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紀實報告 一百雙眼睛裡的戰爭

第4章 三、初戰篇

一百雙眼睛裡的戰爭 丁隆炎 10936 2018-03-14
1979年那一仗究竟打得如何?由於時隔十年,一些當事者一時無法找到,且限於篇幅,這裡只能記述幾個並不算關鍵的戰鬥小故事。 如前章所述,那一仗是一場毫無準備的仗。因而也不是一場有把握的仗。這不是我們有誰忘記了我黨長期從事武裝鬥爭的歷史經驗,而正是歷史上太多的荒謬與失誤,只能用我們這代人的血肉去補償! 但我們還是打了,打贏了!不是我們自吹打出了軍威國威,至少在我抄錄國外報紙對那一仗的評論中,有五家新聞單位發出了這樣的讚嘆:它再一次顯示了中國人不可觸犯的民族尊嚴與威力! 但,沒有準備畢竟對任何一場戰爭都是致命傷。它本身不值得炫耀,去值得我們認真地吸取教訓。 1979年打出去,我是五連副連長。

2月16日晚7時出境,上級命令我連於午夜2時前拿下拉敏。 拉敏離國境只四公里,是一個四面環山的公路埡口,守敵一百四、五十人。敵營房周圍有五道工事,有暗堡、交通壕、陷阱與雷區,火力與四周高地相依托。但這些我們事先都偵察得很清楚了。 我連決定趁黑夜偷襲。連長帶主力由東南,我帶一排先行繞至敵西北側,合圍後發起突然進攻。 戰前大家決心很大,到臨陣,許多人都有些怕,一個外軍區補來的老兵喝出征酒時,舉杯大哭:爸、媽,再見不著你們了!有的人摔酒碗:死了算,別最後出個洋相! 我舉杯向大家:我們一起去,一起回來。大家都要想著立功,打勝仗…… 當夜出發,大家都比較緊張,說話都打抖。夜像鍋底般黑,全排一個跟一個,拉著一根被包繩走,我感到繩子都在抖。看到拉敏敵營房燈光了,突然轟隆一聲,敵營房燈火滅了,機槍“噠噠噠”朝我們打過來。原來是連主力在另一方向第一次觸雷。後來知道,觸雷的是二排戰士楊成埃。他一條腿炸斷,別人要救他,他說:別來,我背下還壓著一顆雷!大家看著他兩手摳進地裡,血嘩嘩地流,直到死,他沒哼一聲。他是貴州德江人。戰後我去過他家,他父親也只一條腿,另一條腿是抗美援朝失去的。母親臥病在床,家裡很苦。老父親說:為國犧牲,光榮!什麼要求沒提。

敵人打了一陣槍後,有一隊十來人向我們巡邏過來,提著馬燈,打著手電,邊走邊打了幾個點射。我命令就地隱蔽,沒有命令不許開槍!大家都在一條水溝裡,盡量把頭朝溝邊水里拱,水冷,加上高度緊張,一個個牙床都打“晃晃”。 幸好敵人走到離我們十幾公尺處,無所發現,返回去了。我們又接著向前摸進。 摸著摸著,眼前突然一亮,旋即聽到敵人發出一陣歡叫,我才看清,我們已摸到敵人窗前。當時我的心都“擰”了,以為敵人發現了我們才亮燈歡叫。過了一會,我高興了,原來敵人在打鬧,在跳舞。 我叫大家往後退了幾步,又調整了一下各班位置,等主力一到位,我們就猛烈開火。 等了幾分鐘,主力方向又是轟隆一聲,他們又觸雷了。我們面前敵營房燈火驟地熄滅,各種槍都響了,還有吹哨聲、喊喝聲、跑步聲,我想,敵人全部就位了,連主力到不了,這一百多敵人只有我們一個排對付了,能行麼?

我的腦子嗡嗡響,腿也軟了,儘管一再告誡自己:記住父親的話——男子漢馬革裹屍最光榮!卻同時又禁不住想:我不該來,不該來…… 我是本可以不來打這一仗的,因為在步校我的成績是全優,學校已確定我留校任教,是父親堅決主張我來參戰的。 我的父母都是抗日戰爭初期的老兵,文化大革命一開始都打成了叛徒、走資派,母親被遣送回山西老家,我跟父親去了乾校,到十六歲,我一人跑回昆明,靠在火車站給人家推板車,換得幾毛錢買點包穀,再到菜市揀爛菜葉為生。一年多後,父親請假來昆明找著我,摟著瘦骨伶仃的我好一頓哭。哭夠後說,××軍某領導是他過去的老戰友,叫我去找找試試。我就是這麼當兵的。 所以父親這回對我說:部隊解救了你,我們不能有難時找部隊去了,當部隊需要時我們溜到了一邊,憑部隊把你養成這一米八的大個,你也該去!

這時,我母親已從山西回來,哥哥姐姐都回到父母身邊了,一家團圓,日子又像以前紅紅火火,我也有了個對象,正談得熱烈——我決定上前線後她就吹了。說實在的,我不想回部隊,母親也不斷向父親哭求:我們受的苦夠多了,我再不指望別的,只要一家人在起。父親說,就是為了黨沒讓我們冤死屈死,我們也該獻出個兒子來! 好吧,我就獻出來吧!我決定了,連主力不來我也帶這個排打進去,能幹掉它多少算多少! 敵人猛打了一陣,又出來一個巡邏隊,用電筒到處照,亂打一氣。我一看明白了,敵人被驚動了,但注意力在響地雷方向,並未察覺我們已經到它側後的這個排,我再次命令:第一槍只能由我打響! 敵人來到了橫跨水溝的橋上,我們就臥在橋腳下,我很緊張,槍口是緊緊跟著敵人電筒光的,準備在這支巡邏隊發現我們時立刻將它報銷。但決不先打,因為槍響後再接近營房就不易了。

我身邊的新戰士趙啟新,長了一身膿瘡,臭水一泡,他總是不停地扭動摳撓。我對他說:別動了!他再沒動,敵人子彈打在他身邊,他還是沒動。二班長一直咳嗽,咳起來翻腸倒肚,我最擔心是他。後來他告訴我,他把一整條手巾——每人都在右臂上綁一條白毛巾,全塞進了嘴裡,讓它緊緊地抵進了喉嚨。 敵人在橋上停了停,說了什麼,返回去了,我緊張的心一下鬆活了。 為了勝利更有保證,我決定到各班再部署一下,返回來再過小橋時,由於天黑,敵人也從另一面摸上了小橋,我們未發現,敵人也未發現我們,我身後的通訊員朱順國的鋼盔被敵人的刺刀碰得“當”的一聲,我轉過身,小朱的槍就響了,有幾個人忙向回跑,一個人倒在橋面上。我伸過頭去看,只覺得一股股溫溫的粘粘的東西噴在臉上。後來得知,倒下來的是敵人公安屯大隊長。

橋上槍一響,我們全排就開了火,躍上水溝坎,直衝敵營房。 敵人亂成了一窩蜂,紛紛向營房後山陣地跑,我早料到他這一著,派三班直插營房後面。一排排手榴彈扔過去,82炮、火箭筒也一齊開火,衝進營房的戰士也打倒了一大片,接著把整個營房點著了,火光沖天,照著我們向後山沖擊的路。三班副龍世江端著輕機槍沖在最前面,連續打下十一個地堡,還抓了個中士班長。戰後,龍世江被授予英雄稱號。全排立一等功,獲“夜老虎排”稱號,我個人也立一等功。 當晚,我向團長報告:“敵×××團一個加強排和一個公安屯大隊被我全殲。”團長問:“你們傷亡多少?”我說:“我無一傷亡!” 1979年我們團第一戰就受阻,敵人在國境河對岸憑險固守,在友鄰部隊迅速向前發展時,我們在這裡“卡殼”了。團決定提前使用預備隊,把我八連拉上去了。

八連是1978年軍區恢復大比武時團的尖子連,十二面錦旗我們奪了七面,我是連長,戰前考核全團第一名。無疑,團裡是把我們當鐵拳頭的,原準備到最關鍵時刻才拿上去,所以才當了個預備隊。 接受任務是正午,光天化日,而且是立即行動,兩個小時拿下對岸高地,不得有誤! 對岸敵高地高射機槍封鎖著河面和河那面的二百米開闊地。橡皮舟不能用,我們連分散開,潛水渡河。敵火力雖猛,但只打傷我一個同志。 過了河就通過開闊地的鐵絲網、竹籤等障礙,爆破器材都打濕了,用不上,我帶頭躍過鐵絲網,在團營炮火掩護下往前衝。 我們連素質好,速度快,那種氣勢真是猛虎也擋不住。我們先沖上高地,半山腰的部隊也沒搞清我們從哪突然冒出來的,還以為是敵人,無後座力砲瞄準了我,正要發射,參謀李時忠在望遠鏡裡看清了是我,大喊:別打,是八連長!晚一秒,我飛了!

從我們渡河到拿下敵高地,共用67分鐘,陣地上敵屍41具。我方炮火剛停,我們衝上了塹壕,躲炮的敵人還剛冒出頭,正在拍打塵土哩。 我連亡2人,傷9人。軍參謀長的兒子李晉南犧牲。他是我連火箭筒班班長。據我所知,我們軍師團各級領導幹部都有兒子參加這次出征,他們大多是“文革”中為逃避下農村“走後門”入伍的,但打仗時,我沒聽說一個走後門回調的,戰鬥中犧牲的也不少。憑這點,我看老同志很了不起! 開始受阻的是我團一連,他們和我們全團一樣,多年來基本上沒訓練,只有我們連是全訓,目的是參加大比武。林彪的“精神萬能化”“第一槍打不著還可以打第二槍”那一套把部隊害苦了! 一連長很勇敢,自己打機槍,帶頭衝,但他缺乏軍事常識,喊團里炮火支援,團裡要他報坐標。他說:“我知道球的坐標,你往太陽這方打不就得了!”團裡沒法。通訊員提醒他:“連長,我們自己還有炮嘛!”他才想起來:“龜兒些有炮為啥不打呀?”其實是他沒下命令。

一連傷亡比較大。 後來一位老將軍狠狠批評了一連長一味喊衝。他說:牛打架都知道不硬頂,頂不過它要往後退一下嘛!老將軍錶揚了我們八連。我說:首長,不是別的連不行,是他們搞生產、搞營建,只我們八連專搞大比武。他們蓋了房我們住,他們養的豬、種的菜給我們吃! …… 老將軍說:是呀是呀,由此得出一個結論,帶兵不練兵,就是害死人! 攻下這高地後還有一段插曲,敵人步話機員死了,機子裡還在問話,我連翻譯老黃和敵人對講起來,講得對方哈哈笑。我問老黃,你講什麼了?他說:他問我在幹啥,我就說我在看,正看到孫悟空一個筋斗打十萬八千里喃! 越往裡插越苦。主要是地形複雜,我們用的又不知是多少年前的地圖。森林中是竹林,竹林中是刺林,刺林中是藤條茅草,能找到條野獸穿過的路也好呀,沒有!不是一步步走,而是一步步擠、鑽、爬、摸。有一回團裡問:你們到了哪?我說:“鬼知道到了哪?”

“趕快往××地方靠攏!” “××地方在哪?請打三發砲彈指示方向!” “打著你們怎麼辦?” “我們認了!” 但我還是叫幹部分散開,別一塊完蛋。 友鄰連隊在一條山溝遭伏擊,我們八連去解了他的圍,他們的傷員和烈士運不出去,我們只好在山頭頂住打。四個晝夜連水都喝不上。五班長羅啟開喝自己的尿,還鼓勵大家:自己身上的東西,乾淨的,我們總不能渴死呀! 剛從這山撤下,上級又命令我連在前,向××大橋前進,策應友鄰軍在對岸的大行動。走了兩天,部隊已筋疲力盡,停下來就睡著了。團裡有命令:如不按時到達,軍法從事!我只好把戰士們一個個拽起來,這個醒了那個又睡了。我對大家說:看著你們我真不忍心,也想乾脆躺下,睡夠。可是不行呀,友鄰部隊的大行動不能叫我們誤了呀!戰士們遞給我一根棍:連長,我們再不醒,你就打呀,使勁地打!我說,我又不是軍閥,你們自覺點就行了。戰士們說,我們自“覺”不了,只有你打才能“覺”。 又走了一天多,我們到了目的地,我開始吐血。 又過了一天,友鄰軍過來一位副團長來看望我們,也感謝我們這次配合及時。我們連一個個都躺在地上,動不了啦。我搖搖晃晃給他敬了個禮:首長,我們沒法歡迎你,因為肚子裡沒……東西!副團長奇怪:這兒有豬有牛,為什麼不殺?這大橋近旁有個大村鎮,確實什麼都有,但我們一直記著“不動越南一草一木”的紀律,記住我們一連在老街殺了頭豬,批准的岳副團長受記大過處分,一戰士吃了老鄉的香蕉,也受了處分。這位副團長聽我這一說,笑了笑走了。一會他又帶了人給我們扛了東西來,有豬,有牛,有大米……我說:我們不敢吃。他說:我們××軍送你們的! 這位副團長的話我至今記得:不能把國內戰爭紀律用到國外來,那不是爭了面子捨了命,自己給自己過不去嗎?光榮傳統是為了保證勝利,不應當成包袱背! 這次作戰和以後我擔任老山主攻團長,我深深感到,我們身上始終被一種東西束縛著,使我們常常不能因時因地制訂出克敵制勝的靈活戰術……這種東西就是我們長期只信奉“口號”,而不是珍惜人,愛護關心人! 這些年,有一個人在我心里高高立著,當我遇到難題或不順心時想起他,看到別人為一點小利把腦袋削得溜尖往前拱時想起他。我們沒有深談過,他對我可能沒什麼印象,我當新聞幹事好多年,唯獨他這個人我想寫沒寫出來,我也沒採訪過他。為什麼?我怕再談起這些事讓他傷心。 他就是我們師原來的副師長趙子雄。我看到過他親自指揮部隊攻奪敵人一個重要據點的情景,而這只部隊的尖兵排長就是他的兒子趙吉昌。 那是1979年自衛反擊戰剛開始時,我們的大部隊在一夜之間全線突破成功,有的很快插到敵人縱深去了,唯獨這個據點上的敵人憑藉法國人當年修築的工事頑固抵抗,不僅使我們師前進受阻,也使友鄰部隊繼續向敵縱深攻擊行動受到影響。 那時我負責帶騾馬隊前送後運,往來於各級指揮所與陣地之間,所以前面後面好多情況我都能看到聽到。有一次我甚至聽到一個電台上傳來:我是軍委曹參謀,鄧副主席等軍委領導同志都在這裡,他們問你們的進展情況……。我們軍張軍長跑來匯報:……我們保證在××時前佔領××!這個電台設在三棵大樹下,周圍崗哨林立。我能去,因為好多人都認識我這“打藍球的高個子兵”。 我當場聽到趙副師長給下面下達命令,他聲音很大,拳頭擂在放電話機的砲彈箱上:“告訴他,告訴他——不拿下陣地別回來見我,別回來見我!……”說實在話,對這樣的命令詞我是不在意的,它老一套,還有點專橫武斷的味道。但當時我身邊一位原也是我的球場好友的參謀直捅我的腰,又瞪大了眼向他呶嘴,告訴我:“老頭這命令,是給他兒子趙吉昌下的!” 趙吉昌我也認識,也知道他是一連優秀排長,但此前不知道他的老子是趙副師長。 我在指揮所稍歇後又到前面送彈藥。一路上可不是平安無事的。一次一發敵砲彈落在我的騾馬群中,炸死三匹。還有一回敵砲彈削斷我頭頂一棵大樹,樹幹差一點砸在我頭上,所以我們每一步都提著心。但這次出指揮所出來後,我的心卻不全在自己的安危上,而是想著趙吉昌,他能不能攻下陣地,能不能再回來見到他父親。 到了前面,我見到了一連副連長劉連光、排長趙吉昌帶領的突擊尖刀排又一次受挫返回,正在調整部隊準備新的攻勢。我對營長楊長發、連長李秀榮說:“不能老叫小趙衝呀,換一換嘛!”他們說:“'小子'說了啦,要換他除非抬回他的屍體!” 一連終於奪下了這個陣地,榮立一等功。 但,趙吉昌再沒有回來! 老實說,我對趙子雄副師長的崇敬還不是當時就如現在這般紮實的。 戰後清明節,我到烈士陵園祭奠戰友。見趙吉昌墳前的花圈上有一輓聯。上聯是“為民族尊嚴,死得其所!”下聯是“待四化業成,再告英靈!”橫聯是“唯汝知我。”不用說,這是老父親向兒子表達的全部心意。 我讀著輓聯,視線模糊了,但趙副師長在我心中的形象卻無比清晰高大起來。 在營房裡,我常見到他,遠遠注視他。他老了,老得很快,頭花白,背彎曲,常常一聲聲咳嗽不止。但他在我的心中卻永遠是一個青春常在、正氣如虹的革命軍人!不,還不是我看到他祭奠兒子的輓聯時的感受,而是後來,當我有了自己的兒子,兒子在地下摔個跟頭,我的心疼得打顫時,我才徹底了解,趙副師長在下達那樣的命令時,需要一顆何等高貴而堅強的心! (我還需要再找他採訪什麼呢?我怎忍心再打擾他?難道還有必要請他說說:“您當時和現在是怎樣的想法麼?”多餘! 趙副師長是老八路,解放戰爭曾被授予“戰爭英雄”稱號。 ) 1979年出國第一仗,我們團打發隆,全殲守敵一個團。那仗很成功,也很慘烈。 我當時是一營長,負責攻占發隆背後的南山,斷敵退路。南山有法國人早年修的堅固工事,一個地下工事足有兩個藍球場大,工事內又是石頭房子,很難打。 2月17日下午,我營發起第一次攻擊時,敵一發砲彈落在我一個砲位上,新戰士張順忠四處負傷,一頭栽倒,當即被送下了陣地。 第二天早晨,戰鬥仍在激烈進行。我下山給砲連部署新的任務,順便去看了看張順忠。他已經不行了。我喊他,用我的水壺給他餵水,他認出了我,立時把我的手抓住,聲音很小很小:“營長,營長……”他喘得很厲害,每一聲喊都像用了全身的力,胸部發出呼隆隆的響聲。我微微托起他的頭,對他說:“你說,你說吧,我我聽著的哩。” 我以為他有什麼事託付我,說不出來心裡很著急。卻聽他清清楚楚問道:“營長,××高地拿下了嗎?” ××高地就是他們連負責攻擊的敵主陣地。 我說:“拿下了,拿下了!” 其實,那時××高地並沒有拿下。 他抓住我的手搖了兩下,望著我微笑,嘴張合著,看得出他想喊兩聲好,但沒能喊出來。 他在我懷裡閉上了眼,一直是那個微笑的模樣。 他這模樣刻在我心裡了。我一直很懷念他,到死也不會忘記。 他有父母,當兵還不到四個月。照理,此時此刻他最想念最記掛的應是他父母,他才十七歲多一點,還是個剛離開母親懷抱的孩子呢。可是他沒說他父母,沒叫我給他父母捎去他的問候與思念,再給他們留下幾句話來,他僅僅問了:××高地拿下來了沒有? 後來,部隊從貴州桐梓接來了張順忠的父母,我向他們行了脫帽禮,我說,我不但為有張順忠這樣的戰友感到光榮與驕傲,也為養育這樣一位英雄的父母感到光榮與驕傲!是的,張順忠到部隊才四個月,他的高尚品格與堅強意志應當主要歸功於他的父母,歸功於他的老師們,他臨終時的微笑,閃耀的是中華民族的美德與愛國主義的光輝。 我們的民族傳統,包括思想、文化、習俗,有落後的愚味的部分,但我們不能把什麼都否定了,不能把愛國主義,英雄主義也當作糟粕,當作笑料。 我看過一個相聲,諷刺我們的戰士犧牲前想到這個,想到那個。 “因為他們是打不死的!”這是原詞,聽眾們哄堂大笑,我卻想哭,想把電視機砸了! 我也懂,人家是在批判我們文藝創作上一直存在的教條主義,老一套的東西,也許還想給他們的節目增加點娛樂性,票房價值。這些我不反對,但我希望藝術家們從此不要在我們正在流血的戰士們身上找笑料,拿他們的崇高理想當笑料! (這個驃悍的大鬍子團長這時淚淋淋的,揩了還流。) 我說這事不是因為張順忠一個人,是為幾十幾百個他那樣的英雄!有個戰士李亞代,身中6彈還摧毀敵人3個火力點,軍工把他硬抬上擔架,已走了好一段,他又人擔架上滾下來,朝著陣地爬去,直到再爬不到了。戰後,我們全營集中向他的遺體告別。他依然躺在那裡,身後拖一條七八米長的血路。這七八米血路,包含了多少內涵,留給了我們多少思索,難道能把它當笑話麼? 年年清明,我都要去烈士墓前,給李亞代、張順忠和我團犧牲的戰友獻一束花,敬一杯酒,鞠一個躬。 不管有多少說法——向這看,向那看,我永遠向烈士看! 初與越南交戰,我們不少人有畏懼心理。怪我們自己把越南宣揚得太厲害了,它打過日本、法國、美國,各種書籍印發了不知多少!現在你怎麼講,越南人沒什麼了不起,消除不了你自己長期猛宣傳的影響。 出境十來天后,攻打××,我們團夜間打穿插,想從側後迂迴包抄敵人。前面敵情、地形不明,夜漆黑,一點影子都不見,又不許有任何光亮,沿途大山密林,誰也說不清前頭會遇上什麼事,只能碰到雞蛋打雞蛋,碰到石頭砸石頭,碰不過去就死打硬拼。 前面是連隊,後面是機關,我帶政治處在最後。走著走著,走不動了。我們已連續十多天沒拉伸睡過覺,戰士們停下來倒頭便睡,扯開了呼鼾。我也靠著一棵樹坐下來。剛坐下,我聽到了林子裡有人說話,是越南人!我跳起來,推醒幾個股長,說:叫大家不要睡,我到前面看看去。 我剛走幾步,碰到負責與前面部隊聯絡的協理員。他帶著哭聲說:“主任,我們和前面部隊脫了節,大概……大概是我們走偏了。” “你怎麼知道?” “前面好像是敵人!” 我又往前走了一段。果然,深林中有火光閃動,有鐵器撞碰聲,有聽得更分明的越南人的喝斥聲。 聯繫到我剛才在隊尾聽到的另一方向同樣的聲音,我斷定,我們已經走到敵人窩子裡了! 我的腦袋快炸了,很想給站在我面前又哭又抖的協理員兩耳光,但我咬牙忍住了。 “你最後看到前面部隊有多久了?” “大、大、大約半、半個多小時!” 我又想問,你為什麼當時不停下來?可來不及了,我得趕快清查我的這股掉隊人員有多少戰鬥力。 可惜呀!掉隊的有機要股、管理股、通訊連總機班、炊事班,加上我的政治處,六十餘人,有十枝手槍,四枝衝鋒槍,其他的都是背線拐的,抬通訊器材的,背行軍鍋的。 敵人在我們四周密林中閃動的火光越來越頻繁,說話的聲音越來越清晰,甚至有哼歌的,叫喊的。 我立刻想到:敵人要是發現我們這麼個隊伍進了他們的包圍圈,四面猛撲過來,那後果可是不可想像了,光一個機要股,一個通訊班也會給我們全軍,給這次戰爭造成無法估量的損失,以至在國際上出洋相。 我把股長以上召集到一起,說了幾句話:我們已誤入敵人窩子。現在我宣布成立臨時黨支部,我為書記,你們都是支委。我決定:一,幹部把槍接過來,準備戰鬥;二;從原路退回,搶占制高點;三,設法與前面部隊取得聯繫;四最重要的是確保不能有一個人當俘虜。 我們往回撤了一截路,幾乎是挨著敵人一個林中營地擦過來的。每個人都踮起腳,高抬輕放,避免發出任何聲音。沒有找到可以佔領的高地,又只好停下來。我的心慌了,沒有地圖,辨不清部隊去向,瞎闖,隨時有可能碰到敵人,或觸響一顆地雷,……正這時,一個方向響起零落的槍聲。我判斷,這種槍聲不可能是敵人與我們大部隊交火,而前方林中有敵人,後方是我們的來路,那麼只剩下另一個方向了。我叫人用幾件雨衣將我罩嚴,又打手電、又劃火柴,在幾個岔路上尋找足跡,終於找到了一行我們的膠鞋踩出的腳印。 但我還是沒有把握斷言這個方向是對的。我又一次召集支委,叫他們負責把本股人員組成一個戰鬥小組,萬一打響,只有拼到最後,機要、通訊人員要將身上文件準備好,到最後時刻徹底銷毀,幹部要最後留下幾發子彈,隨時執行戰場紀律,最後留給自己。 這一夜,我有一個很深的體會:有的干部平時吹得兇,表態最堅決,可到了關鍵時刻就不像“講用”時那麼精明、清醒、有條理了。他又抖又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相反,有的干部平時不吭不哈,提意見時卻是很刺人的,那晚上倒是很堅決。當然也不全是這樣。到現在,我還時刻提醒自己:對乾部可得細心全面考察,不能憑個人好惡。 到天亮時,我們和前面部隊會合,趕上了攻打××的戰鬥。 1979年戰後,北京一位老將軍來到我們團,幫助總結作戰經驗。 座談會上,老將軍聚精會神,不時地點頭讚許,偶爾也閉目靜思,搖頭嘆息。大家見他聽得津津有味,變得也就更扎勁了。 那一仗,我們團打的確實不錯,全團二等功,三營為英雄營,英雄連、猛虎連、一等功連好幾個,在整個西線的團隊算是很突出的。 戰前抓俘虜,我們團首開紀錄。出國作戰一二十天,天天有捷報,仗仗有斬獲,可以說沒有吃過敗仗,沒有大的失誤。回撤路上,敵人竄出一個團來,佔領了一架高山企圖堵截我們,結果被我們打得丟盔卸甲,殲滅它一大半。 我那時在四連當連長。四連在團裡不咋著,二等功。但也打了十來仗,傷亡與敵人比是一比十四,斃敵數也超過我連總人數好幾倍。 要說起我們戰士的吃苦精神,我看在世界上算冠軍。單說向集結地進發那晚上,我們連剛好走在一片光山上,突然下起了冰雹,十幾分鐘,地上落了幾十公分厚的一層雞蛋大的冰團團。儘管大家用背包、雨衣頂著頭,還是一個個都輕重不同地被砸傷了,衣服都濕透了,風吹得嗚嗚的,但我們照樣前進,一晚上走了幾十里,按時到達目的地。 我們團有個班長叫黃其武,出境渡河時丟了一隻鞋,直到回國,他的腳上還是一隻鞋,另一隻腳上裹著敵人的一個防毒面具。這隻腳整個地磨破了,和防毒面具粘連在一塊,剝都剝不下來,可他一二十天裡從沒掉隊半步,打仗很勇敢。可惜他後來在戰鬥中犧牲了。你說這種毅力別的地方找得著嗎? 還有個戰士叫胡國昌,負傷了,昏過去了,戰友們把他抬到半路上時,他醒過來第一個動作是掏口袋裡的鑰匙:請交給我們連長,這是連里生產工具室的,這是保管室的……戰友說:現在你還管那些!他說:打完仗還得生產。 我們團開進前還在搞生產。所以他一直記著搞生產! 我們的戰士太可愛,太偉大了! 老將軍聽著我們的匯報,淚水一直在眼眶裡轉圈兒。他不插話。但我發現他記憶力特好。 “唉——,你開始說×高地抓了三個活俘,現在怎麼變4個了?”好幾次他糾正別人的錯誤。 “都說完了?”老將軍環視全場,見沒有人還要發言,便輕咳兩聲,清了清嗓門。我以為他可能要發表一篇感慨激昂的演說,把我們大大地表揚一番了。誰知,完全不是這碼事。 他面含慍怒,聲調嚴厲地問: “×連長,我請教你一個問題:你知不知道子彈要打死人吶?” 會上氣氛一下子緊張了,誰都摸不清老將軍此問何由。 被問的連長只好硬起頭皮答:“知道!” “知道什麼?是打得死還是打不死?” “打得死!”回答得更輕聲。 “高,高,高!”老將軍的身子在靠椅上彈跳著,伸出大拇指,連叫了三聲“高!”繼而又說:“我今天受到了教育,知道了馬克思主義的真理——子彈是打得死人的!既然如此,你為什麼連續七八次沖鋒不回頭呢?不好好研究一下打法呢?……” 現在大家算摸到老將軍的意思了——他批評的是×連一次不講戰術的連續進攻戰。 有個乾部想為×連辯解,說了一些客觀情況和戰鬥中乾部戰士英勇頑強的表現。 老將軍更不客氣了,當著在場的匯報幹部還有慰問團的同志批評辯護者:“你不姓×,姓王,叫王婆,是個賣瓜的!……” 這個乾部臉都白了。 老將軍又問另一個連長:“你在攻打××高地時,為什麼不呼喚炮火,而要採取你的那個……叫什麼射擊!” 這個連長很牛,他不願意回答。 一個乾部怕把局面搞僵,代他回答:“叫壓制射擊……” 老將軍看了這個乾部一眼:“謝謝你的指點,我問的是他!” 看來老將軍不想在“牛”連長面前讓步,也不讓別人插嘴。 “牛”連長頂了上去:“首長,那是打仗,不是你想呼喚什麼就來什麼!” 老將軍“哦——”地一聲,點點頭:“那——是——打——仗!我有所不知啦!”然後提高嗓門大叫:“我打了50年的仗,50年的經驗讓我懂得了:人的因素、勇敢頑強,要在強大的火力支援下才能充分發揮,充分施展!……” “牛”連長不牛了,很誠懇地說:“首長,我錯了!” 老將軍語重心長說:“不是為了批評你一人,更不是要否定你們的戰功,是為了讓在座的同志、我們軍隊新一代指揮員都記住:要愛護戰士、珍惜戰士的生命,要做到這一點,不能光是炫揚他們英勇頑強,而是要首先學會組織火力優勢去大量殺傷敵人!懂不懂?!” 在座的我們心悅誠服地答:“懂了!” 老將軍又把目光轉向了我:“鄧多典,你剛才說,你去帶突擊班?你是個連長還是個班長?” 我站起來:“報告首長,我是連長!因為文化低,沒學習過,不會打仗,一急眼,就跑班裡去了……” 老將軍忍不住“嘿嘿”笑起來:“你滑頭,滑頭!會找客觀原因,不過倒是個實情。”又問:“你既然發現敵人從××高地跑掉了,為什麼不去狙擊?” “報告首長,上級沒有命令,我怕主動出擊後自己的陣地出問題,怕打不好上級追究責任!” “不,我問的不是這……” “對,不是這,我怕的是當不成連長,怕落下一串罪名:擅離指定陣地,自作主張,組織紀律性……” “你這個鄧多典,點子多,怕我批評,主動揀帽子戴。”大家又笑了,會上氣活躍輕鬆起來。隻老將軍沒笑,追問我:“你說說原因。” “原因?原因是我……思想右傾!” 他搖搖頭,很深沉地說:“原因不在你們身上,在我們這些搞理論研究的,制定條令和教案的人身上,這些年我們強調了服從命令,留給下面發揮主動靈活性的餘地不多了。國家也好,軍隊也好,都叫一盤棋,棋手只有一個,下面都成了棋子,難免失去很多寶貴的戰機。”老將軍還講了很多,我記得不准不全。但老將軍面冷心熱,語重情深,我是深有體會的,下來,許多同志都說,老頭幾句話就像在我們心裡推開幾扇窗戶似的。 後來我們部隊打老山、者陰山,很強調重視火力的組織與發揚,每一仗都經過反复偵察、沙盤作業,相似地形演練,給各級規定了在情況變化時的處置權限,都是在總結了1979年那一仗的經驗教訓基礎上的進步。老將軍走遍我們集團軍許多團隊,聽說到處“潑冷水”,批評人,我看那冷水是及時雨,批評是開心鎖,功不可滅! 老將軍不吃宴席,蹲在壩子里和戰士一起吃飯,平時有說有笑,很風趣,有一次他跑到我跟前:報告連長,我要看看你們的廚房、廁所,可以嗎?他留給我的印象太深太深了! 老將軍是誰!我軍著名戰將,前軍事學院院長宋時輪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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