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大唐懸疑錄4·大明宮密碼

第42章 第三節

元和十四年的深秋十月,勉強維持了數年安定的大唐和吐蕃邊境上,一場戰事激烈地展開了。 吐蕃節度使論三摩及宰相、中書令等人率領十五萬大軍進犯大唐,將邊境上的鹽州重重包圍。毫無疑問,這場戰役是由年初吐蕃囚徒論莽替之死直接引起的。論莽替在太極宮的地牢裡被關押了整整十六年,期間雖然吐蕃一直有侵奪大唐領土的狼子野心,但投鼠忌器,始終不敢大舉進犯。元和十四年的上元節,乘著奉迎佛骨的機會,吐蕃奸細聯合波斯人在長安城中策劃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救援行動,最終卻功虧一簣。論莽替死於李彌之手,波斯人李景度也被炸身亡。由此,吐蕃終於決心與大唐徹底翻臉,經過幾個月的籌備,在邊境展開了一場血腥的廝殺。 鹽州刺史率領邊軍殊死據守,戰事異常激烈。

加急戰報送入京城,大明宮中卻異乎尋常的平靜。皇帝將禦敵的重任交給幾位宰相,允許他們全權處理,自己卻稱病把上朝都免了。 在皇帝即位以來的十四年中,這是絕無僅有的現象。 這麼多年來皇帝一心勤政,又值年富力強,所以極少因病罷朝。然而自從元和十四年迎佛骨之後,皇帝的身體每況愈下。入秋以來更是連續罷朝,常常一連數日不露面。 這天,他卻單獨召見了裴玄靜。 在清思殿中見到皇帝時,裴玄靜方才領悟到叔父所說的不詳預感是什麼意思。她在御榻之上所見的,已是一個病入膏肓之人。 雖然早有思想準備,裴玄靜仍不禁暗暗心驚。其實上一次見面時,她就已經看出皇帝在忍受病痛的折磨,但那時的他還心有不甘,尚在掙扎。今天看起來卻十分平靜,彷彿對於即將到來的一切已能坦然接受,乃至無動於衷了。

裴玄靜跪下行禮,面對著兩股裊裊升騰的煙氣,一股是龍涎香,還有一股是冰霧。 “你有話要對朕說?”皇帝的聲音還算清晰有力。雖然面容相當憔悴,但他仍然一絲不苟地端坐著。到底是六歲時就自居的“第三天子”,即使身染沈痾,也絕不會像普通人那樣疏懶,依舊保持著君王的儀態。 陳弘志將一個黑漆托盤放到裴玄靜跟前,盤中有一沓黃麻金紙、一支毛筆和一碟研好的墨汁。 “有什麼話,就寫下來吧。” 裴玄靜提起筆,似有千鈞之重,遲遲不能落下。 裴度走後,她思考了很久。誠如裴度所說,她不該放過這個難得的機會。要想離開大明宮,這一生中她很可能只有這一次機會了。蒼天垂憐,如果崔淼確實活著,也許他們仍有重逢的那一天。

然而她真怕,這是又一個險惡的圈套。 思量再三,裴玄靜還是決定求見皇帝。曾經,對天子的敬畏蒙蔽了裴玄靜的眼睛,使她對皇帝的話篤信不疑。但現在她不會了。裴玄靜決定再與皇帝面對面地較量一場,從而判斷出他的真實意圖。 然而此刻她卻意識到,自己仍處於極端的劣勢。因為不能說話,所以無法通過你一言我一語的對談來作試探。呈給天子的文字一旦寫下來,就必須嚴肅規整,容不下曲折迂迴,也沒有任何餘地。 裴玄靜遲疑著。 “怎麼了?”皇帝的語氣頗不耐煩,“如果沒想好就先退下吧。朕的身體不適。” 裴玄靜咬了咬牙,提筆書寫起來。寫畢,她朝陳弘志看了一眼,後者立刻雙手捧起呈了上去。 “請陛下勿服金丹。” 皇帝望著這幾個娟秀的字,露出困惑的神情:“你想對朕說的,就是這個?”

裴玄靜點了點頭。 “沒有別的了?” 裴玄靜又搖了搖頭。 “朕還以為你是來求朕,放你出宮的。”皇帝凝視著裴玄靜問,“你想出宮嗎?” 裴玄靜再次搖頭。 “真的不想?為何?” 裴玄靜又拿起筆,在紙上飛快地書寫。 這次皇帝讀到的是:“妾在世間已無牽掛,故無意出宮。”他一哂,將黃麻金紙隨手拋下。 “裴玄靜,你實在是太聰明了。”皇帝慢悠悠地說,“魏博田弘正入京獻功,朕將裴愛卿也召來長安,他卻藉此機會為你求情,對朕絮絮叨叨地講了很久。朕不願薄他的面子,便敷衍他說,如果你真的想出宮,就自己來對朕說。沒想到他還當真了。不過,朕更加沒有想到的是,你來見朕,卻不提出宮之事。”他收起笑容,“朕再問你最後一遍,想不想朕放你走?”

裴玄靜將握緊的雙拳藏在袖籠之下,再一次堅定地搖了搖頭。 “很好,那就這麼定了。” 少頃,皇帝又道:“知道朕為何說你聰明嗎?因為朕絕對不會放你出宮,所以你不求朕是對的。你說過那些詆毀朕的、大逆不道的言語,朕怎麼還會放你走呢?難道讓你去民間繼續造朕的謠嗎?你雖不能說話了,可是還能寫字。你離開了大明宮,朕要怎麼才能放心呢?難道要把你的十指也都切掉嗎?你說呢?” 他注視著裴玄靜,似乎想要欣賞她的絕望表情,但她的臉上什麼都沒有。 “你也不要灰心。”皇帝的語氣又變得戲謔起來,“只要朕活著一天,是絕對不會允許你踏出大明宮半步的。但是……哪天朕上仙了,便將不再理會這些人間俗務。到了那個時候,你仍有機會重獲自由。”

皇帝將目光移回到裴玄靜所寫的第一張紙上,若有所思地問:“你要朕不服金丹,是不想讓朕昇仙嗎?” 這一次,裴玄靜既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 皇帝盯住裴玄靜:“你應該勸朕多服金丹,早日上仙才對。” 裴玄靜又在紙上寫了幾個字,由陳弘志呈上去。 皇帝念道:“金丹有害?”他沒有顯露出絲毫詫異的表情,反而笑了出來,“何不干脆寫金丹有毒呢?” 就在這時,陳弘志捧上一個小小的金匣,哭喪著臉道:“大家,該、該服丹了……” 皇帝看著瑟瑟發抖的內侍,裴玄靜突然發覺這場面實在滑稽。想必是皇帝嚴命陳弘志按時提醒自己服丹,所以陳弘志見時候一到趕緊奉上金丹,可這時候也未免趕得太湊巧了,倒像是他故意要逼皇帝服毒似的。

皇帝緩慢地站起身,陳弘志連忙伸手攙扶。 “不用。”皇帝將他的雙手擋下,又朝裴玄靜點點頭,“你來。” 裴玄靜跟著他來到雲母屏風後面,金匱靜悄悄地待在長案上。一抹日光隔著屏風落在上面,給它增添了幾道朦朧的花紋。 “這些日子,朕每天都要看它一遍。”皇帝掀開蓋子,示意裴玄靜上前來。 她一眼便看到放在最上面的《推背圖》第二象,兩個紅字格外刺眼,皇帝的目光也死死地盯在上面。 “朕一直在祈禱在盼望,它還會變回去。”皇帝的語氣有些淒愴,“既然是神明的徵兆,就應該還有改變的餘地。但是……”他搖了搖頭,“這麼多天過去了,它一直沒有再變。” 他看著身旁的裴玄靜:“假如第二象始終如此,朕就要成為亡國之君了。對嗎?”

裴玄靜很清楚,皇帝並不需要自己的回答。現在和裴玄靜交談的每個人都會陷入類似的狀況。因為面對的是一個“啞巴”,所以不能期待她的回答。但他們又都深信,她能理解自己所說的每一個字,即使得不到回應,也會滔滔不絕地說下去,越說越多…… “時至今日,朕已經不抱希望了。鬼神之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他對裴玄靜說,“《推背圖》的預言屢經證實。你卻根據第三十三象的變字,將朕說成是弒父弒君的兇手。今天朕就再對你重複一遍,你的解釋是錯誤的。” “朕知道你會說,你只不過是解釋了神明的徵兆,但是神明會不會弄錯了呢?假如神明因此怪罪於朕,進而改變了第二象……”皇帝的聲音終於顫抖起來,身體也開始搖晃,不得不用雙手撐住長案的邊緣。他再也無法掩飾內心的恐懼,由權威和意志支撐的強硬形像到了崩潰的邊緣。

“第二象必須恢復原樣!朕也絕不會當亡國之君!”皇帝說罷,用盡全力將金匱合上,“如果沒有別的辦法,朕就親自去向神明說清楚!” 沉重的悶響在殿中久久迴盪,震得裴玄靜有點兒暈眩。 皇帝仍用一隻手扶著長案,另一隻手攤開來,露出掌心的金丹。 他古怪地笑了一下:“朕服此丹已有些時日了,金丹到底是有益、有害還是有毒,朕的心裡最清楚不過。但是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早日上仙。” 言罷,他將金丹送入口中。 裴玄靜垂下眼簾。 她知道此役自己勝得有多麼險。終局將近了,可為什麼她的心中沒有半分勝利的喜悅,也沒有半分報仇雪恨的暢快,所有的只是無窮無盡的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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