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明在越南整整生活了二十年。
他出生在越北黃連山省的一個小鎮。問世那天,父母親樂得嘴都合不攏。父親抱著這才幾公斤的“肉團團”美滋滋地說:“要是爺爺奶奶在身邊那該多高興啊!”
是啊,爺爺奶奶都在中國,他們要幾年才能會一次面。
好在他還有一個舅舅在越南,否則他這裡連一個親人都沒有。
屈明的舅舅一家是軍人。舅舅官究竟多大,他也不知道,只聽說肩上有兩道槓。舅舅的兒子、姑娘都在部隊當兵,只是他們從未見過面。舅舅工作很忙,幾乎有十多年沒回他這個小鎮上來了。這一點他們能夠理解。過去,舅舅常常給他來信,可不知怎的,近期有好長時間沒音訊了。
有一天,鎮裡來了工作組,說是專門搞清理淨化邊境工作的。他們帶來上級的政策:凡是華僑全部遷移。
“住了幾十年了,要遷到什麼地方去?”他們打心眼兒裡十個不願意。
“這是政策!不遷不行。”工作組再三動員屈明一家。
無奈,他們只好向舅舅求援,一連幾封信,幾封電報。
然而,不知是什麼原因,舅舅一個字也沒回复。
在越南工作組和公安部隊的再三催逼下,他只好遷回了中國。
他們被安置在一個邊陲橡膠農場工作,一家人暫時擠在解放軍發給的一頂軍用帳篷裡。
過了一些日子,中國邊防部隊招收翻譯人員,不知是因為好奇還是為了別的什麼,屈明率先報了名。
經過短期訓練之後,他被分配在一個偵察隊。
幹偵察,是一件苦差事,雖說他的任務只是翻譯,可在戰場上,情況變化多,他必須多學幾手。好在他個子大,力氣粗,難怪村里人都叫他“大力士”呢。
一個月過去了。他們偵察隊全是摸爬滾打搞特種訓練,沒有什麼戰鬥任務。他白天除和偵察兵一起搞訓練外,還要給兵們教越語,讓他們學會簡單的對話。
終於,任務來了。上級把捕捉某高地俘虜的差事交給了他們。
那是越軍一個邊界哨所。據上級通報,哨所裡的越軍有一個班。
哨所在對面山頂上,中國軍隊在這邊山頂上。兩山相望,中間有一條深溝。雖然在兩邊的哨所上都能看清彼此的鼻子眼睛,可要捉住對方,卻還要下個山上個坡。那距離足有五千米。
這天,偵察兵們趁著夜暗悄悄下了山,埋伏在那條山溝裡。
午夜時分,對方哨所的最後一盞燈熄滅了,兵們悄悄上了山。
一路都還順利,不到兩小時,他們安全抵達目的地。他們知道,此時的越軍除哨兵外,均在洞裡睡大覺。十多天的觀察,他們已對越軍瞭如指掌。
一名戰士迅速躍進越軍哨所,剛要“動作”,突然被發現。
“嗚!嗚嗚!”哨兵順手拉響了警報。
陣地內槍聲突起,燈光四射,一片混亂。
偵察兵趁機攻進陣地。
屈明第一次參加這樣的戰鬥,心裡一點譜也沒有,槍聲一響他就不知自己該干什麼了。好在他跟在偵察隊長的屁股後邊,有什麼事可及時向他請示。
“屈明,趕快向敵人喊話,讓他們放下武器,我們已包圍了他們,趕快投降。”
屈明照直喊了。還真靈,槍聲突然稀少了。偵察隊長帶領一班人馬沿著壕溝向裡搜索。
突然,一顆手榴彈不偏不斜,在人群中爆炸了。隊長命好,沒傷著,三個偵察兵卻負了重傷。正在這時,一名越軍少尉突然穿過壕溝想利用手榴彈爆炸的煙霧逃跑。
屈明眼尖,很快跟上了目標。
當越軍少尉跑到一個洞口旁準備鑽進洞里外逃時,屈明手中的衝鋒槍響了。
少尉運氣不佳,腿部和腹部同時中彈。屈明三把兩下,把他從洞裡拖了出來。
他真有些後怕。第一次用槍打人而且又是越南人。可又一想,既然生活把自己逼上了這條路有什麼辦法呢,戰場上只要槍一響,雙方自然管不到那麼多了。
他心理平衡了,押著少尉去見隊長。
“嘿!真有你的。你們看,屈翻譯立了大功,他抓了個少尉。”少不了,隊長要誇他屈明能幹。
“這樣吧,你把他帶回去,他負了傷需要包紮。”
按照隊長的指令,屈明押著少尉返回營地。
俘虜一拐一拐走在前面,翻譯在後面用槍對著,距離大約兩米遠。當他們來到那山溝裡時,俘虜突然順手彈起一根樹藤。 “咚!”的一聲,翻譯被彈得頭昏眼花,他沒想到少尉還會來這麼一手。
沒等他反應過來,俘虜已跑出十多米遠了。他提起槍,用手揉了揉眼睛後,便大步去追趕少尉。
大概是腿上中彈的緣故,少尉沒跑多遠就倒在了地上。
屈明猛撲過去,雙雙滾在一起。幾經扭打,屈明總算制服了少尉,他用手卡住俘虜的脖子,拖著他一步一步往上爬。
崎嶇的山路累得屈明滿頭大汗。他只有一個念頭,趕快把少尉押回營地。
他拼命地拖呀,拉呀,一個多小時過去,他才爬到了哨所。此時,他的力氣幾乎全部用完了。
士兵們都圍了上來,看著翻譯帶回一位越南軍官,都驚奇不已。他們不停地問著翻譯。
衛生員拿來了止血包。 “哎呀,不好,這人沒有氣啦!”
“什麼?斷氣啦?!”翻譯急忙去摸少尉的鼻子,的的確確沒氣了。
“唉!都怪我用力太大,把他卡得太緊了。”
翻譯感到做錯了一件大事,錯得太不應該了。
翻譯清掃了少尉身上的泥土,讓士兵們把他埋了。這時,他突然想起應該清理一下少尉身上的遺物,以便以後有機會轉交給他的親人。
他發現了一封信,是父親寫給他的。信中寫道:
前線的崗位很重要,你要認真對待,絲毫馬虎不得。過段時間後,我要陪同領導來前線視察,到吋候我會來看你的。你媽媽的病已好了,這段時間她在家住,她最大的心病就是掛著你和你妹妹。
哦,忘了告訴你,你妹妹從柬埔寨來信了,她在那裡立了幾次戰功。她說,等戰爭一結束就結婚。你妹夫是機關一名參謀,跟她在一個部隊……
落款寫道:父親×××。
“舅舅!這不是舅舅嗎?莫非……”翻譯看著信後的落名,心中一驚。
“怎麼命運這麼捉弄人……”面對被他勒死的表弟,他簡直快要瘋了,
“錯!錯!錯!……”
偵察隊長知道了這一切。他把屈明拉到一邊輕聲安慰他:“這只怪上帝待人不公,有什麼辦法呢?就只當沒有這個表弟吧……”
屈明沒有說話,他心裡象裝了一塊鉛。
下雨了。雨水從臉上直淌到脖子裡,翻譯一動也沒動。那雙深邃的眼睛直盯著遠方,他真希望看到雨後有一條彩虹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