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紀實報告 國家行動·三峽大移民

第12章 第十章難在理上

都說中國的老百姓是最講理的,百萬三峽移民更是如此。但有時候,講理也不容易。比如說早先的三峽移民條例上明文規定,那些表現不好、吃過官司坐過牢的人不允許列入移民的名單中。這讓許多不想搬遷的人感到不理解。噢,我好端端的良民一個,就是因為戀著自個兒的家鄉不願搬遷,你們幹部一次次上門做工作,逼得我們非走不可。那些坐過牢犯過事的人倒好,可以安安穩穩地呆在庫區不走,這是哪門子的理呀? 沒有人能回答出來。移民幹部非常傷腦筋。 解釋只有一種:國家考慮為了不讓三峽移民給遷入地的政府和群眾帶來麻煩,所以作出了這樣一條規定。 政府想得如此周到,但在實際工作過程中卻未必讓移民遷出地和遷入地的干部群眾滿意。 遷出三峽庫區的人認為,既然承認三峽移民是犧牲個人利益服從國家利益,那麼,為什麼只讓普普通通的百姓作這種犧牲,那些曾經犯過事、對國家和人民欠過情與債的人就不能讓他們也犧牲犧牲?

對於這個問題,移民幹部們也未必解釋得清楚。 犯過事的人也有理呀:好好,過去我是犯過事,做過壞事。可現在我出獄了呀!改造好了呀!是個普通公民不是?那為啥就不能讓我們也為三峽建設貢獻些力量?犧牲些可以犧牲的利益?別人不願意搬遷,我們願意呀!我們願意做一名光榮的三峽移民呀! 三峽移民工作中就有這麼多誰都有理的事,你說咋辦?最後當然只能服從國家政策一個大道理。但具體的工作卻難上加難了。 難也得把移民的工作做了,而且要做好。要不,咋叫“世界級難題”? 可不是的嘛! 那一天負責到安徽對接的干部回來了,辛苦了幾個月,瘦掉了十幾斤肉,總算有了收穫。當乾部們正在拿著移民們的“對接合同書”在“總結成績”時,突然聽得門外有人大聲嚷嚷:“出來出來,你們這些幹部都是騙子!我們不去安徽了!安徽那地方我們不願去!不願去——”

“這是怎麼回事?”縣委書記責問負責對接的副縣長。 剛才還春風得意的副縣長緊張得不知說什麼為好:“這這……我們沒有虛報成績呀,是他們自覺自願在合同書上籤的字嘛,而且多數還交了部分建房定金的呀!” 騙子騙子,我們堅決不去安徽那個窮地方!門外,黑壓壓的幾百個移民聚集在那兒振臂高呼著,群情激憤。 “同志們安靜些,有啥子事可以說清楚嘛!是我們工作沒做好,我們就改進;是大夥兒不清楚的,沒有理解透的,我們再跟大家一起學習領會。”縣委書記趕緊出來調解。 “我們只想問一句話:是不是你們說的,安徽那兒比我們這兒條件好,生活水平高呀?”移民代表說。 “是啊,你們要去的鳳陽縣全國出名,那兒無論是經濟條件還是自然條件都不比我們這兒差呀!你們去了以後一定會通過比較短的時間實現致富的嘛!”縣委書記一副真誠的態度。

“扯淡!”有人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一針見血地反問,“既然比我們這兒好,為啥那兒還有人到咱三峽來耍猴呀?” “是啊,那兒為啥子還有耍猴的人?”一個人的話變成了幾十個、幾百個人的聲音。 “耍猴?哪兒來的耍猴?”縣委書記莫名其妙。 “別裝腔作勢了!你們當乾部的就知道把我們老百姓當猴耍,還能幹什麼呢?”有人尖著嗓門嚷道。 “這話從何說起?有意見可以提嘛,我們什麼時候把你們當猴耍?”縣委書記有些生氣了。 “怎麼著,不愛聽?那好,給你找個證據來!”人群裡,有人將一個安徽來的耍猴藝人推到縣委書記面前。 “餵,耍猴的你老實說,是不是安徽來的?” 那個耍猴人不知自己犯了什麼錯,嚇得連連點頭承認:“是是,我是安徽的,我有證明呀!身份證也有。你們看,你們看嘛——”

可憤怒的人群並沒有再理會他。大夥只是一個勁地責問縣委書記:“看清楚了吧,安徽的,還是鳳陽的。就是你們要我們去的那個地方!” 縣委書記終於明白了,又不得不苦笑起來:“好好,同志們,我明白大家的意思,既然過去我們一直在向大家宣傳安徽比咱三峽這邊好,可人家那兒卻有人到咱這兒來耍猴糊口不是?好,這個問題最好還是請耍猴的安徽老鄉來回答如何?” 吵吵嚷嚷的人群突然靜了下來,有人竊竊私語:“是嘛,啥子好啥子壞,讓人家自己說說那兒到底是窮是富嘛!” “來來,安徽老鄉過來,不用怕!”縣委書記親自將那個嚇得躲在一旁的耍猴人叫到眾人面前,親切地問:“老鄉,我們這兒的人懷疑你們那兒生活條件和經濟不如這三峽一帶,你說說是不是這樣?”

“誰說的?我們那兒是農村改革的發源地,這一二十年變化可大了!老百姓生活條件比你們這兒要好,整體上要好嘛!”耍猴人一聽是問這,便開始挺直起腰桿來。 “那你幹啥還要出來耍猴?不會是出來耍猴要飯吃吧?哈哈哈……龜兒子快說!是不是這樣啊?”不少人開始哄笑。 “胡說!”耍猴人的嗓門高了起來,“你們知道我這猴是什麼猴嗎?它是我花了兩萬多元買來的北美'雪上飛'!知道嗎,兩萬多塊錢呢!” “好傢伙,耍猴人也是小財主呀?”眾人竊竊私語起來。 “好了好了,我已經完全明白大家想要問我的話了。這樣吧,關於你們要遠遷的安徽鳳陽那邊的情況,特別是那兒到底是比咱這兒好還是差的問題,我們一定盡快弄清楚。我想我們最好還是眼見為實。為此我提議:如果大家同意的話,我們再從你們中間選派一些代表到對接地安徽考察和調查一下,直到大家弄清楚為止。看這樣你們有沒有意見?”縣委書記笑容可掬地徵求移民們的意見。

“這當然是好嘛!”眾人應道。 “好,既然大家同意,那我們就立即著手準備。” 一場已經冒了火藥味的群體事件就這樣平息了。 可縣委幹部們還沒有等到睡下個安穩覺,第二天上班一看,辦公大樓前又聚集了黑壓壓的一群移民…… “又是怎麼回事?”縣委書記大惑不解。 “書記,昨天你只說那兒條件比我們這兒強,可我們還是不願意去!”群眾說。 “為什麼?” “那兒是血吸蟲病區!我們不願當大肚鬼!” 縣委書記感到納悶:“誰說那兒有血吸蟲病?” “毛主席說的!” “毛主席?毛主席什麼時候說的?”書記感到十分詫異。 “你不會背《七律·送瘟神》?'綠水青山枉自多,華佗無奈小蟲何。千村薜荔人遺矢,萬戶蕭疏鬼唱歌……'”

書記笑了:“看來我們是同時代人,很高興你能把毛主席的詩詞背得這樣滾瓜爛熟。” “怎麼書記,你還沒有聽出我們想說的意思?” “我不算傻,當然知道你們為啥子背這首詩嘛!”書記笑道,又說,“不過你們也得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嘛!別說毛主席寫這首《送瘟神》已經有三十多年了,就是毛主席寫這首詩時,那兒的血吸蟲病不是已經被當地的人民像送瘟神似的送走了嘛!” “那——我們也不太放心。假如我們新遷的地方是個血吸蟲病區,老子可就慘了啊!”一番“舌戰”後,眾人的口氣不再像起初那麼衝了,但心頭仍有疑慮。 “這麼說吧,你們不是還要組織代表去那邊考察調查嗎?如果大家發現那邊自然條件不像我們介紹的好,如果還有血吸蟲病流行的話,我在這裡可以向大家表個態:要真是那樣的話,我第一個支持你們不往那兒搬遷!咱這一批移民可以往後再說!你們說怎麼樣?”

“好嘛,有你書記這話,我們就放心了。” “對頭,要得嘛,這樣就好了!” 又一場講理的“險情”解圍了。 然而這樁理剛斷,新的理又出來了,而且是個更難斷的理。 那是重慶市進行的一批三峽移民任務,規模大,時間緊,要處理的問題千頭萬緒。不想有個縣的移民局反映了一件他們無法處理和解決的事情:該縣原定的幾百名移民突然因為對方拒絕接收而鬧著退出本年度移民之列。 這還了得?移民任務每年的指標必須按時完成,就像軍令一般,從市長到縣長,從縣長到移民局長,再到鄉鎮的領導、村上的頭頭腦腦,那可是鐵板一塊的任務!在三峽移民區,從上到下的干部們都有一個共同的概念,那就是乾其他任何工作,完成了七八成、乾了個大概就算是任務“圓滿”了。惟獨三峽移民工作不一樣。你可以超指標,但100個指標的任務如果完成了99個,那你的工作只能打“不及格”!

“怎麼回事?”重慶領導立即出面過問事情原委。 “移民們說,某省接收地對我們這邊的移民計劃原來談得好好的,可突然提出有一批移民他們不能接收!” “啥子原因嘛?” “說是我們的移民中有相當數量的人,不符合他們那邊的計劃生育政策。” “怎麼個不符合法?” “說是這邊的移民已經有兩個孩子了。” “這沒什麼嘛,他們多數是農村貧困地區的,按照國家的計劃生育政策,並沒有規定他們只能生一個孩子嘛!。” “是啊,這沒問題。有問題的是接收方的政府部門,他們說了,你們移民來可以,但必須按照他們那邊的規定:凡生兩個孩子的父母必須有一方要做絕育手術,否則就不能進他們省。這是他們的地方法!”

“這這……怎麼又冒出這問題來了?他們那邊的規定,那邊的法也不能強用到我們這兒來呀!我們三峽移民的百姓已經非常不容易了,他們背井離鄉,遠遷他鄉,要付出多大的犧牲嘛!現在讓他們結紮完了再搬遷過去,這於情於理都說不通嘛!讓我們怎麼做工作?噢,通知移民們說,'你們必須先到醫院結紮了才可以走!'這不添大亂才怪嘛!” 重慶方面的領導和乾部們氣不打一處來。 移民們鬧,鬧得是有理的。有理的事,處理起來就更費勁了。 如此大是大非的問題,一個是移民遷出的重慶市,一個是接收的某某省,誰也說服不了誰。這邊說我們並沒有違反國家政策,移民該走還得走。那邊說,我們的地方法是經過人大通過的,不能因為你們三峽來的移民就特殊,計劃生育是國策,誰違反了誰負法律責任! 怎麼辦? 向中央反映唄! 於是國務院三峽建委領導的辦公桌上擺上了一份“急件”。就這碼事卻讓“統管”三峽工程事務的三峽建委領導們也不由得犯難了:國家計劃生育政策可不是哪個部門隨便說一句話就行的。 於是這一問題的“急件”又擺到了國務院領導的案頭。 此事應由國家計劃生育委員會出面協調處理!出路終於找到。 重慶方面、接收省方面、三峽建委方面和國家計劃生育委員會方面坐到了一起。經過一番激烈而務實的討論,難題終於有了各方都可以接受的解決方法:三峽移民的計劃生育問題,在遷出地時按遷出地的政策規定辦,移民到遷入地後按遷入地的法規辦。也就是說,你是個超計劃的育齡移民,在遷出之前你可以執行本地“計生”政策,一旦遷到新的省市就必須執行當地的“計生”法規。 遷出地和接收地的領導們終於鬆了口氣。 移民們也不再為此事鬧著不搬了。他們因此更明白了有理是可以走遍天下的。 一個工程,移民百萬,中國首次,世界同樣無先例。工作千頭萬緒,找個理來說事還不容易? 在巫山,我遇見了移民老張和老付,兩人同在一個縣,卻不是一個鄉。老張是第一期移民,第一期移民多數是“就地後靠”,即雖也屬百萬“三峽移民”之列,但僅是從淹沒的老宅基地搬遷到後山的坡上。當年干部動員老張家搬遷的時候,他大喊小叫著不願搬,說是原來住在江邊的土地如何如何肥沃,家裡的橙柑如何如何豐產豐收。雖然幹部們通過努力幫助他在“後靠”的山坡蓋起了比以前更大更好的房子,但老張心裡總有怨氣,因為除了認為自己新家沒有老宅基的風水和耕地好外,主要是看到像老付他們就沒有搬遷。 當時沒“後靠”的老付心頭幸災樂禍,見了老張總是拿他尋開心說一聲:“老張啊,你可是三峽移民的先鋒啊!”誰知這話說了不到兩三年,這回老付家被列入了外遷移民,而且一遷就遷到了幾百里之外的安徽。於是老付大喊小叫自己“虧”了,憑什麼老張他們可以“就地後靠”,我非得背井離鄉到安徽?幹部做工作,說為了保護以後的三峽環境,國家政策作了調整,加上庫區沒有那麼多耕地,外遷可以使你們比較快地實現致富。當然,還要想到我們是三峽人民,要為三峽工程建設作貢獻。老付到安徽一看,確實不錯,幹部們沒騙自己,瞧房子是新的,地也比老家的多,以後肯定有發展潛力,於是痛快地同意了外遷。 老付跟老張的攀比算是有了個了結。忽然有一天老付碰上了本縣另一位老相識老章。一問,人家老章說也是這一年的外遷移民,不過去的不是安徽,是廣東。 廣東那地方好啊,人家真把咱當作親人看待,地給的是最好的,房子蓋的一律是新洋房,有水有電,又有衛星電視……哈哈,一句話:老子值了! 老付不信,悄悄自己掏錢走了趟老章他們外遷的點上,正是不看不知道,一看氣呆了,人家廣東這邊就是比安徽那邊強嘛! 一樣是移民,一樣是外遷移民,幹啥非要安排我到安徽,別人憑什麼到有小洋房住的廣東,聽說到上海、江蘇和山東的也能住小洋房?老付回來後便找到了移民幹部問究竟。 老付說完上面的話,還留下一句更尖刻的:我也是積極響應國家號召的好公民,三峽移民中的積極分子呀!從鼓勵角度你們也可安排我到廣東或者上海等好地方去嘛!去廣東上海那邊的移民中該不會有你們幹部的親戚吧? 像老付提出這樣的問題絕對不是非理,平心而論,應該說是有一定道理的。 你自然要答复,而且要答復得令人家心服口服。 難就難在這裡。難就難在該到什麼地方的還必須到什麼地方去。國家要安排百萬移民,不可能絕對的一個自然條件,一個規格模式。廣東上海富裕,願多拿出些錢為移民蓋“小洋房”;安徽湖北的政府和人民熱心呀,他們派人來一對一、一幫一地為你發家致富送知識、送經驗。再往細裡深里長遠裡想一想,看一看,原來不管外遷到哪兒的移民們都得到了實惠和特別的關照。 “後靠”的更不用說,你不用經歷背井離鄉的外遷遙途與不適,你可以在淹沒期前的幾年間獲得那些閒置地的雙倍甚至幾倍的收成,你還可以享受三峽建成後的源源不斷的好處…… 理,有大的小的,短期的和長期的,就看你從哪個出發點思忖了。 移民們能不思忖嘛!他們天天在思忖,每一次思忖就想出一大堆理來。三峽移民工作就是在這千尋万思中不斷解決問題,在不斷解決問題的過程中進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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