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大唐懸疑錄4·大明宮密碼

第21章 第八節

當韓湘回到韓府時,天已經完全黑了。 耳房中亮著一盞油燈,僕人見到韓湘回來,忙開門將他迎進去,嘴裡說叨著:“我以為郎君今天不回來吃晚飯,所以沒有準備。” “算了。”韓湘道,“我也沒胃口。李二郎呢?” “吃過了,已經伺候他睡下了。” “……李復言呢?” “您的那位朋友啊?他什麼都沒吃。唉,這人也怪,除了郎君在時,幾乎不吃飯,真不知是怎麼活下來的……” 韓湘打斷他:“你還記得他是何時來府中當門客的嗎?” 僕人瞪大眼睛:“門客?不是吧,阿郎從來沒有這個門客啊。” 韓湘盯住他:“你怎麼不早說?” “我……我一直以為他是郎君帶回來的朋友啊。”僕人一臉無辜。 “沒事,沒事。”韓湘從僕人手中接過燈籠,邁進黑沉沉的院子。

剛回來時散落一地的雜物早收拾起來了,院中更顯空曠。長長的穿廊上,為了節省並不點一盞燈籠。在今天這樣沒有月光的夜晚,黑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這座韓府就像死了一樣。 西廂的房門半掩著,燭光搖搖,從門下的縫隙裡透出來。 一條長長的人影來到門後,停下來。韓湘也在門外站定。雙方無聲地對峙片刻,“吱呀”一聲,門敞開了。 李復言道:“韓郎回來了,找我嗎?” 韓湘點頭。 “請進。”李復言指著坐榻,“韓郎,坐?” 韓湘站著不動:“李兄在我家中待了多久?” 李復言咳了幾聲,方道:“卻是記不得了。” “記不得了?難道李兄不是上元節前幾天來的嗎?這麼切近的事情,都記不清了?” “等韓郎到了我的年紀,就會發現越是切近的事越容易忘記,越久遠的往事反而記得越深刻。”李復言意味深長地說。

韓湘冷冷地問:“你究竟是誰?” “在下李復言,韓夫子的門客。” “我叔公並無這樣一位門客。” 李復言沉默著,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復言是否李兄的字,而不是名?” 李復言的唇角一揚:“原來韓郎連這都打聽到了?” “不可能!你不可能是李復言!”韓湘厲聲道,“李復言早就死了!” 李復言微微點頭:“看來,韓郎什麼都知道了。” 韓湘跨前一步,直視對方道:“我只知道曾有一個李姓、名諒、字復言的人參與了羅令則逆黨的謀反,早在永貞元年時就被處決了。”頓了頓,補充道,“那是整整十五年前的事情!” 李復言長聲喟嘆:“那件事我倒是記得清清楚楚。一轉眼,十五年就過去了……” “你!”韓湘咬緊牙關,“你當真是鬼?”

“人與鬼所差的不過是一口氣,何必分得那麼清楚呢?” “說得有理!”韓湘道,“好,我就當你是死於十五年前的李復言的鬼魂。煩請你告訴我,你到底想做什麼?” “我做什麼了嗎?” “你為何要陷害段成式?” “陷害?我只是給他提供了一個鬼故事。那位小郎君不是最喜歡這樣的故事嗎?” “可那是一個詛咒君王的故事,段成式已經因此被神策軍抓走了!” “怪我嗎?”李復言滿臉譏笑。 韓湘氣憤不已:“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段成式與你何冤何仇?” “韓郎剛剛提起我的死……” “你的死?” 李復言淒惻地說:“好好查一查那段往事吧!你就會懂得我的所作所為,只是一個枉死者從地獄裡發出的悲號——冤吶!”最後的兩個字從他口中吐出時,彷彿攜帶著滿腔血淚,竟使韓湘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韓湘定了定神,又道:“永貞元年段成式才剛出生,就算你是蒙冤而死,也與他無涉呀。你為什麼要害他?” 李復言悠悠地回答:“我就是要害他。” “你!”韓湘氣結,“好吧。既然你都承認了,就隨我去京兆府走一趟。我才不管你是人是鬼,只要你把剛才的這番話,再對京兆尹大人說上一遍!” 他伸手去拉李復言,哪知剛碰到對方的袖管,指尖上便掠過一陣刺骨的涼意,不由自主地又把手縮了回去。 李復言“嘿嘿”地笑出了聲。 韓湘突然想到:這個不知是人是鬼的李復言,在給段成式設下圈套的同時,又跑來韓府中住下,只能說明在他的計劃中,還有針對叔公韓癒的一環!他問:“你為什麼要到韓府裡來,是在打別的鬼主意嗎?” “我是鬼,不打鬼主意,還能幹什麼?”

韓湘的右手情不自禁地搭到劍柄上。李復言掃到他的動作,臉上的笑意更深了。 韓湘厲聲問:“你是不是還想害我的叔公?” 李復言發出一陣猛烈的嗆咳,好像要把肺都咳出來似的,勉強喘息著說:“我在府中的這些日子……韓郎一直與我在一起,我做了什麼……難道韓郎看不見嗎?” 韓湘決定不再戀戰:“行了,就請李兄跟我走一趟吧!” “好,好。”李復言果真晃晃悠悠地朝外走去,“我會按照韓郎的要求,告訴京兆尹大人,段成式的故事是從我這裡聽來的。與此同時,我也會告訴京兆尹大人,我的故事是從韓夫子這裡聽來的。” “你!”韓湘簡直被他氣瘋了,高聲斥道,“京兆尹大人才不會相信這種鬼話!” “難道他寧願相信我是鬼?”

韓湘一愣。 “韓夫子因佛骨之爭遭到貶謫,故對聖上懷恨在心。他在《諫佛骨表》中已經出言不遜,詛咒了聖上。此番又編造出《辛公平上仙》的詭異故事,並藉段成式之口使其廣為流傳,你覺得——這個故事,京兆尹大人會相信嗎?” 韓湘咬牙切齒地說:“不會!” “但他一定不敢隱瞞,必會將這番說辭一五一十地報予聖上。那麼,聖上會不會相信呢?”李復言滿臉陰笑,“什麼才是聖上最忌諱最憎恨的事呢?我相信,凡被《辛公平上仙》牽扯到的人,不論是誰,聖上都不會放過。所以,只要你敢把我送去京兆府,我便張口亂咬,能咬誰就咬誰,定要將這長安城鬧得血雨腥風,殆無寧日!” 韓湘氣得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了。 “總之,要么將我送去京兆府,這樣便會牽連更多人;要么放過我,但是你的朋友段成式所說的話,就會被當做抵賴罪行的胡言亂語,任誰都別想救他了。”

韓湘“噌”的一聲拔出佩劍:“我就不信逼不出你的實話!就算你是鬼,我韓湘子手中的這柄劍,亦能殺得!”他挺劍對準李復言的胸口,“你想不想再死一次?!” 李復言呆了呆,突然怪叫著朝門外衝去:“快來人吶!救命啊!” “站住!”韓湘提劍緊追。 兩人一前一後奔上穿廊。太黑暗了,只有前方布袍掀動時的灰色影子依稀可辨。也許李復言真的是鬼,平時看起來病體衰弱,此時卻跑得極輕極快,韓湘反而東碰西撞、磕磕絆絆,前面的腳步聲卻越來越遠了。 正在焦急之時,突然射來一道紅光。 “郎君?你們在做什麼啊?”是僕人聽到響動,提著燈籠找來了。 韓湘大叫:“快攔住他,別讓他跑了!” 僕人聞言截住李復言。兩人相互推搡起來,燈籠落地,火焰迸現。韓湘幾步趕到,僕人已被李復言掐住脖子,正在拼命掙扎著。

韓湘高高地舉起劍,喝道:“快放手!” 扭曲的紅光中,李復言的面孔猙獰似魔。僕人已經在翻白眼了,喉嚨裡發出絕望的“咯咯”聲。 韓湘的劍刺了出去。 鮮血綻開,染紅了李復言的灰布袍。他連吭都沒吭一聲,就倒了下去。 僕人尖叫:“哇呀,殺人了呀!” 韓湘撲上去。滿手的血,還是溫熱的。李復言翕動著嘴唇,艱難地說:“韓郎……快、快走……離、離開……長安……”脖頸上的最後一絲搏動停止了。 韓湘自語:“我殺人了?” “可不是嗎郎君!這可如何是好呀!” 韓湘凝視著這張青白色的臉——李復言的確是人,不是鬼。不過現在,他已經死了。他是韓湘平生所殺的第一個人,而且韓湘看得清清楚楚,他是自己將胸膛送上來的。

韓湘從未想過有一天真會動手殺人,更想不到此時此刻心如刀絞,似乎剛剛葬身在自己手下的,並非是一個居心險惡的仇敵,卻是一位離散多年的摯友。自己本應助他、護他,卻陰差陽錯地殺了他。韓湘直覺到,即使有朝一日能夠解開李復言身上的謎團,這份憾恨也必將纏繞自己終生了。 子時,一駕馬車無聲無息地出了長安春明門。走出一段路後,又悄然停靠在終南山的暗影中。 馬車裡,韓湘對郭浣拱手道:“多謝了。” 郭浣豪氣地說:“謝什麼。腰牌反正偷都偷了,不用多可惜。” “京兆尹那裡不會察覺嗎?” “沒事,我這就給他放回去,他什麼都不會知道的。”郭浣又道,“虧得今天晚上我在段府裡,本想看看有什麼可以幫忙的,你正好能找到我,否則你也通不過夜禁,跑到安興坊我家裡去。”

“是啊,我的運氣還不錯。”韓湘苦笑著說,“你不會覺得我當了逃兵吧?” “怎麼會!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這可是聖人的道理啊!”頓了頓,郭浣又懊惱地說,“偏是段成式這傢伙死腦筋,否則我連他也一塊兒送走了。” “你可知他現在何處?” “聽說吐突承璀原要把他帶進宮去審問,可是聖上命先押在大理寺了。” “在大理寺好點吧?” “那當然。真要落到吐突承璀的手裡,十個段成式也扛不過去。” 韓湘點頭:“想必聖上也知道這一點。” “對。我爹也說了,就算是看在死去的武相公的份上,聖上也得手下留情的。” “所以說,段成式心裡還是有數的。”韓湘勉強笑道,“這個鬼精靈,知道自己不至於吃大虧,所以才肯自首。要不然,他肯定跑得比兔子還快。” “呵呵,就是。”郭浣也擠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 韓湘又道:“我在想,段郎一口咬定辛公平的故事是聽來的,雖說沒有辦法證明,但別人也沒有辦法證明他在胡說。所謂鬼神之事,本來就扯不清楚。要不怎麼都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呢。” 郭浣一拍大腿:“對啊!況且咱們聖上,本來就特信這些個。” 韓湘正色道:“但你要盡快設法通知段成式,絕對不能提起李諒的名字!” “為什麼?” “因為一旦提起這個人,就會牽扯出多年前的往事與恩怨,便再也不能推到鬼神上去了。” “可是……” “你聽我說,陷害段郎絕非李復言一個人能夠完成的,他肯定還有同黨。我們對他的同黨一無所知,也不知道他們下一步會採取什麼行動。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他們的目標應是武家和韓家無疑,我們只有查出背後的關係和隱情,才能真正幫助段郎洗脫冤情,也才能避免今後的禍端。” 郭浣頻頻點頭:“應該怎麼做呢?” “讓段成式在聖上和吐突承璀面前繼續裝傻充愣,把辛公平的故事編得越邪乎越好。反正世人皆知段郎喜好妖魔鬼怪的傳說,說得再離譜都沒關係。我已把李復言的屍首藏在韓府後院了。你回去之後,趕緊找機會去一趟,將屍體運到妥當的地方保存起來。我家中的僕人會幫忙。我已囑咐過僕人,等屍體運走後,他自會去潮州投奔叔公。然後你再想辦法找一找永貞元年辦理過羅令則謀反案的人,但凡能找到一個當年舊人,就帶去認屍,辨一辨死者到底是不是李諒。” “我明白了。”郭浣想了想,又問,“萬一找不著當年的舊人呢?” “實在找不到,就找個合適的地方,把他安葬了吧。”韓湘長嘆一聲。 交代得差不多了,兩人都安靜下來。韓湘看了看坐在對面的李彌。折騰到現在,他仍然是一副超然物外的模樣,彷彿什麼都沒看見也什麼都沒聽見,只是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裡,右手中依舊牢牢攥著那支破爛不堪的金簪。 韓湘嘆息:“要不是為了他,我留下來又何妨。可是萬一我出了事或者被抓,他怎麼辦?既然靜娘把他託付給了我,我便要負責到底。” 郭浣問:“韓郎打算去哪裡?我這裡若是得了消息,怎麼告訴你?” “我將去太原府投奔裴相公,你有消息可以送到那裡去。” “成。”郭浣撩起車簾向外望瞭望,“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郭浣下車時,韓湘又叫住他:“郭郎,如果有機會見到裴煉師,請你務必轉告她,我帶著李彌走了,讓她放心。” “沒問題。” “還有……麻煩你也給段成式帶一句話。” “什麼話?” “請你告訴他,'鬼花不語,頻笑輒墜'是我聽過的最動人的故事。我相信他定能平安度過此劫,因為萬物有靈,段成式是生來為它們寫故事的人,所以它們也一定會護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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