斯蓮！”休利耶爾冷冷的聲音傳了過來，在這冰冷的宮殿中響起回音。 “啊！休利耶爾……”一看見她朝思暮想的黑天使，亞斯蓮整個俏臉都亮了起來。 “你在幹什麼？不要將自己弄得像吸血鬼！”走向前來的休利耶爾責備說。 “休利耶爾，你在抱怨什麼？我本來就是吸血鬼啊！”亞斯蓮戲劇化地轉個身，笑著說，“我還是人類的那個年代正流行吸血鬼的傳說呢！” “那血腥無聊的傳說還不是你搞出來的？”休利耶爾依然用責備的口吻說，“你以為這樣很浪漫？還是很惟美？” 亞斯蓮無視休利耶爾那張冰冷的臉，直直地便撲向他，雙臂環繞著高她半個頭的休利耶爾，任由自己豐美柔軟的胸脯緊貼在他的身上。她甜膩膩地說： “哎呀！你怎麼可以這麼說？休利耶爾！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變得跟你一樣啊！美麗的暗之夢天使……”緊接著她又看了休利耶爾一下，發出疑問： “可是……你為什麼老是穿得這麼寒酸？還將美麗的頭髮弄得這麼短？真是浪費你的美貌！” “是你自己太花俏了。”休利耶爾不以為然。 “這歌德式的打扮，正是我還是人類的那個年代流行的，我只是稍加點現代設計……” 亞斯蓮又高興地轉了個圈，但接著她看見了休利耶爾將她所綁起來的天使解開，天使整個癱軟在休利耶爾肩膀上，只不過是這樣，便激起亞斯蓮濃烈的醋意。 “休利耶爾！……你幹什麼？為什麼要放了他？他是我們的敵人啊！” “吾主授權給你對迴聲動刑了嗎？”休利耶爾抱起天使迴聲。 “……吾主說過不能對他動刑了嗎？”亞斯蓮輕哼出一聲冷笑，但那不是針對休利耶爾。 “不要跟我作詭辯！亞斯蓮！”休利耶爾嫌惡並且大聲地說： “獲得力量之後，你就開始欺凌別人？永生與力量讓你腐化了！我討厭對殘忍的事不皺一下眉頭的女性！” “……你後悔了是嗎？”亞斯蓮緊握拳頭，原本艷紅的薄唇如今被她自己咬得毫無血色。她顫抖著說： “休利耶爾！你後悔救我、後悔讓我喝下靈魄晶水了對嗎？我就知道！” “……我所救的是個被病痛折磨的善良、可憐的少女。”休利耶爾抱著天使迴聲，走過亞斯蓮身邊時，又對她說： “而不是腐朽的你，亞斯蓮！” 看著休利耶爾遠去的背影，亞斯蓮氣得不能自已。身邊有個魔獸靠過來，用毛絨絨的手搭在她顫抖的肩膀上，說： “亞斯蓮！休利耶爾不理你耶！嘿嘿……” 旁邊的魔獸也跟著起哄，淫笑聲四起： “呵呵……嘿嘿……哪一天我們也玩玩那個金發天使……” “說真的，我也想嚐一口休利耶爾看看，瞧他那細緻得如最美的女人的臉孔與肌膚……” 不知是哪個魔獸，說了這些冒犯亞斯蓮聽覺神經的話，亞斯蓮暴怒起來，一對藍眼燃燒出熾熱的火焰。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移動到說這段話的魔獸面前，刺穿它的一隻眼睛。 嚎叫聲讓所有的魔獸停止了喧嚷。她說： “你們這些賤嘴給我放乾淨一點！休利耶爾是我一個人的！誰敢動他一根手指，那就等著瞧吧！” 她那美妙的聲音所發出的恫嚇，讓所有在場的生靈一陣瑟縮，所有的魔獸都靜了下來。 此時詞利氣盛的她突然哽咽，靜默、顫抖侵襲著她。 她不懂休利耶爾為什麼討厭她，她是如此喜歡他……雖然她獲得永生時的年紀比他大了五歲，但她在一開始便愛上了他…… 不只是因為那個讓她脫離死亡恐怖的人是休利耶爾，而是……她就是喜歡他！ 但她清楚地知道，不管她做什麼，休利耶爾就是討厭她，這個感覺如她自身的存在一般清晰可見…… 想到這裡，眼淚順著她光滑美麗的臉龐流下，她面無表情，但思緒回到以前…… 她拉著長長、透明又多層的黑色裙擺，如夢似幻、美麗地移動自己，跑出這個冰冷的地獄。 ——1863年——她死去的那一年。 一個繁榮奢靡的城市…… 一條充滿死亡與將死之人的陋巷內…… 一條不值錢的賤命…… 一個平凡、之後也不會有人記得的故事…… 低賤的人們，連尋找到供自身死亡的地方……這樣的願望都顯得奢侈！ 繁華的街道，來往的行人也因為酷寒而早早歸巢。她原本也打算早點回家去，就算餓個一兩天，只要能窩在屋內，這天寒地凍也不是無法熬過去。 但是，兩天沒有進食，卻足可讓個一歲多的嬰孩死掉！ 她瘦削的臉龐露出一絲苦笑。 都什麼時候了？她自己都養不活自己，如今又拖著一身病，為什麼還要多事，撿個棄嬰回家？ 她想起了那個甜蜜的原因——她也是她的母親在路上拉客時發現、撿回家帶大的。她的母親是陋巷中的妓女，一個月前因病去逝，她已經病很久了，本來也就沒有希望能撐過這個冬天。 她很難過，因為這十幾年來，她早已將她當成真正的母親，她非常愛她，比愛自己更甚，但這份愛沒有任何用處，她還是死了。 “咳……咳……咳……”她劇烈地咳起來，若不靠著牆，可能已經倒下去了。 濃霧開始聚集，濕度讓這一天一地的寒氣變得無法忍受，路上早已不見半個行人，她搖頭嘆了一口氣，正思考著怎麼辦，便隱約聽見自巷內傳出一陣清晰的腳步聲。 她看見一個身穿黑色風衣的人走過來，經過她時，她才看清楚那是個很年輕的男性，他有著一張漂亮的臉，披肩的柔亮黑髮輕揚，她注意到這個年輕人身上單薄的衣著。 她沒有多想其他無用的事，她需要個願意付度夜資的客人！她快步迎向前去，到那年輕人面前問道： “先生！先生，您今晚……在哪裡過夜呢？請讓我陪您好嗎？……” 年輕人停下腳步，看了她一眼之後，紫藍色的眼睛停留在她的臉上，似乎正在打量她。這個年輕人或許不諳人情事故，他想了一下，根據淑女出門一定梳髮髻的判斷，才確定眼前的女子是名流鶯。 “……你病了。”他輕聲地宣告，聲音的美妙令她驚訝，並且如沐春風。 “咳……咳……不要緊……”她狼狽地猛烈咳嗽，勉強擠出聲音，“我沒事……” “不！你的病太重，或許……沒幾天可以活了。”年輕人又說。對於宣告她的死期，語氣絲毫沒有遲疑。 他能夠在人類呼吸的氣息中得知人類的身體狀況。眼前的女子因為長期營養不良、生病所致，使她看起瘦削蒼老，長長波浪般的捲黑髮失去光澤，雙眼與臉頰凹陷，使她看起來像個骷髏一般可怖……他猜測：她應該不會超過二十三歲。 年輕人看著她，紫藍色的雙眼有著一絲同情，以及某種考慮。他覺得，若非被貧病折磨，她會是個難得的美女，因為她有著很溫柔甜美的聲音、美麗清澈的藍眼睛…… 女人似乎在應驗著他的判斷，忽然一陣暈眩，往他身上倒去。年輕人扶住她，順著她所指示的方向，一步一步慢慢地帶她走向回家的路。 “母親去世後，我獨自生活了一個多月，十天前在巷口撿到了一個遭遺棄的孩子……” 她一邊咳嗽一邊述說，她也不明白為什麼要對個陌生人說這些，或許是因為——這個好心的年輕人並沒有事不關己地將她丟棄在路旁吧？在這個年代，就算遇到那樣冷漠的男人，她也只好認了，再找下一個便是。 “那孩子病得很重，我也沒有錢可以請醫生，他……已經兩天沒有東西吃了……” 一路上她說著自己的事，也不管年輕人到底聽進去了沒有，說不定她只想藉以確認，身邊真的有個人可以依靠吧？ 走到了一棟房子前，她停下來。 “你住在這裡嗎？”年輕人看著這陳舊的建築問道。 “是的……先生，謝謝您送我回來……” 她倚靠著他，走進不比外頭溫暖多少的室內。年輕人讓她坐在一個大沙發上，沙發洗得褪色的花色如雪地上的斑駁腳印，還有些補過的痕跡。他本想幫她點燃火爐，卻發現屋內連材火都不剩。 年輕人看著癱瘓在沙發里的女子，她的身上散發著將死的深沉氣味，清楚得難以遮掩，不管她的話，大概一下子就死了吧？ 人類……原來就是如此脆弱的——他想。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 “亞斯蓮……”她報出自己的名字，眼睛沒有張開。 她喜歡聽他的聲音，那聲音美如天使之聲，雖然……她覺得發出這聲音的人似乎刻意冷漠。 “你病得很重，如果我可以救你，讓你遠離病痛，你想活下去嗎？”美妙的聲音又說。 “啊？”聲音頓時在她的喉嚨裡哽住了，她流下淚來，說道，“我這樣的命再活下去又有什麼用？對低賤的我們來說，活下去只是永無止境的苦……” 她嘆了一口氣，繼續說： “我早已厭倦為了生存，必須夜夜躺在不同男人身邊的生活了！不如……請您救救我撿回來的孩子吧……他才一歲多，人生還未開始……請救他吧！我感激您！” 年輕人依循著她的注視，瞥見放在角落的破舊嬰兒車，他走向前去探了一眼。 “……這孩子已經死了……”他說。進屋時他便已感覺這屋子內沒有任何活物。 他沒有聽到女人的回答，因此轉身望著沙發里的人影。 他知道死亡的陰影已經降臨，緊緊罩住了她的氣息。他的內心掀起一陣久未出現的同情，接著，他自黑色風衣內拿出一隻晶瑩剔透的瓶子，他甚至不知道當時的自己到底在想什麼。 讓她死的話，只不過是人類世界少了一個悲劇，對他而言根本無關痛癢…… 他所想到的，並不是女人是否具有戰鬥力、她是否能加入墮落天使大軍…… 或許……他只是單純地想救她吧？ 女人一息尚存，但已經離死不遠，無法吞嚥那生命之水，他仿效他的主人當時餵食他的方法，含著一口靈魄晶水，如親吻般地餵進女人口中。 他看著女人的肉體起了變化——他已看過無數喝了此種液體的人所產生的變化，或許他想要一窺自己所錯過的轉化過程，他雙眼沒有移開…… 他目睹無數人類變化成恐怖的魔獸，但他從未見過女人的變化，因為他從不選擇女人。 為什麼會救她？他一直不了解。 對於製造嗜血的魔獸這等不可抗力的使命，他早已覺得厭倦，直到這個名叫亞斯蓮的女人變化成一名美麗的女人，他才鬆了一口氣。 “這是我嗎？豐潤的雙頰，如絲緞平滑的肌膚，充滿生命力光澤的頭髮……” 重生後的亞斯蓮，變成了一位罕見的美女，就連街道上那些劇院海報裡的美女尤物、明星都難以比擬。靈魄晶水能讓一個生命體恢復到最佳的狀態，並且永遠帶走死亡。 他還記得亞斯蓮望著鏡中的自己，不敢相信的樣子。 不過他……休利耶爾想錯了！ 他所改造的亞斯蓮，雖然外表並沒有變成魔獸，但是美豔的容貌怎麼也無法掩蓋她是個不折不扣的嗜血妖怪的事實！ 脆弱、絕望……並且腐敗！ 人類就是如此吧？手上一旦握有某種力量或權柄，人格立刻腐化……人類將自己劃分成三六九等，高高在上的人看不起低賤的人，而低賤的人則痛恨高高在上的人，可當低賤的人自己由低一躍而上時，他們又覺得自己高人一等，開始輕賤並欺壓低下的人……人類就是這樣…… 令休利耶爾頭痛的是，他必須每天都在成堆的屍體間，將沉浸於殺人快感的亞斯蓮抓回來！有一次，他終於看不過去了，在一個滿地屍骸的宴會上逮到她，憤怒地將她一巴掌打倒在地，一面譴責說： “亞斯蓮！看你又做了什麼好事！難道你要我每天都在成堆的屍體中找你嗎？” “……休利耶爾！聽我說！這些上流社會的紈絝子弟們……他們生下來就穿金戴銀，對我們這些窮人一點同情心也沒有……”亞斯蓮輕撫著臉頰，滿口血跡，低聲說： “不僅如此，他們還時常藉著權勢蹂躪良家少女……他們死有餘辜！我可以殺了他們！我輕而易舉就能捏碎他們的頭骨！” 說這些話的亞斯蓮，雙眼透著迷亂與陶醉的光芒，休利耶爾蹙著眉，說： “亞斯蓮！你曾說你痛恨擁有力量卻殘害弱小的人，你說他們醜惡！可是……在你獲得力量後，你卻變成了那種醜惡的生物了！” “休利耶爾……我自己也不知怎麼回事……” 亞斯蓮，這個新生的永生者突然現出人類的表情，自她閃耀著紅光的藍眼睛裡流下清澈的淚，她哭道： “雖然……我告訴自己，那些上流社會的敗類只會利用權勢欺壓弱小，他們都該死！——但是……我的內心卻有個比這更強大的聲音，我渴望殺戮！我的體內好像有一股力量迫使我去做這些事，沒有遵循這個意念去做的話，我就覺得痛苦萬分，好像全身都要溶化似的……我喜歡溫熱的血液噴灑在我身上的感覺，我喜歡聽見人骨在我手中碎裂的聲音……” 她哭得像個人類少女，她跪地，華裙下是一堆支離破碎的屍體，可是她無視那些失去生命的屍骸，她伸出雙臂緊抱著休利耶爾的腿，哭喊道： “休利耶爾……我該怎麼辦？” 到此，休利耶爾也明白他不必再說任何話了！因為任何話語在本能面前全都不具作用！ 殘酷嗜血的本能，已經完全取代亞斯蓮身為人身時的良知與溫柔。靈魄精水能帶給人類永生，帶給他們撼動山河的能力，也自他們身上取走死亡，無庸置疑，身為人所僅存的一丁點人性，也會被擴張的慾望泯滅。 “休利耶爾……請別讓我看到這麼可怕的表情！請你不要生我的氣好嗎？” 亞斯蓮不只一次這樣哀求休利耶爾——她所愛的黑天使。 她願意為他做任何事，如果他要飲她的血、吃她的心、啃她的頭骨，她都願意雙手捧上，就算要她成為他個人獨享、永遠的性玩物，她都欣然接受並如獲恩典。 但是休利耶爾從未向她要過什麼，她不懂為什麼自那時起，休利耶爾看她的眼神總是充滿憤怒與輕蔑，她更不懂他當時為什麼要救她。 力量與永生，不都是他賜給她的嗎？ 她深切地知道，她在第一眼看見他時，便愛上他了！ 無風的封印之境，傳送著死寂的氣息，亞斯蓮站在一處高地，旁邊是宮殿式斷壁殘垣。 她哭了又哭，任由淚自臉上滑落。 一陣羽翼拍擊聲傳來，飛過來的是個像天使又像魔獸的人，他的翅膀不是羽毛形態，因此也沒有人知道他究竟屬不屬於墮落天使一類。 “亞斯蓮，原來你跑到這種地方黯自神傷啊？”英俊的臉有一絲嘲笑，“別難過了，你何苦對那個黑天使這麼執著？他根本就不領受你的熱情。” “別來煩我！阿摩斯！”亞斯蓮將眼淚甩掉，尖聲警告，“我的心情不好！你給我滾遠一點！” 阿摩斯走向亞斯蓮，伸出手抬起她的下巴，絲毫不在意她的恫嚇，因為她的嗔怒在他的眼裡看起來格外性感可愛，他幻想著玩弄她身體各處的種種刺激，雖然她任性得難纏，但卻是個難得的尤物。 “亞斯蓮，你如果對我好一點，或許我會告訴你一些事。”看著亞斯蓮詢問的眼光，他又說，“你一定很想知道……休利耶爾常常到哪裡、去做些什麼事吧？” 亞斯蓮的確想知道，她翹起那艷麗的薄唇，淺笑著問： “……阿摩斯，你知道？” 亞斯蓮知道最近休利耶爾時常離開封印之境，魔獸戰士如他所說，已經不需要再增加了，那麼他還需要一天到晚往人界跑嗎？如果是去人界，他又會去哪些地方呢？ 還有，剛剛他怒氣沖衝進來救走那個天使，這必定有些原因…… “告訴我！阿摩斯，如果你的答案令我滿意，我也會答應你的要求。”將天使迴聲安置好，休利耶爾便前往人界，時間剛好經過一個日夜。 他一樣在少女迴聲的窗前降落，一進去便看見迴聲坐在床上。她看起來有點恍惚，似乎想著什麼事。 他並不知道這種情況已經很久了，久到連迴聲的麗姊與同學都舉手投降，若休利耶爾知道，這段期間他是惟一拉得動她的人，會不會得意呢？ “天使迴聲暫時沒事，只要他沒有受傷，就不會波及到你。但……他若還是不肯說出創世紀之秘，我可不敢擔保他的安全！”休利耶爾說著，然後拿出個銅製的盒子，說： “好了！這特效藥比人類的藥有效。衣服脫掉！我幫你敷上去。” 迴聲本來還在發呆，突然聽到“脫衣服”，這一驚非同小可，紅著臉大聲拒絕： “啊！什麼？我才不要！” 這個休利耶爾難道不知道她是女生嗎？他自己難道不是男人嗎？好吧！天使或許真的沒有性別，但是卻有眼睛啊！這太沒有禮貌了！上次也是不由分說就將她壓在床上，沒經過她同意就脫掉她的衣服，現在又來一次？ 迴聲才勇敢抗議完畢，抬頭便看見休利耶爾正瞪著她，那紫藍色、瞪視著她的冷漠眼神讓她差一點喊救命，只好識趣乖乖脫掉上衣，讓他幫她上藥。 “休利耶爾！我願意跟天使迴聲交換，你把他還給我……好嗎？”上藥時，迴聲終於鼓起勇氣說了。 “……你只是個人類，對我們沒用。”依然是那句話，他合上銅製盒子，說道： “好了！穿上衣服。” 看著迴聲垂著眉，他又說： “你知道創世紀之秘嗎？你會施展天界的力量神威嗎？你會咒文嗎？” 迴聲輕輕搖頭，他接著說： “明白了吧？你沒有任何用處。” 迴聲的眼眶擠滿了淚，無論她如何控制，就是無法止住那些淚水的宣洩，正如她不管怎麼努力，也無法改變她是人類的事實。 她只是個沒有用的人類…… “迴聲！我們與天界要開戰了，沒有人知道戰況會不會影響到人界。”休利耶爾將頭轉向窗外，因為他不想看見迴聲的淚水。 “戰爭？” “我們為此準備了幾百年，現在創世紀之秘呼之欲出，戰爭即將開始。如果有個萬一，這個世界將什麼也不剩下。” 你……不要哭……——他的心裡突然有一股衝動，這句話差一點衝口而出…… “不過……據說創世神在消失之前設下三道封印，人界即保有其一，或許可以逃過這一劫吧？”他聽見自己說出別的話。 請不要再哭了…… 不管戰爭如何，我會想辦法保護你的安全……所以……你不要哭了…… “……好好地、幸福地當個人類吧！”結果他只丟下這句話，便自窗前消失。 是什麼使他鬼迷心竅到想要對一個他所痛恨的人類說那些話？ 他不懂。 這一幕，全讓躲在樹後面的阿摩斯和亞斯蓮看進眼底。阿摩斯很清楚此刻亞斯蓮為何全身顫抖——這是嫉妒所引起的！ “看到了吧？亞斯蓮！”阿摩斯同樣清楚現在該說些什麼話，他笑著在亞斯蓮耳邊以耳語說： “休利耶爾時常到人界，為的就是這個人類女孩。我猜他……或許還是眷戀著以前身為人類時的自己吧？一個人類女孩對他來說……吸引力或許比什麼都強……” 看著亞斯蓮臉上燃起火焰，阿摩斯又說： “那個女孩和先前你虐待的天使是雙生子，但是這個女孩和她父親一樣只是人類。這些……你都不知道吧？” 導火線早已埋好，剩下的，就只是點燃它而已。 阿摩斯深知個中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