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死亡螺旋

第5章 第五章

死亡螺旋 松本清张 14337 2018-03-15
味岡正弘身處前往大阪的特急列車綠色車廂之中。前方座位背後的網兜里,裝著上一個乘客留下的東西——五六張當地報紙被胡亂塞進兜里。旁邊的座位是空的。冷氣還算挺足。 大石、平山與小原送味岡上車之後,將乘坐後一班列車回東京。從溫泉所在的車站到京都,大約需要兩個小時。座位上方的行李架上,放著平山與小原幫忙搬上去的高爾夫球袋和行李箱。 味岡一上車,就想起了昨晚與金彌之間的種種,以及金彌說的話。他之前從未想過要在高爾夫球會之後再次折回溫泉,可卻一不小心答應了金彌的要求。令味岡在意的是,金彌口中的“山下”——自稱“政治家最高顧問”的那名男子,他總覺得就是六月十日出現在神邦大樓屋頂的那具死屍,柳原孝助。 報紙上說,警方調查後得知,屍體被發現一個月前,也就是五月十一日那天,柳原孝助拿著印有“參議院議員高尾雄爾後援會岐阜高尾會幹事長柳原光麿”字樣的名片,前往金橋的內外精密機械製作所總公司,見到了對方的會計部長,號稱某外資集團有大約兩百億日元的閒錢,問他是否有興趣貸款。對方拒絕之後,他便離開了公司,之後銷聲匿跡。

莫非在這一個月時間裡,柳原孝助化名“山下”,潛伏在了刈野溫泉?之所以說“潛伏”,是因為他在三月十六日那天,曾用虛假的地產買賣(建造高爾夫球場使用的土地),從日本橋的安原商事株式會社處騙取了定金與手續費,共九百萬日元。被害者已以詐騙罪起訴了他。 然而,他之後又前往東京,來到與日本橋一步之遙的京橋,為內外精密機械製作所提供了一筆新的“貸款”——正可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金彌說“山下”在溫泉沒有相好的藝妓,可味岡並不這麼想,只是金彌不能輕易透露她的名字罷了。 “山下”住的應該是當地的一流旅館,金彌透露一些詳細情況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如果“山下”就是柳原孝助,那他口袋裡應該有九百萬才對——那正是三月十六日他從安原商事那兒騙來的。即便他沒有把九百萬悉數帶在身邊,也應該帶著足夠他揮霍的錢。

味岡對“山下”感興趣,對他上面的“議員”更感興趣。如果“山下”就是柳原孝助,那他就應該與參議院議員高尾雄爾有某種聯繫。高尾的秘書表面上對柳原拿著“高尾雄爾後援會”的名片招搖撞騙頗為不滿,但柳原與高尾之間,必定存在更深層次的聯繫。 高尾是執政黨的政務審查會路線工作組幹事。巨勢堂明對大藏省也有某種匪夷所思的影響力——兩人是否有所牽連? 當然,和“山下”一起出現在刈野溫泉旅館裡的,不是高尾也不是巨勢。肯定是兩人的部下或代理人之類人物。這也是味岡最感興趣的部分。 味岡已經口頭答應了金彌,琵琶湖畔的高爾夫球會結束之後,辦完了其他雜事,他就會再次造訪刈野溫泉。味岡也想再次見到金彌——為了再次品味她的身體。

下定決心之後,味岡的心情平靜了不少,睡意漸濃。畢竟他昨晚沒怎麼休息。 再一睜眼,綠色的水田已經取代了高山與道路映入眼簾。從遠處丘陵的形狀可以判斷出,列車已經進入了滋賀縣境內。然而,味岡還需要在狹窄的座位上忍耐三十分鐘之久。 百無聊賴的他,將眼前網兜里的觀光手冊拿了出來——那也是上一個客人留下的。 他翻看手冊裡有關北陸的風景、陶器、祭典、美食的照片與文章。美食中,還介紹了北陸的特產“甜蝦”。 這種小蝦活的時候就是紅色的,生吃有一種甜味。昨晚在楓莊的晚宴裡也有這道菜,藝妓們也介紹了幾句。 昨晚聽到“甜蝦”時,味岡並沒有意識到問題所在,可今天他卻覺得似曾相識。而且,他第一次見到這個詞,並不是在觀光手冊、旅行指南這樣精美的銅版紙上,而是在更粗糙的紙上……

“啊!”味岡不由得喊出聲來。 是那張報紙! 解剖結果顯示,被害人胃裡的食物消化了一半,說明他被勒死(據推測凶器是麻繩,但現場並沒有發現)前兩小時內進過餐,而那頓飯裡有甜蝦。 味岡能感到自己的心臟在劇烈跳動,令他不由擔心起來。醫生曾提醒過他,體內的多餘脂肪已經把他的心臟團團包住,情況不容樂觀。 怪了,他之前怎麼就沒想起那篇報導呢?柳原孝助的其他重大事實,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掩蓋了這條細微的線索。 法醫推測,柳原孝助死於屍體發現三天前。屍體是六月十日下午五點十分發現的,地點位於神邦大樓屋頂的機械室。報導稱解剖是在四小時後結束的,也就是說柳原孝助於六月七日遇害。遇害兩小時前,他曾吃過甜蝦……

北陸、山陰地區的日本海海域能夠捕撈到甜蝦。味岡幾乎可以確定,柳原孝助定是在刈野溫泉吃的甜蝦。 柳原孝助不是在東京被害的,而是死於刈野溫泉或溫泉周邊,因為他是吃完甜蝦後兩小時內遇害的。 假設他吃完甜蝦之後,立刻乘坐飛機前往東京。從刈野溫泉坐車前往K機場需要一個半小時,即便他一到機場就坐上飛機,也需要一個小時才能抵達東京,所以他不可能在吃完甜蝦後兩小時內死在東京。 換言之,柳原孝助是死後才被運去東京的。屍體發現前一天,也就是六月九日晚上八點十分,三位假扮成建築公司員工的人,將屍體偽裝成“冷氣機材料”,搬進了神邦大樓。他們騙過大樓警衛,將一麻袋“貨物”塞進了屋頂機械室。柳原是七日遇害的,兩天時間足夠兇手們用汽車將屍體從刈野溫泉運送到東京了。

一、遇害→六月七日(解剖結果) 二、將屍體搬運至神邦大樓→九日夜間八點十分左右 三、發現屍體→十日下午五點十分左右 將屍體從刈野溫泉搬運至東京的,應該不是將屍體運進神邦大樓的那一群制服男子,而是別的什麼人將屍體帶到東京或周邊,剩下的則交給那群制服男子完成…… 味岡能感覺到自己的臉色變得刷白。剛才還感覺空調在涼風送爽,可現在他穿上了掛在窗邊的上衣,還是覺得涼颼颼的。 他決定,打完高爾夫之後不去刈野溫泉了。他害怕從金彌口中再打聽出一些細節來。刈野溫泉太危險了,沒有必要主動送死。他既然發現了其中的微妙,就不應該再踏足溫泉一步。 味岡到達京都,並乘坐出租車來到東山附近的酒店門口。陰鬱的心情一直陪伴著他。

他在前台登記好自己的名字。站在櫃檯裡的員工見他簽完字,便將房間的鑰匙和一個小信封遞給了他。 “先生,有人給您留了話。” “哦?是嗎?” 門童一手拿著高爾夫球袋,一手拿著行李箱,與味岡一起站在電梯口等電梯。 味岡打開信封,先看了一眼文章末尾的落款——金彌。他們今早才分別,沒想到她的留言竟比味岡更早到達酒店。最神奇的是,味岡並沒有把自己的名字或公司的名字告訴金彌。 電梯門開了。味岡將門童趕了進去,自己則把寫著留言的紙條塞進口袋裡,晃晃悠悠地走進了電梯。電梯裡有七八個人,還有幾個外國人,讓味岡無法再多看兩眼。 他終於明白金彌是怎麼找到他的了。藝妓陪夜之後,旅館也不得不向她們坦白客人的真實身份。

小原送完味岡後回到楓莊,被金彌逮了個正著,百般追問之下,終於打探到了K酒店的名字。金彌還特地在信上強調了“不要怪他”。金彌看人的眼光果然精準,一眼就看出小原會說漏嘴。話雖如此,味岡也的確無法斥責小原。畢竟味岡也有味岡的軟肋。 他在九樓下了電梯,走過長長的走廊。高爾夫球袋掛在面前的門童肩膀上搖來晃去。他們轉了個彎。門童用鑰匙打開其中一扇門,讓客人先進房間,展示房間的內部結構。皮革沙發和椅子圍著桌子擺了一圈,佔了半個房間。另外半個房間則是兩張單人床。肥胖的味岡總覺得單人間讓他喘不過氣來,所以每次出門都會預訂雙人房。其中一張床上鋪著床罩,另一張床已經由女服務員鋪好了,上面放著一件睡衣。 門童將球袋與行李箱放好,打開洗手間與浴室的房門,檢查了一遍,之後又向味岡介紹了一下房間的各個組成部分。

味岡心不在焉地站在原地,時不時答應兩聲,之後還給了他點小費。門童離開後,味岡也沒有坐下的意思。他從口袋裡掏出紙條,重新看了一遍。當然,那些字是前台的人寫的,還附上了電話的時間,三點零五分。 三點零五分——那正是大石、平山和小原搭上列車的時間。看來金彌是送走三人之後打的電話。 請一定遵照約定,來刈野溫泉一趟。我有事和您說。 溫泉固然危險,可金彌要說的話,也勾起了味岡的興趣。莫非是有關“山下”——柳原孝助的嗎?可為什麼金彌又改變主意,決定告訴味岡了呢?即便味岡不清楚金彌打算說什麼,但他還是很想去聽上一聽。 味岡回憶起昨晚與金彌之間發生的種種。那不是回憶,而是身體中殘留的感覺,是纏在他身上的手腳留下的深深痕跡,他的後脖頸與腰部彷彿還能感覺得到一絲溫存。她誇獎他的身體,說她難以忘卻那時的歡愉。

金彌之所以請求味岡前往溫泉,莫非是因為那一夜的恩愛?她也許是想再次體驗那種飄飄欲仙的感覺。想到這裡,味岡不由得心動了。而且對男人身體入迷的女人,為了討男人的歡心,什麼都肯說。化名“山下”的柳原孝助什麼時候,在刈野溫泉的哪家旅館,見了什麼人,有沒有吃過甜蝦——金彌定會道出一切。 見到金彌的留言之前,味岡已經認定刈野溫泉是個危險的地方,決定不再回到溫泉去。不可否認,刈野溫泉對味岡來說的確有些可怕。然而他是否有些神經過敏,高估了溫泉的危險性呢?其實去一趟溫泉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去見見金彌吧。溫泉再可怕,也有金彌站在自己這邊,畢竟她已經喜歡上了味岡。溫泉藝妓十分熟悉當地的情況,人脈肯定也很廣。 味岡的理智告訴他,要深思熟慮,好好想想要不要再去溫泉一趟。然而他的感情彷彿巨石之下源源湧出的泉水一般,難以阻擋。 他沒必要在今晚作出決定,還有明天和後天呢。到時候再說吧——他的自製力只能延緩他作決定的時間而已。 味岡總算平靜了下來。他坐在皮椅上,拿起桌上的水瓶,往茶壺裡倒了些熱水。水壺裡放著一個茶包。他晃了晃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房間裡的空調風力太大,有些發冷。 晚餐時間到了,可味岡既不想去酒店餐廳吃飯,也不想去他經常光顧的那家木屋町的小餐廳。去哪兒都覺得麻煩。巨勢堂明今晚會住在哪家酒店呢?琵琶湖畔的高爾夫球會將於明天早上九點準時開始。主辦方南苑會的通知上說,八點半在俱樂部大廳集合。所以巨勢應該已經來到京都了。 味岡心想,他莫非也住在這家酒店裡?要是沒能在餐廳裡見到巨勢,他也應該向前台打聽打聽巨勢的房間,畢竟還是上門打個招呼比較好。 於是他立刻給前台打了個電話。 “請稍等。”前台員工查看了登記簿,回答道,“巨勢先生並沒有住在我們酒店,我們也沒有收到他的預約消息。” “這樣啊,那……” 他想再用南苑會其他成員的名字問問。他並不想打聽政府官員的消息,雖然他能猜到會有些什麼人參加。他現在也沒什麼事要找他們談。高爾夫球會前,南苑會成員擅自約見政府官員——這是巨勢堂明最不能容忍的事情。其他南苑會成員,比如大東組建設的成瀨敬一,有可能也住在這兒。想到這兒,他便改了主意,對前台的人說:“算了,那就這樣吧。” 說完便掛斷了電話,起身走去洗手間。 今晚他並不想見到成瀨。當然,成瀨並不知道,自己那天離開巨勢堂明事務所之後,味岡趁澤田美代子不在,偷偷潛入了辦公室。可味岡還是想躲著他。畢竟那是柳原孝助的屍體發現前四十分鐘發生的事情,時間太不湊巧了。 雖然不想見到成瀨,可共榮建設的中原武夫要是住在這兒,他倒還想見他一面。他不像成瀨那麼會耍小花招,比較老實,不用戒心十足地對付他,一起喝個小酒也會比較輕鬆愉快。好,回頭再問問前台中原在不在這家酒店吧。 味岡的視線忽然停留在了眼前的白色陶器上。陶器裡插著一朵花。 味岡呆住了。 那是一朵扶郎花。 味岡看出那是一朵精巧的假花,可心中的恐懼卻沒有任何變化。他回到房間,一屁股坐在沙發上,然而視線卻不知不覺地停留在了褲管上。當然,他並沒有撞到假花的花瓶,假花的花瓣也沒有黏在他的褲管上。 味岡的心情十分複雜。他感到越發不快。玫瑰花、鬱金香、三色堇……放什麼花不好,偏偏是扶郎花。想到這兒,味岡更是怒火中燒。 明天早上離開酒店之前,他每次走進洗手間,都要忍受那朵令人不快的扶郎花。他原本想忍耐一下,畢竟自己只在這兒住兩個晚上。然而他已經發現那朵扶郎花,那天的恐怖回憶總在腦中揮之不去。 要不去走廊的公用洗手間吧?可那邊會不會也放著有扶郎花的花瓶? 味岡坐立不安,決定親自去確認一下。他離開房間,來到走廊。洗手間離他的房間很遠。要是晚上突然內急可如何是好……不過那樣總比見到房裡那令人不快的東西要好。 撥開洗手間門口的絲綢門簾一看——三隻擺放得整整齊齊的白色陶器,三朵扶郎花在燈光下傲然挺立。 這是什麼酒店啊!味岡飛也似的逃回房間。他趕忙抽起香煙來平靜自己的心緒。然而,他越是想,就越想上廁所。明明三十分鐘前才去過一次…… 這可如何是好……還要在房間裡過一整夜呢。一絲恐懼油然而生。 味岡下定決心。 他猛地站起身,衝進廁所。扶郎花紋絲不動,在白色陶器中充滿敵意地望著他。 味岡與扶郎花對視了三分鐘之久。 他一把將細長的花朵從瓶子裡拔了出來,使勁折花莖。然而花莖是用鋼絲做的,無法折斷,只是被味岡弄彎了而已。花朵與葉片都是合成樹脂做成的,非常硬,但很容易就從花莖上掉了下來。不久,味岡手中便出現了被折成三段的花莖、十幾片花瓣與三片葉子。 見陶器中沒了花朵,味岡終於放心了。他再也不用擔心會有東西勾起那段恐怖的回憶了,再也不用為這些無聊的東西煩心了。 可味岡又面臨了一個新的問題:他該如何處理手中的花朵殘骸呢?總不能丟進房間裡的垃圾桶裡吧?明天早上離開房間之後,會被打掃房間的女傭發現的。她說不定會報告前台說,有人破壞了房間裡的東西。雖只是朵廁所裡的裝飾花,也許前台不會太過當真,但有人搞惡作劇的消息會在酒店內傳開。堂堂日星建設的專務,喝醉酒之後居然破壞了房間裡的東西……而且,還是廁所裡的一朵假花,真是怪了。 他也不能把花藏在衣櫃角落里或是地毯底下。最終,他還是將花裝進了酒店前台給他的信封裡,打開行李箱,塞進了換洗衣服底下。明天出門的時候再找個合適的地方扔了吧。 清潔工會發現廁所裡的小花不見了,可她也找不到花的殘骸究竟在哪兒——因為沒有花朵遭到破壞的證據。大型建築公司的專務,怎麼會去偷廁所裡的假花呢?肯定是什麼地方搞錯了。酒店肯定會立刻從倉庫裡拿出一朵備用的花來。畢竟對酒店來說,那隻是眾多耗材的一種罷了。 正當味岡思考問題的時候,電話鈴響了。 “請問是味岡先生嗎?”電話那頭的人如此問道。一聽那獨具特色的聲音,就知道那是共榮建設的中原武夫。 “啊,晚上好,”味岡高興地說道,正想見中原一面呢,“您現在在哪兒呢?”味岡以為他在京都市內的某個地方。 “521號房,五樓。”中原就在這家酒店裡。 “哦,我還真不知道您也住這兒呢,您是什麼時候到的啊?” “一小時前。” “我也差不多。其他人呢?”他指的是明天要去參加高爾夫球會的其他南苑會成員。 “這我就不清楚了,”中原搪塞了過去,“我有些事情想跟您說,能不能佔用您十分鐘左右的時間呢?您的房間號碼前台已經告訴我了。我就猜您會住在這兒。” “有啊,別說是十分鐘了,三十分鐘也行。要不干脆一塊兒吃晚飯吧?” “真是不湊巧,我剛吃過晚飯。您還沒吃吧?……那可真是對不起。其實我是吃了晚飯之後才想起您可能也住在這兒的。” “啊,這樣啊,那您要不就到我房裡來吧?” “好,我保證不佔用您太多時間。”中原的口氣非常客氣。 味岡也沒有多想什麼,老老實實地坐在房間裡等待中原的到來。也許是他聽說了明天會有什麼官員到場。到達高爾夫球場之前,參賽的官員與他們所屬的部門都是保密的,這也是巨勢堂明的一貫做法。然而,要是能事先得到一些消息,就能有的放矢了。 味岡他們深知,這場高爾夫球會與J、R兩縣的收費觀光道路有關。工程將由數家公司共同承包,所以大型建築公司必須統一步調。 即使他們能在球場見到官員們,但他們也不會談工作方面的事情,或是用態度來暗示些什麼。然而這畢竟是巨勢堂明組織的秘密集會,要是能事先知道會有什麼官員出席,那是最好不過的了。 巨勢堂明應該已經來到了京都。大東組建設的成瀨敬一也該到了。畢竟明天一早就要舉行高爾夫球會。味岡也很想知道他們都住在哪兒。中原要是知道,還可以打聽一下。 一陣敲門聲傳來,味岡起身開門。橢圓形的臉,大大的鼻子,兩側刻著深深的皺紋。四十四五歲的中原性格溫和老成,說話的語速也很慢。 “您辛苦了。”中原對剛出完差的味岡說道。得到味岡的允許之後,中原在椅子上落座。 “哦,您的房間可真不錯,夠寬敞。”中原環視一周後感嘆道。看來他住的可能是單人間。 “您也知道我比較胖,不住雙人間總覺得憋屈。”味岡解釋道。 見到味岡匆忙為自己辯解,中原更懷疑味岡是在金屋藏嬌。 “味岡先生,我們倆到酒店的時間好像都差不多,說不定我們坐的是同一班新幹線呢。”看來中原準備再閒聊一會兒。 “不不,我不是從東京來的,昨天我還在其他地方出差呢,分店那邊有些事。” 味岡只說是“分店”有事,並沒有明說是什麼事。他也不想把謊話扯得太大,免得事後圓不了謊。 “啊,是這樣啊。我還以為您是直接從東京過來的呢,那您一定累壞了吧?” “沒事,沒事,多謝您的關心。”味岡清了清嗓子,正想端起眼前涼了的茶杯,這時他忽然有了個主意,“您看我這兒也沒什麼好招待您的,要不我們去樓下的咖啡廳談吧?” “沒事,就在這兒談吧,您不用太在意這些。哦,對了,您還沒吃晚飯吧?我說完就走,不會耽誤您很長時間的。” “我也不太餓,不著急吃飯。您就慢慢說吧。”他也有話想問中原。 “太謝謝您了……其實啊,味岡先生……我有件事情想問問您。”中原終於切入了正題。 “哦?什麼事?” “剛才我在餐廳吃晚飯,沒想到竟然見到了末吉先生。就是那個甲東建設的末吉祐介啊!莫非是您帶他來的嗎?” 味岡大吃一驚,抬起頭說:“什麼?末吉祐介在這兒?”他直愣愣地盯著中原。 “是的。不過當時餐廳里人很多,我和他的位置又離得比較遠,所以他好像沒看見我。他好像在和其他人吃飯……可我一看那頭白髮,就認出他來了。” 味岡怒火中燒。末吉祐介居然追到這兒來了。他知道明天南苑會要舉辦高爾夫球會。 “可不是我帶他來的,是他自己找來的。” 味岡氣得滿臉通紅,彷彿末吉就站在他面前一般。 “是嗎……?” 中原被氣勢洶洶的味岡嚇到了。 “可不是嘛!我怎麼會做這種傻事。您也知道,他肯定從什麼地方打聽到了高爾夫球會的消息,所以才會追到京都來,讓我介紹他入會。他之前已經拜託過我很多次了,可能他覺得我辦事不力吧,這次乾脆親自出馬了……真是夠煩人的。” 末吉的執拗壓得味岡喘不過氣來。他佈滿油脂的臉離味岡越來越近。 “上次在DATE"見面的時候,那人不是來找過您嗎?就是去老師事務所的那天。 ”中原提到了下雨那天發生的事情。 “他就是這種人,死纏爛打。” “是嗎……那他不是您帶來的咯?”中原看著味岡的表情,終於打消了心中的疑慮。 “當然不是啊!” “那我就放心了。在DATE"見面那天,末吉就拜託您介紹他入會了吧?剛在餐廳見到他的時候,我還以為是您受不了他的再三請求,把他帶了過來呢。如果真是那樣,我就不得不來問問您的意思了。畢竟讓他那樣的人進南苑會,整個組織的秩序都會被破壞的。現在組織裡都是些大型企業,好不容易協調好了,要是來了這麼個人,天知道會出什麼岔子。 ” “我知道,所以我也一直推脫來著,之前也不覺得他有多麼恬不知恥,可這回他居然追到京都來了……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要是他明天敢來找我,再求我介紹他入會,我就會徹徹底底地回絕他。之前我還有些同情他,不忍心正面拒絕他,可現在我終於明白了,我的好心都被當作驢肝肺了,哼。” “我也能理解他,他是想進南苑會,好多接一些大工程,可他的行動也實在太欠考慮了。”中原解開了心中的疑惑,舒展了緊鎖的眉頭。同時他也不禁同情起味岡的遭遇來。 “唉,碰上這麼個神經大條的男人,真是倒了八輩子黴。”味岡也只得以苦笑回應。 中原站起身來小聲說道:“不好意思,能不能藉您的廁所一用?” 莫非是他之前太過緊張,一旦放鬆下來就……味岡不禁覺得有些好笑,不過他還是帶他去了洗手間。 味岡回到座位,總感覺末吉馬上就要打電話過來,或是要敲響自己的房門了,頓時緊張起來。就連中原都注意到了味岡住在這家酒店,並打聽出了他的房間號碼。能夠打聽到高爾夫球會日期的末吉,想必也能做到這一點,他只需給總公司的秘書課打個電話,問問味岡今晚入住的酒店的名字就行了。也就是說,他能輕而易舉地打聽到味岡的房號。眼看著電話那頭即將傳來末吉沙啞的聲音,門口即將出現那滿頭白髮,還有那張汗涔涔的臉…… 想到這兒,味岡就更不敢隨隨便便離開房間了。他想起自己曾在神邦大樓一樓的商店街撞見過末吉,頓感背脊發涼。 中原一邊將手帕塞進口袋裡,一邊走回房間。 “如此一流的酒店,也會有疏忽啊。”中原念道。 “怎麼了?” “哦,沒什麼大事。我的房間是單人間,價錢也比較便宜,您這兒是雙人間,面積也大。不過我那房間的廁所裡有一朵小花,可您這兒卻沒有。那是一朵假的扶郎花。” “……”味岡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答。他立刻想到放在房間角落裡的行李箱——花朵的殘骸就壓在箱底。 “可能是服務員忘了放吧,他們人手不夠,也挺忙的。不過我本以為一流酒店肯定不會有這種疏漏,沒想到還是被我發現了。” “也許是吧。”味岡擺出毫不在意的表情,裝作對此完全不感興趣。 中原坐下之後,又畢恭畢敬地站起身,雙腳併攏後說道:“那我就不打擾了。” “哦,您這就要走了啊?”味岡抬頭看著對方,用笑臉掩飾心中的陰鬱。 “我本想說個五分鐘就走的,沒想到竟聊了這麼長時間。我還要回房間處理一些事情,就先告辭了。” “您還真是用功啊……” “其實不是啦,只是帶了些工作過來,想今晚先解決掉,這樣明天就能氣定神閒地打高爾夫球了……只是見到末吉先生之後,想趕緊找您問問清楚,這才……味岡先生,請您千萬別介意啊。”中原低頭致歉道。 “哪裡哪裡,我怎麼會介意呢。末吉是自說自話跑過來的,我不可能把他引薦給巨勢老師。我也實在是受不了那種死纏爛打的男人了,火得不得了呢。” “味岡先生,我都明白……” “話說巨勢老師住在哪家酒店啊?” “我也不清楚,唯一確定的是肯定不是這家。也許他壓根就不在京都,而是住在了大阪。” “哦……那大東組建設的成瀨呢?” “也不清楚……反正明天早上八點半之前,大家肯定會到齊的。” 中原道過晚安,便離開了房間。 煩心事兒又多了件。味岡如此想道,中原發現了廁所裡的假花沒了。 中原在味岡心中撒下了陰鬱的種子,雖然這粒種子生根發芽成隱患的概率很小…… 都怪死纏爛打要入會的末吉祐介追著他到了這家酒店!要是沒有末吉,中原就不會來味岡的房間,也不會注意到失踪的假花了。 味岡怒上心頭,巴不得好好罵末吉一頓。何必在房間裡提心吊膽地等他出現呢?怒氣沖衝的味岡當下決定,先發製人! “我們這兒沒有叫末吉祐介的客人,他也沒有預訂我們的房間……”前台查過登記簿之後回答道。 莫非中原認錯人了?不會吧,這個可能性也太小了點兒。中原就是因為確定那是末吉,所以才會特地找味岡抗議的。 莫非末吉入住的時候沒有用真名?這種可能性也存在疑問。他沒有必要隱姓埋名啊。 要是末吉沒有住在這家酒店,那就只能說明他是來餐廳吃飯的。中原不是說他在和另一個人一起吃飯嗎?也許那個人才是酒店的住客,是他邀請末吉來的。 那會是誰? 味岡百思不得其解。 他本來就不太了解末吉祐介的交際圈子。 味岡覺得有些餓,決定出門吃個晚飯。 他原本想叫客房服務,可轉念一想,獨自在房間就餐也著實淒涼了點兒,可要是跑去酒店的餐廳,說不定又會碰上末吉祐介。當然,要是能見到他,味岡還真想趁機罵他一頓,可想到他那張臉,味岡就沒了底氣。那張佈滿油脂的臉,那雙碩大的眼睛,那充滿期待與哀求的語氣……被他這麼一求,味岡總是來不及厭煩,自己就先敗下陣來。最好避免與他單獨接觸。萬一明天早上末吉出現在了琵琶湖畔的俱樂部,味岡就準備大聲斥責他的糾纏與無禮,之後就能用“忙著打球”打發他走了。到時候還有許多會員在場,不會像兩人單獨相處時那樣難以脫身。 味岡不僅討厭末吉,還有些怕他,所以他才不敢去餐廳。共榮建設的中原武夫是吃飯的時候見到他的,已經過去了一段時間,末吉應該也不在餐廳裡了。可味岡也無法排除那顆滿是白髮的腦袋走近自己的桌子,喊出“專務……”的可能性。 自己在房裡吃太過淒涼,又去不了酒店的餐廳,那就只能出去吃了。不過那樣正好——味岡正想去個熱鬧點兒的地方換換心情。 不僅如此,他只要出門,就能把箱底的花朵殘骸處理掉了。雖然那不是什麼貴重物品,可畢竟是酒店的房間設備,還是早些處理掉為好。天已漸黑,自己又身處京都,沒人認識自己,只要打輛車,趁車子開進小路的時候,把東西丟進某家人家的垃圾桶裡就行了。 況且他感覺自己要是再留在房間裡,就會接到末吉打來的電話。味岡相信末吉已經從前台打聽到了自己的房號。共榮建設的中原在餐廳撞見了他,這就是最好的證據——他明明住在其他酒店,卻特地來這兒吃飯,這就說明他已經掌握了味岡的行踪。 味岡掏出筆記本,撥通了一個號碼。 “您好,這裡是梅村"料理店。 ”接電話的是個女人。 “我是日星建設的味岡。” “哎呀……感謝您經常惠顧。” “請問老闆娘在嗎?” 一分鐘後,電話那頭傳來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的聲音。 “哎呀,專務您好啊,您在哪兒逍遙呢?” “我在K酒店呢,正準備上你那兒吃點東西。”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請問一共幾位客人呀?” “就我一個。” “就您一個人嗎?” “是啊。” “那多冷清啊。要不要我幫您從祗園叫兩個姑娘來?芳江和龍子應該都能來的。” “下次再說吧。今晚我就去吃個飯而已,我都快餓死了。” “哎呀哎呀,您怎麼會落到這個地步呀……” 味岡從衣櫥中取出上衣穿上,又從行李箱裡掏出裝有花朵殘骸的信封,塞進了口袋裡。可信封卻把口袋撐了起來,他只得順手找了張紙,把信封包起來握在手裡。 離開房間之前,味岡又打了個電話回東京給妻子。 “是我。” “哎呀,從京都打來的?” “沒出什麼事兒吧?” “沒有。” “我不在的時候有人打過電話嗎?” “是有五六個,不過他們都說等你回來了再打給你。” 味岡最擔心的是神邦大樓的案子查到了自己頭上,好在妻子的聲音同平常一樣單調,看來的確沒出什麼大事。 “你什麼時候回來啊?” “後天……不過也許會再晚一天。”他又想起了金彌的臉。 “我明天要去鎌倉一趟,老師要在蓬水庵舉行茶會。”妻子說。 “哦,知道了,去吧。” “那就這樣吧。”妻子主動掛斷了電話。 味岡出門前把鑰匙寄放在了前台。員工低頭說道:“您一路走好。”味岡感覺他低頭時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紙包,趕忙用力將它捏緊。 他單手推開沉重的旋轉門,見到門口站著一位門童。 “請問您需要出租車嗎?”他也瞟了味岡的左手一眼,可是什麼都沒說。這只是他的職業習慣而已——要是客人手裡有行李,他就需要幫忙把行李搬上車了。 味岡將目的地告知司機。見車子開動起來,味岡終於放心了。果然是做賊心虛。 最幸運的是,他沒有碰到那顆叫人心煩的白頭髮腦袋。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根煙,用打火機點著火,深吸一口。出租車沿著緩緩的下坡路行駛,途中向左轉去。長長的石牆與寺院的高牆交替出現,一路上都沒什麼燈光。能把假花丟在這兒,就沒有後顧之憂了。然而,要是味岡突然命令司機停車,並下車湮滅證據,司機定會起疑。味岡把那紙包放在身旁的座位上。 他的妻子明天要去鎌倉,估計要在那兒待上一整天時間。茶會就是這麼麻煩。不過這樣一來,味岡也不用為晚回家而內疚了。讓妻子在家里幹等一天總歸不好,可要是她為了自己的興趣愛好出門玩了一天,味岡也就不會產生負罪感了。 妻子電話中的一句話,就讓味岡心中的天平朝“去溫泉”的那邊傾斜。金彌的確是個有魅力的女人。兩人才共度一個夜晚,她就如此熱情,這著實出乎味岡的意料。 再去見金彌一次吧。再和她睡一晚,享受一晚的溫存吧。 味岡的情緒高漲起來,陰鬱的情緒也恢復了不少。 而且金彌想說的話,也令味岡在意不已…… “客人,快到了,車子該停哪兒啊?” 眼前出現一條燈火通明的街道。味岡這才回過神來,透過窗戶看了看外頭的景色,總算明白了自己的位置。 “不好意思,就停這兒吧。” 司機看了一眼計價表,報出了車費的金額。味岡一看錢包,發現裡頭只有五百日元的紙幣,卻沒有一千日元的。於是他只得掏出一張五千日元大鈔遞給中年的司機。 “您沒有零錢嗎?”司機皺了皺眉。 “沒有啊……” “這可怎麼辦……能不能請您去換些零錢啊?”司機坐在駕駛座上,一動不動地說道。 如果那是張千元紙鈔,味岡也就不要他找了,可那畢竟是五千日元的大鈔。司機打開車門後,味岡走下車,走進路旁的一家煙店。 煙店也花了好長時間才找出錢來。這時味岡忽然聽見一聲喇叭響。只見司機從窗口探出頭來,不停地張望煙店裡的情況。不過也難怪司機會不耐煩——後面的車都過不去了。 味岡將好不容易找出的零錢交給司機,司機一言不發地收下了。車門“砰”地一關,司機揚長而去。 味岡常去的小料理店,就在一條偏僻的小弄堂裡。他每次來京都,都會光顧這裡。如果要接待重要客人,他就會帶客人去祗園的茶店。有時也會帶相熟的藝妓去這家小料理店——就是剛才老闆娘在電話裡提到的芳江和龍子。 味岡拐進小弄堂,看見料理店門口的紅燈籠後,突然站住了。 他猛地折回大馬路,左顧右盼,可就是沒有找到自己剛才坐的那輛出租車。 味岡呆立在原地,心跳不已。假花已經跟著出租車遠去了。 天哪…… 他光顧著換錢,忘了拿座位上的假花。剛離開酒店的時候,他還滿腦子都是假花的事情呢…… 那不是普通的假花,而是酒店的東西,司機也許會注意到。下一位乘客也許會提醒司機,司機就會明白,那是酒店上車的那位客人落下的,說不定還會送到酒店前台去。那種出租車平時都會等在酒店門口,司機也想和酒店搞好關係,這樣對自己的生意也有好處。 味岡心想,這時要是平山和小原在自己身邊就好了。兩位年輕的部下反應迅速,肯定早就著手搜尋出租車的行踪了。他這才深切地體會到沒有左膀右臂的孤獨與悲哀,頓時憐憫起呆呆站在路邊的自己來。 味岡已經沒有心思再去料理店了。他找了個電話亭,給店裡打了個電話,對接電話的女服務員說,自己突然有事去不了了,讓她轉告老闆娘。 他轉進另一條小弄堂,走進一家小小的中餐廳。他點了炒飯和炸肉丸,只是越吃越覺得寂寞難耐。 早知如此就叫客房服務,不出門了。味岡追悔莫及。 下一個乘客會不會把東西交給司機呢?不,那隻是些假花的碎片罷了,肯定會嗤之以鼻,丟出窗外吧。即便乘客把東西給了司機,司機肯定也會採取同樣的行動。 想到這兒,味岡的心情平靜了不少。然而,“最糟糕的可能性”沒過多久又殺了回來。 要是酒店前台知道了,自己該如何解釋?最麻煩的是,那是廁所裡的東西。雖然他可以謊稱那花本來就壞了,他覺得礙眼就丟掉了,可是酒店員工肯定會想,你為什麼不直接丟到垃圾桶裡呢?何必特地拿到酒店外頭去呢?問題並不在於“假花”。味岡帶走的,是“廁所裡的裝飾品”。 味岡打車回到酒店。他鼓足勇氣才推開旋轉門,走了進去。已經十點多了,大堂沒幾個人。燈也關了一半。 站在櫃檯旁邊的門童掃了味岡一眼,依舊睡眼惺忪。 “您回來啦!”前台員工微笑著取出他的鑰匙,放在櫃檯上,“祝您晚安。” 味岡走下電梯,沿著走廊回到房間。他並不覺得自己已經擺脫了危險,畢竟出租車司機隨時可能把假花的碎片送回酒店。 味岡忽然想到,他可以偷公共廁所裡的假花——那兒一共有三朵假花,少了一朵,也不會知道是誰幹的。 明天早上,要是前台打電話來說,出租車司機把假花送回來了,他也能理直氣壯地告訴對方:“我房間裡有假花啊,不相信的話你們大可上來看看。”他還能補充一句說,“是司機搞錯了吧?呵呵。” 然而,味岡依然鬱悶。連朵小小的假花都處理不好,這令他的心情萬分沉重。 味岡被電話鈴聲吵醒。 他以為已經天亮了——因為他交代過酒店交換台六點半電話叫早。 然而,厚重窗簾的縫隙一片漆黑。味岡拿起床頭櫃上的手錶一看,現在只有十一點半。電話就在兩張床之間的床頭櫃上,鈴聲就在耳邊。 他以為自己已經睡了很久,沒想到根本沒過多少時間。味岡目不轉睛地盯著鈴聲不斷的電話機…… 誰會在這個時間打電話?味岡首先想到了前台。可能是司機把假花送回來了。然而前台總不會為了這種小事半夜打擾客人休息吧?那也太沒禮貌了。 他又想到了末吉祐介。末吉肯定知道他的房間號碼。味岡之前還納悶他怎麼沒打電話來呢。死皮賴臉的末吉,說不定想要來房間拜訪味岡。倘若真是如此,味岡就能用“時間已晚”拒絕他了。電話裡先拒絕他一次,明天早上去湖畔的高爾夫球場之前,再把他叫到大堂,好好罵他一頓。那樣味岡也能罵得出口。 然而,要是打電話的真是末吉,他為何不早些打來?末吉一路追他到京都,不就是為了讓味岡介紹他進南苑會嗎?為什麼他會將這個主要目的放在一邊,卻和別人優哉游哉地吃晚飯呢?共榮建設的中原武夫是六點半在餐廳見到他的,那已經是五個小時之前的事情了。由此可見,打電話來的,也許不是末吉。 味岡又想,會不會是公司裡的人有急事要聯繫他?可半夜三更的,有什麼急事需要擾人清夢呢? 莫非是妻子從家裡打來的電話?是孩子突然生病了?或是遇到了交通事故?還是親戚朋友病危、病故了?可妻子平時很少在自己出差的時候打電話。 味岡凝視著響個不停的電話機,彷彿那是懸疑電影裡一幕場景一般。一分鐘時間裡,味岡在腦海中對電話的來源進行了推理。 他終於接了電話。 “村上從刈野打來的電話。”深夜時分,在交換台值班的是個男人。 “刈野的村上?” “要為您接通嗎?” “刈野?是R縣的刈野嗎,就是刈野溫泉的那個……” “對,就是R縣的刈野。”對方以為味岡同意接通電話了,便回答道,“那我就給您接通了。” 聽筒那頭傳來接線員接駁線路的聲音。不一會兒…… “喂喂,”打電話的是個女人,“請問是味岡先生嗎?是味岡專務嗎……?” 咦?竟然是金彌打來的。從那慢吞吞的語氣來看,她又喝醉了。 “我就是味岡。” “是我啊,金彌。” “哦……” “什麼哦"啊,好無情啊您……莫非您屋裡有別人? ” “沒有,沒別人。”味岡無可奈何地說道。 “味岡先生,這才是您的真名吧?還是我從旅館那兒打聽來的呢。又用假名,又騙我是什麼機械公司的,真過分。” “這……不是這樣的……” “連名字都不告訴我,還說要再來溫泉一次,那肯定是騙我的吧?” “我只是沒機會把名字告訴你罷了……” “騙人,騙人!您以為我這麼好騙呀……嗯……我好像有點醉了……晚上又是啤酒又是日本酒又是雜燴麵條的……”原本高亢的聲音忽然鬆了下來。 “你是從哪兒打來的?” “家裡啊,剛從梅乃屋回來呢。啊,我還給您住的酒店留話了呢,您收到了嗎?” “啊,收到了。” “我又是留言,又是半夜打電話的,您是不是覺得我這個溫泉藝妓特別難纏呀?” “你是不是喝醉了?” “是啊,可我也是酒後吐真言嘛,有女人這麼喜歡您,您就不開心嗎?” “我是覺得挺感動的。” “呵呵,感動呀?”金彌的笑聲從聽筒那頭傳來,“要是您來了溫泉呀,我就讓您更加感動。” 隔壁兩間房間都沒有任何響聲。走廊也是一片寂靜。味岡感覺前台的人彷彿在交換台偷聽電話的內容。 “喂喂,能聽見嗎?” “嗯,能聽見。你能不能說輕點兒?” “人家喝醉了嘛,有什麼辦法。又不是什麼壞事,您就忍忍吧,您要是來了,我就告訴您個秘密。” “什麼秘密?” “電話裡可不好說,留著枕邊告訴您吧,呵呵……” “你這是在勾引我嗎?” “人家喜歡您嘛。雖然我們不過是露水情人,可我已經忘不了您了。光是聽您的聲音,我就慾火焚身呀……真是奇怪……” “餵,你說夠了沒有啊!” “人家會告訴您一些有趣的傳聞和情報嘛……” “哦?是有關那個山下先生的嗎?”味岡不禁抖動雙腿,使勁抓住聽筒。莫非金彌要說的,是有關潛伏在刈野溫泉、化名“山下”的柳原孝助的事情? “也許吧,可我好害怕說這些呀……”她的語氣中也帶著一絲膽怯。 “害怕?” “是啊,好可怕好可怕哦……刈野溫泉有很可怕的人在……” 味岡忽然想起,從金彌昨晚的口吻來看,來到刈野溫泉的“山下”,可能有一頂強大的保護傘。 “啊,話說你們那兒有甜蝦吧?” “甜蝦?怎麼說起這個啦?甜蝦是我們這兒的特產啊,要多少有多少。您倒是說說,您準備什麼時候過來呀?” “後天吧。”味岡下定決心。 “後天?後天幾時啊?” “估計到你那兒也該傍晚了。對了,楓莊我昨天剛去過,最好換別家。有沒有什麼不引人注目的小旅館?” “嗯,”金彌停頓了一會兒說道,“那就去海潮苑吧。那就後天了,說定了哦!” “嗯。” “我去幫您訂房間吧。嗯,這回幫您用假名訂。” 金彌還把自家電話號碼告訴了味岡。看來她是動了真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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