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大唐懸疑錄4·大明宮密碼

第11章 第十節

不出所料,皇帝斷然拒絕了裴玄靜與韓湘、段成式見面的要求。 剛剛過去一天,京兆尹大人額頭上的皺紋似乎又深了不少。他幾乎是在哀求裴玄靜了:“還請裴煉師看在佛骨的份上,看在長安百姓的份上,無論如何施以援手。” 裴玄靜點頭道:“郭大人請勿心焦。關於此案,我倒是想到了一個疑點。” “什麼疑點?” “我記得郭大人說過,段公子曾在鴻臚寺核查過進城的異族僧人名單,從而推斷出有人冒充于闐僧人的身份給大安國寺進獻香火。結果發現,冒充于闐僧人的正是李景度率領的波斯人。” “正是。” “這裡就有一個問題。”裴玄靜道,“這些波斯人本來就在長安城中居住,為什麼要偷竊于闐僧人的通關文牒呢?” 郭鏦愣住了,想了想才說:“但他們的確冒充了于闐僧人啊?”

“他們只要假扮成于闐僧人,即可向大安國寺進香,沒有必要偷通關文牒。通關文牒的唯一作用是進長安城,但是他們已經在長安城中了,為何還要偷文牒呢?”頓了頓,裴玄靜道,“我想過了,唯一可能的目的就是讓另外一些人進城,而且是胡人。” “又是胡人?” “對,否則就不需要偷于闐僧人的通關文牒。只不過,這批胡人並非是死在大安國寺門前的波斯人。” “那又會是什麼胡人呢?”郭鏦越發糊塗了,“回鶻?石國?大食?吐蕃?” “吐蕃!”裴玄靜打斷他。 郭鏦一愣:“吐蕃?為什麼是吐蕃?” 昨天裴玄靜到三清殿和柳泌對質,只是因為柳泌過去曾幹過打擊佛教的勾當,所以此次佛骨遭難,裴玄靜便決定先去探一探他的口風。但是硬要將這個案子安到柳泌的頭上,並沒有足夠的證據。柳泌表面上風光無限,其實這兩年來,他和裴玄靜一樣被皇帝拘禁在大明宮中寸步難行,要想在宮外實施那麼周密的計劃,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從這個角度來說,還是不得不佩服皇帝對柳泌的處置:既剪除了他的羽翼,又利用了他唯一的本事,絕對恰到好處。

在與柳泌的對話中,裴玄靜沒有發現更多的線索,只除了……他那無法掩飾的極度恐慌,引起了裴玄靜的注意。如果柳泌與佛骨一案無關,那麼他在害怕什麼呢? 韓湘曾經窺探到柳泌和吐蕃人勾結的秘密。從目前的情勢來看,皇帝對此肯定還一無所知,否則柳泌就算真能練出長生不老丹來,皇帝也絕對饒不了他。 柳泌怕的正是這一點——吐蕃。 裴玄靜在試探柳泌時,故意沒有明說炸佛骨的是波斯人,只含糊說是胡人。柳泌卻因為曾經與吐蕃人勾結的劣跡,馬上做賊心虛地聯想到了吐蕃人,所以才會慌張成那個樣子。 冒充于闐僧人混進長安城的,有沒有可能是吐蕃人?相比其他西域小國的胡人,敢於在長安城中鬧事的,吐蕃人的可能性確實要大一些。

裴玄靜問郭鏦:“郭大人,大食和波斯都不信奉佛教。那麼其他胡人呢?” 郭鏦道:“據我所知,西域各國原先信佛者眾,不過近年來隨著大食勢力的擴張,不少小國都改弦更張,不再信仰佛祖了。” “吐蕃呢?” “唯有吐蕃的佛教傳自天竺本源,故而吐蕃人篤信佛教,比之中原更甚。” “所以,應當不是吐蕃人。”裴玄靜思忖道,“原因有二,其一,吐蕃人敬佛,完全可以用自己的身份申請向大安國寺進香,並不會引起懷疑;其二,吐蕃人篤信佛教,所以他們不可能密謀做出毀壞佛骨之事。” 郭鏦遲疑著問:“所以……就換成了波斯人去炸佛骨?”說罷連連搖頭,自己也覺得難以置信。 “對啊!”裴玄靜卻盯住他道,“吐蕃人先冒充于闐僧侶混進城,然後換由波斯人去執行炸毀佛骨的行動。可是……為什麼要這麼麻煩呢?而且不管是吐蕃還是其他胡人,他們混進長安城後去了哪裡,現在又在做什麼?”

郭鏦喃喃:“是不是還想對佛骨動手?” “假如是吐蕃人,就不會。”裴玄靜堅決地說,“他們對佛陀的信仰極其堅貞,怎麼可能去損毀佛骨?” 她看著臉色驟變的京兆尹:“郭大人,您是不是還有什麼瞞著我的?” “我……” 裴玄靜厲聲道:“事已至此,郭大人如果還要刻意隱瞞的話,我就真的愛莫能助了!” 郭鏦急道:“裴煉師!咳,我直說了吧——在飛天大盜一案中,京兆府也、也失竊了。” 裴玄靜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問:“京兆府被盜了什麼?” “……是一張長安城地下溝渠的圖紙。” “長安城地下溝渠的圖紙?” “是,而且是在元和十一年時重新繪製的,比原來的圖紙詳盡許多。”郭鏦看了一眼裴玄靜,“裴煉師還記得那一年的蛇患案吧?”

她當然記得。 “當時,波斯人李景度與江湖郎中崔淼合謀,在長安城四處引發蛇患,崔淼則以滅蛇為藉口,伺機探索城中各處的地下溝渠,繪成圖紙。此事敗露後,李景度的父親、司天台監李素帶著圖紙來向我求情,並擔保此圖再無副本。我看在李素的面上,本著息事寧人的原則,兼之崔淼郎中救下皇子十三郎,立了大功,便自作主張沒有追究。他們繪製的圖紙,我就收在京兆府中了。沒想到……” 裴玄靜在震驚中沉默著。 郭鏦等了等,補充道:“只因我原先把圖紙之事隱瞞了聖上,所以這次圖紙被盜,我也沒敢向聖上提起。” 裴玄靜啞聲道:“崔淼已經不在了……所以除了郭大人之外,知道圖紙的人只有李素和李景度父子。” “是的。”

“好。”裴玄靜點了點頭,“我們已經知道,李景度是大安國寺前佛骨劫難的主謀,而飛天大盜一案中失竊的東西都與之相關,所以李景度無疑也是飛天大盜案的背後主使。京兆府中所藏的京城溝渠地圖,毋庸置疑也一定是李景度策劃偷竊的,因為只有他知道圖紙藏在京兆府中。看來司天台監李素大人當初說的是實話,李景度手中亦無副本,否則就沒必要偷了。” “可是他偷圖紙又為了什麼呢?” “郭大人有沒有去問過李素大人?” 郭鏦哀聲嘆氣:“李景度一死,李素就上表肯求聖上降罪。聖上至今尚無答复,李素便自我禁閉在府中,不飲不食。我去見他時,人已然憔悴得不成樣子了。對於我的問題,他一概置若罔聞,閉口不言。唉!我覺得他是有了死志的。”

“所以從司天台監那裡,郭大人甚麼都沒問出來。” 郭鏦低頭不語。 裴玄靜思索片刻,又問:“失竊的圖紙與京兆府的原圖有何不同,郭大人還記得嗎?” “記得,記得。”郭鏦忙從袖中掏出一個紙捲,小心地攤開在裴玄靜的面前。裴玄靜不由橫了他一眼,看來外貌忠厚的京兆尹大人早有準備了。 郭鏦對裴玄靜的眼神視而不見,指著圖紙道:“這就是京兆府原先的圖紙,但我把李景度、崔淼那份圖紙上不同的部分,都標在上面了。” 在一整張泛黃的陳年舊紙上,若干條新鮮的墨跡顯得格外突兀,扭曲如蚓。 裴玄靜一眼便看到了:“金仙觀!” 圖紙上金仙觀的位置,先用黑墨畫線,蜿蜒至坊牆。從坊牆這端開始,又有一條用紅墨畫出的新線,一直延伸進了皇城內部。整張圖紙上唯有這一條紅線,所以格外引人注目。

郭鏦道:“金仙觀下的地窟,以及地窟和暗渠相連的連接點,都是李景度和崔淼他們標註出來的,在原先京兆府的圖紙上並沒有。” 裴玄靜的心劇烈跳動起來——是的是的。崔淼曾經讓禾娘哄騙李彌,去金仙觀後院的地窟下一探究竟。後來段成式帶著皇子十三郎李忱去地窟下面找“海眼”,差點兒被暗渠中湧來的河水淹死。段成式拼命遊出溝渠,湊巧為崔淼所救,他與十三郎的性命才得以保全——這些,都是她知道的。 原來,金仙觀地窟的秘密就標在了這張圖上。 可是——她指著那條突兀的紅線問:“這是怎麼回事?這也是李景度的圖上標出的嗎?” “不是。”郭鏦的語氣很古怪。 “不是?” “李景度的圖上只標出了黑線的部分,到坊牆的位置就中斷了。據我所知,坊牆的地下建有一扇鐵門,已經封死多年。上次段成式和十三郎去地窟玩耍時,不知怎麼觸動了機關,將鐵門打開,才使他們誤入後面的地下暗渠險些喪命。而崔郎中和李景度以滅蛇為藉口,最遠只探查到鐵門,就此路不通了。所以,在他們繪製的圖上只標註到坊牆的位置。”

“郭大人,我問的是紅線的部分!”裴玄靜快要耐不住性子了,“是誰畫上的?而且,這條紅線怎麼會通向皇城裡面呢?” 郭鏦看著裴玄靜:“裴煉師,紅線是我畫的。這才是金仙觀地窟的真正秘密。” 她好像有些聽懂他的意思了:“你是說,從金仙觀下的地窟可以直通皇宮大內?” 郭鏦緩緩地點了點頭。 裴玄靜的腦海中轟然一聲——全明白了! 為什麼金仙觀的後院會成為皇家禁地;為什麼當皇帝發現污水湧出池塘時,會立即下令填埋地窟,甚至不惜犧牲十三郎的性命;為什麼在事件平息之後,皇帝還是封死了池塘,並派出禁軍嚴密守衛金仙觀。 她喃喃道:“崔郎只探得地窟到鐵門為止,所以李景度的圖紙上只畫到了坊牆。而坊牆後的秘密……”

“除了聖上,只有司天台監李素與我是知情人。”郭鏦仍是一副心有餘悸的樣子,“那次段公子雖然開啟了鐵門,但他和十三郎為了躲避湧入的河水,走了岔路,從暗渠鳧水而出,並沒有走到通向皇宮的這一段地道。”頓了頓,又苦笑著說,“幸而崔淼和段公子都與金仙觀地窟的真正秘密擦肩而過了,否則早在元和十一年,他們幾個就都沒命了。” 裴玄靜追問:“地道通向宮內何處?” “嗯?”郭鏦好像連耳朵都不聽使喚了。 裴玄靜加重語氣再問一遍:“請問郭大人,金仙觀的地窟通向皇宮內的什麼地方?” “通向——西內太極宮。北面是大倉,南面是掖庭宮。” “究竟是哪裡?” 郭鏦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浮汗,道:“在掖庭宮和大倉之間有一片空地。空地的地底下,建有一座地牢。” “地牢?”裴玄靜問,“建在宮中的地牢,肯定是關押什麼重犯的吧?” “據我所知,那座地牢自建成後總共只關押過兩名……吐蕃的囚犯。” “吐蕃的囚犯?”裴玄靜的聲音也變了。 “第一個被關的是吐蕃內大相論莽熱。貞元十六年時,大唐與吐蕃曾有過一戰。當時的劍南節度使韋皋抓住了吐蕃內大相論莽熱,並將他送到了長安。德宗皇帝決定把論莽熱作為人質,就關押在太極宮西隅的地牢裡。可是,論莽熱卻在貞元十七年時逃脫了。” “從皇宮中的地牢逃脫了?”裴玄靜覺得難以置信。 郭鏦尷尬地說:“咳,此中曲直先不詳述了吧。總之,論莽熱逃出長安後,德宗皇帝命太子,也就是先皇順宗皇帝負責追捕他。貞元十七年末,論莽熱被先皇派出的殺手誅於大唐邊境。當時,從吐蕃前往接應論莽熱的正是他的弟弟論莽替。結果,這個論莽替又落到了大唐守軍的手中,也被送往長安,就像他的哥哥一樣,關進太極宮中的地牢。直到……直到今天。” “今天?”裴玄靜追問,“吐蕃人質論莽替直到今天還關在太極宮的地牢中?” “是的,關了都快滿二十年了。” 裴玄靜情不自禁地握緊雙拳。 吐蕃人質——宮中地牢——金仙觀——李景度——硫磺伏火法——飛天大盜——吐蕃人! 裴玄靜問:“郭大人,金仙觀外還有金吾衛把守嗎?” “自從煉師入宮以後,聖上便命將金仙觀中的女冠們統統遣散了。金仙觀重新封閉,平時僅有幾名金吾衛巡邏值守。不過,近日佛骨案發,人手嚴重不足,我把那幾名金吾衛也都調去保護佛骨了。”郭鏦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麼,心虛地追問一句,“怎麼,煉師認為有問題嗎?” “我以為有問題嗎?”裴玄靜厲聲反問,“郭大人還不明白嗎?賊人真正的目標不是佛骨,是吐蕃囚犯論莽替!” 郭鏦張口結舌。 裴玄靜的話語疾速而出:“據我粗粗推想,整個過程應該是這樣的:在長安城中一直埋伏著吐蕃的奸細,為了救出關押在宮中地牢裡的論莽替,他們謀劃了多年,卻始終沒有找到合適的辦法。直到最近,他們終於和波斯人李景度勾搭在了一起。聖上將要奉迎佛骨的消息傳出之後,吐蕃人便與李景度合謀了一個計劃——首先,由潛伏在長安城中的吐蕃人負責偷竊硫磺伏火法所需之材料,還有煉丹秘訣和地下溝渠的圖紙。他們有時單獨行動,有時結夥,以吐蕃的方式設彩繪面,使人無法辨識真容。百姓們便誤將其視為青面獠牙的鬼怪。又因吐蕃人常年不沐浴,兼食物習慣所致,身上有股異味,更讓百姓以訛傳訛成了所謂的狐狸精。” “原來飛天大盜是吐蕃人……”郭鏦聽得暈頭轉向。 “波斯人李景度不敬佛,蓄意毀壞佛骨。但如果他用手下的波斯人去收集硫磺等物,就會將嫌疑引到他自己的身上,所以由吐蕃人代為行事,正中他的下懷。而在李景度的手中,恰好握有一個至關重要的秘密,可以和吐蕃人做交換。” “金仙觀!” “對。”裴玄靜道,“雖然在元和十一年的那次蛇患中,李景度他們未能突破鐵門後的秘密。但是方才郭大人說了,司天台監李素對此是清楚的。而李景度作為他的兒子,想必也獲知了這個秘密。於是吐蕃人和波斯人便各取所需,製造出了這一場佛骨之難!至於迎佛骨前一天以于闐僧人身份混入長安城的,肯定也是吐蕃人。他們一方面用于闐僧人的身份申請在大安國寺前進香,為波斯人創造接近佛骨的條件。另一方面,我相信這批新入城的吐蕃人定然都是精兵壯士,是被特意派來接應論莽替的!” 裴玄靜厲聲道:“郭大人!以我之見吐蕃人將利用硫黃伏火法產生的巨大威力,破開金仙觀的地窟屏障,循地道進入太極宮中。而一旦他們進入了太極宮,就如同引狼入室,不是劫走吐蕃人質那麼簡單了!” “那、那該怎麼辦?”郭鏦跳起來,“我這就去佈置金吾衛,重兵把守金仙觀!” “等等!”裴玄靜攔道,“現在去守金仙觀已是捨近求遠了。郭大人,我建議你立即去太極宮的地牢轉移吐蕃人犯!” “煉師說得有理!我這就趕去太極宮,只是聖上那裡……” 裴玄靜道:“我代郭大人去回聖上,你看怎樣?” “那便有勞煉師了!”郭鏦不及多話,率領手下匆匆離去。 寂靜突如其來,迥異的氣氛令裴玄靜有片刻的懵懂——我這是怎麼了?為什麼要主動請纓去見皇帝?但這又是勢在必行的結果。整整兩年過去,也到了該見一見的時候。 裴玄靜理了理衣袂,朝東南方向的高地走去。朝會的時間已經過了,皇帝應該在清思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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