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火焰往事
一陣突如其來的轟然巨響降臨封印之境。
許多地方因為這個震動而倒塌，不少魔獸好奇地衝出棲息處想看個究竟。
“那個震動是怎麼回事？”
“……發生什麼事了？”
大部分的魔獸都是好戰的，惟恐天下不亂，因此有不少人哈哈大笑，等著刺激來臨。
當然，也有比較冷靜的傢伙望著震蕩起源，心想封印之境從來沒有發生過地震，而且在這裡，什麼都是靜止的，這也包括它們所站立的地板。
“大封印……被突破了！”看到那個景象的休利耶爾下了評定。
在那震蕩之處，果然有物體被傳送過來，一個緊接著一個，有著雙翼、黑衣，模樣看起來很像戰鬥天使。
休利耶爾於是踏進白色宮殿，向宮殿最裡頭的人說：
“吾主……神的部隊突破大封印，來到封印之境了！”
“我知道！”
撒旦葉坐在王座之上，對著前來的休利耶爾說：“那是拉傑爾！神最新的作品。”
身在這個封印之境的所有生靈都不可能不知道，剛剛那震撼蒼宇、如行星互擊一般驚天動地的撞擊聲，是鎮守在此地大封印被突破的強力召告。
然而，大封印畢竟是創世神的傑作，被突破後，那無形的能量會在下一秒間複合，因此每一個拉傑爾本身都必須要有突破這個屏障的能力。
一直期待著大戰發生的休利耶爾不解，他的主人神色間絲毫沒有驚愕，也不帶任何興奮。
“吾主？……”
“我們養的那些垃圾，終於也有利用的地方了，休利耶爾！”撒旦葉走下王座，慢慢移動到樓台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封印之境遠處的動盪。
“神將他的部隊派遣到這個神威所不能及的封印之境來了，我們就備戰吧！休利耶爾。”撒旦葉平靜地說，他美麗的臉上甚至有著淺淺的、少見的笑容。
就算是那至高無上的神蒞臨，他也不會有所變化——他想。
他的心早已止息，只為一個人而跳動、只等待那個人……過去是那樣地遙遠，卻又歷歷在目。
一件事情太過久遠，是否將自行變成傳說？就算刨盡所有祖先的墓，恐怕也挖不出自身的起源。
不過，每一個存在必有目擊者，有的目擊者跟隨時間洪流而消逝殆盡，有些則穿越時空，成為事實的傳述者。
這些傳述者又有真偽之分，他們所傳遞的真相，也是沒有定論的。
然而，對於沒有親眼目睹的人們而言，它都只是一個傳奇罷了，不是嗎？經過了那麼久，誰還在乎它呢？當年的孰是孰非，哪及得上今晨陽光驅逐著眾星辰的絢爛？
加百列與他的雙生天使決裂，正如傳奇一般，沒有雙方當事人說明來龍去脈，事件也就只好如霧裡看花一般朦朧過去。
天使之名為沙卡利曼耶爾，意為“來自邊境的光”，如今被冠上了反叛者之名，撒旦葉明白，他該責備的對像不是加百列，在神威之下，加百列只是奉命行事。
但是……他又能怪誰呢？
他明明知道，他的思考一浮動，那個天地之間與他最親近的雙生子就能感覺到，當然更加不會忽略他對他的恨意，鉅細靡遺地清楚萬分……
但他就是無法不去想他。
有時候……如果你所恨的人不知道你恨著他，那這份恨意就失去意義了。
他用他的恨，談訴一場亙古不變的愛戀……
他在這個沉鬱的世界之中，獨自飲用品嚐他從未想像過的寂寞，心海深處總有一片火海記憶不時湧現……天地形成之初，一片巍峨的紅色火海、滾熱岩漿，充斥著這個世界。
有人說正在燃燒的星星，是初生的星星，燃燒殆盡的星星，則是死去的星星。
這個星球，在照亮宇宙的紅光燃燒許久之後，逐漸冷卻。剩下的火苗竄往地底，只剩球心依然繼續著長時間、火熱的活動。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了？他初見到異界的生靈那一天……
人界的誕生，始於何時，大多數的天使不確知，只知道神激活了某種契機，降下了些許混沌，人界於焉誕生。
關於這件事，有的天使因為好奇，會探探人界的狀況，想知道又有什麼樣的新生物出現在大地，有什麼事情愚蠢地發生了。
而大多數的天使則漠不關心，自顧自地在一朵朵雲靄、巨大宏偉的宮殿外唱歌、嬉戲，享用自己怎麼樣也消耗不盡的生命。
曾是沙卡利曼耶爾的他，在這一天，終於感覺到“時間”了。
今天之後是明天，明天之後是永遠……一切都沒有變化，讓所有的時間感覺、所有與流動有關的感覺都停止了。
但這一天，一個他前所未見的景象使他改觀了。
本來沙卡利曼耶爾正在天界與一群天使們說話聊天，他們都穿著大禮服，坐在他身邊的是正起勁地談論某事的加百列、拉斐爾，而他則半攀在白玉石的噴泉邊聆聽，以手支頤，臉上有著無憂無慮的笑容。
加百列與拉斐爾的討論時常都是些吸引人的話題，他們倆默契十足，說話行雲流水，讓聽者如沐春風。
光籠罩此處，一片霧狀光流，照得噴泉如夢似幻，旁邊的各式花草不分季節妍放。
“……很美的景象。”他在心底想著。
卻又覺得少了什麼！
突然他一愣，好像聽到來自遠方飄渺的呼喚。他微微蹙著眉，朝著他認定的方向聽去。
天使的聽覺很好，他們幾乎可以聽見世界上所有的聲響，但是他們也有能力選擇聽取其中之一，只要用點心就可以辦到。
也因為他們是高等精神體所凝聚而成的實體，所以他們也能聽見所有無形的靈魂之聲。當然，這樣的能力並不會干擾到他們的清靜，若沒必要或無意願汲取那些，天使們會選擇關閉聽覺，讓自己清閒一整日。
或許雙生天使對彼此的感覺非常敏感吧，正在與拉斐爾討論某事的加百列突然轉過頭來，看著沙卡利曼耶爾，問：
“怎麼了？聽見了什麼？”
“……不確定……”沙卡利曼耶爾撐起身，將手放在耳後。
因為辯論停頓，所有的天使恍若大夢初醒，轉頭看著慢步走開的沙卡利曼耶爾。
“沙卡利曼耶爾？”加百列從未看過他魂不守舍的樣子，非常詫異地看著他。
“我去找樣東西，很快就回來。”沙卡利曼耶爾朝著他笑一下，然後便走了。
加百列看著那離去的身影，心裡的某個猜疑變得清澈起來……
他……果然……變得……連我也逐漸不了解了……
漸漸地……我無法全盤感受到他的心了……加百列心裡一陣悲傷襲來。這是從未有過的，他們倆一向相知相惜，比任何人都親密，曾幾何時，他覺得他們彼此漸行漸遠……
“加百列！如果不放心，你大可以跟去看看。”拉斐爾笑著說。
“嗯？”
“我想……他聽見精靈的聲音了……”
“精靈？”加百列很意外地說，“拉斐爾也聽見那個聲音了？”
拉斐爾笑了笑，沒再說什麼。有些事，在所有天使知道之前，拉斐爾總是第一個知道，加百列當然不懷疑拉斐爾甚至先行一探究竟了。
其他天使滿臉不解，很明顯並不知道他們在說的是什麼事，似乎沒有察覺那個遙遠、細碎的聲音。
大天使在任何方面的能力都強過普通天使。
“我無法理解的是……人界才剛形成，怎麼可能會有人的聲音出現？你說……那是精靈？……”加百列喃喃自語。
“我們的時間與人界不一樣；你可以說它們是並行的，但速度不一樣。當一個物體的體積越大時，相對地它的時間就會變慢變長……人類世界，其實並沒有多大。”拉斐爾說。
“是的！這我知道，但是……我不懂！為什麼會有精靈之聲來自人界？”加百列說。
“我也不懂，吾友！”拉斐爾搖頭，又是那一貫的迷人笑容，他伸手拍一下加百列的肩膀，說：
“知道真相，最有效的辦法就是身歷其境，你要去看個仔細嗎？”
看著拉斐爾，加百列覺得，拉斐爾分明是在鼓勵他跟在沙卡利曼耶爾身後去嘛。這個時期的天界並沒有禁止天使們前往其它世界。
“……”
加百列沒有說什麼，將視線停留在他的雙生天使離去的地方。飛過層層的雲霄，沙卡利曼耶爾朝著他從未涉足的世界前進。
天界與人界，其實並不是上對下的地理關係，而是不同次元的相異。
雲霧僅僅是阻隔兩個不同世界的障眼法，世界與世界的交界也並非是壁壘分明的，更確切地說，這是兩個相互重疊的世界。
到了這個世界，沙卡利曼耶爾首先第一個感覺到的是濃濁的空氣，他蹙起了眉。
“這就是新誕生的人界？”
他飛到一座海岸，四周都是冷卻的黑色岩漿石，冷硬的岩石表面，與隙縫之下隱約看到的紅色熔岩形成強烈的對比。
海浪的轟轟聲強烈地刺激著他的聽覺，站在岸邊，他感覺到整個身體隨著海浪沖擊岩礁的節奏擺盪。但他畢竟是名天使，而且是位大天使，這樣的衝擊度對他來說僅止於新奇，他不會像人類那樣，一個不穩便消失在驚濤駭浪當中。
他那金銀雙色的長發隨著風飄而糾纏在一起，但這一點都不損及那耀眼的光澤，並且會在下一陣風捲來時恢復，這是天使不世出的風華。
他收起翅膀，慢慢地四處張望。要在這崎嶇不平的岩地走動並不容易，因為高低不平並且很多處連腳踩的一小塊平緩地方都沒有。
這個地方有著滾燙的氣流，冷卻的黑色岩漿再度因地熱而剝剝作響，到處充滿著硫磺的味道。
他的確是在這裡聽見聲音……
前面有個不斷冒出濃煙的岩洞，濃煙是因為大量的紅色熔漿持續倒進海域，受到一波一波海浪的衝砥，海水急速蒸發所致。
沙卡利曼耶爾朝著岩洞走過去，他確信他要找的聲音來自此處。
岩洞內有著火紅駭人的高溫熔漿，恍若一座煉冶廠，但外頭的海水卻約好了似的朝著裡面潑灑沖刷，形成奇特的景象。
這是天使的他所難以想像的景象，越朝里面走，他越懷疑所見的這一切是否是在夢中。
逐漸地，他在黑暗中看到了與佈滿天界邊境相若的東西——閃亮的、漂亮的小小發光體。
他只看一眼就能知道，這就是鑽石結晶。
越往裡面走，這些漂亮的結晶就越多越大，一顆顆鑲嵌在牆壁、地上，或是岩洞上方。
他往更裡面望去，驚訝地發現，深處並非黑暗，而是有著一輪又一輪的七彩光華。如同被吸引一般，他再度驅身向前。走到那坑洞的最底處，突然霍然開朗。
一片火紅的熔漿盡頭，火海燃燒著眼前所及的一切，那滾燙的紅色黏稠液體致命且憤怒地朝每個洞口流去，其中一個出口便是沙卡利曼耶爾腳邊的紅流。
他發現眼前出現與鑽石結晶不同的結晶體，那是一座又一座的透明晶亮的水晶蔟，在岩漿中蔓延至牆壁接縫處……
他找到聲音的來源了！
此時的他想也不想石英結晶係與鑽石結晶礦為什麼會形成在一起的原因，因為他下一秒便看見了答案。
在最大的那一蔟水晶簇中心，他看見了一個人，此人的半身整個鑲嵌在岩壁與水晶當中，雙臂與晶石已經同化，腰部以下除了晶簇就是滾燙冒著泡沫的熔爐。
那個人頭上盤踞著一對巨大鐵灰色的彎角，長長波浪般的黃澄色頭髮披落在晶簇、熔漿上，那濃烈的色彩使他看上去彷彿就是火焰本身。
沙卡利曼耶爾此時才看清楚——
那個人並不是鑲嵌在水晶上，而是他的身體有一部分化為水晶，參差不齊地分佈在岩壁、熔漿之中。
終於，看似一動也不動的這個生物，慢慢抬起頭看著他。
那是一張絕美又細緻的臉，比起最美的天使也絲毫不遜色，沙卡利曼耶爾知道，眼前這個生物是精靈，由這空間裡所充滿的威力與光環看來，這還是個精靈王等級的精靈。
“……是你？是你以聲音呼喚我的嗎？”沙卡利曼耶爾直視著火中的精靈問道。
“我以聲音……呼喚？……”
精靈的聲音細膩美妙，他帶點灰的淺藍色的眼眸也回視沙卡利曼耶爾，然後他搖著頭，頭髮因而引動更多跳躍的火焰。他說：
“我或許無意識中……呼喚了我的族人，但……”
“你……怎麼會是這個樣子？你是誰？”沙卡利曼耶爾一連兩個問題之後，才想到自己的唐突，他笑了一下，說：
“我是沙卡利曼耶爾，你能告訴我你是誰嗎？”
“沙卡利曼耶爾……是來自邊境的光之意，你是天界人，並且是大天使。”精靈說。
“是的。”
精靈能識得精靈，力量能知曉力量，這沒有什麼好詫異的，就像他一眼就知道對方是個精靈一樣自然，威力強大者，一眼可以視出對方的等級。
“我是沙拉曼德。”精靈說。
沙卡利曼耶爾也知道沙拉曼德是“火”之意，火之精靈很多，但只有火之精靈王會被稱為沙拉曼德。
“火之精靈王……原來是這個樣子？”
像是個渾然天成、岩壁上的古老神祇——沙卡利曼耶爾想。
“天使，你對我這樣的情況很詫異？”
精靈的臉上有著淡淡的笑容，他說話的聲音甜美，令沙卡利曼耶爾著迷不已。加百列也有著類似的聲音，但這個精靈出自空無的音波震盪，不同於天使發聲的音律，這更加撼動他的聽覺。
“……人界突然地誕生，與我們的精靈界撞擊在一起。兩個時間流動不同、空間密度亦不相同的世界相互撞擊的威力，天使應該也知道吧？”
看著沙卡利曼耶爾輕輕地點頭，精靈又說：
“我感覺到在撞擊時，許多同伴枯竭化為晶石，我無力挽回什麼……我自己也逐漸地腐朽……”
精靈死去會化為晶石，沙卡利曼耶爾聽拉斐爾說過，如今親眼所見，一股不知名的情愫乘虛蹈隙由背脊爬至頭頂，讓他震撼莫名。
突然他想到，精靈死去會化為晶石，那麼此時這個半身已經呈現結晶化的精靈，不就是……
精靈察覺到他眼裡異樣的色彩，微微一笑，說：
“如你所見，我已經算是死去一半了。再過不久，我就會完全消失。”
“怎麼會？難道你沒有力量能夠脫離那裡嗎？”
“……所以我說……我就快要消逝了呀！一旦步入死亡，那速度不是你可以想像的，我自己都無力阻止。”沙拉曼德低下頭說：
“我寧願選擇回歸，也不願意這樣緩緩地死去，只可惜我連選擇結果的能力都沒有了。”
沙拉曼德紅艷腮頰上的笑容深深擊打著他，黃橙色濃烈的長發如火焰般燃燒著他的心。突然，他看見了精靈藏匿在長發下的美麗身軀。
那淺蜜色的肌膚、頸項上漂亮精緻的妖精工藝品，以及……豐美的胸部與其上迷人的蓓蕾。
一時間，他覺得暈眩，不知所措，他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就在這時，他聽見岩洞外頭有聲響，好像有一群生物靠近這裡。
“人類來了。”精靈簡單地說，“他們要進入這裡需要一段時間，如果你不想讓人類看見，可以想辦法離開。”
“人類？已經有人類誕生了？”沙卡利曼耶爾驚訝萬分。
“嗯！人界的時間顯然快得多，而我身上還保有精靈界緩慢的時間基準，有時候我也會有恍惚的感覺。變成這般情況的這段時間，我恍若只過幾個日夜，可是他們似乎早經歷生生世世，世代的交替非常迅速。因此……有時在我眨眼間，景色已經變了許多。”
精靈眨眼，望向岩壁另一邊，說：
“看！那裡出現了剛才所沒有的東西，一個類似神龕的建築。注意到了嗎？”
“怎麼會？我一直在這裡卻沒注意到……”沙卡利曼耶爾驚訝地說，他還以為這是什麼魔法所致。
“我們在說話的過程中，可能已經有人類進來，蓋了那座神龕。只是我們的時間與人類的差太多，或許我們一眨眼，他們已經走了。”精靈說。
“但是我呢？”沙卡利曼耶爾說，“我一直在這裡呀，他們難道沒有看見我嗎？”
“應該看見了，他們或許以為你僅是個不會動的石像，或是另一位神祇，而我的一眨眼，他們說不定以為我已經睡了生生世世。我們的一舉一動，對他們來說是緩慢到不易察覺的程度的。”
沙卡利曼耶爾沒有說話，他雖然懂得精靈所說的，但畢竟沒有這樣的經歷，他也感覺不到時間。
“若你想觀察他們，可以隱身，然後試著將自己的時間步調提高至他們的速度，這樣就可以看清楚他們在做什麼了。”精靈笑著說，“我倒是常這麼做。”
他想了一想，運用了一點方法讓自己隱藏身影。
一群人類走了進來，沙卡利曼耶爾訝異於人類竟然是如此小的生物，他們的大小竟跟他的一根手指頭差不多。
這些為數不少的人類，費力地運用各種工具運來許多東西，放進那一座不知何時存在的神龕——以人類來說倒像是座神廟。他們朝著精靈膜拜，還有幾個頭上插滿長長羽毛的人念著、唱著不知名的怪曲調，又過一會兒即盡數離開了。
等這些人類全部離開之後，沙卡利曼耶爾旋又現身，不解地看著早已沒有人類踪蹟的岩洞口發楞。
“這些人類在幹什麼？”他問。
“或許……他們將我當成神了吧？”精靈說。
“神？”沙卡利曼耶爾蹙著眉，說道，“神就在我們的殿堂之內，不在這個世界！這些人類太愚蠢了！”
“神在你們的殿堂裡，”精靈笑著說，“因此那是你們的神，並不是人類的神。”
這些話讓沙卡利曼耶爾覺得大逆不道，不過他沒有說什麼。
“……何況，人類才剛誕生在這塊大地上，還沒有足夠的時間與能力得知或探索其它世界，又怎麼可能會發現你們的神呢？”精靈說。
“他們……文明還非常落後？”沙卡利曼耶爾輕喃。
精靈沒有回答，看著神龕所在的地方，那神龕已經倒塌，沙卡利曼耶爾又是一陣驚奇。
“那些畢竟是以粗糙的木材建造的，不到百年間就已耗毀。”精靈閉上眼睛說。
不到百年間？也就是說，這轉瞬之間就已經過了約百年時間？
沙卡利曼耶爾這才感受到，原來這就是人類的時間流動，如此地快速，迫不及待地建造、損毀……
長久以來，他總覺得自己少了什麼，或許是應知而不知的知識，即使這些事聽來詭譎，他都很想知道。簡單地說，就是對已熟悉的一切之外的事物，有著一份嚮往，而對自己早已知曉的事物卻逐漸滋生懷疑。
時間，對他而言真是個奇妙的東西，他從不去在意它的流動，他向來只將它的存在當成一陣吹拂的風。
無言的思考與沈默過去，沙卡利曼耶爾終於說：
“告訴我，我要怎麼做……才能讓你恢復原來的樣子，免於死亡？”
“感謝你，不過……沒有辦法！產生撞擊時發生了我也不明白的事，所以我只能任由自己在此枯萎。”沙拉曼德朝著剛才人類離開的方向說：
“你知道嗎？剛剛這樣的景象，對我們來說僅僅是一瞬間的事，但對人類來說，可能是半輩子的事了。從他們居住的地方過來，可能要花掉他們十幾年的時間。我觀察過了，他們的壽命有如蜉蝣。”
“什麼？”沙卡利曼耶爾再度愣住了。
“他們會死，而且壽命很短……”精靈說：
“雖然我也即將枯萎，但比起來，等他們換了好幾個世代、經過幾百幾千的人界年之後，我或許還在這裡吧？”
“……真的沒有辦法？”
這次精靈又靜默不語，張著那淺灰藍的雙眼，搖搖頭。
沙卡利曼耶爾真心想要解救眼前這個美麗的精靈，他試過運用他的力量撲滅那些火焰與冷卻那些熔漿，但是毫無所成。
他覺得不可思議！因為人界顯然是個毫無限制的世界，在人界發揮力量，可以比在天界時強上十倍，然而，如此強大的力量——就連岩洞外的海、整個大地都被凍成冰塊，那精靈的周身依然禁錮在火海當中。
“不必再試了，天使！”精靈笑著說，“沒有用的！我想我的力量與你相等，能夠使用的辦法我都試過了……何況，導致我的死亡的，並不是那些看得見的熔漿。”
“除了這些人界的熔漿，還會有什麼因素……”
“不……你所面對的，並不是這些火海與流動的火河，你還不明白嗎？”精靈收起笑容，說：
“你所面對的，是永恆生命的死亡過程啊……”
沙卡利曼耶爾靜默地看著眼前美麗不可方物的精靈，感受到一股他從未經歷過的悸動。
是了！就是“死亡”這件事！他所不了解的、最狼狽與未知的一件事，就是死亡！而死亡的謎團超越了他們的生命體，因為他們的生命中不存在死亡這個過程。
這個火之精靈王雙眼中所反映的正是死亡的預告，一種迷人、魅惑的致命吸引力！
回到天界之後，沙卡利曼耶爾立刻往智者之堂去找拉斐爾。
天使們有任何雜七雜八的事，最喜歡找拉斐爾，因為拉斐爾除了那無與倫比的睿智之外，還有不輕視任何人的態度，是個很受歡迎的人。
不過就因為他總是一副啥事也難不倒他的樣子，任何疑難雜症拜託他都能得到妥善處理，所以就連許多小天使也常拿些雞毛蒜皮的事來麻煩他。
也因此有“天使長中的天使長”之稱的米凱爾，就曾經取笑他：
“你乾脆當個打雜天使，別當什麼天使長了，因為你盡是做一些打雜的事！”
面對米凱爾的調侃，拉斐爾也只是笑了一下，徑自整理資料。
今天，沙卡利曼耶爾給他帶回來一個難題，讓拉斐爾那漂亮的秀眉蹙了一下。
“你是說……你想要救那個身在熔岩之中的精靈？”
“是啊！你有辦法嗎？”
“沙卡利曼耶爾……”拉斐爾嘆一口氣說，“精靈若已經開始結晶化，那麼他的消逝也就是必然的了！”
沙卡利曼耶爾失望地搖著頭，然後往旁邊漂亮的白玉欄杆坐上去。四周繁花爭妍，天光如夢似幻，他卻感覺不到一絲幸福與美麗……
“必然？……”他輕聲問。
“……行將如此！”回答是如針刺般清晰肯定。
沙卡利曼耶爾離去時，拉斐爾又說：
“在我們的世界，死亡這個詞彙沒有其生存空間，然而……”看見沙卡利曼耶爾轉過頭聽著，他便接下去說：
“或許吧，說不定只是我們存在得不夠久，不夠久遠到……原來有一天我們也可能會面對死亡。”
拉斐爾總是會說著預言般的話語，這一次所說的內容最是令沙卡利曼耶爾感到恐怖。
他首度發現：明天之後的日子可能與今天完全不一樣，而無堅不摧的“永遠”，也已經分崩離析了……剛開始，只有加百列知道沙卡利曼耶爾時常到人界去，到後來，連拉斐爾、米凱爾、路西華都發現了。
“他這樣一直往那個未知世界跑，不會有事吧？”米凱爾用手指捲著他柔亮的紅發說。
“……還沒發生什麼事，到目前為止，神並沒有任何禁止的命令頒下。”拉斐爾說。
“拉斐爾你是說……神知道這件事？”
米凱爾倚靠在旁邊的石柱上，眼睛看著雲靄中若隱若現的大聖堂。他似乎考慮了一下，然後又說：
“據我所知，我們的神……並非一直是醒著的。”
“嗯！並且……神醒著的時候，並不真的醒著。”拉斐爾也望著同一個方向，頓了一下，說，“但是他總是什麼都知道！米凱爾！”
“……拉斐爾！這樣探知無限存在的那一個源頭，可是很危險的喔！”米凱爾笑著說。
“你也一樣呀！米凱爾！自己也在做的事就不要警告別人。”
米凱爾沒有說話，默認了此事。
兩人轉向一直沉默的加百列。拉斐爾知道，如果說他是以智能與現況、過去的總合去判斷未來將發生什麼事的話，那麼加百列的雙眼就是真的可以看見未來。
雖然沒有人知道那個未來在他的眼裡是否清晰，但加百列所見到的，通常與拉斐爾所預測的未來重疊。
這也是他首度希望加百列看錯了、而他的判斷也是錯的。
“加百列？”米凱爾見加百列沒有加入他們的談話，便輕輕拍他的肩膀叫喚他。
“嗯？米凱爾？”
“這個節骨眼你還在想什麼？”米凱爾走向他說：
“精靈畢竟是其它世界的居民，在神還沒發怒前，你還是勸一下沙卡利曼耶爾，不要老往奇怪的地方跑吧！”
拉斐爾用手肘撞了一下米凱爾，提示他不必再說了，加百列知道這些。不過，也不知道是米凱爾不懂還是故意裝作不懂，他擋掉拉斐爾的暗示，繼續說：
“如果需要，我們也可以幫你！我知道有些話，面對親近的人反而不好說出口。”
“謝謝你，米凱爾！不過……”加百列笑了一下，說，“這件事還是我自己處理比較好！”
看著加百列走開，米凱爾嘆一口氣後，對拉斐爾說：
“雖然我很想管閒事，但我也知道這件事我管不著！”
“喔？嗯？真難得，為什麼？”拉斐爾驚訝地問，他暗示米凱爾沒有放過什麼閒事不去管的往例。
“我想……沙卡利曼耶爾是個陰沉的傢伙，別人出面，他反而會覺得這都是加百列慫恿別人這樣做的，說不定更會拿臉色給加百列看！”
“你這樣想……也是對的！”
拉斐爾暗地鬆一口氣，因為他知道若米凱爾管定閑事，誰也擋不了。有誰試過去勸阻一部橫衝直撞的戰車？試過的人非得是個傻子不可！當然拉斐爾也知道，偏偏路西華就試過與米凱爾爭辯，只不過……這是這對雙生子的共處模式，彷彿每個晝夜不吵一次架，日子會很難捱似的，拉斐爾當然不會去湊這無厘頭的熱鬧。
米凱爾一向不管人家怎麼評論他，他也理所當然認定拉斐爾（或是所有的人）是站在他這一邊的，他說：
“當然！我本來就這麼想！我巴不得將加百列那美人霸為己有，所以不能做出讓加百列討厭的事！”這是什麼理由呀？
米凱爾那漂亮的臉正經無比，但拉斐爾每次聽他說話都會不自主地將視線轉向別的地方，他寧可看著地上或是其它眼睛可見之處，因為米凱爾與路西華是所有的天使中容貌與神最相似的。
可是……那長在那張與神極相似的臉上的嘴巴，卻常說出讓人自背脊流下冷汗的話語，因此，拉斐爾覺得一直這樣看著那張絕美的、與神的容顏重疊的臉，然後聽著那些話，會折損神的威嚴。
可是米凱爾還不饒人呢！他發現拉斐爾不知在看哪裡，便用力將拉斐爾的臉扳過來跟他眼睛對著眼睛，說：
“真是可惜啊！你說是不是，拉斐爾？加百列那麼溫柔漂亮的臉蛋、那暖呼呼柔棉棉的美麗身體，沙卡利曼耶爾到底有什麼不滿意的？”
什麼跟什麼？拉斐爾頭冒青筋、汗流浹背——神啊！誰來救他脫離這些讓人想撞牆的言語呀？
一個輕哼的鼻音充滿著鄙夷，自石柱旁傳出，路西華走了出來，說：
“哼！多可笑的話！那你說，你對我又有什麼不滿意的？背著我拼命誇獎別人的雙生天使！”
“啊……路西華……”
米凱爾一見路西華，突然語結，拉斐爾還暗自在心底叫一聲好，讓他不必再聽那些讓人流汗的話，高興地邀請他說：
“路西華你來得正好！我們正在討論精靈的事，最近沙卡利曼耶爾的舉動，你應該也知道吧？”拉斐爾笑臉迎人說。
“加百列不在，你跟誰討論？”
路西華走過來，左顧右盼之後，誇張地看著與他同高的米凱爾說：
“不會吧？你是在跟我們的米凱爾討論事情？跟米凱爾怎麼可能討論得出結論來？”
“路西華！你不要一直暗示我腦筋不好！”米凱爾氣得大叫。
“嗯？你竟然聽得出我的意思？是我小看你了。”路西華笑了出來。
“路西華！你是很想找我打架是嗎？昨天晚上我可沒有虧待你喔！今天給我回馬槍？”
“你說什麼？”路西華被這些話激得臉紅，他說：
“你不要胡說八道！輸了棋不甘心也不要在這裡丟人現眼、荼毒別人的聽覺！我都為你覺得丟臉！”
“什麼？你又把我輸棋的事抖出來！贏我這麼了不起喔？”
米凱爾氣得紅髮飄揚，他衝上前去靠向路西華的臉，想給自己這個驕傲又自認比他聰明的雙生子來個近距離的壓迫。
原本他只是想用自己美妙的鼻尖抵著對方的鼻尖，眼睛瞪著對方的眼睛來加重砲火破口大罵，可是他偏偏沒測量好剎車距離，以致於他的臉狠狠地往路西華那張可與神比擬的漂亮臉蛋撞上去，發出“喀”的一聲頭骨相撞的聲音，嚇了拉斐爾一大跳，掉了手上的茶杯。
路西華與米凱爾兩人都用雙手緊捧著臉，極力忍住慘叫。
雖然與拉斐爾是好到熟透的好朋友，但這種出糗的程度實在太離譜了，死也要忍住，不要哀號出來！
果然，路西華手放下來，那漂亮的鼻子流出鼻血的模樣讓拉斐爾傻住了。
他氣得整個臉轉成青色，立即與也流著鼻血的米凱爾扭打起來。
“米凱爾也就罷了，路西華那樣穩重的人居然也……”搖頭、慢慢撤退、離開。
“一對活寶！”
拉斐爾嘆一口氣，看著兩人打成一團卻也不願意去圓場。和事佬一向不好當，更甚者，因為你，兩個吵架的人最後終於手牽著手和好了，但卻不知道為什麼兩個人都恨你入骨。
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還是別做。
他聰明地轉身走進自己的智者之堂，關上門，泡一壺採自智者之堂外的花園的花草茶，繼續整理資料。
天使們以為他能預言，但他自己倒是認為：所有的結果一定是遵循著一種若有似無的蛛絲馬跡行進。當這些因素匯集成一張足以鋪天蓋地的網之後，“事實”便產生了。
而加百列是真的能看見未來的人，因為這一陣子他總是哀愁滿面，拉斐爾知道，他那晶藍的雙眼，一定看見了與他所預測的相同的未來……
那是一個悲傷的未來。
就著美麗花格窗外照進的光，拉斐爾坐在自己的窗前，想著即將發生的事。
然後，他又想，他自己的雙生天使尤利耶兒又到哪裡去了呢？海浪的拍擊聲，在進入岩洞之後就听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熔漿火熱的聲音。
沙卡利曼耶爾坐在最接近精靈的一塊凝固的岩石上，他今天帶著自天界摘下的花朵來送給沙拉曼德。
為什麼送花給精靈，他自己也不懂，但就是覺得精靈非常適合那些花。
然而手上拿的花，是什麼種類的花品他也不知道，他想，天界也只有拉斐爾記得住那些繞口的名字。
好吧！再加上加百列……
加百列，他的雙生天使！一個完美的被造物。他是什麼時候開始……對他產生疏離感的呢？
“你在想著……你的親人？”火焰中的精靈在他沉靜的空隙發問。
“嗯？”沙卡利曼耶爾驚訝地說，“你能看見我的內心？怪了，我的心靈防衛應該是很堅固的才對呀。”
“是的！尤其是大天使，除非同是大天使，否則幾乎沒有可能突破你們的心防，然而若不是在你們脆弱的時候，其實也不容易辦到。”
“你的意思是……我現在很脆弱？”沙卡利曼耶爾挑了一下眉頭，笑著問。
精靈沒有回答，他閉上雙眼。沙卡利曼耶爾突然感覺一股奇異的力量侵入他的知覺神經裡。一陣陣弔詭的探索彷彿探入他的血液與靈魂，那股熱流灼燒著他，令他不禁蹙起眉來。
不過他並沒有拒絕，這使得他有了前所未有的感覺，他並不覺得討厭。
經過一會兒的沉默，精靈睜開雙瞳，以一種難以言喻的表情說：
“你的內心……有著什麼不確定的心情在緩緩滋生，而且……那個心情會演變成……”
那甜美的聲音突然停止，沙拉曼德低下頭去。岩洞似乎開始震蕩起來。
“地震？”
沙卡利曼耶爾站起身來看著晃動的四周，他驚駭於精靈的呻吟聲，隨著那一陣撕心碎骨的嘶喊，他的心似乎也被震碎了。接下來的一幕令他更加驚動，他看見精靈身上的水晶簇範圍變得更大了……
那些晶亮透明的水晶，如同吸收精靈的生命力一般地越發亮麗、壯大。
“你……你怎麼了？”
“我……”精靈苦笑了一下，額頭上、那美麗的肌膚上全沁滿汗珠，他以顫抖的聲音說：
“天使！我似乎……又向死亡走近了一步。”
“什麼？”
“很感謝你老是來陪我，不過……不會太久……”
“不會太久？什麼不會太久？”他急得像個傻瓜一樣地問，“你是說……”
“你看不出來嗎？我就快死了。”精靈平靜地說。
這句話給了他嚴重的一擊，無止盡的惋惜與遺憾在他心底蔓延，有生以來他第一次急遽地希望達成某一個目的，那撼動迫使他下了決定。
“不過你不用擔心，只要我們在人界，那麼時間就還夠長久，久到足以讓你厭倦它……我們身上的時間對人界來說，緩慢到不易察覺。”精靈笑了一下。
沙卡利曼耶爾卻笑不出來，他瞬間移動離開洞穴，展開翅膀直飛上天界。
他想到什麼東西，能夠延宕甚至停止一切會行進的東西包括死亡這件事，那個東西就在神的大聖堂之內，但是他要如何取得呢？
除非神召喚，否則大聖堂平時是無法進入的……
這是個多麼荒謬的笑話啊！
天使竟然在那麼荒謬的情況之下，荒謬地愛上一個即將要化為晶簇的精靈……
為了這剛萌芽的荒謬戀情，他竟然想到神的大聖堂裡取得不可能取出的東西……
的確很荒謬！
經過無數的人界年，在這樣的地點、這樣的時間中，回想起這件事，依然覺得荒謬！
雲霧、風、黑色的熔岩道路、火河，以及一片閃爍晶簇當中的精靈……回憶斷斷續續，過往的音容迴盪在整個黑暗的空間，彷彿這裡的一磚一石皆保存著那些影像，每每透過呼吸，段段清晰掩上。
突然……他發現腮頰有著一片濕涼——
是淚！
自從他力量被奪走、身份被消除、知覺被恢復至今，他從未掉過一滴淚，他以為毀敗如他，身上應該再也沒有任何一滴淚了。
撒旦葉吞飲著過往竟夜，在這個沒有白天與黑夜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